蔣志如
(蘭州大學 法學院, 甘肅 蘭州 730000)
明清以來,中國長篇小說始得蓬勃發(fā)展,但也良莠不齊。隨著歲月的洗滌、時間的沖刷,古典小說中,《水滸傳》《三國演義》《西游記》和《紅樓夢》四大名著的說法逐漸形成?!都t樓夢》是中國古典小說的集大成者,該書從內(nèi)容上看,主要描繪賈寶玉與林黛玉、薛寶釵之間的愛情,亦即該書大致談情,敘及大觀園內(nèi)的閨閣瑣事,不論及朝廷治國理政之大事。然《紅樓夢》在言語之間、故事展開過程中,仍然有一些涉及社會事件、國家時政的零星故事或只言片語的點評。同時,書中敘及的社會事件、國家時政也并未通過知縣、知府等官員對其境內(nèi)的移風易俗、收稅等治理行為以體現(xiàn)之,也未有某些角色對時政的集中點評。作者曹雪芹主要通過作為行政官員兼任法官的知縣、知府審理案件的方式以集中體現(xiàn)。
但知縣、知府審理的案件在小說中并不多(僅有兩三個審判場景或回目涉及),與《水滸傳》表現(xiàn)形式也迥異,后者對大宋王朝知縣、知府等審案和對監(jiān)獄的描繪非常詳細,其間穿插的刑事案例也非常豐富,比如武松所經(jīng)歷的系列刑事案件,宋江經(jīng)歷的系列刑事案件。即使這樣,在筆者看來,中國古典小說中,賈雨村充任應(yīng)天府知府審理薛蟠打死馮淵一案①也是非常經(jīng)典的(刑事)案件。如果要觀察封建帝制中國法官的司法過程的話,特別是要思考文學中的法律的話,該案應(yīng)當是文學中較經(jīng)典的刑事案件。
首先,從作為裁判者的賈雨村角度看,雖然賈雨村不是《紅樓夢》的主人公,卻是該書中的重要配角,對賈府的興衰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而且賈雨村本身的興衰也體現(xiàn)了其在帝國政治背景下能力、家庭背景與具體案件的復(fù)雜交織狀態(tài),這一點在《水滸傳》中的刑事案件中很難捕捉到。進而言之,當我們對賈雨村的整個人生歷程(至少對其審理薛蟠打死馮淵一案之前的人生歷程)有更多了解和審視時,對作為法官的賈雨村的裁判行為及司法過程,方可有更深刻的洞悉和思考。
其次,從案件當事人角度看,無論是被害人馮淵抑或被告人薛蟠,均不是社會底層人士,而是屬于當時社會的中上層。被告人薛蟠是四大家族成員之一,被害人馮淵也不是普通貧民,祖上留下的財產(chǎn)足以令其過上風風光光的日子。在如是刑事案件中,裁判者在司法過程中必定異常謹慎,這一謹慎的司法過程,對審視中國明清時代行政官員兼任法官的司法過程、法官裁判時考量的基本因素提供了更多的素材。
基于此,筆者將對賈雨村審理薛蟠打死馮淵一案進行詳細解讀,以展示該案的事實認定情況、法律適用情況及其運行的明清時代的中國刑事訴訟程序。在此基礎(chǔ)上,筆者還欲對作為法官的賈雨村進行深入分析,以考察法官審案的司法過程,為當下中國法官司法過程提供借鑒,為將來梳理中國法官司法過程的歷史變遷提供素材。
薛蟠打死馮淵一案是中國古典文學中的經(jīng)典案例,要對此詳細分析,我們首先應(yīng)當將該案的基本情況予以充分展示。在這里,筆者將從案件涉及人物的基本關(guān)系和在這一關(guān)系下刑事案件的發(fā)生過程進行描繪,并初步從實體法角度分析該案涉及的法律關(guān)系。
首先,案件中的人物關(guān)系。
被告人:薛蟠。讓我們從《紅樓夢》文本的描繪開始:
且說那買了英蓮打死馮淵的薛公子,亦系金陵人氏,本是書香繼世之家。只是如今這薛公子幼年喪父,寡母又憐他是個獨根孤種,未免溺愛縱容,遂至老大無成, 且家中有百萬之富,現(xiàn)領(lǐng)著內(nèi)帑錢糧,采辦雜料。這薛公子學名薛蟠,表字文起,五歲上就性情奢侈,言語傲慢。雖也上過學,不過略識幾字,終日惟有斗雞走馬,游山玩水而已。雖是皇商,一應(yīng)經(jīng)濟世事,全然不知,不過賴祖父之舊情分,戶部掛虛名,支領(lǐng)錢糧,其余事體,自有伙計老家人等措辦。寡母王氏乃現(xiàn)任京營節(jié)度使王子騰之妹,與榮國府賈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今年方四十上下年紀,只有薛蟠一子[1]80。
據(jù)此,再結(jié)合門子提供的“護官符”,與其他三大家族的親戚關(guān)系,我們可以對被告人作如下申述:薛蟠是一名富家子弟,不學無術(shù)(不喜讀書),性格霸道②。薛蟠的家庭為當?shù)孛T望族,更是皇商,與賈府、王府、史府并列四大家族,與其他三大家族亦為縱橫交錯、親上加親的親戚關(guān)系。具體而言,薛蟠之姨父(賈政)一家乃世襲榮國公、寧國公之爵位,舅父王子騰一家亦為朝廷重臣,與賈府之地位不相上下,還有賈政之母所代表的史家,亦是世代書香門第、官宦貴族之屬。
被告人:拐子,職業(yè)拐子(用今天的話語來說,即職業(yè)慣犯,由于其在小說中的地位,其確切姓名、家庭情況并無交代),單拐5—6歲之孩子,待養(yǎng)至11—12歲再轉(zhuǎn)賣他鄉(xiāng)。
被害人:馮淵?!都t樓夢》第四回對其有簡單交代:
這個被打死的是一個小鄉(xiāng)宦之子, 名喚馮淵,父母俱亡,又無兄弟,守著些薄產(chǎn)度日,年紀十八九歲,酷愛男風,不好女色。這也是前生冤孽,可巧遇見這丫頭,他便一眼看上了,立意買來作妾,設(shè)誓不近男色,也不再娶第二個了[1]80。
據(jù)此,我們可以對被害人馮淵的基本情況作如下陳述:他系小鄉(xiāng)紳之子,雖然家道中落,卻也有些薄產(chǎn),雖然與貴族比較相差太遠,如果與普通百姓比較卻也算得上殷實。
被害人:甄英蓮(香菱)。她系鄉(xiāng)紳甄士隱之弱女,五歲時被拐子拐走,其父是審理薛蟠打死馮淵一案知府賈雨村之恩人(資助其上京考試),被薛蟠強行帶走后成為薛蟠之丫鬟,后成為其妾、正妻(后難產(chǎn)死亡,為薛家留下一子)。
其次,案件基本事實。
根據(jù)《紅樓夢》之文本,我們可以將該案件事實之來龍去脈,依據(jù)時間先后順序進行如下敘述。
甄英蓮系姑蘇城(即現(xiàn)在的蘇州)鄉(xiāng)宦甄士隱的獨女。仆人霍啟抱著年僅5歲的英蓮觀看社火花燈,如廁之前將其放到一戶人家門檻上坐著,待其小解后再去抱孩子時,早已被拐子拐走。
拐子拐走甄英蓮后,將其養(yǎng)至十一二歲。由于甄英蓮長得齊整好看,拐子特將其帶到金陵地界轉(zhuǎn)賣,未承想租住在知府衙門一個門子即衙役的房子,而該衙役即為葫蘆廟的小和尚,與甄英蓮家是鄰居,因而洞悉了英蓮被拐之經(jīng)過。
拐子先將甄英蓮賣于馮淵,乘著還沒有交付(甄英蓮)之前,又賣于薛蟠,并想著拿著兩家給付的價款跑人。
未承想,還沒有來得及逃跑,兩家同時找拐子交付甄英蓮。當他們發(fā)現(xiàn)拐子一“物”兩賣時,雙方“不約而同”一起將拐子打個半死(肯定是故意傷害行為,而且應(yīng)當不是輕傷程度)。但雙方都不放棄甄英蓮(目的都是獲得對其的所有權(quán)),薛蟠及其仆人又將馮淵打個半死,并將英蓮生拖死拽帶走(到了京城)。不到三日,馮淵因傷去世。
再次,薛蟠打死馮淵一案涉及的法律關(guān)系。
根據(jù)前述事實,如果以當下法律審視的話,當該案起訴到知府賈雨村面前時,薛蟠打死馮淵一案所涉及的不僅僅是一個單純的刑事案件,而是好幾個案件(系列案件)的混合。兩個民事案件:拐子與馮淵的買賣合同,拐子與薛蟠的買賣合同③;三個刑事案件:拐賣兒童案件(如果以現(xiàn)行《刑法》評價的話,應(yīng)當以拐賣婦女兒童罪定罪)、兩個故意傷害案件(薛蟠與馮淵故意傷害拐子案和薛蟠故意傷害馮淵案)。
就民事法律關(guān)系而言,馮淵作為一個小鄉(xiāng)宦之家的公子,欲購買一妾而與一個拐子訂立買賣合同。該買賣合同涉及的標的物即甄英蓮。他們約定三天后履行合同,屆時馮淵將隆重迎娶甄英蓮。但是,在馮淵與拐子簽訂合同并支付價款的情況下,拐子第二天與另外一人薛蟠訂立了一個將甄英蓮賣給薛蟠作丫頭的買賣合同。因而,拐子的兩次賣英蓮行為,實為確定了兩個民事法律合同,當然也是典型的一“物”兩賣。在合同的履行、交涉中,作為買方的馮淵、薛蟠均只要人,不再收回已經(jīng)交付的“貨”款,進而出現(xiàn)拐子履行合同不能的情況。在此三角糾紛語境下,沒有一方訴諸第三方或者作為公力救濟提供者——衙門,三方均以自力救濟方式解決其間的合同糾紛。
就刑事法律關(guān)系而言,對前述民事糾紛,他們均沒有求助縣衙等公力救濟機關(guān)解決,而是通過私力救濟方式、暴力方式解決,最終薛蟠搶走了甄英蓮,在此過程中發(fā)生了兩個刑事案件:
第一,馮、薛兩家先把拐子打得半死,侵犯了拐子的身體權(quán)。據(jù)此,這里的薛蟠與馮淵均觸犯刑法,他們實施了故意傷害行為,侵犯了拐子的身體法益。如果以當下《刑法》評價之,是為故意傷害罪(致人重傷)。但后來馮淵也被打成重傷,不治而亡,因而應(yīng)當免于刑事追究(以現(xiàn)行制度度之,或者作出偵查中止或者不予起訴,或者中止審理的決定),薛蟠則成為該案唯一的被告人。
第二,在將拐子打成半死的基礎(chǔ)上,薛蟠、馮淵雙方展開爭奪,為了爭得對甄英蓮的所有權(quán),薛蟠及其下人將馮淵狠揍一頓,然后揚長而去。三天后,馮淵醫(yī)治無效去世。此為一件新的刑事案件,而且還是一件有導致一人死亡的重罪刑事案件(即我們常說的“人命官司”),侵犯了馮淵之身體權(quán)(生命權(quán))。以當下《刑法》評價之,公訴機關(guān)應(yīng)當以故意傷害(致人死亡)罪對犯罪嫌疑人薛蟠提起公訴。
另外,還有一件刑事案件,在甄英蓮幼年時,拐子將其拐至他鄉(xiāng)撫養(yǎng),并在其12歲左右時,帶至金陵一帶賣掉,此為拐賣兒童案。
雖然前述有五起法律糾紛,但賈雨村并未就其作一一審問和判決,而僅僅對薛蟠打死馮淵一案進行審理、作出裁判。其實,賈雨村也并未完全忽略其他案件,在審理該案時兼顧了相關(guān)案件,更確切地說,他將前述描繪的五案件進行合并審理。以某一刑事案件為主,即以解決薛蟠打死馮淵一案為中心,其他案件被混合,且兩個民事糾紛也沒有做任何處理④。因此,本部分在展示該系列案件的(刑事)訴訟程序和司法過程時,也以薛蟠打死馮淵一案為中心展開并分析。
首先,如果以現(xiàn)代刑事訴訟程序重新組織賈雨村審理的案件,該系列案可以作如下描繪。
起訴與受理:當馮淵死亡后,其家屬作為原告到處起訴,這里的知縣、知府無人敢受理這一案件。直至該案發(fā)生一年多以后,賈雨村到此初任應(yīng)天府知府時,他當即受理該案⑤。
開庭(開堂)審理:受理案件后,賈雨村立即開堂審案(該案并不僅是對薛蟠打死馮淵一案的審理,也有對拐子之拐賣犯罪行為的審理)。主要證據(jù):其一,原告(馮淵家屬)提供的訴訟請求、事實、理由、證據(jù),繼而命令門子、衙役逮捕被告人薛蟠及其下人。其二,次日,賈雨村繼續(xù)審理,將被告人一方(但沒有最主要的被告人薛蟠及其仆人)帶到衙門,詳細拷問、訊問。其三,在該案中作為證人的拐子的證言(亦為拐賣案中的被告,又可稱為“口供”)。其四,被告人薛蟠(及其參與毆打馮淵的仆人)暴病死亡的事實,并有地方上出具保呈(一份證明)。其五,(更有)賈雨村通過迷信(即扶鸞請仙)的方式以增強其證明力(證明薛蟠已死而且是被馮淵索命)。
賈雨村與門子在審理程序中對此案的調(diào)解:告知薛蟠已死(雖然實際未死,但馮淵家屬也無法證偽此事),并許被害人馮淵家屬諸多燒埋銀子,由薛蟠家負擔。
在此基礎(chǔ)上,賈雨村作出如下判決:其一,薛蟠與馮淵系前世冤孽,被告人薛蟠已被馮淵鬼魂追索,已暴病死亡,勿論。薛蟠打死馮淵一案從刑事責任承擔(或者說從該糾紛解決)角度看,得到徹底解決。進而言之,由于薛蟠、馮淵均死,無論是薛蟠、馮淵故意傷害(重傷)拐子一案在法律上得到解決,薛蟠打死馮淵一案也告結(jié)束,至少從訴訟程序上看,該兩案已完結(jié)。其二,薛蟠賠償馮淵家屬燒埋銀(賠償范圍從500—1000兩銀子)。其三,拐賣案中的被告人拐子得到依法處治⑥。
通過如是描繪,該案作為一件刑事糾紛,從訴訟程序運行角度看,其保障糾紛解決的基本功能得到較好實現(xiàn),并成為“鐵案”。如果對照當下司法體制,訴訟程序在形式上表現(xiàn)得不差。
在帝制中國,偵查、公訴與審判集于一身,而非分賦權(quán)于不同的司法機關(guān)(警察、檢察官和法官)。如果我們忽略一些表象(形式上的公、檢、法外部分權(quán))的話,從實質(zhì)上看,即從中國(刑事案件)訴訟流程看,公、檢、法一直以“流水線”方式展開各自的作業(yè),雖然隨著時間的推進有些變化(主要是形式上的變化)[2]75-78,但當下該性質(zhì)(或者說偵查、公訴與審判程序)也并無實質(zhì)上或者徹底的改變。如果將賈雨村審理薛蟠打死馮淵一案的訴訟程序與當下刑事訴訟審判程序比較的話,或者說如果將該案放到當下刑事訴訟程序中審視,該案的運行程序,至少在普通大眾心理的直覺上并無很大的違和感⑦,當然,唯一有違和感的應(yīng)當是賈雨村的“扶鸞請仙”行為。
其次,賈雨村審理薛蟠打死馮淵一案的司法過程。
正如法言:“正義不僅僅要實現(xiàn),更要以看得見的方式實現(xiàn)?!?刑事)訴訟程序即是一種所有人都能看得見的正義,訴訟各方通過訴訟行為陳述事實、展示證據(jù),法官認定事實、適用法律以解決(刑事)糾紛。但法官對刑事案件的審理過程、司法過程,特別是內(nèi)心決策過程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看見,或者更確切地說,絕大部分人“看不見”,它需要專業(yè)知識、實踐經(jīng)驗的積累,進而只有法律專業(yè)人士方可窺探出其中的“秘密”。如果能夠?qū)⒅浞终故尽⒔沂?,則是另一種看得見的正義,或者說更高程度的“看得見的正義”。反之,通過(刑事訴訟)程序看見的正義未必是正義,更可能成為法官借著正式的、公開的訴訟程序遮掩其私人目的(包括違法、犯罪利益)的工具,在封建帝制下這一點更明顯。因為沒有正式的訴訟程序去約束法官。這一點在賈雨村審理薛蟠打死馮淵一案的司法過程中得到充分體現(xiàn)。
其一,薛蟠打死馮淵一案的司法過程是一個先定后審的過程。案件事實之認定比較簡單,拐子拐賣甄英蓮并將其一“物”兩賣,導致合同不能履行,進而出現(xiàn)馮淵、薛蟠爭奪甄英蓮的所有權(quán)而斗毆,導致馮淵被打成重傷,三天后死亡。根據(jù)既有法律,作為法官的賈雨村很容易根據(jù)事實、證據(jù)形成心證,并形成薛蟠應(yīng)當有罪的內(nèi)心確信,進而作出判決。
但是,根據(jù)當時的情勢,門子提供的信息,特別是“護官符”,賈雨村事實上已不可能逮捕薛蟠或者將其帶到法庭接受審判。但是,該案件事實也無從改變,因為(在當?shù)厣鐣?已是眾所周知。而這兩者都要通過刑事訴訟程序、公開審判程序?qū)崿F(xiàn),即要實現(xiàn)放縱薛蟠的結(jié)果,又要實現(xiàn)有糾紛解決的效果(說服被害人和社區(qū)居民接受該判決結(jié)果),賈雨村則只有通過變通的方式解決該案判決基礎(chǔ)的事實問題,在這里,法官則通過令薛蟠暴病死亡的方式實現(xiàn)。如果我們先忽略賈雨村解決方案對錯的問題(亦即是否為錯案、冤案的問題),我們可以作出一個判斷,即賈雨村在第二天審案之前即已確定內(nèi)心司法過程?!都t樓夢》小說之文本有言,“此事皆由葫蘆廟內(nèi)沙彌新門子所為……”[1]84,據(jù)此,賈雨村完全采納了新門子提供的具體建議,或者更確切地說,在第二天第二次開堂審案前,賈雨村已經(jīng)接受新門子的建議,形成了內(nèi)心確信。因而第二天的開堂審案,賈雨村與其說在查明案件真相,還不如說他通過審案以確證門子提供建議的可行性問題。
此為一種先定后審的司法模式,但與蘇力提及的“先定后審”迥異,即先作出判斷,再尋求法律、證據(jù)、事實,在該過程中不斷形成對事實的內(nèi)心確信,或者證成既有判斷,或者修正既有判斷(在實質(zhì)上形成了一個新判斷)[3]19-22。就法官的司法模式而言,后者是一個純粹的司法過程,而前者則是一個政治的審視(行政權(quán)力運行)過程。
其二,賈雨村解決事實(沖突)問題的模式。作為法官的知府賈雨村,如果嚴格依法,首先應(yīng)當命令門子、衙役逮捕薛蟠及其參與毆打的仆人并傳喚到庭。在大堂之上審理,知府應(yīng)當根據(jù)控辯雙方的陳詞、證據(jù)作出判決。雖然涉案的薛蟠是賈府、王府之至親,但他們并未(或者說還沒有來得及、還沒有到時候)對其施加外在的壓力和影響⑧,賈雨村主要在私人利益理性考量下,主動探求該案的處理方式。在審案過程中,賈雨村注意到了如下因素:
探求到了被害人家屬的基本訴求(有門子匯報的信息,還有第二天升堂審案,通過庭審知悉被害人的基本訴求是獲得若干燒埋銀子),當然還有懲治兇手(追究被告人之刑事責任)。
從法律適用角度看,通過搜集證據(jù)確定的法律事實,薛蟠及仆役構(gòu)成犯罪,應(yīng)當判處適當?shù)男塘P(與故意傷害致人死亡罪相應(yīng)的刑罰)。但在司法實踐操作層面,薛蟠無法被逮捕到庭,知府更不可能判處其實際刑罰,進而原告人的部分訴訟請求(即追究被告人之刑事責任)不能實現(xiàn)。
但作為知府的賈雨村欲以升官的話,他除了討好巴結(jié)權(quán)貴外(因而,賈雨村甚至也不想實際追究薛蟠之刑事責任),還得樹立官聲,得注意該案如果處理不好可能帶來的負面影響,正如賈雨村在《紅樓夢》所言,“(還得)……再斟酌斟酌,壓服得口聲才好”[1]84。
在理性思考、盤算之下,賈雨村采納了新門子的意見,其間的基本邏輯可以描繪如下。
一方面,令薛家合族及地方呈上一份證明,證明薛蟠及其仆役均暴病身亡,進而無從追究、毋庸追究薛蟠之刑事責任⑨。并通過迷信(扶鸞請仙)的方式重新敘述案件事實,正如原文所述:“乩仙批了,死者馮淵與薛蟠原因夙孽相逢,今狹路既遇,原應(yīng)了結(jié)。今薛蟠已得了無名之病,被馮魂追索而死。其禍皆因拐子而起,除將拐子按法處治外,余不累及……”[1]84。通過這一迷信的方式,增加了一個虛構(gòu)的案件,相當于整個系列案件不僅僅是前述五個案件,更有這一新案件——馮淵的鬼魂向薛蟠索命,系列案件之(刑罰)因果關(guān)系得到充分展示,也實現(xiàn)了因果報應(yīng)。原告、被告和社會大眾在法律上、形式上可以接受賈雨村的判決:馮淵、薛蟠均已死勿論,拐子罪大惡極,以律處置,余不累及。
另一方面,命令衙役、門子逮捕薛家族人和仆役來拷問,并暗中調(diào)停,使其愿意(甚至主動)賠償馮淵家若干燒埋銀。該燒埋銀對作為被害人馮淵家屬其他處理結(jié)果產(chǎn)生重要作用,并在迷信重新改寫的事實中獲得更多的心理安慰,增強了賈雨村判決的可接受性。
因此可以說,原告、被告和社會大眾不僅僅在法律上接受賈雨村的判決,而且在心理上也徹底接受了,賈雨村樹立官聲的目的也得以實現(xiàn)。簡言之,賈雨村以迷信方式重改因果關(guān)系,減少薛蟠犯罪行為帶來的社會危害性,并通過虛假證據(jù)的方式予以證明,再者,以賠償“燒埋銀”的方式撫慰了被害人家屬,解決了該刑事糾紛。因此,我們可以作出判斷:知府/知縣以政治/行政邏輯的方式解決刑事糾紛的運行過程得到充分揭示。
根據(jù)前述對該案基本事實、訴訟程序的詳細描繪,我們可以從三方面對其展開評價。
首先,從案件基本事實看,薛蟠打死馮淵一案,從探求事實真相、認定事實角度看,該案是簡單案件。作為裁判者的知府,已收到證據(jù)(主要是證人證言)已經(jīng)充分,法官可以在內(nèi)心上已有充分確信,即該案已達到事實清楚、證據(jù)確鑿的刑事案件的證明標準。這對于賈雨村而言,一點都不復(fù)雜。但賈雨村作為一名法官,更重要的是作為一名治理者,該案卻成為他心目中的復(fù)雜案件(被害人馮淵之家屬到處告狀,一年有余的時間竟沒有人敢受理即可證明該案的復(fù)雜性,但并非案件事實本身的復(fù)雜、不容易認定)。它考驗著賈雨村庭審和判決中體現(xiàn)的法律技術(shù)和作為治理者的基本形象,因為該案需要斟酌和平衡法律、人情與案件事實的復(fù)合關(guān)系。一言蔽之,從純粹的法律技術(shù)而言,該案是簡單案件。如果從封建帝制中國司法與行政的制度關(guān)系看,該案屬于重大、復(fù)雜案件。
其次,賈雨村作為一名法官(亦是一名治理者)在該案中的表現(xiàn)。
正因為案件的如上特點,我們對賈雨村作為一名治理者兼法官對該案審理的表現(xiàn)的評價,也將會呈現(xiàn)出復(fù)雜的景象。當然,如果要簡單化處理的話,可以直接以《紅樓夢》該章回之回目評價之,即“葫蘆僧亂判葫蘆案”。這一評價是純粹法條主義視角下的評價,相當負面,但一直是我們對其固有的評價。當放寬觀察視野,我們對該案及作為法官的賈雨村及其所在刑事訴訟程序?qū)⒂懈S富的理解。
從國家設(shè)立知縣、知府一級的地方國家機構(gòu)而言,它要求地方官員在治理地方包括審理案件時,應(yīng)當有治理地方(良好的民風民俗、社會秩序)、上報朝廷的雙重任務(wù)。換言之,作為地方行政長官兼任法官,在審理刑事案件時,不僅要有解決糾紛的效果,更應(yīng)有通過解決糾紛達到治理地方、報效皇恩的目的。如果以當下流行口號來說,法官判案需要有法律效果、社會效果和政治效果的統(tǒng)一,如果能做到這一點,即為優(yōu)秀的官員。同時,就帝制官員職業(yè)發(fā)展角度看,其升職(加官進爵)不僅僅依靠德能、勤、績,也需要上級的賞識、大家族的支持,進而在司法、治理地方過程中,也有私人因素的考量,行政長官兼任的法官如果能將其私益與前述公共利益有較好平衡,則屬于非常優(yōu)秀的法官或地方官員。
賈雨村作為一名地方官員(兼任法官)⑩,審理治下的刑事案件是基本職責之一,應(yīng)當通過解決刑事糾紛,實現(xiàn)治理地方、報效皇恩的目的。賈雨村也意識到這一點,正如他所言:“……事關(guān)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復(fù)委用,實是重生再造,正當殫心竭力圖報之時,豈可因私而廢法?”但是,帝制中國官場生存的基本現(xiàn)實卻是另一種景象,正如門子所言:“老爺說的何嘗不是大道,但只是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依老爺這一說,不但不能報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還要三思為妥!”[1]83這里產(chǎn)生了賈雨村之“私”與治理地方(良好的民風民俗、社會秩序)、報效朝廷之“公”的沖突。而且沖突極大,因為皇恩很抽象,距離也非常遠,以他的行政級別,與皇帝互動的機會并不多,因此,他的加官進爵與其說是皇帝賜予,還不如說是與他熟悉的貴族、上級領(lǐng)導推薦、支持的結(jié)果,因而賈雨村心里的“私”在該案中將得到幾何級的放大。
當薛蟠打死馮淵一案呈現(xiàn)到賈雨村面前時,在事實已經(jīng)查清的基礎(chǔ)上,他可以有選擇如下。
嚴格依據(jù)法律判決,即使有賈府、王府的干預(yù)也如此。此種方案導致的后果,對他而言,肯定會像第一次做官一樣,至少有被解職的危險,這是一個最糟糕的結(jié)果。對薛蟠而言,則“損失”最大,對馮淵一家而言,正義得到實現(xiàn),于國、于皇帝是治理效果最大化。
枉法裁判,犧牲被害人馮淵及其家屬一方的利益。在此項選擇之下,賈雨村還有如是選擇:其一,完全犧牲馮淵家屬一方的利益,不考慮其任何訴訟請求,胡亂判案。此種方案中,馮淵一家不會獲得任何賠償,也不交代(追究薛蟠刑事責任問題),馮淵一家必然繼續(xù)到處告狀甚至上京鳴冤,將影響賈雨村在地方的官望,也影響上級領(lǐng)導甚至皇帝對其的評價。而另一方薛蟠則“大獲全勝”,于國、于皇帝來說,治理效果均非常糟糕。其二,枉法裁判,一方面向被告人一方主動索要好處,同時也向原告索要好處,正如《水滸傳》中比比皆是的“吃了原告,吃被告”。此種方案除了對賈雨村有利外,對所有人來說都比較糟糕,于國、于皇帝則是最糟糕的治理方式。其三,枉法裁判,一如文本描繪的情況,亦即前述展示的事實、訴訟程序和判決結(jié)果。
賈雨村沒有選擇對其個人而言最糟糕的方案,更沒有選擇對國家、朝廷、地方治理來說最糟糕的方案,也沒有選擇對朝廷、皇帝比較糟糕的方案。他選擇的這一方案對各方來說,均是相當不錯的選擇。
但很多法官都做不到這一點,特別是在行政與司法不分、法律與道德混淆的時代更不容易。它要求法官有較高的法律技能能力、豐富的司法(行政)經(jīng)驗和對社區(qū)民情的深層觀察,并達到法律、道德與人情的真正平衡的效果。作為知府和法官的賈雨村,為什么能做到這一點呢?在筆者看來,他具備了如下能力和經(jīng)驗:首先,能力。賈雨村通過科舉獲得官職,雖然剛剛為官之時,恃才侮上,不為同僚、上級所喜,被罷官。這已表明他能力充足,而唯一的缺陷即為官和司法的經(jīng)驗不足。其次,人生閱歷和經(jīng)驗。賈雨村被革職后,游歷數(shù)年,為林黛玉之家庭教師數(shù)年,人生閱歷經(jīng)驗見長。在林如海、賈政等人的推薦下,再次為官,補授應(yīng)天府之知府,積累了豐富的社會常識和經(jīng)驗。再次,掌握案件的所有信息。在門子的“輔導”、建議下,賈雨村迅速獲得了該案的所有信息,包括被害人家屬的基本情況、基本訴求,被告人的基本情況、家庭背景,還有另案犯罪嫌疑人拐子和被害人甄英蓮的基本情況,此為判斷的基礎(chǔ)信息。
當賈雨村具備前述三點時,審理薛蟠打死馮淵一案能游刃有余。不僅如此,賈雨村還通過增加一案或者說虛構(gòu)一案(即通過迷信的方式宣告,薛蟠已經(jīng)死亡且被馮淵之鬼魂索命,已不需要在現(xiàn)實世界追究)的方式重新敘述該系列案件的因果關(guān)系,并據(jù)此作出判決。這一判決的確達到了人情(報答賈府、王府)、道德(報效朝廷)、法律(在形式上符合當時法律、刑法的規(guī)定)的有效統(tǒng)一。
從這個角度看,賈雨村是一名能吏,也是一名判案時追求良好社會影響力(目的在于樹立官聲)、司法效率和個案效果的“優(yōu)秀”法官。而且,即使以現(xiàn)行《刑事訴訟法》關(guān)于刑事和解制度(程序)的規(guī)范評價,賈雨村審理的薛蟠打死馮淵一案從效果上也可以說處理得相當不錯。
從被害人家屬角度看,馮淵家屬的基本訴求獲得滿足,賈雨村判決被告人一方賠償至少500兩以上的“燒埋銀”,而且被告人薛蟠及其打人的仆役均死亡,雖然是賈雨村通過迷信的方式且地方及薛家出具證明的方式重述了該案的因果關(guān)系,在當時社會語境下(有信仰的基礎(chǔ))已經(jīng)實現(xiàn)懲罰薛蟠的目的,因為即使在今天如果被告人死亡,也不需要繼續(xù)追究其刑事責任。
從被告人一方看, 雖然沒有當下《刑事訴訟法》規(guī)定的當事人雙方的諒解(包括達成諒解書),但薛蟠及其仆役通過賠償足額的燒埋銀,讓被害人家屬對該判決沒有任何異議,而且事后對賈雨村的判決也沒有“上訴”,讓薛蟠及其仆役擺脫了司法訟累。更重要的是,通過賠償,薛蟠及其仆役一方提供的虛假證明擺脫了刑罰的懲罰。因此,該案的被告人對這一結(jié)果也非常滿意。當然,如果以當下標準評價的話,該案是一個錯案,而且不可能出現(xiàn)如此方式的修改事實,但在封建帝制的古代中國,普通大眾相信通過迷信的方式重述馮淵、薛蟠之間恩仇的因果關(guān)系。
從作為一名法官的賈雨村之角度看,賈雨村首先解決了該刑事案件,而該案在其受理之前,被害人家屬到處告狀卻無人敢受理,同時也兼顧了賈府、王府的利益(雖然不怎么合法),更是照顧了治理地方的秩序恢復(fù)(系列案件打包處理,修正其間的因果關(guān)系,或許不能讓每一個人特別是被害人滿意,卻能被社會大眾接受)。進而言之,從宏觀上看,賈雨村通過審理該案達到了該案的法律效果、社會效果、政治效果的統(tǒng)一;從其個人角度看,討好了賈府,盡量顧及了馮淵一家的實際利益,更是解決了糾紛、樹立了良好的官聲。
總而言之,賈雨村通過審理薛蟠打死馮淵一案達到了案件解決的最佳效果、實現(xiàn)了政治效果、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的統(tǒng)一,亦即實現(xiàn)了既有損害基礎(chǔ)上各方“共贏”。
再次,賈雨村怎么做到的?在筆者看來,賈雨村之所以能夠做到這一點在于其以行政邏輯取代司法邏輯,或者說司法邏輯只是知縣、知府司法決策中的次要因素。
司法邏輯:薛蟠打死馮淵的本末、前因后果,通過門子的調(diào)查、第二天的審案,作為法官的賈雨村獲得了作出判決需要的充分信息(雖然不可能、也不需要全部信息),亦即從信息輸入角度看,法官掌握充分的判決該案所需要的事實、證據(jù)。這表明帝制中國的法官非常重視案件事實的內(nèi)在因果關(guān)系,這是裁判者判斷的基礎(chǔ)。
行政邏輯:賈雨村并沒有直接以此作為該案的判決基礎(chǔ),而是通過其他因素架空了該案的基本事實。一方面,賈雨村強勢地在該案中介入迷信、宗教等與案件無關(guān)的因素,而且加入的目的不在于查明事實,也不在于使訴訟程序更順暢展開、運行,他的目的主要在于嫁接事實、增或減既有事實、修正既有案件事實的因果關(guān)系,即增加了這樣的事實——馮淵與薛蟠系前世夙孽,并被馮淵之鬼魂索命。另一方面,他要求地方、其家族提供虛假證據(jù),證明被告人(及其仆役)已經(jīng)死亡(增強了前述的可信性),進而改變了該案的焦點。同時將拐子拐賣兒童的案件、“一物兩賣”的案件與薛蟠打死馮淵的案件合并判決,進一步模糊了薛蟠打死馮淵一案的焦點。
通過如是努力,而且只能以立法者、行政者身份的努力(不能僅為裁判者),通過修改事實的方式重塑事實方有可能,同時以司法的方式呈現(xiàn),進而在形式上達致合法的效果。
通過前述對薛蟠打死馮淵一案刑事訴訟程序、司法過程的詳細描繪,我們可以對其做一個總結(jié),并為審視中國當下刑事訴訟程序運行、法官司法過程提供思考。
首先,就薛蟠打死馮淵一案本身來說,如果從事件之原因、過程和結(jié)果看,文學文本的描繪即為案件事實的認定過程、真相發(fā)現(xiàn)過程。如果從作為知府、法官的賈雨村角度觀察,這也是一個法官司法的過程,一個事實認定和法律適用的司法過程。當從刑事實體法、法條主義看,該案的確是一個錯案,這一點并無異議。但當我們將其放置到該案的時代背景、社會語境看,如果從糾紛解決、作為行政長官的治理角度審視的話,該案之訴訟程序與司法過程有值得稱道之處。從作為法官的賈雨村個人表現(xiàn)角度看更如是,賈雨村是一名優(yōu)秀的法官、官員,有能力也有經(jīng)驗,有充分的信息讓其他因素審視其審理的案件,進而達到了樹立官聲(其他人不敢受理的案件其受理了,而且做了較好處置)、案結(jié)事了(報效朝廷)和討好賈府、王府的所有目的。
其次,從法官的司法過程看,法官的司法過程有兩項事務(wù)需要完成:認定事實和適用法律。根據(jù)小說文本,作為法官的賈雨村將絕大部分時間都花費在認定事實的事項上,而對適用法律的事項并未著墨,似乎其毋庸解釋。進而,帝制中國的法官之司法過程轉(zhuǎn)變?yōu)橐豁検马?,即認定事實的事項,當其完成后,法官的判決也順理成章完成。如果一名法官想要摻雜私心(或者因為直接的利害關(guān)系,或者因為行政干預(yù),或者受金錢影響),則必須在認定事實上下功夫,亦即通過政治/行政權(quán)邏輯的方式重塑事實,以其適應(yīng)欲以適用的法律,并通過法律判決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在此時,法官的司法邏輯僅是參考,而行政邏輯、行政權(quán)運行模式處于中心位置。
再次,如果對照中國當下法官的司法過程,前述總結(jié)可以帶來如下啟示:
其一,作為一名優(yōu)秀的法官,在司法上仍然應(yīng)當強調(diào)法律效果、社會效果與政治效果的統(tǒng)一,但不能將私人利益摻雜其中(賈雨村審理的薛蟠打死馮淵一案有濃厚的私心摻雜其中,該案最終是一個錯案,放縱了犯罪分子薛蟠)。因而,當下法官應(yīng)當遵守一個基本原則,即法官應(yīng)當居于中立立場,追求三者效果的統(tǒng)一。
其二,帝制中國的法官在司法過程中更關(guān)注事實之前因后果、卻不注重作為法律判決的基礎(chǔ)事實的證成(特別是在判決書中的證成),對法律適用也常常略過。對照中國當下司法實踐,這一情況也沒有得到根本改變,亦即根據(jù)現(xiàn)有法律判決書的基本特點,注重(事實)羅列、(法律)羅列,而非以邏輯方式將其證成。這一處置方式,如果僅有事實認定的話,容易出現(xiàn)賈雨村審案中的“重塑事實” 現(xiàn)象。如果有事實認定和法律適用兩項的話,則不僅僅容易出現(xiàn)“重塑事實”現(xiàn)象,還容易出現(xiàn)事實與法律兩者錯位現(xiàn)象——這為錯案的發(fā)生提供了更多機會。
其三,(刑事)訴訟程序是展示正義的最好方式。程序正義不僅僅體現(xiàn)在程序的經(jīng)過,更需要法官對事實和法律的獨立判斷。但這只是程序正義的一部分,它還需要對法官獨立判斷設(shè)置一種內(nèi)在約束,即法官應(yīng)當展示其司法過程,通過司法邏輯的方式展示事實認定、法律適用的基本過程。否則,即使有程序的公開,也可能僅僅是一種形式(如賈雨村對薛蟠打死馮淵一案審理中的大堂審理和扶鸞請仙的儀式)而已,法官的獨立判斷更可能成為其個人私心的淵藪。
如果沒有法官的獨立判斷,其他因素更容易滲入法官的司法過程,進而訴訟程序更容易形式化,程序正義更是無從體現(xiàn)。
注 釋:
① 其他案件比較簡略,從訴訟程序、審判程序角度審視不容易,比如說《紅樓夢》第四十八回敘及賈雨村弄權(quán)將石呆子的古扇充公,并送賈赦討好之。另注:賈雨村審理薛蟠打死馮淵一案的故事,在《紅樓夢》諸多版本中并無多少差異,只有些微字句差異;但為了討論方便,筆者以曹雪芹著,程偉元、高鶚整理、啟功等注評版本為基礎(chǔ),其他版本并無涉及。關(guān)于該故事,請參見曹雪芹《紅樓夢》,程偉元、高鶚整理(俗稱“程乙本校注版”)、啟功等注評,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80—84頁。
② 對此有更詳細分析的文獻,請參見李鴻淵《〈紅樓夢〉中薛蟠與薛蝌形象比較研究》,載《社科縱橫》2012年第11期;黎音《豐富 復(fù)雜 統(tǒng)一——薛蟠性格瑣議》,載《紅樓夢學刊》1986年第3期;宋子俊《驕橫而不奸惡,大俗而見諧趣——論〈紅樓夢〉中的薛蟠形象》,載《甘肅高師學報》2004年第6期。
③ 在帝制中國,純粹的人口之買賣合法,比如說父母出賣自己的孩子,丈夫出賣自己的妻子等。但以拐、騙、搶的方式獲得孩子、婦女,如果以現(xiàn)行民法評價的話,亦是非法占有、并不有所有權(quán),如果將其出賣是不具有處分權(quán);但交易的第三方無法獲知該消息(特別是小說中提及的情形更無可能,即拐子將其拐到的兒童養(yǎng)至十一二歲轉(zhuǎn)到他鄉(xiāng)再賣,拐子也一再交代應(yīng)蓮,她與拐子是親父女關(guān)系),可以對其適用善意取得的規(guī)則。
④ 有一個問題值得追問,涉及甄英蓮的價款(兩次賣的價款)怎么處理的問題,被沒收?返還給付者?還是仍然在拐子手里?另注:為什么出現(xiàn)這一混同?在筆者看來,這與帝制中國的法制傳統(tǒng)特點有關(guān)。在帝制中國,民刑一體、民刑合一為基本特色(對此,請參見王立民《也論中華法系》,載《華東政法學院學報》2001年第5期),或者更確切地說,民事案件也常常以刑事方式處理,在立法上也作如是處置(對中國法系特點及其民事案件常常以刑事方式解決的的詳細分析,可參見黃宗智《中國古今的民、刑事正義體系——全球視野下的中華法系》,載《法學家》2016年第1期),進而法官在司法實踐中并不作出真正區(qū)分,都是案件。同時,中國自古以來,以禮治國,法律是治理的末節(jié),不得已之治理方法。西方意義上的法律思維,即一個行為一個評價的法律思維沒有確立。我們更習慣關(guān)注最重要的案件(危害最大的刑事案件,如命案,進而有“人命大如天”的說法),其他案件即被混同,而且只以最重要刑事案件為中心,其他案件更多只是該案的基礎(chǔ)事實、原因事實。
⑤ 筆者看來,賈雨村受理薛蟠打死馮淵一案有如下原因:其一,剛剛官復(fù)原職(出任知府)急于出政績以樹立官聲;其二,不知該案涉及的被告人是誰,不知被告人薛蟠乃是四大家族成員,至少是金陵地界的名門望族。
⑥ 小說《紅樓夢》文本中并無對此的詳細交代,只是一個大概的敘述,重點在于敘述薛蟠在該案中的判處結(jié)果。
⑦ 也就是說,中國當下刑事審判程序的運行仍然缺少實質(zhì)上的司法化,因此四川大學左衛(wèi)民教授提出一個觀點,中國司法改革、刑事訴訟法的未來方向仍然是刑事訴訟制度、規(guī)則的司法化,詳細分析請參見左衛(wèi)民《司法化:中國刑事訴訟修改的當下與未來走向》,載《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1期。
⑧ 但根據(jù)學者的考察,其實有人對該案有影響,亦即王老爺來拜訪賈雨村,有的學者解讀為四大家族之王府來拜訪;對此的詳細分析,請參見吳柏樵《從第四回看賈雨村思想性格的演變》,載《安徽廣播電視大學學報》1999年第1期。
⑨ 根據(jù)現(xiàn)行《刑事訴訟法》,一旦被告人死亡,刑事訴訟程序應(yīng)當宣告終止,在偵查階段,則偵查終結(jié),在公訴階段,則作出不起訴的決定,在審判階段,則終結(jié)審理。
⑩ 賈雨村依靠科舉從知縣到知府,但由于恃才侮上,被上級參革。經(jīng)過幾年的游歷,增加社會閱歷,依靠賈府、王府的努力,其補任知府,更熟稔人情世故、官場生態(tài),知曉權(quán)衡各方利益是其關(guān)鍵點,通過努力,從知縣到知府,再到后來的大司馬、協(xié)理軍機大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