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藝生
自古以來,有灶的地方才是家。灶臺的主要功用就是煮食,民以食為天,所以灶臺對人們的作用就顯得極其重要,以至于被人們稱為“司命灶君”,接受人們的供奉。
我對灶臺的記憶多在童年,那時的灶臺是傳統(tǒng)的,以磚、石灰、沙土壘砌而成,燒的是柴禾。在我的認識中,相較于今天燒液化氣和用電的爐灶及兼具烹調(diào)操作平臺的灶臺,那樣的才算是灶臺,因為它的純粹。
1978年,我的爺爺過世了,我父親、叔叔兄弟兩人都已成了家生了娃,一大家伙吃住一起,又不富裕,相當不方便,不久后便分了家。那時我大約3、4歲的樣子,能有的記憶相當少,但依然記得分家后煮第一餐飯的情形。
父親分到的是新房。所謂新房,不過是一間只有三個單間的兩層“獨眼”房子,四壁都是黃土,地板也沒鋪磚,沒有灶臺,更談不上家具。幸虧分家時,家產(chǎn)中有一個爐灶。
那是一只紅陶土燒制的爐灶,放得下一口鐵鍋,分成兩層,上層放柴火,下層盛火垺,中間是陶土燒成的隔漏。母親第一次用那個爐子在新家里煮飯,滾滾白煙熏得圍觀的我和大哥、二姐一直咳嗽。母親一邊往灶口扇風(fēng),一邊揉眼,也分不清楚是不是因為煙熏的緣故。
飯做好了,沒有桌子、凳子,母親便把一只大篾框倒扣在地板上,放上大概是腌咸菜或者腌蘿卜的下飯菜,一家6口人或蹲或站圍著吃了。記得那是一頓白米稀飯,沒放干地瓜絲,這對于小小年紀就吃怕了地瓜稀飯的我來說無疑相當美味,所以印象深刻。
也不知道過了多少個類似的日子,父親請來泥水師傅,給樓上樓下三間房的墻壁都抹了石灰,給一樓外間的地板鋪上紅磚,并砌起灶臺。
那是一座讓我們家所有人都感到自豪的灶臺:紅機磚砌臺,紅瓷磚鋪面,又用調(diào)成紅色的石灰漿包外。灶臺擁有三只灶眼,可以放兩口做飯燒水的鋁鍋和一口燒豬食的大鐵鍋。放鋁鍋的兩灶眼一前一后排列,從灶口燒火,熱量就從前灶經(jīng)后灶再從灶體內(nèi)迂回到設(shè)置在兩灶口中間的煙囪向上排出。一個灶口燒兩口鍋,一邊做飯一邊燒水,做晚飯時就可以飯和湯同時熟,既節(jié)約柴火又提高效率,這在當時可算是極為先進和前衛(wèi)的設(shè)計。正是這樣一座灶,為我們貧困的家庭帶來溫飽,也讓我的童年過得溫馨。
父親是教師,他總是調(diào)侃自己是“教冊仙仔”,因為教書的緣故,他大部分時間都在外,難得周末回家,又因為把學(xué)生的事看得比自家孩子的事重要,所以陪伴我們兄弟姐妹的時間是少之又少。
那時候還沒有分田到戶,母親參加生產(chǎn)隊勞動,基本是起得比“日頭”早,回得比“日頭”晚,因此我的哥哥和姐姐都早早的學(xué)會在和個頭差不多高的灶臺上做飯,我和弟弟則早早地學(xué)會在灶前燒火。我們能做的就是雷打不動的地瓜絲稀飯午餐和白米飯晚餐,再加一鍋煮黃了的青菜湯。
夏天的傍晚,兄姐放學(xué)回家便早早煮了飯,希望勞作一天、饑腸轆轆的母親早點回家,到家就能吃上飯菜。然而總是事與愿違,生產(chǎn)隊放工常常是很晚的。早在家里等得五內(nèi)如焚的我們,干脆結(jié)伴到村前母親回家必經(jīng)的小石橋前等候。
在昏暗的夜色中,農(nóng)人們陸續(xù)或扛著鋤頭或挑著擔子回家。每每有農(nóng)婦模樣的人走來,我們便都使勁瞪大雙眼辨認,然后從一次次的熱切過渡到一次次的沮喪。終于看到母親遠遠地走來,我興奮地喊道:“媽媽,媽媽”。興許是盼望太過于熱切了,我和姐姐都不止一次地叫錯了人,等到來人走近了才明白過來,羞愧難當。
冬天的太陽下山得早,媽媽回家就顯得更晚了,那時的冬天又特別冷,我不敢再去村前等候,便窩在灶前干稻草堆里,看灶洞里不時閃亮又迅速熄滅的火星。灶前很暖、干草很軟,我無一例外地睡著了,直到媽媽回家,把我搖醒,都還意猶未盡。
后來,分田到戶了,日子似乎好過了不少,但母親更辛苦了。父親在外教書,我們都還小,家里分到的6畝地幾乎全靠母親耕種,沒有牛、缺乏運輸工具和犁耙等農(nóng)具,母親的艱辛可想而知。
我稍大一些后,也學(xué)會了做飯,因為鄰家同齡的孩子基本不掌握這個技能,這讓我可以在他們面前嘚瑟一番。然而,做飯遠沒有和小伙伴們“打沖鋒”來得刺激,一個人端坐灶前,反復(fù)往灶口添草添柴,這對于一個好動的孩子來說,無疑需要不少耐心。
但在這枯燥的勞動中,我卻找到了新的樂趣。
豆子成熟的季節(jié),把未曬干的豆子用針線穿成串,放稀飯里一起煮,飯熟了,豆子也就熟了,長串的掛脖子上當項鏈,短串的圈在手腕上當手鐲。玩累了,這頸鏈和手鐲就成了我們解饞的零食了。
那時候,家里常年儲藏一摞地瓜。母親把剛收成的地瓜堆在陰暗的里間一角,再從池塘邊挑回兩擔沙子,把地瓜埋起來。這樣地瓜在潮濕陰暗的房間一角存放著,我們時不時掏出兩三個,去皮、洗凈、剁成小塊,和著珍貴的大米煮地瓜粥,可以吃上一整年。
不料這堆地瓜卻成就了我們孩子們的另一項樂趣。飯熟之后,往灶口里塞兩個小的、長的地瓜,用火垺蓋上,利用灶里的余溫將地瓜焐熟。雖然常常因“緊嘴”而提前將地瓜挖出來,不得不半生不熟地啃,我卻樂此不疲,一次次重蹈覆轍。
我最愛的還是烤花生。落花生成熟的時節(jié),抓一把半干的、未掰殼的花生,塞到灶臺前面用來放火柴的方形洞里,往里面填幾塊火紅的木炭,用塊木板堵住洞口,再用木棍頂著木板,不大一會兒就大功告成了。扒出那烤得滾燙的花生莢,手忙腳亂地掰開,匆忙丟進嘴里,在一番舌頭亂動、猛吸冷氣之后,細細品嘗那嚼起來綿、吃起來香的爽勁,美味??!
但是,可憐了那火柴洞,經(jīng)不住兩次折磨就被烤得黑乎乎的了。父母對我們的管教一貫嚴厲,但卻沒有因這事揍我和比我還頑皮的哥哥,現(xiàn)在想想都覺得不可思議?;蛟S,身處貧困的歲月,作為過來人,父母很理解嘴饞的滋味。
其實,我們家的灶并不是只會生產(chǎn)稀飯和地瓜湯。
下雨天,母親不出工,只見她圍著灶臺忙上忙下,不多時就變魔術(shù)般地用個大鋁盆端來一盆炒面條,或者炒米粉,甚至是蒸餃子,里面可都是有肉的!所以,整個孩提時代,我最盼望的就是下雨天,因為不用煮飯,也因為有母親做的美食,還可以吃得很飽很飽。
過節(jié)時,母親會提前一兩天開始準備,那正是灶臺上那口大鐵鍋大顯神通的時候。按照節(jié)日不同,母親會在大鍋上蒸各種米粿、面粿和糕點,比如春節(jié)蒸“紅龜”、元宵蒸“甜粿”,此外還有“千層粿”“發(fā)粿”“松糕”“鱉頭糕”“糍粑”等以及那些我用閩南話叫得上名字如今卻又寫不出來的東西。這讓我不禁驚嘆母親的心靈手巧。
在眾多種糕、粿中,我特別喜歡“甜粿”。印象中,兒時母親每年都要做兩次甜粿。做“甜粿”是相當費工夫的活,母親提前幾天將糯米和秈米按比例混合,用水泡軟,接下來就要磨米漿了。
外婆家有一臺石磨,那可是極少數(shù)人家才有的,外婆用這臺石磨磨米、磨豆子、磨面,做出了各種糕、粿,做出豆腐,甚至釀出米酒來。可見,母親的心靈手巧是來自外婆的遺傳。
磨米漿的過程,在我小時候看來雖然好玩,但后來推過一次磨,才清楚其實是極其枯燥無味的。而且對于母親而言尤顯困難,因為經(jīng)常沒有人配合“放磨”,母親不得不推一會兒磨再停下來“放磨”,這樣效率就低了許多,不但耗時而且耗力。于是我便自告奮勇,請纓由我“放磨”。然而“放磨”也并不容易,磨鉤不停從磨眼上方經(jīng)過,想成功地將米和水投入磨眼中,需要既快又準,又要適時適量。雖然如此,但經(jīng)過多次試錯,最后我終于跟上了節(jié)奏,這也是我后來常常嘚瑟的資本之一。
米漿濾去過多的水分,加入適量紅糖,終于到蒸粿的環(huán)節(jié)了。盡管多次看到過母親蒸粿的一系列操作,但總沒有一次是專注從頭看到尾的,反正過程記得不太真切,僅有一個細節(jié)是萬分清晰的。
為了使甜粿充分熟透,在米粿將熟未熟之際,母親會拿一根兩尺來長的搟面杖將米粿攪拌均勻,而我的注意力就在那根搟面杖上,因為那上面粘著一層米粿。母親早看透了在灶前灶后晃悠了老半天、又裝模作樣幫忙燒火的我的心思,用一把小刀把米粿刮下一團來,說:“來,試看看,熟了沒有?”我便毫不客氣地當起了“專家”鑒定起母親的手藝來。末了,還不過癮,又趁母親去灶前添柴火的空兒,拿起搟面杖啃起來。
那米粿到底有沒有熟透我不清楚,但那甜、粘、軟、燙的滋味和我留在搟面杖上那幾道深深齒印我是一清二楚的,如今閉起眼來想想,還是滿滿的幸福。
灶前給我留下的童年記憶還有許多,有失火燒了裝火垺的糞箕,有冬天躲在灶洞里的貓貓……每每回憶起這些,我總是情難自己。這里,有母親忙前忙后的身影,有我清貧又溫馨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