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方鹿 姜 雪
尹焞(1071—1142),字彥明,一字德充,號和靖,河南洛陽人,北宋理學家。年二十受學于程頤。程頤教尹焞以《大學》《西銘》,又令看敬字。后應進士舉,因策問中有誅元祐諸臣之議,尹焞對此不滿,不對而出,告于程頤,遂不復應進士舉。又從程頤學《易》。大觀(1107年—1110年)初年,新學日興,諫官范致虛上言,稱程頤倡為異端,而尹焞和張繹為其羽翼。在程頤同時的兩個弟子中,張繹以高識,尹焞以篤行而著稱。程頤去世后,尹焞聚徒于洛陽講學,士大夫皆宗仰之,在當時具有一定的影響。靖康元年(1126年),同知樞密院事、京畿河北東路宣撫使種師道上表推薦尹焞,乞召置經(jīng)筵。尹焞辭不受。后朝廷再下旨促召,尹焞不得已赴闕,然仍不愿做官。朝廷知不能留,乃于隨后詔賜“和靖處士”放歸。后入蜀避難,講學交流。返朝后講學于經(jīng)筵,力主抗金,不久即乞致仕。清雍正二年(1724年),從祀孔廟。
在程頤的晚年弟子中,尹焞是深得程頤贊賞和器重的門人。當其他學者來向程頤請教時,程頤則讓他們先去問尹焞?!抖碳份d:
鮑若雨、劉安世、劉安節(jié)數(shù)人自太學謁告來洛,見伊川,問:“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堯、舜之道,何故止于孝弟?”伊川曰:“曾見尹焞否?”曰:“未也?!闭埻鶈栔?。諸公遂來見和靖,以此為問。和靖曰:“堯、舜之道,止于孝弟。孝弟非堯、舜不能盡。自冬溫夏凊,昏定晨省,以至聽于無聲,視于無形,又如事父孝故事天明,事母孝故事地察,天地明察,神明彰矣,直至通于神明,光于四海,非堯、舜大圣人,不能盡此?!睆鸵源苏Z白伊川,伊川曰:“極是。縱使某說,亦不過此?!保?]431尹焞在回答學者關(guān)于堯舜之道的提問時,指出孝悌是堯舜之道的基本內(nèi)容,也“非堯、舜不能盡”。強調(diào)孝悌體現(xiàn)在“冬溫夏凊,昏定晨省”的日常生活的盡孝之中,在無聲、無形之中事父母以孝。并把事父母以孝與天地神明聯(lián)系起來,也就是把孝悌作為天地間天經(jīng)地義的普遍原則。這一思想得到程頤的贊賞,認為即使讓其本人釋義,也不會超過于此。
尹焞繼承二程的天理論,認為天理即實理,主張不為人欲所蔽,以循其天理。他說:“民之秉彝也,故好是懿德。萬物皆有理,順之則易,逆之則難。各循其理,何勞于己哉!人心莫不有知,惟蔽于人欲,則亡也。天理皆實理也,人而信者為難?!保?]30指出天理存在于萬物之中,應循理而不逆于理。認為盡管天理是實理,但如果蔽于人欲,也會使天理亡,可見天理與人欲不并共存。
雖然尹焞繼承了二程的天理論,但也表現(xiàn)出某種心本論的思想傾向。他說:“身生天地后,心在天地前,天地自我出,自余何足言?!保?]30認為盡管人的身體生在天地之后,但心卻在天地之前就已存在。并且天地也是出自于吾心,即天地萬物是我心的產(chǎn)物。這具有一定的心學傾向。在二程兄弟的天理論哲學體系里,其理本論與心本論之分并不明顯。而到了南宋,則有了朱熹、陸九淵兩家學術(shù)的分野。尹焞的心本論傾向則是處在這個過程中的中間環(huán)節(jié)。
“理一分殊”是宋代理學的重要理論,程頤在與楊時論《西銘》時,把張載的《西銘》用“理一分殊”加以概括。程頤說:“《西銘》明理一而分殊,墨氏則二本而無分。”[1]609尹焞對此也提出了自己的想法,他在《跋西銘》一文中說:
橫渠先生作此銘,或疑同于墨氏之兼愛,寓書以問伊川先生。答曰:《西銘》之為書,推理以存義,擴前圣所未發(fā),與孟子性善養(yǎng)氣之論同功(注云:二者亦前圣所未發(fā)),豈墨氏之比哉!《西銘》明理一而分殊,墨子則二本而無分(注云:老幼及人,理一也;愛無差等,二本也)。分殊之蔽,私勝而失仁;無分之罪,兼愛而無義。分立而推理一,以止私勝之流,仁之方也。無別而迷兼愛,至于無父之極,義之賊也。子比而同之,過矣。且謂言體而不及用,彼欲推而行之,本為用也。反為不及,不亦異乎?[2]22
認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即是理一;而愛無差等,則是二本。這是儒家與墨家的區(qū)分之處,而尹焞則強調(diào)理一,批評無別而二本的墨子觀點。他看到分殊的弊病是私勝而失仁,主張在分殊的基礎(chǔ)上而推理一,以理一作為事物的根本,把理一分殊與兼愛說區(qū)分開來,這是對其師程頤思想的繼承。
《師說》是尹焞在蜀期間所編著的記載程頤講學言論的書籍,其中也記錄了尹焞本人的思想。關(guān)于程頤的經(jīng)學,《師說》載:
時敏問先生:“伊川五經(jīng)皆有解乎?”先生曰:“只有《易傳》,他經(jīng)則分與門人理會,俟他時卻欲會作一處看,不期謫涪。啟手足時,卻有《中庸解》取出燒了。曰:‘《易傳》足矣,何以多為?!毕壬衷唬骸暗盟舸藭谝埠?,燒了可惜?!洞呵铩放c劉質(zhì)夫,《詩》《書》不知分與誰?!对娦颉范獎t先生自為之,不可不知?!保?]44
從尹焞《師說》中可知,程頤于五經(jīng)只是注解了《周易》,而作《伊川易傳》一書。并曾作《中庸解》,但因自己不滿意,已將它燒掉。程頤只作《易傳》,與朱熹的遍注群經(jīng)有所不同。
關(guān)于“道體”問題,尹焞以《論語》“子在川上”章加以解釋:
時敏問:“子在川上一段,先儒有以死生為言者,其說如何?”先生曰:“不如此。某嘗以此問伊川。伊川曰:此蓋形容道之體也。天運而不已,日往則月來,寒往則暑來,水流而不息,物生而不窮,可窺而易見者莫如川。君子法之,自強不息,及其至也,純亦不已?!保?]39
尹焞引師說,以“子在川上”來解釋道體。他認為“子在川上”并不是以死生為言,而是為了形容“道體”。指出“道體”體現(xiàn)在天的運行不已、日月寒暑的往來變化、水流不息、自然界萬物的生生不窮上,這種道體的運動變化不易為人們所察覺,而比較容易觀察到的是川流而不息。這正好可用來形容道體的不息運動,故君子效法天道,以自強不息,即“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君子的自強不息是效法天道運行的剛健。
尹焞不僅重視道體,而且重視圣人之道的傳承,即是對二程道統(tǒng)思想的繼承。他說:“焞侍坐,先生誨之曰:‘夫子沒而微言絕,七十子死而大義乖。信然。今日道學絕講,親炙者無幾,則迷妄失真亦固多矣,可不哀哉!’”[2]23記述當年侍坐于程頤門下時,程頤向他講授道統(tǒng)失傳的情形。并云:“孔子以來道學屢絕,言語文字去本益賒,是以先圣遺書雖以講誦而傳,或以解說而陋,況其所論所趨不無差謬,豈惟無益,害有甚焉。脫使窮其根本,謹其辭說,茍不踐行,等為虛語?!保?]21指出道學失傳之后,言語文字離開了根本,雖有先圣遺書在講誦而傳,但脫離了踐行,等于無用之虛語。
尹焞在給高宗皇帝進講所解《論語》時,涉及道統(tǒng)相傳的內(nèi)容:
恭惟陛下圣學高明,出乎天縱,如舜好問,如湯日新,舉賢而遠不仁,修已以安百姓,固以合符乎夫子之道,施之于事業(yè)矣,復何有待于臣之說。然而學貴于力行,不貴空言,若欲意義新奇,文辭華贍,則非臣所知也。[2]21
從圣人相傳的人物而言,包括這里提到的有舜、湯、夫子,以及上述尹焞提到的“堯、舜之道,止于孝弟”的堯、舜等圣人;從道統(tǒng)傳授的內(nèi)容而言,包括好問、日新、舉賢而遠不仁、修己以安百姓等。上述尹焞在回答學者關(guān)于堯舜之道的提問時,指出孝悌是堯舜之道的基本內(nèi)容,表明孝悌也是圣人之道的內(nèi)涵,這些構(gòu)成了道統(tǒng)相傳的內(nèi)容。并強調(diào)要把圣人之道施之于事業(yè),貫徹到力行實踐中,反對空言、文辭華麗等。對此,尹焞指出:“君子之道成身成性以為功者也,未至于圣,皆行而未成之地爾?!保?]28認為君子之道成身、成性,以成圣為目的。如果未至于圣,則是行而未成,未達圣人之道。
門人馮忠恕記述了尹焞通過學習詞章以求得圣人之心,并涵養(yǎng)踐履,施之于日用,不離圣人之道。馮忠恕曰:
先生學圣人之學者也,圣人所言,吾當言也;圣人所為,吾當為也。詞章云乎哉,其要有三:一曰玩味,諷味言辭,研索歸趣,以求圣賢用心之精微;二曰涵養(yǎng),涵泳自得,蘊蓄不撓,存養(yǎng)氣質(zhì),成就充實,至于剛大,然后為得也;三曰踐履,不徒謂其空言,要須見之行,事躬行之,實施于日用,形于動靜語默、開物成務之際,不離此道。所謂修學如此而已,所謂讀書如此而已。[2]51
詞章之學的要點有三:即玩味、涵養(yǎng)、踐履。所謂玩味,指通過讀書,弄懂言辭的歸趣,目的在于以此求得圣人之心;所謂涵養(yǎng),指通過道德修養(yǎng),存養(yǎng)氣質(zhì),成就理想人格,養(yǎng)成至大至剛之氣;所謂踐履,指把讀書、涵養(yǎng)求得的圣人之道、道德修養(yǎng)的成果用于日常生活之中,見之于實事,將其落實到開物成務的社會生活之中,并在日用之中不離此圣人之道。馮忠恕強調(diào),其師尹焞所學的圣人之學不過如此,即讀書如此,修學如此。這也集中體現(xiàn)了理學的特點,即讀書、修學是為了明道,是為了求圣人之心,并將其貫徹到道德修養(yǎng)、日常生活及政治治理中去,而不是停留在對詞章表面的文字訓詁上。
關(guān)于尹焞思想的特點,石訓先生等所著《中國宋代哲學》一書指出:“尹焞的思想多從師說,突出的有以下:……關(guān)于天理觀,……關(guān)于心性說?!保?]695徐洪興先生亦指出:“尹焞在思想上以嚴守師說和篤行踐行著稱?!保?]249通過對尹焞理學思想的研究,他除了繼承程頤思想,闡述天理論、心性說之外,還探討了“理一分殊”的問題,并以“理一分殊”來批評墨子的兼愛說,體現(xiàn)了宋代理學家的墨學觀。他還闡發(fā)了道統(tǒng)論,強調(diào)把圣人之道貫徹于行,躬行踐履,批評脫離踐行而淪為無用之虛語。這些方面均體現(xiàn)了尹焞理學思想的內(nèi)涵及特點。
尹焞繼承程頤的圣人可學論,并受到荀子思想的一定影響,提出圣人可學的思想。荀子曾說:“學者固學為圣人也?!避髯诱J為學者求學是為了學為圣人,提出了圣人可學的觀點。程頤的《顏子所好何學論》云:“圣人之門,其徒三千,獨稱顏子為好學。夫詩、書、六藝,三千子非不習而通也,然則顏子所獨好者,何學也?學以至圣人之道也。圣人可學而至歟?曰:然?!保?]577肯定學習的目的在于學圣人之道,而且圣人是可學的。受荀子、程頤思想的影響,尹焞提出了圣人可學的思想:
圣可學乎?曰:可。曰:有要乎?曰:有。請問焉。曰:一為要,一者無欲也。無欲則靜虛動直,靜虛則明,明則通;動直則公。公則溥。明通公溥,庶矣乎。[2]27
尹焞主張圣人可學,這亦是受周敦頤思想的影響。其要點是以一為要,一是關(guān)鍵。所謂一,“一者無欲也”。做到了無欲則靜虛動直,動靜皆得宜,以至于明通公溥,如此而已。
圣人可學的對象包括了孔子和顏子。他說:
道德高厚,教化無窮,實與天地參,而四時同者,其惟孔子乎?顏子一簞食、一瓢飲,居陋巷,人不堪其憂,而不改其樂。夫富貴人之所愛者也,顏子不愛不求,而樂乎貧者,獨何心哉?天地間有至貴至愛可求而異乎彼者,見其大而忘小焉耳,得其大則心泰,心□則無不足,則貴富賤貧處之一也,處之一則能化而齊,故顏子亞圣。[2]29-30
不過圣人也不是那么容易學到的。因為在尹焞看來,能夠做到道德高厚,教化無窮,與天地參、四時同的人只有孔子。而亞圣顏子也是能夠做到處貴富賤貧之為一。這是因為顏子能夠追求實現(xiàn)“天地間有至貴至愛可求而異乎彼者,見其大而忘小焉耳”的境界,所以他居陋巷而不改其樂。并且要能夠做到“窮不能卷,達不能舒,謂之知道,不亦難乎”[2]30。窮困不能使他收縮,顯達時而不去展現(xiàn),如此謂之知道。這也是難以做到的??梢娛ト瞬皇悄敲慈菀讓W到的。
正因為如此,尹焞主張:“視聽言動,行住坐臥,謹之慎之,日求寡過。君子行禮不求變俗?!保?]31要求在日常生活中謹慎行事,不犯過錯,遵循禮的原則而不求改變原有的習俗,即在日常生活中體現(xiàn)禮。
那么,怎么才能夠?qū)W為圣人呢?尹焞云:“多聞前古圣賢之言與行,考跡以觀其用,察言以求其心,識而得之,以畜成其德?!保?]31通過考察古圣人的言行事跡,以及由言語表現(xiàn)出來的心,才能成就德行,向圣人靠攏。即主張對于前古圣賢要多聞其言行,考跡察言最終以求圣人之心,認識體察到這些,便能夠成就其道德。
考察古圣人的言行事跡也要與讀書結(jié)合起來。“子言讀書者,當觀圣人所以作經(jīng)之意,與圣人所以用心,與圣人所以至圣人,而吾之所以未至者,所以未得者,句句而求之,晝誦而味之,中夜而思之,平其心,易其氣,闕其疑,則圣人之意,見矣。”[2]30-31以此挖掘圣人可學而至的思想,檢討自己之所以未達至圣人的差距,目的是通過觀書以見圣人之意,學以致圣人。然要通過平心、易氣、闕疑來實現(xiàn)。
讀書是通達圣人之意的途徑,然還要學以致用,付諸實行。他說:“君子之道,成身成性以為功者也,未至于圣,皆行而未成之地爾。”[2]28尹焞重視行君子之道,主張行以至圣。認為之所以沒有學至成圣,是因為行而未成。強調(diào)聯(lián)系社會實際,把成圣體現(xiàn)在事功上,而不是迂闊空談。并說:
焞切見方今國步尚艱,中原未復,進退人才,當明緩急,今日之務,無非繁劇,宜先俊杰,以濟艱難,白首書生,動輒迂闊,用于平時,徒美聽觀,施于今日,何益事功?[2]9
尹焞批評“徒美聽觀”,迂闊空談,強調(diào)聯(lián)系實際,以濟時艱。這體現(xiàn)了尹焞重視事功,成圣以行道的思想。
尹焞重禮義、反對求和的愛國主義也是其理學思想的重要體現(xiàn)。金兵侵略宋朝時,尹焞家人遇害,尹焞本人也傷重不能行動。他的遭遇對其愛國主義思想的形成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因此,尹焞的理學思想表現(xiàn)出鮮明的重禮義、反對求和的愛國主義思想。
紹興八年(1138年),金熙宗命張通古為詔諭江南使來宋,以一種居高臨下的態(tài)度把南宋視作其附屬國,南宋朝野輿論嘩然。殿中侍御史張戒曰:“不云國而直云江南,是用我太祖待李氏晚年之禮也?!保?]3上章力論之。禮部侍郎曾開亦奏謂:“不當忘仇敵而講和?!保?]3張戒和曾開等大臣對金人把金朝與南宋的關(guān)系比為北宋太祖對待南唐李煜的關(guān)系,對金人貶低南宋的態(tài)度,以及忘記金人的仇恨和講和的做法深感不滿,于是百官憤怒,群論紛紛。然而宰相秦檜卻方主和議,力贊屈己之說。
由此,尹焞乃上疏云:
禮曰:父母之仇不與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今陛下方將信仇敵之譎詐,而覬其肯和以紓目前之急,豈不失不共戴天、不反兵之義乎?又況使人之來以詔諭為名,以割地為要,欲與陛下抗禮于廷,復使陛下北面其君,則是降也,非和也。今以不共戴天之仇與之和,猶且不可,況實降乎!臣切為陛下痛惜之,或以金國內(nèi)亂懼我襲己,故為甘言,以緩王師。倘或果然,尤當訓飭號令,申嚴賞罰,鼔士卒之心,雪社稷之恥,尚何和之為務?臣愿陛下深思熟慮,廣采眾論,以全大計。勿以成筭,重于改圖,則天下幸甚。[2]3-4
尹焞引用“父母之仇不與共戴天”之言,反對議和。指出金人以詔諭為名,以割地為要,實際上就是企圖讓南宋朝廷違背禮的原則,讓南宋皇帝向金國稱臣,其實這就是降,失去了不共戴天之大義,而不是所說的和。尹焞以堅守不共戴天之仇作為禮和義的表現(xiàn),強調(diào)不得求和。其堅守禮義,反對求和的愛國主義亦是其理學思想的表現(xiàn)。
尹焞不僅上疏高宗反對和議,而且在上疏論和議不報,金國使者在館多日議論不決的情況下,有針對性地致書秦檜,充分表達了自己的愛國主義思想。他說:
今若和于金人,彼日益強,我日益削,中國號令皆從金出,國事廢置,皆從金命,侵尋朘削,天下有被發(fā)左袵之禍,讒間疑貳將帥有誅戮奪權(quán)之害,奸宄生心,大勢奈何,將見異時金人坐收成功。相公被天下之責,無所歸咎,愿相公榻前力陳大計,以謂金人與我有不共戴天之仇,靖康以來,屢墮其術(shù),今若一屈膝,使為口實,賈怨飭兵,自困自斃,豈忍直為此議。比者,切聞主上以父兄未返,降志辱身于九重之中有年矣。然未聞金人悔過,還二帝于沙漠,繼之梓宮,崩問不詳,天下之人痛恨切骨,則金人虎狼貪噬之性,不言可見,天下方將以此望于相公,覬有以革其已然。豈意為之已甚乎!今之上策,莫如自治,自治之要,內(nèi)則進君子而遠小人,外則賞當功,而罰當罪。使主上之孝弟,通于神明,主上之道德,成于安強,勿以小智孑義而圖大功,不勝幸甚![2]4-5尹焞指出,如果講和于金人,就會導致金人益強而宋朝益弱,而中國的號令皆出于金國,國家大事廢置,聽從于金國,遭致夷狄之禍,以致金人坐收成功。并云既然秦檜擔任宰相之職,就應該向皇帝力陳大計,強調(diào)與金人的不共戴天之仇,而不應屈膝向金國稱臣。秦檜得書讀之,表示不悅,至勿以小智孑義而圖大功,更加不悅。由此可見,尹焞重禮義,反對求和的愛國主義與秦檜主張議和,奉行割地、稱臣、納貢政策,以及貶斥排除抗金人士的做法形成鮮明的對照。
與尹焞的愛國主義相同,朱熹亦反對議和。在當時的形勢下,朱熹強調(diào):“今日之計不過乎修政事、攘夷狄而已矣。非隱奧而難知也,然其計所以不時定者,以講和之說疑之也。夫金虜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則其不可和也,義理明矣?!保?]441-442認為奮起反抗不可求和,這是義理的體現(xiàn)。并指出:“君父之仇,不與共戴天者,……今日所當為者,非戰(zhàn)無以復仇,非守無以制勝,是皆天理之自然,非人欲之私忿也?!保?]508把愛國復仇提升到天理的高度,其理學的天理論與愛國主義自然聯(lián)系在一起,體現(xiàn)了其價值,不可輕易否定,倘若求和就是違背天理。
張栻亦說:“自虜入中國,專以和之一字誤我大機。非惟利害甚明,實乃義理先失。義理之所在,乃國家之元氣,謀國者不可以不知也?!保?]1017強調(diào)義理乃國家的元氣,講明義理,才能力排和議之詞,益堅抗敵之心。
從尹焞到朱熹、張栻,以及岳麓書院諸生的事跡,體現(xiàn)出一脈相傳的愛國主義精神,并將反對議和的愛國思想與禮義、義理結(jié)合起來,成為理學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以上理學家的愛國主義思想,對中華民族精神的形成和塑造,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
洛學代表人物程頤曾兩度入蜀,其理學代表著作《伊川易傳》寫于涪陵,這本身就是宋代蜀學的組成部分,而且程頤在蜀地教學授徒,通過蜀中弟子傳播了其理學思想,這促進了洛學在蜀地的流傳,對蜀學的發(fā)展演變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其中程頤的弟子尹焞在程頤之后也入蜀活動、講學,傳播二程之洛學,并擴大了其在巴蜀地區(qū)的影響,使理學在蜀地進一步流傳,為南宋時期巴蜀地域文化與理學思潮的融合起到了鋪墊作用。
靖康二年(1127年),金兵陷洛陽,尹焞家人遇害。尹焞本人也傷重不能行動,弟子將其藏匿于山谷間免于一死。后于紹興二年(1132年),尹焞入蜀,到閬中。時張浚任川陜宣撫處置使,尹焞門人呂稽中為計議官,延請尹焞館于閬中。在閬中居住時,尹焞尋程頤的《伊川易傳》,于呂稽中處得到上十卦。后到武信,其女婿邢純多方尋求,獲《伊川易傳》全書,尹焞并為此作《書易傳后序》,其言曰:
焞至閬中,求《易傳》,得上十卦于呂稽中,實余門生也。后至武信,婿邢純多方求獲全本。以所收紙借筆吏成其書,為生日之禮。殆與世俗相祝者異矣。敬而受之,乃言曰:誓畢此生,當竭吾才,不負吾夫子傳道之意。[2]22
尹焞在蜀中求其師程頤《伊川易傳》的目的乃在于繼承程氏易學,不負程頤傳道之意。因《伊川易傳》寫作于四川涪陵,并在蜀地流傳,以至于尹焞都要到四川尋找。而在程頤的家鄉(xiāng)洛陽,因被金兵占領(lǐng),兵荒馬亂之際,恐原有的《伊川易傳》已散失,尹焞在蜀地找到該書全本后,將其作序推出,進一步擴大了程氏易學及理學在蜀地的影響。徐遠和先生指出:“他(尹焞)對《伊川易傳》思想的理解是相當深刻的。有人問他:‘《伊川易傳》何處最切要?’他回答:‘體用一源,顯微無間。此是最切要處?!@說明他抓住了程頤《易傳》中理學思想的核心。他認為只有《易傳》才是全面闡述程頤思想的代表作。因此,如要不失洛學之正,非遵循《伊川易傳》不可?!保?]249確實如此,尹焞尋找、傳承程頤的《伊川易傳》,就是為了“不負吾夫子傳道之意”,以體現(xiàn)“體用一源,顯微無間”這個“最切要處”。
紹興三年(1133年),尹焞往來于四川巴中廣安軍一帶。此時,其弟武功府君尹燭卒于廣安。紹興四年(1134年)七月二十三日,邢純?nèi)伪O(jiān)涪陵酒稅一職。迎侍尹焞往涪陵居住。從紹興四年至紹興六年(1136年),尹焞在涪陵寓居了兩年。其所居處為千佛院,尹焞辟“三畏齋”而居。“三畏”取自《論語·季氏》:“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币鼰l以“三畏”名其齋,表明對孔子思想的謹守。對此,尹焞說:
某舊在涪陵千佛寺居,扁坐處曰三畏齋。至此復取舊額扁坐榻之前,聊以自警。后因看人編伊川師說,說三畏處曰:畏天命,不負所畀付;畏大人,亦以自畏;畏圣人之言,以自進德也。某不覺愧于中者累日,蓋平日以是名齋,自謂有深得,且如畏圣人之言,只是謂道之所在而已。[2]47
尹焞對三畏作了自己的解釋,尤其把圣人之言解釋為道之所在,其目的是為了進德,把圣人之道傳播開來。
紹興四年年底,尹焞門人馮忠恕來涪陵與尹焞會聚。尹焞為馮忠恕之父馮圣先墓志題跋。馮圣先乃尹焞“同門之友”,兩人曾同處講學。其跋云:
余友圣先,每至洛見先生,多同處以講此道也。焞貧居杜門,未嘗一到,汝晦其子,忠恕好學樂道。丙午秋九月,焞被召赴闕。忠恕相訪,不暇款語。兵火之余,奔竄來涪陵。再獲與其子會聚,遂錄此銘見遺。時紹興四年十二月望日。偶書此,以志歲月云。[2]24
馮忠恕記尹焞所言問學于程頤之語,成《涪陵記善錄》一卷。今收入《河南程氏外書》卷十二。
尹焞居住涪陵期間,將在蜀中得到的數(shù)本記錄程頤講學言論的文字編為《師說》一書,并為之作序。其序云:
焞年二十始登先生之門,被教誘諄諄垂二十年。昔得朱公掞所編雜說呈先生,“此書可觀否?”先生留半月。一日請曰:“前日所呈雜說如何?”先生曰:“某在,何必觀此。若不得某心,只是記得他意,豈不有差?!苯?jīng)兵火來蜀中,得數(shù)本。竊觀之其間或詳或略,因所問而答之。蓋學者所見有淺深,故所記有工拙,未能無失,不敢改易。焞雖未盡識其意,以所見無疑者,輒成此書,目為《師說》。覽者各自得焉,不能詳告也。紹興六年四月二十一日門人尹焞記。[2]22可知此《師說序》作于紹興六年四月尹焞寓居涪陵期間。其成此書的目的在于傳播程頤的理學思想。這使得程頤的學說在蜀地進一步流傳開來。不僅如此,尹焞還為在蜀見到的程頤畫像題辭。其言曰:
焞至蜀累年,見伊川先生畫像數(shù)本,最得其真。然則望之儼然,即之也溫,殆非畫工所能傳也。學生祁寬好學守道,欲刊諸石,以傳久遠。其志益可佳矣。門人河南尹焞題。[2]23
尹焞門人祁寬,字居之,曾記《和靖語錄》,今亦收入《河南程氏外書》卷十二。祁寬欲將程頤的畫像刊刻,“以傳久遠”。于是,尹焞為之題辭。在尹焞入蜀以前,程頤理學在四川已有相當?shù)牧鱾?,蜀中既有《伊川易傳》,又有程頤的畫像,并且《伊川語錄》在蜀中也“人人成編”。尹焞說:“兵火之余,偶至蜀中,見人人成編?!保?]23經(jīng)尹焞在蜀對其師說的努力推廣,進一步擴大了二程理學在四川的流傳和影響。
在蜀地居住四年后,尹焞奉詔入朝,離開涪陵。先是于紹興五年(1135年)六月,侍講范沖向朝廷舉薦尹焞以自代。此年十月有旨召尹焞入朝赴行在,尹焞多次辭免未獲準,乃于第二年九月離開涪陵上路。臨行前,尹焞以文告于涪陵北巖的伊川先生之祠。其文曰:
維紹興六年,歲次丙辰,九月丙寅朔,二十有五日庚寅,門人和靖處士尹焞詣伊川先生侍講祠而告曰:焞甲寅孟秋,始居涪陵,乙卯孟冬,誤辱召命。繼下除書,實嗣講事。人微望輕,敢紹前躅。辭不獲命,勉赴行朝。有補于世,則未也。不辱師門,則有之。今茲啟行,惟先生有以鑒之。謹告。[2]24
從紹興二年入蜀,到紹興六年十月至夔門,尹焞共在四川待了四年。其中在涪陵寓居兩年,其他時間在閬中、武信、巴中、廣安等地活動。在蜀期間,尹焞尋得《伊川易傳》,并為之作《書易傳后序》,編著《師說》一書,并講學授徒,為理學在四川的傳播推廣起到了重要作用。
尹焞作為程頤晚年的著名弟子,于南宋初入蜀,在蜀中的閬中、巴中、廣安、涪陵等地活動,通過講學著述、與蜀中學者交流,傳播了程頤的思想,擴大了理學在四川的影響。同時也促進了洛學的持續(xù)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