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建華,徐偲骕
(1.復旦大學 新聞學院,上海 200433;2.上海大學 文化研究系,上海 200444)
近年來,在城市信息化浪潮與信息技術迅猛發(fā)展的共同推動下,智慧城市成為未來全球城市發(fā)展的新理念與新實踐,它在提供城市公共衛(wèi)生服務、管理公共住房與教育、改善危機管理、凈化生態(tài)系統(tǒng)等諸多領域具有普通城市所無法比擬的優(yōu)勢。尤其是在全球新冠肺炎疫情的沖擊下,不少城市充分發(fā)揮其“智慧”的屬性,在城市應急、公共服務、醫(yī)療衛(wèi)生方面交出了十分“搶眼”的答卷。當前,關于智慧城市的討論喧囂塵上,頻繁見諸各類新聞報道[1](P35)??傮w而言,智慧城市在全世界發(fā)展迅猛。2018年,全球已啟動或在建的智慧城市數量達到1 000多個,主要集中在美國、西歐、中國和印度等國家和地區(qū),這些國家和地區(qū)的智慧城市支出約占全球總支出的70%(1)參見德勤(Deloitte)的報道《超級智能城市2.0:人工智能引領新風向》,http://stock.finance.sina.com.cn/stock/go.php/vReport_Show/kind/lastest/rptid/630004704077/index.phtml.2019-12-18。。
在中國,2012年住房和城鄉(xiāng)建設部發(fā)布《國家智慧城市試點暫行管理辦法》后,智慧城市建設的大幕正式拉開。2014年,國務院發(fā)布的《國家新型城鎮(zhèn)化規(guī)劃(2014—2020年)》更是將智慧城市建設作為推動新型城市建設的重點,并提出“順應現代城市發(fā)展新理念新趨勢,推動城市綠色發(fā)展,提高智能化水平,增強歷史文化魅力,全面提升城市內在品質”的總體發(fā)展目標。近十年來,中國智慧城市建設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成為全球智慧城市技術產業(yè)創(chuàng)新的重要力量。國際數據公司(International Data Corporation,IDC)預測:到2024年,中國智慧城市與智慧社區(qū)相關的投資將超過2 300億人民幣;到2026年,中國40%的城市產品或者服務將以多元融合的數字化形式提供給城市居民(2)參見IDC發(fā)布的《2021年中國智慧城市10大預測》,https://www.idc.com/getdoc.jsp?containerId=prCHC47164720。。這一趨勢實際上內含于更大的“數字中國”的戰(zhàn)略部署之中,2021年國務院《政府工作報告》明確提出建設數字中國,在協(xié)同推進數字產業(yè)化和產業(yè)數字化轉型的同時,加快數字社會的建設步伐,尤其是提高數字政府建設水平。由此可見,除了推進產業(yè)升級轉型之外,中國社會的全面數字化開始向提高各級政府治理的數字化、智能化水平方面發(fā)力。也就是說,數字中國的豐富內涵不僅體現在經濟層面,也體現在國家和社會治理層面。國家希望以電子政務、一網通辦、智慧城市等為抓手來提高政府治理水平。在城鎮(zhèn)化水平日漸提高的當代中國,城市吸納了大部分經濟資源和人力資源,城市地區(qū)的“智慧化”改造自然是這場技術賦能的數字中國轉型的核心焦點。
所謂智慧城市,是一種通過物聯網、云計算和大數據分析等下一代互聯網技術,對城市各部分數據進行動態(tài)收集、處理、存儲和利用,從而改善城市生活質量、提高城市運行和服務效率、增強城市競爭力的城市信息化的新形態(tài)[2](P52-53)。不少學者認為:智慧城市能夠更好地滿足當代人和子孫后代在經濟、社會、環(huán)境和文化等各方面的需求:為城市居民提供更安全的城市街道、更潔凈的空氣、更便捷的交通、更高效的即時通訊方式,以及運用算法實現更精準化和最優(yōu)化的城市治理手段,因此,它是實現人與城市和諧共贏的重要途徑[3](P42)。
本文旨在從傳播政治經濟學理論視角出發(fā),以作為智慧城市IT基礎設施的下一代互聯網技術為切入點,闡述這一技術的三個互聯系統(tǒng)——物聯網、云計算、大數據分析在智慧城市建設和治理中的積極作用。這些系統(tǒng)加速推動城市在技術層面的智能化進程,使其充滿“智慧”。但是,當前世界智慧城市建設和治理也離不開運用下一代互聯網技術來進行數據監(jiān)控,為了實現對城市居民全天候、全方位的數據監(jiān)控,政府機構和下一代互聯網企業(yè)展開密切的合作,呈現“政企聯姻”的特點,這既是肖莎娜·祖波夫(Shoshana Zuboff)提出的“監(jiān)控資本主義”的癥候,也是對監(jiān)控資本主義理論有益的發(fā)展與豐富。在此基礎上,論文對技術主導和科技企業(yè)強勢參與的智慧城市建設理念予以反思,認為“人類治理”理念不僅是構筑美好城市生活的“基點”,而且是“人民共建共治共享”的社會主義中國“智慧”城市的應有之義。
智慧城市是一種基于下一代互聯網技術的新型城市形態(tài)。下一代互聯網技術構成了智慧城市的IT基礎設施,主要包括:物聯網、云計算和大數據分析技術。
首先,物聯網是一種通過射頻識別、紅外感應器、激光掃描器等信息傳感設備,按約定的協(xié)議把物品與互聯網連接起來,進行信息交換和通訊,以實現智能化識別、定位、跟蹤、監(jiān)控和管理的網絡技術[4](P27)。當前,物聯網被廣泛運用于智慧城市的各類場景,包括智慧交通、智慧教育、智慧醫(yī)療、智慧安防等。如大量信息傳感設備被嵌入交通信號燈中,用以全方位監(jiān)控路況,并將收集到的信息和數據瞬時傳輸到網絡中。由信息傳感設備組成的智慧交通系統(tǒng)在解決交通擁堵、降低交通事故的死亡率、提高汽車尾氣排放標準等方面發(fā)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特別是在公共交通方面,車載信息傳感設備和GPS定位技術實現了對公交車輛到站信息的實時掌握與監(jiān)控,乘客利用公交系統(tǒng)的應用程序或者電子站牌就能輕松獲取不同公交車輛的到站信息,日常出行變得十分便利[5](P16)。據統(tǒng)計,2019年,中國信息傳感設備市場規(guī)模已達2 188.8億元人民幣,同比增長12.7%。同年,全球物聯網市場規(guī)模超過6萬億元人民幣(3)參見《傳感器市場規(guī)模已超2000億,十大園區(qū)長三角占6個》,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76814094570165241&wfr=spider&for=pc。。
其次,云計算是一種從城市物聯網中獲取和存儲大量信息和數據資源,并在有限的時間內進行計算、處理和反饋,進而實現城市信息自動化管理的信息與傳播技術。換言之,云計算為物聯網的瞬時通訊提供了重要的技術依托與支撐。如在城市基礎建設方面,物聯網利用信息傳感網絡系統(tǒng)對城市街道、便民設施、水電等公共事業(yè)進行網絡化管理,收集和傳輸相應的信息和數據;而云計算通過與城市各部門之間的緊密聯系與合作,對上述信息和數據進行存儲、整理和分析,一旦出現問題便可第一時間提出解決方案[6](P13)。在智慧城市中,交通云、教育云、醫(yī)療云、安防云、市政云等大量云計算平臺如雨后春筍般涌現。目前在全球范圍內,一大批集中式的云計算數據中心系統(tǒng)正在形成(如由全球最大的云計算公司Amazon創(chuàng)建的智慧云數據中心),它們將全世界成千上萬個服務器通過網絡系統(tǒng)連接在一起,在快速處理全球海量數據的同時,向千萬用戶提供其所需的數據服務[7](P43)。
最后,大數據是城市運行過程的量化表現,是推進智慧城市發(fā)展的重要信息資源。大數據分析通過收集、匯總和處理各部門有關城市運行過程中的各類數據,并將這些數據轉化為有用的信息和決策算法,最終實現對城市運作過程的量化管理。在智慧城市的建設和治理中,為了實現對基礎設施、數據、平臺和服務的整合,創(chuàng)建時空信息云平臺是一種行之有效的方法。它由設施虛擬化管理平臺、云數據管理平臺、云服務管理平臺和云服務門戶組成,能夠在系統(tǒng)、有效管理各類數據的基礎上,加速公共交通、物流、能源系統(tǒng)、旅游、安防、通訊、應急等城市生活各領域的智能化進程[8](P635)。
文森特·莫斯可(Vincent Mosco)強調,物聯網、云計算和大數據分析三個系統(tǒng)彼此相連:物聯網的迅猛發(fā)展離不開云計算的強力支撐,而大數據分析源自物聯網的大規(guī)模應用。物聯網就是人體的感知神經,云計算為大腦中樞,大數據分析為血液循環(huán)系統(tǒng),三者相互協(xié)同,加速實現了城市中人與物的自動控制和智能服務,城市愈發(fā)智慧化[9](P69-75)。以西班牙巴塞羅那的智慧環(huán)保建設為例,巴塞羅那市政府積極利用政府投資和民間企業(yè)的技術,全力推進城市環(huán)保的智能化建設。當前,純電動、零排放的公交車輛穿梭于城市的大街小巷,它們在運行中實時收集信息和數據。這些信息和數據經過大數據分析,為城市管理者和相關企業(yè)的產品或者服務的優(yōu)化提供了重要的參考依據。在巴塞羅那,大部分車輛裝有污染和噪聲傳感器,這樣產生的尾氣排放量和噪聲得以被全程追蹤。在城市垃圾處理方面,巴塞羅那積極推廣智能化垃圾處理與回收系統(tǒng)。市政廳設置的垃圾桶按照不同的垃圾進行分類設置,垃圾桶的底部與地下垃圾處理中心直接相連,可以輕松實現廢物與可回收物的瞬間分類與處理。此外,智能化垃圾系統(tǒng)裝載大量信息傳感設備,當垃圾即將裝滿時,這些傳感器通過無線網絡傳輸的方式將相關信息發(fā)送給垃圾處理中心。這既提高了垃圾轉運的處理效率,又減少了垃圾對城市道路的污染[10](P70-71)。概言之,在巴塞羅那智慧環(huán)保建設方面,物聯網、云計算和大數據分析系統(tǒng)相互協(xié)同,與城市規(guī)劃和生態(tài)環(huán)境彼此交融,不但讓城市居民坐享由下一代互聯網技術所帶來的科技紅利,而且也使城市發(fā)展具有鮮明的特色——“低碳排放、以人為本”這張綠色的城市名片使巴塞羅那被公認為歐盟智慧城市建設的領頭羊。
智慧城市運用下一代互聯網技術對城市各部分數據進行動態(tài)收集、處理、存儲和利用,及時感知和識別日益繁雜的社會公共事務,實現城市各功能之間的協(xié)調運作,并通過回應城市居民多維度、多層次的細分要求,為他們提供精準化、個性化的服務,不斷改善其生活品質。因此,智慧城市的建設和治理離不開數據,數據也成為實現智慧城市感知化、互聯化、智能化的重要基礎。
為了收集和分析數據,城市政府需要建設和部署大量基本的數字基礎設施,這對拮據的地方財政而言是很沉重的負擔,多數政府無力獨自承擔。因此,不少地方政府傾向于引入社會資本,以合作的方式推進數字化轉型工作。即便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城市之一——美國紐約在建設公共無線網絡項目“LinkNYC”時,因為開支過于龐大等原因,也不得不和Alphabet旗下子公司人行道實驗室(Sidewalk Lab)合作,由后者在全市范圍內安裝7 500多個數字信息亭,來提供免費的公共無線網絡信號。那么,這家企業(yè)為何要斥巨資來承接本應屬于政府分內職責的工程呢?它又如何實現盈利?答案很簡單。該企業(yè)將從連接其無線網絡的每臺設備和每位用戶身上獲取寶貴的數據(包括設備的操作系統(tǒng)、用戶的地理位置等數據),在對這些數據進行“去識別化”(de-identification)操作之后,加以商業(yè)化利用。而紐約市政府非但不用花費任何公共財政,預計到2025年反而還能從中獲得超過5億美元的收入[11](P128)。
因此,在收集、存儲、處理和分析智慧城市數據的過程中,政府機構與下一代互聯網企業(yè)之間的合作甚為緊密,呈現出“政企聯姻”的特點。兩者共同收集和處理城市居民日常生活行為中的各類數據,不斷挖掘其現有的或者潛在的價值,滿足各自的需求,形成了一種新型的“政府—企業(yè)—數據綜合體”(government-corporation data complex)。這是一個十分復雜的過程,不僅僅是政府為了省錢這么簡單。一方面,政府各部門經年累月的行政行為為其沉淀下海量的公共數據,在數據開放的政策下,逐漸向下一代互聯網企業(yè)開放。因為政府機構IT智力資源不足,有數據而無分析和利用,通過與企業(yè)合作引入其技術優(yōu)勢(彌補自身數據分析、挖掘和算法等方面的劣勢),以盤活現有資源,全方位提升行政治理效能。反過來,不少技術服務企業(yè)“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盡管有技術,但苦于手中沒有數據和穩(wěn)定、合法的采集渠道,技術“無用武之地”,因此非常樂于與政府機構展開密切的合作來獲取數據資源。另一方面,部分大型科技平臺(如中國的微信和支付寶)本身就是城市居民日常生活的基礎設施,其用戶數據池的規(guī)模和類型豐富度遠勝于政府機構,對普通人的社交網絡、行為模式、消費習慣、常駐位置等信息和數據事無巨細,了如指掌,可以做到全方位刻畫。政府機構也需要這些巨型科技公司的商業(yè)數據來輔助決策,通過將這些數據與公共數據相關聯,并在對其綜合分析和挖掘的基礎上,不斷提升政府治理的精確度和顆粒度。因而二者才會選擇互相合作、取長補短,盡管這種合作可能充滿風險。
不難發(fā)現,“政府—企業(yè)—數據綜合體”的核心特征在于對城市居民全天候、全方位的數據監(jiān)控。具體來說,一方面,在政府機構層面,它們通過數據監(jiān)控來建構與風險防控、犯罪行為、人口發(fā)展相關的數據模型,更好地滿足城市風險防控與動態(tài)治理的需求,及時調整城市施政思路與策略,確保城市的穩(wěn)定、和諧發(fā)展;另一方面,在下一代互聯網企業(yè)層面,它們將領先的技術與監(jiān)控視頻有機結合,形成多級聯網、涵蓋廣泛的智能監(jiān)控系統(tǒng),通過收集、分析和利用城市居民日常生活中的數據而獲取巨大的經濟利益,并不斷滿足資本擴張與盈利的需求。楊子飛指出:“以監(jiān)控為支撐的資本不再像傳統(tǒng)資本那樣赤裸裸地剝削工人,但卻更加貪婪,幾乎所有人的日常生活都成了資本剝削的領地。”[12](P127)由此可見,在政府機構與下一代互聯網企業(yè)的“聯姻”關系中,監(jiān)控國家與監(jiān)控資本融為一體,在對個體的數據監(jiān)控方面難分彼此。因此,從本質上而言,“政府—企業(yè)—數據綜合體”是一種羅畢·瓦林(Robbie Warin)和鄧肯·麥肯(Duncan McCann)所強調的“政府—企業(yè)數據監(jiān)控體系”(government-corporation data surveillance architecture)或者“數據圓形監(jiān)獄”(data panopticon)[13](P3)。
進一步來說,政府機構與下一代互聯網企業(yè)在數據監(jiān)控方面的“聯姻”直接導致后者作為商業(yè)機構成為智慧城市建設和治理的主體之一,以前所未有的新角色參與到城市居民的日常生活之中。如在新加坡,德國科技公司西門子在城市技術上投入巨資,積極與政府機構展開合作,共同建造“城市駕駛艙”(City Cockpit)。它通過跟蹤和分析城市生活的每一個組成部分,匯集所有重要的信息和數據,使“實時政府治理”成為可能,且不斷提升相關政策的精準性和有效性。但當我們深入剖析新加坡智慧城市案例時,就會發(fā)現,在創(chuàng)造“更好的連接”的名義之下,下一代互聯網企業(yè)更為深入且廣泛地滲透到公共服務領域,“將其數據‘鉆井’延伸到線下物理空間和人們的具體生活空間,”[14](P165)同時成為新的城市建設和治理主體。在全球范圍內,IBM、SAP、西門子、思科等巨型科技公司已經深度介入許多國家的智慧城市項目中,構建智慧平臺,推行智慧城市計劃。即使在中國這樣政府機構在智慧城市建設和治理中占據絕對主導地位的國家,下一代互聯網企業(yè)也在城市的日常管理中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以電子政務云為例,據統(tǒng)計,在2020年1月至3月,騰訊政務云通過向政府機構提供流量、大數據營銷、技術解決方案,共獲約7億元人民幣的政府訂單,全年訂單額更是高達40億元人民幣,預計增速超過54%(4)參見《騰訊市值突破4萬億背后:一場從“流量”到“數據”的長征》,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66584184386021860&wfr=spider&for=pc。。
質言之,不管是“城市駕駛艙”還是“騰訊政務云”的智慧城市實踐都極大地拓展了下一代互聯網企業(yè)所能獲得的個體數據來源,不僅突破了個體工作與休閑、生產與消費之間的邊界,而且使現實社會與虛擬社會、私人領域與公共領域日益交融。在這個過程中,下一代互聯網企業(yè)徹底轉型為以個人信息和數據為“美食”的數據勘探公司。它們以數據為產業(yè)發(fā)展的原材料,數據構成了其生產力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和新的利潤源泉,同時這些企業(yè)通過收集、分析和利用個人信息和數據而成為社會監(jiān)控和權力主體之一。
2019年,隨著《監(jiān)控資本主義時代:在權力新邊界為人類未來斗爭》(The Age of Surveillance Capitalism: The Fight for a Human Future at the New Frontier of Power)一書的出版,監(jiān)控資本主義(surveillance capitalism)已經成為學術界熱議的概念。該書作者肖莎娜·祖波夫洞察到:在最近的20多年里,Google、Facebook、Apple、Amazon和Microsoft五家互聯網商業(yè)巨頭作為推動下一代互聯網技術高速發(fā)展的重要力量,創(chuàng)造了一種新的商業(yè)模式,即數據經濟。它們通過“肆無忌憚”地收集、分析和買賣個人數據來牟取巨額的利潤,實現資本的快速積累與增殖,個體也由此淪為資本實現市場目的的工具與手段[15](P121)。也就是說,一方面,下一代互聯網企業(yè),尤其是巨型科技公司成為驅動資本主義蓬勃發(fā)展的強力引擎,掌握著全球信息生產要素和資源分配的控制權與決定權;另一方面,這些企業(yè)以實施無處不在、無時不在的社會監(jiān)控為其核心原則,故而個體陷入由資本編織的無邊無際的社會監(jiān)控網絡之中。對此,祖波夫警示道:不管技術如何飛躍,其本質始終是服務于資本的。而當下一代互聯網技術與資本主義緊密結合在一起時,這就預示著大數據監(jiān)控社會的來臨,即標志著監(jiān)控資本主義在全球范圍內的興起[16](P396-397)。
根據祖波夫的觀點,智慧城市強化了資本對城市,乃至更為宏觀的社會層面的監(jiān)控,這是監(jiān)控資本主義對政治運行與城市治理滲透的典型癥候。但是,當我們審視政府機構在智慧城市建設和治理中的角色和作用時,不難發(fā)現,政府機構同樣是監(jiān)控資本主義的核心力量,遺憾地是,祖波夫并未對此進行充分地闡述和分析。西方左翼學者約翰·福斯特(John Foster)和羅伯特·麥克切斯尼(Robert McChesney)指出,早在20世紀70年代,美國國家安全局已經開始使用尚處于雛形之中的互聯網系統(tǒng)作為對公眾進行社會監(jiān)控的一種手段[17](P8)。在“9·11”事件后,不少國家的政府機構更是以國家安全為由,不斷增加監(jiān)視技術的研發(fā)投入,強化對信息和數據的控制,持續(xù)推進社會監(jiān)控的合法化、常態(tài)化與數字化[18](P128-129)。
斯科特·麥夸爾(Scott McQuire)也認為,當今世界的巨型城市早已不是亞里士多德的城邦時代的小規(guī)模政治單位了,無法靠統(tǒng)治者的“肉眼凡胎”或是“大嗓門”來觀察城市全貌或者協(xié)調公共生活。故而,面對前所未有龐大和復雜的城市,國家和城市政府對技術協(xié)助下的監(jiān)控活動產生了剛需。于是,治理機構開始變成具備多樣化數據采集功能,并且能實時展示城市各種信息流動狀況的“控制面板”[19](P135-136)。這個過程在法國天才建筑師勒·柯布西耶(Le Corbusier)寫作《走向新建筑》(Towards a New Architecture)的1920年代就開始了,從那時起,“經由城市設計達成的政治統(tǒng)治正在被朝著有利于數字治理的方式做出調整”[20](P256)。而技術操作和技術分析不再是國家的專屬領地,私人企業(yè)通過和形形色色的政府機構“暗通款曲”,以技術服務和提供咨詢等方式,融入城市生活管理的方方面面。
當前,隨著監(jiān)視技術和監(jiān)控手段的不斷升級,在智慧城市的建設和治理中,政府機構具有更大范圍的監(jiān)控能力和更加及時的響應能力,嚴密且復雜的監(jiān)控系統(tǒng)作為國家機器職權范圍的拓展,構成了監(jiān)控資本主義在政治和社會管理層面鮮明的運行模式。準確地說,監(jiān)控資本主義的核心是:政治權力與以巨型科技公司為代表的壟斷資本緊密地纏繞在一起,兩者交織而成的“監(jiān)視綜合體”不斷形塑和助推著監(jiān)視資本主義的發(fā)展[21](P138)。集海量數據和超強算力于一身,巨型科技公司日益成為國家治理能力現代化的重要抓手,公共生活中的“政企聯姻”模式日趨普遍,國家融入平臺,平臺扮演國家,數據持續(xù)打破政用、商用與民用的界限。政府機構與下一代互聯網企業(yè)之間合作背后其實是各取所需:政府機構需要借助市場之力彌補自身的技術短板與科層制的低效,并仰賴下一代互聯網企業(yè)參與全球人工智能產業(yè)競爭和前沿技術布局,而后者則將自身的壯大巧妙地包裹于國家經濟社會發(fā)展的總體目標之中,有了公共權力的背書,某種程度上就合法化了自身的數據采集行為。上述發(fā)現補充與豐富了祖波夫提出的僅限于商業(yè)和經濟維度的監(jiān)控資本主義理論,使這一理論對當代數字資本主義社會現狀與發(fā)展的分析更具闡釋力。
在智慧城市中,政府機構在數據挖掘、信息分析和社會監(jiān)控等諸多方面與下一代互聯網企業(yè)建立起了親密的合作關系,而且在這種關系中經常發(fā)揮著主導性的作用,尤其是當智慧城市面臨管理危機時。以巴西里約熱內盧市政運行中心(Rio Operation Center)為例。2008年,一場大風暴導致里約洪水肆虐,70名居民死亡,城外還有更多人罹難。這場悲劇發(fā)生之后,里約市長與IBM攜手,將30多個市、州和聯邦機構以及公用事業(yè)的數據處理和監(jiān)管活動傳輸和匯總至一個統(tǒng)一的、技術型組織中——里約市政運行中心,以確保里約在遭遇自然災害時仍能正常運作。里約市政運行中心是一個典型的集中化的監(jiān)控和決策機構,由城市管理部門主導。在該中心的巨幅監(jiān)視器上,不間斷地顯示著來自遍布城市每個角落的信息傳感設備和監(jiān)視攝像頭第一時間傳送回來的視頻與其他信息和數據,以供分析師對整個城市進行隨時隨地的監(jiān)控,并采取有效的措施來預防或者解決各類問題。集中化監(jiān)控和決策機構也因其精準性和有效性,日漸成為全球智慧城市建設中一種普遍的實踐[22](P86-87)。
需要強調的是,政府機構和下一代互聯網企業(yè)之間的結盟與合作回避了“選擇什么技術”“為了什么目的”和“為了誰的利益”這三個關鍵問題。這些問題構成了城市生活過去、現在和未來的核心。國家打造智慧城市來作為政府機構的“數字延伸”?還是下一代互聯網企業(yè)為了市場力量的擴張而建造并兜售它們?抑或是由城市居民來推動城市的智慧化,作為維護民主和平等的手段?這有著天壤之別。這里我們應該追問:讓城市變得“智慧”是為了誰?是為了希望監(jiān)督和控制城市居民行為的政府機構?還是為了那些希望從兜售技術和數據中獲利的下一代互聯網企業(yè)?在此過程中,城市居民放棄了控制自己信息和行為的權利。如在美國加利福尼亞州的圣迭哥,街道照明中安裝了大量的監(jiān)控攝像頭,其商業(yè)伙伴通用電氣當然會從中受益,而無家可歸者則遭到精確驅趕,被迫遠離城市的公共場所。
誠然,在智慧城市的建設過程中,“密不透風”的數據監(jiān)控網絡對人類實現去中心化和多元化數字世界的愿景帶來了巨大的挑戰(zhàn)。不少傳播政治經濟學者更是警醒地意識到:監(jiān)控國家與監(jiān)控資本的聯姻將對民主社會構成直接的威脅。監(jiān)控資本主義的誕生與勃興加速了下一代互聯網的集權化、中心化和商業(yè)化,這徹底背叛了互聯網設計之初的價值追求與美好想象。他們堅持主張:智慧城市的建設和治理離不開公眾的廣泛參與,離不開對公共空間的支持,以及對公民擁有技術控制權的承諾。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人類治理”才是當前城市治理的核心要件,它既是城市的“智慧”所在,又構筑了智慧城市發(fā)展的“基點”。
在此背景下,智慧城市政策制定者、規(guī)劃師和學者紛紛提出了“創(chuàng)建一個智慧的隱私城市,而不是一個智慧的監(jiān)視城市”的理念與口號。2019年,騰訊研究院正式提出未來智慧城市WeCity的建設目標,即實現新空間、新治理和新服務。在由國家市場監(jiān)督管理總局和中國國家標準化管理委員會共同起草和發(fā)布的《智慧城市頂層設計指南》中,更是將“為民、便民、惠民”的“以人為本”理念確立為智慧城市頂層設計的首要原則。然而現在的問題是,如何實現上述目標?智慧城市的未來又將如何?
首先,在政策層面,將保護個人隱私權置于下一代互聯網技術發(fā)展與智慧城市建設和治理的核心位置,是反監(jiān)控資本主義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個人隱私權是公民的基本權利,智慧城市中的每一位居民都應充分享有個人隱私權,防止私人領域的徹底失守與消失?;诖耍晟茢祿?guī)制就變得異常重要。具體包括:在數據收集的源頭對數據進行“去識別化”,確保數據不會被泄露給第三方;建立負責任的數據使用框架;積極探索算法審查和算法問責的監(jiān)管模式,促進算法的透明可釋,等等。
其次,城市居民必須與政府機構、下一代互聯網企業(yè)和非政府組織共同參與智慧城市的建設和治理。只有在政府和作為城市治理參與者的個體之間建立相互信任、相互依賴、相互合作的新型協(xié)同關系,才能最終實現智慧城市在有效性、公平性和效率性上的并舉。以貴陽市的“百姓拍”為例。這是一套城市管理在線互動交流系統(tǒng),貴陽市民可以通過拍照取證、投訴舉報等流程參與市政設施、環(huán)境衛(wèi)生、綜合執(zhí)法、渣土管理、園林綠化、工地管理等六大城市管理之中。而在上海,城市數字化轉型一開始就是在“全民共建”的理念自覺下進行的。2021年6月,上海數字治理研究院聯合美團發(fā)布了政務領域生活服務數字平臺——美團城市美好生活數字體征系統(tǒng),在系統(tǒng)的后臺,專門設置了“居民評價模塊”,平臺通過分析其收錄的大量公園、體育場等城市公共服務下的居民評價,在帶動市民踴躍參與城市治理的同時,也為城市管理者提升管理水平提供重要參考。又如在荷蘭阿姆斯特丹的智慧城市建設中,城市居民被鼓勵在其承載大量創(chuàng)新項目的智能城市平臺上發(fā)布自己的創(chuàng)新想法,這些與城市產品或者服務相關的創(chuàng)新將在特定的地區(qū)進行測試。
然而,城市居民參與智慧城市建設和治理的重點和難點在于獲取相關的信息,因此,促進城市數據開放和數據共享既必要又急迫。在數據開放方面,2010年,倫敦在英國范圍內開通了自己的政府數據網站London Datastore。這個數據庫包含近百個政府源數據庫,完全免費,由大倫敦議會來管理。這項新舉措意在鼓勵更多掌握互聯網開發(fā)技術的個人和團體利用自身技能,最大限度地發(fā)揮政府數據潛力,激發(fā)新的創(chuàng)意來提高城市居民的生活品質[23](P20)。所謂數據共享,并不僅是指加快建設地區(qū)乃至全國范圍內的數據統(tǒng)一平臺,打破數據平臺之間的信息壁壘,而是強調政府機構和企業(yè)收集的個人數據與城市居民展開共享。有學者提議,智慧城市收集的數據應置于一個由全體城市居民所有和控制的公共信托機構中[24](P20)。個人數據的所有權不應掌握在收集數據的政府機構或者下一代互聯網企業(yè)手中,這些數據只有獲得城市居民的授權后方可被使用,并保證如果有人在任何時候選擇停止共享相關數據,不會產生任何負面后果。
最后,城市居民的反向運動也是反監(jiān)控資本主義的重要方式。2014年,包括Google在內的巨型科技公司說服美國加利福尼亞州奧克蘭市政府耗資1 100萬美元建立“地域識別中心”(Domain Awareness Center),用以收集和分析全城數千個攝像頭的實時視頻信息,并大規(guī)模使用面部識別和車輛跟蹤軟件,這無疑強化了城市的社會監(jiān)控能力。然而,當消息傳出后,奧克蘭幾乎所有的社會運動組織都發(fā)起了抗議活動,該項目最終被迫取消。同樣的,投資5 000萬美元的加拿大多倫多市中心的智慧街區(qū)項目Quayside也因“Block Sidewalk”這一民間組織的請愿和持續(xù)抗爭而不得不在2020年5月由多倫多市長宣布終止。這個智慧生活空間原本計劃安裝大量信息傳感設備來對個人數據進行收集、分析和開發(fā)。其中,大部分數據可能將被用于商業(yè)用途,這無疑構成了對個人數據隱私權的嚴重威脅。這些反向運動旨在使全體城市居民獲得對城市數字基礎設施的控制權和主導權,進而回歸互聯網締造者們對民主價值的想象,而這直接決定著智慧城市的未來。
2020年,習近平總書記在考察上海期間,旗幟鮮明地提出了“人民城市人民建,人民城市為人民”的重要理念,要求在城市建設中,切實貫徹“以人民為中心”的發(fā)展思想。這是對單純“以技術為中心”來建設智慧城市的否定,也為中國智慧城市的發(fā)展指明了方向。中共上海市委在隨后的貫徹落實中也要求“以人為本”,“把人本價值作為推動城市發(fā)展的核心取向,作為改進城市服務和管理的重要標尺,作為檢驗城市各項工作成效的根本標準”,進而實現城市的“人民共建共治共享”。在此,筆者就建設“人民共建共治共享”的中國智慧城市提出四點應對策略。
城市治理的數字化轉型要求政府通過數據整合和部分協(xié)同來解決城市治理面臨的難題,實現技術從服務賦能向問題解決賦能的轉變,更好地滿足市民的政務服務和公共服務需求。在這方面,上海市推行的“一網通管”、杭州市推行的“城市大腦”計劃,以及廣東省推行的“數字化政府”建設都產生了良好的示范效應。以杭州市的“城市大腦”計劃為例,“城市大腦”集大腦平臺(包括計算資源平臺、數據資源平臺、算法服務平臺)、行業(yè)系統(tǒng)和超級應用于一體,全面助力政府不斷解決市民現實生活場景中遇到的各類難題,如交通擁堵、環(huán)境污染等,取得了良好的社會治理實效。
網絡信息保護制度建設的核心是對市民個人隱私的保護,主要包括加速落實“被遺忘權”措施[25](P110)、引入隱私保護設計[26](P55)、明確個人信息保護的救濟方式[27](P167)等諸多方面。當前,對個人信息的過度收集、濫用和泄漏等各種侵犯個人隱私的現象并不鮮見,而建設網絡信息保護制度旨在從一開始就將保護個人隱私納入信息技術系統(tǒng)、網絡和業(yè)務流程的設計、運營和管理中,從而實現對個人隱私的全流程保護;同時,這些制度旨在為市民在公共空間中的物理活動提供被遺忘和免于被追蹤的權利及其救濟措施,這既有助于消減市民因個人隱私受到侵犯而持續(xù)產生的焦慮感,也是進一步加強網絡空間道德建設的必然要求。
政府數據監(jiān)管生態(tài)體系的完善要求政府在不挫傷數字產業(yè)積極性和損害公共安全利益的前提下,一方面,明確數據監(jiān)管的對象和內容框架;另一方面,建立數據生命周期監(jiān)管機制,即對個體數據的創(chuàng)建、收集、處理、傳播、使用、存儲和處置的全過程實施有效的監(jiān)管,確保這些數據的隱私和安全[28](P12)。在建構多層次、全方位的數據監(jiān)管生態(tài)體系過程中,政府不僅應該考慮數據行業(yè)間存在的普遍差異性,而且還需要在個人數據風險防范體制、侵權責任認定標準、救濟程序和體制等各方面發(fā)揮基礎性的作用。
政府應盡其所能地保護在技術面前極為弱勢的個體,堅持信息最小化原則,即用“最小化的數據治理”代替“數據監(jiān)控”,警惕“智能社會技術異化的風險”[29](P158)。所謂信息最小化原則,是指個人信息收集和后續(xù)利用以實現特定目的的最小必要為限,留存時間不得超過特定目的所必需期限,并在目的達成后及時刪除相關信息。如在收集城市數據方面,政府只收集滿足項目和工程所需最小數量的必要的個人信息,完全忽略無關特征,不采集位置數據,也不以精確的格式存儲相關數據。
可以說,“人民共建共治共享”是社會主義中國發(fā)展“智慧”城市的應有之義。它并不只依賴于冷冰冰的機器、毫無生氣的數據和無須人類在場的自動化技術,相反,它充分尊重人民群眾的首創(chuàng)精神和主體地位,使得技術的發(fā)展和應用處于可控的范圍之內,可以避免智慧城市成為人類的一次“技術災難”,防止技術單方面主宰城市治理和人的生活。這既是中國的智慧,也是對人能夠依靠自己的智慧來勝任城市更新、構建美好家園予以最基本信任。
縱觀全球范圍內西方智慧城市的建設思路,以技術為中心、依靠大型平臺科技企業(yè)來推動城市治理變革是絕對主流。正因如此,城市治理主體越來越遠離市民日常生活的鮮活場景,從風險感知、決策部署到區(qū)域功能規(guī)劃等諸多方面,都日益仰賴中心化的“城市大腦”和延伸至每一個角落的數據采集和傳感設備,建構了“多對少”的“共景監(jiān)控”模式[30](P25)。政府機構不僅通過與市民進行開誠布公的對話來推動公共政策落地,而且將后者視為觀測對象(就如同天氣狀況、交通流量、環(huán)境污染水平一樣),依靠其自身主動留下或被追蹤到的數字痕跡,來設計和引導其行為,以求符合某種價值偏好和治理預期。在此過程中,市民不再是市民,甚至都已經不是完整的人了,而是一堆數字和自動化算法所需要的原料。這徹底扭轉了以協(xié)商民主為核心的現代治理理念,變成了一種“監(jiān)控-響應-干預”的封閉式循環(huán),城市行政和決策過程將滑向更為黑箱化的方向。這絕不是“智慧”,而是其反面。因此,城市的“智慧”并不應僅停留在技術層面,重拾“人類治理”并構筑美好城市生活的理念是“智慧”城市的應有之義。在中國的智慧城市建設過程中,這主要表現在貫徹“以人民為中心”的宗旨,始終將“人民城市人民建,人民城市為人民”的理念融入城市發(fā)展的各個方面,把人民民主的制度優(yōu)勢轉化為治理效能,著力打造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新型城市。在中國未來的智慧城市中,市民不但將享受到更為人性化的城市公共服務,更將積極發(fā)揮主人翁精神,通過各種不同的途徑和方式參與城市治理,同時享有充分的知情權、參與權和表達權。然而,技術在此過程中,發(fā)揮的必然是輔助性和工具性的作用,以賦能人對城市的全面參與,真正實現將蘊藏在人民群眾中的聰明才智和公共責任充分激發(fā)出來,匯聚成共同治理城市的磅礴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