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 杰
(安徽文達信息工程學院 新媒體藝術學院,安徽 合肥 230000)
唐太宗李世民是我國歷史上一位杰出皇帝,同時也是一位優(yōu)秀的書論大家。在位期間,他采取一系列措施,弘揚王羲之書法,并親自撰寫《王羲之傳論》,盛贊其書法藝術“盡善盡美”。由于他的提倡與極力推崇,奠定了王羲之在中國書史上“書圣”的地位,促使這一書學傳統(tǒng)流傳千年,歷久彌新。近些年來,關于唐太宗推崇王羲之書風的研究很多,大多都將推崇之因歸于太宗個人的書學好惡。實則不然,唐太宗推崇王羲之書風,首先考慮的是文化對政治統(tǒng)治的輔助功用,正如唐太宗本人所言:“朕所好者,唯堯、舜、周、孔之道,以為如鳥有翼,如魚有水,失之則死,不可暫無耳”[1]422。唐太宗“萬幾之暇,游息藝文”,雖然與他個人的書學好惡有關,但從根本上講是他“追蹤百王之末,馳心千載之下”,實施其文化治國方略的重要體現(xiàn)。
《晉書·王羲之傳》制曰:“詳察古今,研精篆素,盡善盡美,其惟王逸少乎……心慕手追,此人而已”[2]2108。唐太宗親自為王羲之傳贊,并認為王羲之的書法已經(jīng)登峰造極,當然不僅僅源于他個人的審美趣味,更源于政治的需要。
陳寅恪先生曾說:“唐代之史可分為前后兩期,前期結束南北朝相承之舊局面,后期開啟趙宋以降之新局面。關于政治社會經(jīng)濟者如此,關于文化學術者亦莫不如此?!盵3]74陳先生指出,初唐文化趨勢,不是無本之木,無源之水,是承續(xù)前朝局面。自東晉以來,南方書學受“二王”書風影響頗深。梁武帝蕭衍曾評價王羲之書法:“王羲之書字勢雄逸,如龍?zhí)扉T,虎臥鳳網(wǎng),故歷代寶之,永以為訓。”[4]97唐太宗對王羲之書法“盡善盡美”的評價,也是對梁朝庾肩吾《書品》中“王工夫不及張,天然過之。天然不及鐘,工夫過之”[5]論述的提煉。清代學者錢泳在他的作品《履園叢話·書學》中也提到,“有唐一代崇尚法書,觀其結體用筆,亦承六朝舊習,非率更、永興輩自為創(chuàng)格也。今六朝、唐碑具在,可以尋繹?!盵6]89可見,對王羲之書風的推崇是承接六朝書風舊習,而并非唐太宗特立獨行。當然,初唐藝文“百廢俱興”,南北朝的藝文發(fā)展又相對為繁盛,所以初唐書法借鑒東晉南朝實屬必然。
《貞觀政要·文史》中曾記載,唐太宗最欣賞右軍書法的地方便是其不拘泥于古法,大膽重構,李嗣真在《書后品》中評論:“右軍肇變古質,理不應減鐘,故云或謂過之?!盵7]163趙孟頫在定武《蘭亭》后的題跋中載“始變魏晉書至右軍為新體,《蘭亭》者,新體之祖也。”王羲之“增損古法,裁成今體”的革新精神,恰是初唐社會發(fā)展急需的精神,也符合開國之君所需的治世精神。
初唐政局波譎云詭,唐武德九年,李世民通過“玄武門之變”登上了皇位,是為唐太宗,改年號為貞觀。貞觀十九年(645)十二月,李世民東征高麗失敗后回到太原養(yǎng)病,在此期間,他在長孫無忌、蕭瑀、楊師道、馬周等人的陪同下重游晉祠。面對故景,難免觸景生情,“一朝辭此地,四海遂為家”[8]315?;厥讝|征失敗,同時也為鼓勵自己和穩(wěn)定軍心,唐貞觀二十年正月二十六日,唐太宗借祭祀唐侯之名,樹碑立文,留下了《晉祠之銘并序》這篇集政治主張與書法藝術成就于一體的傳世銘文。
《晉祠之銘并序》簡稱《晉祠銘》,原碑通高35.5米,寬12.2米,厚83厘米,至今聳立在晉祠貞觀寶翰亭內。碑文1203字,通篇行書,勁秀挺拔,飛逸灑脫,骨格雄奇,刻工也很洗練,不失為一篇結構謹嚴、層次分明、境界高深、政論與抒情結合的駢體佳文,同時也開創(chuàng)了行書入碑的先河?!稌x祠銘》碑文是唐太宗李世民臨學王羲之墨跡的得意之作,雖書體效法圣教、蘭亭筆法形態(tài),但也融入了自己的藝術風格。其字如神鳥盤旋高飛,若龍和蛇互相纏繞,書法價值極高,倍受后人重視。另外,《晉祠銘》碑額“貞觀廿年正月廿六日”九個大字,為現(xiàn)存唐代飛白體,也頗為珍貴。
這篇銘文的主題思想是通過擬人手法,從贊賞山明水秀的晉祠圣地與自然風景入手,歌頌宗周政治和唐叔初建晉國的史跡,宣揚李唐王朝文治武功和鞏固其政權的政治主張,即“非親無以隆基,非德無以啟化”。碑文借太宗對晉祠庇護的感激來教化百姓感激李唐王朝,以此來證明自己統(tǒng)治的合法性,同時穩(wěn)定東征失敗的軍心。碑文中,李世民表面上是盛贊晉祠風景為“智者樂水,仁者樂山”之所,感激唐叔虞庇護,展示自我書法技藝,其實質是宣揚“天人合一、君權神授”,傳播“儒家仁德”,是想巧妙地將自己與神明有機結合起來,宣揚君權神授思想,教化百姓要“無言不酬,無德不報”,為“以唐代隋”合法性正本溯源。
東漢末年至隋建立,其間經(jīng)歷了近350年的大分裂。長期的殺伐征戰(zhàn),加之北方少數(shù)民族的不斷內遷,不僅造成了南北區(qū)域社會文化割裂,也使得這一時期南北方社會主體和經(jīng)濟形態(tài)出現(xiàn)差異,進而促使南北方走上了不同的發(fā)展道路。大致上講,南方主要以大地主經(jīng)濟所有制為主,士族階級享有政治特權,并逐步形成政治壁壘,最終演變?yōu)殚T閥制度。北方地區(qū)則由于連年征戰(zhàn),各族建立了大小各異、強弱不均的國家,呈現(xiàn)出胡漢文化并存的文化特征。正是這種少數(shù)民族特征和中原漢文化并存的社會結構,使得南方與北方的社會體現(xiàn)出明顯的差異。李唐的武力統(tǒng)一,打破了南北地域的界限,不僅為南北各種交流、融合提供了客觀條件,同時,也為文化一統(tǒng)提供了可能。
李世民成長于各民族文化交融的中心地帶——太原郡。隋朝末期,天下大亂,群雄并起。隋大業(yè)十三年(617),李淵準備響應義軍,舉兵反隋,李世民專程前往太原晉祠,吊唁唐王叔虞,并祈禱唐侯保佑他們父子旗開得勝,問鼎中原。唐武德元年,李氏父子推翻了隋朝統(tǒng)治。因太原為其發(fā)跡之所,又是周文王之子、周武王之弟,叔虞所封之地——唐國所在地,遂定國號為“唐”。入唐以后,太原郡為五大都督府之一,在軍事方面,太原郡的主要職責是鎮(zhèn)守邊疆;在政治方面,因這里漢夷雜居,所以,太原郡還同時肩負著管理、調和不同民族之間的矛盾關系的社會職能。李世民深知,在面對生產(chǎn)方式落后、宗教信仰各異的邊疆外族時,單憑一味打壓是不能長期緩解社會矛盾的,必須同時輔以懷柔策略,通過從文化上引導來安撫邊民,才是治國之上策。這也與西周時山西地區(qū)唐王叔虞采用的“啟以夏政,疆以戎索”方略相吻合。
梁啟超在《中國地理大勢論》中稱:“大抵自唐以前,南北之界最甚;唐后則漸微。蓋‘文學地理’,常隨‘政治地理’為轉移。自縱流之運河既通,兩流域之形勢,日相接近,天下益日趨于統(tǒng)一。而唐代君臣上下,復努力以聯(lián)貫之。貞觀之初,孔穎達、顏師古等奉詔撰《五經(jīng)正義》,既已有折衷南北之意;祖孝孫之定樂,亦其一端也。文家之韓、柳,詩家之李、杜,皆生江、河兩域之間,思起八代之衰,成一家之言。書家如歐、虞、褚、李、顏、柳之徒,亦皆包北碑南帖之長,獨開生面。蓋調和南北之功,以唐為最矣?!盵9]214梁啟超認為,國家形式上的統(tǒng)一,為國家文化的一統(tǒng)提供了客觀基礎。國家文化的統(tǒng)一,反過來也促進國家形式的統(tǒng)一。在這種政治統(tǒng)治和社會文化融合的大背景下,唐太宗在書學上借助有巨大影響力的王羲之,將書法由藝術審美范疇成功地納入了國家治理的政策之中,并制定了一系列有關書法的文化制度,由此影響了李唐以來中國書法幾千年的發(fā)展趨勢,造就了中國書法史上空前的繁榮景象。
任何一種審美文化,都是同一階層在相近的生存環(huán)境、文化資源和價值導向下,達成的文化自覺認同,是同一階層的群體選擇。統(tǒng)治者選擇這種文化審美,也是對這一階層的價值認同,進而成為對這一階層的認同。魏晉至初唐,南方士族不僅是實際意義上的地區(qū)統(tǒng)治者,也是地區(qū)文化的領導者,進而主導了時代的文化潮流。南方士族價值觀的代表,便是瑯琊王家的王羲之。唐太宗書法“崇王”,就是利用這一書學思潮籠絡士族階層。一方面,唐太宗借助王羲之在東南文化圈的影響力,穩(wěn)定南方政局。另一方面,南方士族為保護地方既得利益,也對中央政府的拉攏積極響應。
南方的世族也被稱“士族”,是漢末至唐末社會政治生活中的中堅力量,占統(tǒng)治階層的絕大多數(shù)。他們大都累世纓簪,公卿滿門,如著名的王、庾、桓、謝和后來的吳姓世族。科舉制度產(chǎn)生之前,察舉制和九品中正制是選拔官員的主要制度。察舉制與九品中正制,是指地方官員綜合考察被選拔者家世和才德,確定品級后再向朝廷推薦任用的制度。在此制度下,累世纓簪的士族具有得天獨厚的升遷條件,而處于社會底層的寒門子弟則機會渺茫,縱使自我才華聞達于當世,也必須借助鄉(xiāng)里賢達的延譽,才可獲得官府垂青。所以,在官員簡拔過程中,人為因素日漸成為主要因素,被考察者的家世就顯得越來越重要,而才德標準反遭忽視。地方士族長期把持鄉(xiāng)里清議,操縱地方官吏選拔,發(fā)展到西晉,終于形成“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的階級固化局面,影響綿延數(shù)百年。正是依靠這種制度,南方豪門望族建立了拱衛(wèi)自身政治地位的壁壘,使這項原本為加強中央集權所設立的制度,逐步演變成了鞏固地方門閥地位,削弱中央統(tǒng)治的政治藩籬。
門閥政治形成之后,士族直接壟斷官員的選拔權,同時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諸多方面享有特權,進一步形成一種可以與中央相對抗的割據(jù)勢力。同時,日漸強大的地方勢力也引起了中央政府的忌憚,到了隋唐兩朝,中央政府都在不遺余力地對南方大士族進行政治、經(jīng)濟上的限制和削弱。隋唐兩代都在南方推行了均田制,摧毀了南方士族賴以生存的經(jīng)濟基礎,同時中央政府也在政治上扶持庶族階級崛起。為此,唐初便開始拓展擢拔人才的科舉范圍,逐步將招攬范圍擴大到士、農(nóng)、工、商等階層,甚至小吏、宦官也可通過科舉入仕。沒有了政治枷鎖的庶族階層,擠壓了原本完全屬于士族的政治空間。面對庶族階級在政治上的沖擊,士族階級也不得不想方設法阻斷庶族上升空間,以求自保。
初唐的政治格局與前朝不同,李世民需要做的是將南北朝以來形成的不同文化價值整合統(tǒng)一。統(tǒng)治階層的關隴集團原本聚集于北方邊疆,胡漢雜居,文化上相對江南士族比較落后。李唐初定,唐太宗想要穩(wěn)定政局,必須協(xié)調關隴集團與江南士族的階級利益。推崇王羲之,意味著關隴集團對南方士族階層的價值認同和地位認同。之后,唐太宗便開始任用有江南士族背景的官員入朝擔任要職,如越州的虞世南、杭州褚遂良等。宋元之際的史學家胡三省對唐太宗重用江南士族的做法評價說:“唐太宗以武定禍亂,出入行間與之俱者,皆西北驍勇之士。至天下既定,精選弘文學士,日夕與之議論商榷者,皆東南儒生也。”[10]47用東南儒生類比唐太宗征戰(zhàn)時貼身驍勇之士,也體現(xiàn)出此時江南士族階級在唐太宗心中的地位。
李世民“崇王”書學體系繼承了南朝舊局,通過展示自我書法技藝,宣揚“君權神授”的理念,借“崇王”之名,行懷柔策略和籠絡南方士族之實。這是唐太宗借助文化功用,促進南北書法融合和社會融合進而達成其治國方略的一次成功實踐,意義重大,影響深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