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語大字典》引敦煌文獻獻疑

高天霞

（河西學院 文學院，甘肅 張掖734000）

《漢語大字典》第二版（九卷本，以下簡稱《大字典》）征引的敦煌文獻主要涉及字書、變文、歌辭等類別，也有少量的社會經(jīng)濟文獻。從征引目的看，大致分為兩類：一類是以集存字形為目的的征引，此類主要以《敦煌俗字譜》為依據(jù)，直接摘取其中的某個俗字作為字頭，然后指明該俗字同某正字。如《大字典》“”字下曰：“同‘可’，見《敦煌俗字譜》”。另一類是以集存字形并概括義項、列舉例證為目的的征引，此類主要以當時所見敦煌文獻整理本為依據(jù)，立字頭、設(shè)義項并征引其中的文句作為例證。本文所討論的主要是后一類。

據(jù)《漢語大字典主要引用書目表》，《大字典》在編纂時所參考的敦煌文獻主要是王重民先生整理的《敦煌變文集》和《敦煌曲子詞集》二書。此二書均出版于20世紀50年代中期，受當時條件所限，學者所見敦煌寫本圖版有限且不甚清晰，在錄文整理、字形辨識方面難免有疏誤，而《大字典》本身涉及內(nèi)容廣泛、編纂任務(wù)繁重，編纂者很難一一對照圖版對所征引的敦煌文獻予以核實。再者，《大字典》的編纂者在研讀征引敦煌文獻時，對個別文句意義的理解也存在一些偏差。這使《大字典》中以《敦煌變文集》《敦煌曲子詞集》為材料來源的個別條目存在字頭、義項等方面的問題。茲結(jié)合現(xiàn)已公布的比較清晰的敦煌文獻圖版以及前輩學者的?？闭沓晒?，對《大字典》征引《敦煌變文集》和《敦煌曲子詞集》中的部分問題略作分類辨析，以求教于方家。

一 所立字頭與寫本字形不符

《大字典》中個別字頭是根據(jù)《敦煌變文集》的錄文設(shè)立的，而錄文本身在校錄時存在字形辨識方面的疏失，所以，《大字典》據(jù)此設(shè)立的字頭形體與寫本實際并不相符。如：

按：敦煌遺書中存有8個卷號共七種《維摩詰經(jīng)講經(jīng)文》［2］，《大字典》本條所引為S.4571號。查該寫卷的圖版發(fā)現(xiàn)，《大字典》所據(jù)《敦煌變文集》錄文中的“鰍”，寫卷實作“泥秋（）”（《英藏》6/146上/10。注：“《英藏》6/146上/10”表示所征引字句的圖版在四川人民出版社1990—1995年版《英藏敦煌文獻（漢文佛經(jīng)以外部分）》第6卷第146頁上欄第10行。下皆仿此，其中《法藏》代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2005年版《法國國家圖書館藏敦煌西域文獻》，《國圖藏》代表國家圖書館、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5—2012年版《國家圖書館藏敦煌遺書》）。該寫卷上還有一處含有“泥秋”的句子，“□信自性渾濁，如泥秋（）魚，將身入清水，水亦變渾濁”（《英藏》6/145下/14），《敦煌變文集》亦校“泥”為“”［3］。由此可見，在“泥秋”一詞的校錄上，《敦煌變文集》?！扒铩睘椤蚌q”可取，校“泥”為“”則未必準確。張涌泉先生說：“‘秋’字或可校作‘鰍’（‘鰍’為‘鰌’的后起改易聲旁字），而‘泥’字則決不可臆改作‘’。蓋鰍魚常鉆在污泥之中，故稱為‘泥鰍’?！唷直緹o須再加魚旁，更何況以前的字書并無‘’字……故‘’字實系《敦煌變文集》編者臆造，宜刪”［4］。不僅《大字典》如此，《漢語大詞典》（以下簡稱《大詞典》）及《中華字?！贰啊弊诸^下也都引《敦煌變文集·維摩詰經(jīng)講經(jīng)文》的“鰍”為證?，F(xiàn)在看來，既然《敦煌變文集》的“鰍”之“”屬于誤校，那么《大字典》等工具書據(jù)此設(shè)立的字頭“”及其相應(yīng)的義項和書證在未來修訂時就應(yīng)該刪去。

《大字典》本條所引語句出自P.2418《父母恩重經(jīng)講經(jīng)文》。核查寫卷圖版，原文作：“又《太公家教》：‘孝子事親，晨省暮?。▍ⅲㄗⅲ捍恕　至_振玉藏敦煌本《太公家教》作‘晨省暮參’［6］）。知饑知渴，知暖知寒。憂則共戚，樂即同歡。父母有病，甘不飡?！保ā斗ú亍?3/305上/17-19）其中的“甘不飡”，《敦煌變文集》錄文作“甘（羹）不飡”，將“”楷定作“”并校作“羹”［7］?！洞笞值洹窊?jù)《敦煌變文集》收“”字并釋義。按：從字形看，將“”楷定作“”并不十分準確；同時，參比文義及其他寫本看，“”字也并非“羹”的俗字。

二 據(jù)誤字而設(shè)立義項

敦煌文獻在書寫方面的一個特點是俗寫訛字較多，整理者的一項主要任務(wù)就是通過不同寫本之間的比較以及寫本與傳世文獻的互參，準確校勘這些俗訛現(xiàn)象。但由于早期整理者缺乏便利的檢索手段，所接觸的圖版也不如現(xiàn)在全面，使得敦煌變文中的個別誤字在《敦煌變文集》中沒有得到準確?？薄！洞笞值洹吩谠O(shè)立義項時，恰好又以這些漏校的文句為例，這就出現(xiàn)了據(jù)誤字而設(shè)立義項的現(xiàn)象。如：

【乘】

佛經(jīng)中用作第一人稱?！抖鼗妥兾募ぞS摩詰經(jīng)講經(jīng)文》：“又休（沐）談楊（揚）決乘懷?！笔Y禮鴻通釋：“乘，就是我，第一人稱?！卑矗簭堄咳稘h語俗字叢考》云，此經(jīng)文“乘”字系草書“我”字抄寫之誤［12］。

與《大字典》相似的解釋也見于《大詞典》?！洞笤~典》“乘shèng”字義項：

通“朕”。我?！抖鼗妥兾募ぞS摩詰經(jīng)講經(jīng)文》：“乞慈哀，赴乘情成察乘懷?！笔Y禮鴻通釋：“本篇下文說：‘千萬今朝察我懷。‘’察我懷’和‘察乘懷’句例正同，這里的‘乘’應(yīng)該解作‘我’是無可懷疑的……用古韻來說‘，乘’‘朕’本是同部，‘乘’可以說是‘朕’的假借”［13］。

綜合《大字典》和《大詞典》的釋義與例句可見，在敦煌本《維摩詰經(jīng)講經(jīng)文》中，至少有三處“乘”被解釋為“我”，即：“又休（沐）談楊（揚）決乘懷”和“赴乘情成察乘懷”中的“乘”。蔣禮鴻先生認為這三處“乘”都是“朕”的假借，因為“乘”“朕”古音同部（詳參蔣禮鴻先生《敦煌變文字義通釋》，浙江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3頁）。張涌泉先生則認為，這里被釋作“我”的所謂的“乘”字，其實都是“我”字草書的誤識。比較寫卷圖版可見，張說更妥當。

《大字典》和《大詞典》所引《維摩詰經(jīng)講經(jīng)文》實即《維摩詰講經(jīng)文持世菩薩卷二》，今敦煌遺書中保存有2個寫卷，編號分別是BD05394號和P.3079號?！洞笞值洹匪懊尚ㄎ读铨S解，又休（沐）談楊（揚）決乘懷”中的“乘”字，BD05394作“”（《國圖藏》72/305/17），P.3079作“”（《法藏》21/252上/19）?！洞笤~典》所引“乘道力，乞慈哀，赴乘情成察乘懷”（按：“赴”為“副”之誤，“成”為“誠”之誤。詳參黃征、張涌泉《敦煌變文校注》第889頁、第899頁）中的三個“乘”字，BD05394均作“”（《國圖藏》72/305/20），P.3079均作“”（《法藏》21/252上/22）。張涌泉先生認為，就P.3079與BD05394的關(guān)系看，后者是據(jù)前者抄寫而成的，且抄寫過程中產(chǎn)生的訛誤很多，比如P.3079上的“”“”本來都是“我”字的草書，而抄手在據(jù)以抄成BD05394時，由于不識草書，于是將它們抄成了“”“”（即“乘”字）［14］。此為定讞。

綜上所述，《大字典》《大詞典》引BD05394《維摩詰經(jīng)講經(jīng)文》“又休（沐）談楊（揚）決乘懷”“乘道力，乞慈哀，赴乘情成察乘懷”這兩句中可以理解為第一人稱代詞“我”的“乘”，其實都是“我”字的草書誤識，工具書不應(yīng)該據(jù)誤字而設(shè)立義項。

另外還需補充一點，蔣禮鴻先生“乘”與“朕”通假而理解為第一人稱代詞的觀點在敦煌本《維摩詰經(jīng)講經(jīng)文》中雖然行不通，但若置于上古文獻，確乎存在此種可能。白于藍《簡帛古書通假字大系》有“”通“朕”之例，如郭店楚簡《老子》乙：“喿（燥）蒼（滄）”；郭店楚簡《老子》丙：“戰(zhàn)則以喪豊（禮）居之”；此二例中的“”，帛書《老子》乙本均作“朕”［20］。（此例蒙西南大學文獻研究所何義軍博士見告，謹致謝忱?。┻@說明蔣先生就古韻看“乘”通“朕”的觀點是有道理的，只是此類通假限于上古文獻，且目前簡帛文獻用例是“朕”通“”，而非“乘”通“朕”，因此，工具書在“乘”字下設(shè)立“通‘朕’。我”這一義項的條件還不成熟。

【穩(wěn)】

弄好，搞端正?！抖鼗颓ｄ洝ざ聪筛琛罚骸皨黾霓捨南韧?，戰(zhàn)袍待穩(wěn)，絮重更熏香”［21］。

按：《大字典》此處據(jù)《敦煌曲校錄》征引的《洞仙歌》，在任半塘《敦煌歌辭總編》中也有收錄，其中“戰(zhàn)袍待穩(wěn)”一句，《敦煌歌辭總編》校錄作“戰(zhàn)袍待”［22］，甚是。該《洞仙歌》是S.1441《云謠集雜曲子》中的一首，表現(xiàn)的是婦人對戍邊征人的思念之情，其下片作：“寄迴文先往。戰(zhàn)袍待，絮重更熏香。殷勤憑驛使追訪。愿四塞來朝明帝，令戍客休施流浪?！保ā队⒉亍?/49/4-5）“”即“懶”的俗寫，“懶”又是“嬾”的后起俗字?！墩f文·女部》：“嬾，懈也，怠也，一曰臥也。從女，賴聲?！倍巫ⅲ骸八鬃鲬小！惫省抖鼗颓ｄ洝穼ⅰ皯小变涀鳌皨觥庇械览?。然將“戰(zhàn)袍待”照錄作“戰(zhàn)袍待穩(wěn)”，忠于寫卷用字但失于校勘。聯(lián)系下句“絮重更熏香”可推知，“戰(zhàn)袍待穩(wěn)”的“穩(wěn)”當為“”的形誤。

三 詞義理解不夠準確

【陵】

按：“陵”字確有“上；升”之義，上引義項下所列前4條例證均能說明這一點。但“閻羅索命難求囑，積寶陵天無用處”的“陵”卻并非“上；升”義，而是“迫近；接近”義。

《禪門十二時曲》見于兩個敦煌卷子，其編號分別是S.427和BD07310，《大字典》所引語句出自該曲子的“正南午”章。S.427曰：“正南午，正南午，人命由（猶）如草頭露?；鸺迸η谛薷?，弟一莫貪自迷悟。閻羅伺命難求囑，積寶天無用處?！保ā队⒉亍?/191/16-18）BD07310曰：“正南午，正南午，人命由（猶）如草頭路（露）?；鸺迸η谛薷＃芤荒澴郑ㄗ裕┟晕?。閻羅思命難求囑，積寶天無用處。”（《國圖藏》96/156/11-12）顯然，前者作“凌天”，后者作“陵天”，二者同義，均指近天、接天，“積寶陵/凌天無用處”謂命盡之時即使堆積的珍寶迫近天際也沒什么用處。

從漢字形義關(guān)系看，“陵”“凌”均得義于“夌”?！墩f文》：“夌，越也?！惫省傲辍薄傲琛本杀硎境剑隇榈巧?、侵犯、迫近。《禪門十二時曲》中的“陵天”或“凌天”用的正是“迫近”義。用“陵天”或“凌天”表迫近天際，文獻習見。如唐李華《含元殿賦》：“刬盤岡以為址，太階積而三重。因博厚而順高明，筑陵天之四墉”［24］。唐程彥先《大周故處士程先生墓志銘并序》：“由是冠蓋蟬聯(lián)，風徽不絕，長波栝地，高構(gòu)凌天”［25］。又如“凌晨”指迫近天亮，文獻亦有寫作“陵晨”者，如韓愈《戲題牡丹》：“幸自同開俱隱約，何須相倚斗輕盈。陵（一作凌）晨并作新妝面，對客偏含不語情”［26］。

《大字典》“陵”字下無“迫近”義，加之編者以為敦煌寫本《禪門十二時曲》“積寶陵天無用處”的“陵天”為升天義，于是最終出現(xiàn)了例證與義項不合的結(jié)果。建議今后修訂時，在“陵”字下補充義項“迫近”，將BD07310號《禪門十二時曲》“積寶陵天無用處”作為其例證之一，并注明此“陵天”在S.427《禪門十二時曲》中作“凌天”。

另外，據(jù)上文引BD07310和S.427“正南午”章的相關(guān)文句可見，《大字典》引《禪門十二時曲》“閻羅索命難求囑”的“索命”，寫卷實作“伺命”或“思命”。查任二北《敦煌曲校錄》，“閻羅索命難求囑”的“索”字下注：“‘索’原作‘思’”［27］。按：此校不確，寫卷“伺命”“思命”均當為“司命”之音借，“司命”與“閻羅”都是管命之神。S.427“閻羅伺命難求囑”、BD07310“閻羅思命難求囑”均當校作“閻羅司命難求囑”，謂命盡之時即使請求閻羅和司命關(guān)照也無濟于事。

敦煌遺書中存有標題相同而句式和內(nèi)容不同的兩種《燕子賦》，《大字典》此處所引者，《敦煌變文集》稱《燕子賦（一）》，共有8件寫本，《敦煌變文集》以P.2653為底本，以其他寫本為參校本進行了校錄。今核查圖版，《大字典》所引語句，P.2653作：“遂乃嗢本典曰，徒沙門辯，曹司上下，說公白健?！保ā斗ú亍?7/108/29）P.2491、P.3666、P.4019等寫本均作：“遂乃嗢本典，徒少問辯，曹司上下，說公白健?！睋?jù)此可知“嗢”又作“嗢”。該詞何義，需根據(jù)上下文及其他文獻予以考證。

在《燕子賦》中，雀兒不僅強占燕子之宅，而且辱罵毆打燕子，于是官府將雀兒拘禁了起來，“雀兒被禁數(shù)日，求守獄子脫枷，獄子再三不肯”（《法藏》17/108/24-25），于是雀兒便給管事吏員說好話。所說好話的內(nèi)容，《敦煌變文校注》錄作“遂乃嗢本典，［徒（圖）少問辯］：‘曹司上下，說公白健，今日之下，［乞與］些些方便，還有紙筆當直，莫言空手冷面?！镜湓唬骸阌赔g……’”［29］校記曰：“‘本典’即負責本案之典吏”［30］。項楚先生亦曰：“本典：主管本案的吏員?！短綇V記》卷三八〇《張質(zhì)》（出《續(xù)玄怪錄》）：‘檢狀過，判官曰：名姓偶同。遂不審勘。本典決五下，改追正身’”［31］。是《燕子賦》中的“本典”指負責本案的官吏。既然如此，那么《大字典》將《燕子賦》中“嗢本典”之“嗢”釋作“整個兒吞下”就是講不通的，因為此義無法與“本典”搭配。

《大字典》作為一部“古今兼收、源流并重”的大型漢語語文辭書，在字形羅列、義項設(shè)立、例證選取等方面都充分利用了敦煌文獻，這說明敦煌寫本在輯錄漢字字形、保存詞義用法方面具有重要價值。然而，由于寫本本身的俗寫訛誤、文獻整理過程中的偶然疏失以及字典編纂者對個別敦煌文獻句義理解的偏差，《大字典》中個別以敦煌文獻為主要材料的條目在收字釋義上并不十分準確。因此，對照寫卷圖版并參比其他資料對《大字典》所引敦煌文獻加以細致考訂，將有助于《大字典》的修訂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