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俊
孔子的教育方法及其對高校思政課教學的啟示
王志俊
(寧波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暨哲學與國學研究中心,浙江 寧波 315211)
被世人稱作至圣先師的孔子,是我國古代偉大的思想家和教育家,記載孔子及其弟子言行的《論語》則是其教育理念的有形載體。在具體的教學實踐之中,孔子反復揭明君子之學在于學以成人,致力于在日用常行中涵詠德性;引導受教育者在通達見聞之知的同時,于自家身心上反復體察以成就為己之學;以循循善誘的教學方式引導學生獨立思考,激發(fā)其學習的自覺性與主動性。探求儒家反求諸己的身心之學,深入挖掘孔子所倡導的學、習并舉,學、思并重,啟發(fā)誘導等教育方法的思想內涵及其使用情境,對當前高校思政課的教學方式方法創(chuàng)新有著重要的借鑒價值和啟示意義。
孔子;論語;教育方法;思政課教學
影響高校思政課教學實效性的因素有很多,教育方式方法是關鍵性的一環(huán)。以《論語》為代表的先秦儒家經(jīng)典,不僅蘊涵著豐富的思想道德資源,也構成當今思想政治教育創(chuàng)新的基本歷史前提和重要文化語境。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孔子在長期的教學實踐中積累了相當豐富的教學經(jīng)驗,并形成了一系列靈活多樣、行之有效的教育方式方法,諸如學、習并舉,學、思并重,啟發(fā)式教學,以及因材施教、有教無類、下學上達等。
本著古為今用、推陳出新的原則,筆者著重探討孔子教育方法的幾個重要側面,努力澄清當前研究的未盡之處,并試圖將其融入當下的思政課教學,以孔子面向生活、切近身心的成德之教裁正當前整齊劃一式偏重知識技能的教育方法,以期對當前高校思政課教學方式方法創(chuàng)新有所啟迪。
《論語》開篇為《學而》,“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為全書首句??鬃訉W、好學的重視由此可見一斑。[1]與現(xiàn)代漢語中“學習”這一固定詞語搭配不同,古代的“學”與“習”一般是分開使用的兩個概念。二者聯(lián)系起來使用,始于孔子的“學而時習之”。[2]在孔子看來,“學”與“習”都是通達德性的認知手段,但二者在內涵上又有細微分別。
關于“學”,孔子曾自述“吾十有五而志于學”(《論語·為政》),又說“君子博學于文”(《論語·雍也》)。在這里,學之對象,也即“文”,主要指詩書禮樂、典章制度、歷史文獻等。這是學校教育的重要內容,也是學生獲取知識和經(jīng)驗的重要途徑。這要求學生博聞廣識,所謂“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論語·述而》)。然而,正如《大學章句序》所言,灑掃、應對、進退之“節(jié)”,禮樂、射御、書數(shù)之“文”,還停留在“小學”階段,這屬于具體的經(jīng)驗性知識,也可稱之為見聞之知;成德之君子還需要接受“大學”再教育,學習“窮理、正心、修己、治人之道”[3]1,這關乎道德修養(yǎng)和理想境界,可稱之為德性之知,而這才是孔子所說之“學”的首要內涵。正如《論語·學而》所說:
子夏曰:“賢賢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與朋友交言而有信。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弊釉唬骸熬邮碂o求飽,居無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已?!?/p>
子夏認為,一個人看重妻子之賢德重于容貌,侍奉父母竭盡全力,侍奉君王奮不顧身,對待朋友言而有信,這就是真正的有學問。子夏所討論的“學”,主要發(fā)生在“賢賢”“事父母”“事君”和“與朋友交”的倫理生活之中,而這恰巧對應于《孟子》所說的夫婦、父子、君臣、朋友“四倫”。這里的“學”之對象廣泛涉及家庭倫理、政治倫理以及社會倫理,“學”之場域也遠遠超出現(xiàn)代意義上的校園課堂??鬃铀f的“好學”側重于“敏于事而慎于言”,意即不在言語上夸夸其談,而是切實把事情做好,尤其是向有道之人學習,時刻匡正自己。“好學”這一評價落實于日常道德生活之中,指向應事接物的行為態(tài)度和對理想人格的期許??芍?,孔門所論之“學”的范疇和內涵相較現(xiàn)在更為深廣,學不僅是趨向完善的倫理德性,還是落實于當下生活日用的道德活動。
因而,關乎道德教育的“好學”是十分可貴的精神品格,而這一美德在當時的社會并不常見。如《論語·公冶長》云:“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孔子之為孔子而異于常人,正在于好學。魯哀公問孔子“弟子孰為好學?”孔子答曰:“有顏回者好學,不遷怒,不貳過,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無,未聞好學者也?!保ā墩撜Z·雍也》)孔子弟子多達三千人,身通六藝者七十二人,只有顏回“好學”。并且,好學的典型表現(xiàn)是不遷怒于人、不重復犯錯。可知,孔門所說的好學,不單指學習典籍知識,而是重在道德修養(yǎng),尤其指向對生命智慧、完滿德性的追問。
除了直接闡明好學的內在價值,孔子也從反面立論,指出“不好學”的弊端:
子曰:“由也,女聞六言六弊矣乎?”對曰:“未也?!薄熬?,吾語女。好仁不好學,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學,其蔽也蕩;好信不好學,其蔽也賊;好直不好學,其蔽也絞;好勇不好學,其蔽也亂;好剛不好學,其蔽也狂?!保ā墩撜Z·陽貨》)
所謂“六言”,即六種品德??鬃诱J為,愛好仁德而不愛好學習,其流弊是容易被人愚弄;愛耍聰明卻不愛好學習,其流弊是游談無根;愛好誠信卻不愛好學習,其流弊是賊害自己;愛好直率而不愛好學習,其流弊是說話尖刻;愛好勇敢而不愛好學習,其流弊是胡作非為;愛好剛強卻不愛好學習,其流弊是狂妄自大。換言之,只有善于學習,仁、知(智)、信、直、勇、剛六種品德才能不斷完善,否則“六德”有淪為“六蔽”的可能。在這里,好學再次與德性修養(yǎng)關聯(lián)起來,可以說,好學是進德之基,修業(yè)之始。
關于“時習”,主要存在兩種不同的說法,一是以王肅為代表的“學者以時誦習”說,意即按時復習,主要指在特定時間節(jié)點誦讀經(jīng)典;一是以朱熹為代表的“既學而又時習之”,意謂時時復習,側重表明時時刻刻處于學習的狀態(tài)之中。[4]錢穆也說,“人之為學,當日復日,時復時,年復年,反復不已,老而無倦?!盵5]4比較而言,時時復習的說法更勝一籌,這表明為學功夫沒有間斷,也更符合孔子學而不厭、誨人不倦的終身學習理念。
并且,“時習”之“習”不是指機械性、重復性地學習,而是指由內在意識自主驅動的發(fā)自內心、由內而外的實習、踐習。如《論語·學而》所說:“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在這里,為人主籌謀、與朋友相交以及傳授講論均屬于省身、學習的范疇;此處的“習”強調“熟之于己”“反求諸身”。[3]48
由此,可歸納出孔門所說之“習”的兩層深意:其一,“習”首先指反求諸己,這表明學習的方向不是向外,而是向內直面自身,具體表現(xiàn)為在生活實踐中反躬自省、反復驗之于心。其二,踐習、講習落實為道德主體的行為活動,這種修身實踐有一定的現(xiàn)實指向,需妥善應對倫理生活中的人情事變,以達成儒家修己以安人的理想,因而這種反觀自照式的修習具有一定的工夫論意義。
學習、踐習的另一典型表現(xiàn)是《論語·為政》所說“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矣?!币话銇碚f,孔子對“好為人師”是相當警惕的,而朱熹卻能探幽抉微,彌合這種潛在的沖突:“學能時習舊聞,而每有新得,則所學在我,而其應不窮,故可以為人師?!盵3]57溫習舊有的知識,不斷反躬自省,時時有新的體悟,則所學是“為己之學”,應事接物無不妥當,故而可以做老師。在這里,“習”的具體行動指溫故知新,習得的結果是所學在我。并且,溫故而知新這一“習”之實踐是一個階梯式不斷升進的過程,而所學在我則點明了為人之師的內在邏輯。具體而言,經(jīng)過深刻的自我省察、自主學習,所得所學充足于內,自然而然流溢于外,故而能夠感化、教誨他人。并且,因學習、踐習之需要而形成師生關系,因師友講學傳授而締結成修行共同體,這反過來又有助于志同道合之人的修身成德,在進德修業(yè)的理想目標的指引下施行于生活實踐之中。
對孔子來說,“學”與“習”均是重要的教育方法。其中,“學”是前提條件,確保為學的目標是人格完善的仁人君子,所謂學以成人;“習”強調為學工夫永無止境,時刻踐習,溫故而知新。“學”與“習”的關系是,“學”在一定意義上可以統(tǒng)攝“習”,好學必踐習,既學而時習之。善于學習則能時刻反躬自省、涵養(yǎng)德性,應事接物自然恰當好處,這是真正意義上的成德之學、實踐之學。
因此,孔子論“學”,首重德行,強調學習為人處世之道,這是較高層次的德性智慧;其次才是學文,也即學習文化知識。而無論是學以成人還是博學于文,同時蘊涵實地踐習、隨時溫習之義。倘若枯坐書齋,詩書禮樂等經(jīng)典、仁義禮智等德目熟讀成誦,講論起來滔滔不絕,而一旦應對家庭社會乃至政治領域內的具體事務卻手足無措,這絕不是好學、善學。真正意義的好學之人趨向于德性完善、知行合一的君子,在內可以修身齊家,在外則能治國平天下。
反觀當今高校的思政課教學,基本仍以指定教材為講課大綱,以照本宣科為主要授課模式,以閉卷考試為考核手段,這些因素的存在合力把學生對思政課的學習引向歧途:“為了通過考試而學習,而不是為了內在素質的提高而學習;為了拿學分而學習,而不是為了形成某種高尚的道德行為而學習。”[6]換言之,思政課教學更多將學習內容局限于具體知識,學習場所限定在課堂之內,學習方式大多呈現(xiàn)為老師對學生單向性的灌輸,從而遺失了孔子論學的根本精神和首要內涵,亦即學習是對自身德性的省察涵養(yǎng)與應事接物能力的磨練提升。
因而,高校思政課教學不在于學生掌握了多少文化知識,背誦了多少概念原理,更不在于考試分數(shù)的高低。簡言之,思政課教學應當由外在的知識技能式教育轉向內在身心性命的道德教育。學生作為學習的主體,應當突破教室與課堂的限制,自覺提升精神境界和道德理想,結合自身經(jīng)驗涵養(yǎng)性情,真正做到學以成人、學以致用,將所學所得落實于生活實踐,妥善處理社會現(xiàn)實問題。這種扎根于生命、立足于現(xiàn)實的學習,才能最大程度上激發(fā)學生學習的主動性和積極性,真正提高思政課教學入腦入心的針對性和實效性。
孔子教育學生的另一重要方法是學與思并重,所謂博學而慎思。這里的“學”側重于學之第二義,所謂博學于文。如上文分析,所學內容雖為詩書禮樂、典章制度等,但與個人的德性修養(yǎng)、立身處世緊密相關。《說文》云“慎,謹也”;《爾雅》云“慎,誠也”。慎思之“慎”主要指謹小慎微、周密細致。換言之,不放過任何引發(fā)思慮萌動的微末之事,這與“博”正好構成語義上的對照?!八肌辈皇且话阋饬x上空泛無依、漫無邊際的思考,而是緊扣道德主體的反躬自省、心靈省思。
《論語·為政》有言:“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朱熹注云:“不求諸心,故昏而無得。不習其事,故危而不安。”[3]57可知,只知道學習卻不思考(不在自家身心上反復省察),就會惘然無所得;只思考而不學習(不實地踐行所學之事),則會危殆而不安。按照朱熹所說,學指“習其事”,思指“求諸心”。在這里,學與思的關系,切換成事與心的關系。訴諸于心之思以后,還要學習踐履,應用于天下國家事務。這再次印證,學習是緊扣道德主體的身心之學,內化于心還需外化于行,要將所學所思擴推于現(xiàn)實事物之上。蒙培元指出:“作為學習與教育的方法,學與思可以分開說,各有不同的職能和作用,其心理機能也不同。學是通過耳目聞見獲得知識,通過記憶存儲知識;思則是通過‘心’的思維作用進行推理活動,貫通知識?!盵7]162這正是現(xiàn)代語境下對學與思的一般性理解,而孔子所說并非單純指向知識性學習與理性思考,而是側重于貼合個體性情與生活的反省內求、實地踐行。
針對“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另有一種觀點認為,“罔”指迷惘,“怠”指疑惑。學而不思,會越來越糊涂,思而不學,腦子空轉,是大糊涂。[8]這一說法更加凸顯“學”相對“思”而言的基礎性地位。離開實際學習和具體內容的思考,會流為王陽明所批評的“茫茫蕩蕩懸空去思索”。換言之,思是思其所學,應當根據(jù)所學所得,深入反省自身的內在心性、言行舉止,否則思考沒有落到實處,有掛空的危險。
正如《論語·衛(wèi)靈公》云:“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笨鬃右杂H身經(jīng)歷為證:整日不吃不喝,整夜不眠不休,一味思考問題,卻沒有任何收益,不如踏踏實實去學習。當然,這并不是說思考不重要,而是批評不以學習為基礎,不著邊際、勞神費心地思考(所謂“空想”“瞎想”)的現(xiàn)象?!盾髯印駥W》亦云:“吾嘗終日而思矣,不如須臾之所學也?!笨芍?,只思考而不學習存在很大弊端,懸空思索還不如扎實學習。當然,孔子所說的學習雖離不開書冊典籍,但絕不可陷溺于知識層面的辭章記誦。
與思而不學相應,還有另外一種極端——學而不思,只注重一般性的知識學習,而忽略了自我省思層面對身心的觀照。因此,孔子也一再強調“思”的重要性。
君子有九思:視思明,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論語·季氏》)
子曰:“賜也,女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與?對曰:然。非與?曰:非也,予一以貫之?!保ā墩撜Z·衛(wèi)靈公》)
“九思”的對象緊緊圍繞“視”“聽”“色”“貌”“言”“事”“疑”“忿”“得”而展開,思之結果分別指向“明”“聰”“溫”“恭”“忠”“敬”“問”“難”“義”??芍鬃铀f之“思”是切近身心性情、緊扣當下生活實際的,省思之君子實為道德楷模。道德主體需要經(jīng)過自我省察來提升德性修養(yǎng),而“思”這一反身活動正是君子之為君子的關鍵??鬃酉蜃迂曁寡?,自己并非博學多識之人,而是有一以貫之之道。然而,如何“一以貫之”?如何統(tǒng)貫零散、雜多的知識經(jīng)驗并使之“一貫”?合理推測孔子的未盡之言,“多學”“識之”還需“思之”??鬃拥囊灰载炛溃x不開道德主體的反省內求、自我反思,“思”之對象涉及視聽言動、接人待物、為人處世各方面。
此外,除了反思、省思,還需保有懷疑精神。一般認為,孔子倡導“從周”“信而好古”,缺乏懷疑的精神。這一觀點并不準確,孔子明確說“疑思問”。對于日常生活中的耳聞目見,孔子也反對盲目聽從,所謂“道聽而途說,德之棄也”(《論語·衛(wèi)靈公》)?!墩撜Z·為政》亦云:“多聞闕疑,慎言其馀……多見闕殆,慎行其馀?!边@里的“闕疑”“闕殆”相當于存疑,把不可信之事先擱置一邊,待時機成熟時再解決。
懷疑這種具有反思精神的行為態(tài)度,在《論語》中具體呈現(xiàn)為“如之何”的問題。如《論語·衛(wèi)靈公》云:“子曰: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吾未如之何也已矣?!笨鬃又赋?,一個人不去想“怎么辦”的問題,對于這種人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霸趺崔k”涉及方法路徑的問題,這需要行為主體反復思考并付諸實踐。而只有真正知曉“是什么”“為什么”,才能解決好“怎么辦”。這要求學與思密切配合,即在圣人與經(jīng)典的感召指引之下,反復省察自己的心靈世界及現(xiàn)實生活,真正落實遷善改過、好善惡惡的道德行動。因此,錢穆說“如之何”是“熟思審慮之辭”[5]5。倘若“思”這一反省工夫純粹熟練,自然明白如何出處進退、應事接物。
排除學而不思、思而不學兩種錯誤傾向,正確認識到學、思的重要價值之后,還需將學與思有機統(tǒng)合起來。如《論語·子張》云:“博學而篤志,切問而近思,仁在其中矣。”廣泛學習而又能篤守為學志向,就切己處發(fā)問并思考當前的問題,仁德就在這里?!昂V志”可視為“博學”的態(tài)度,“切問”可視為“近思”的表現(xiàn)。《中庸》“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真正將所學、所思落實為實際行動??梢哉f,學與思的有機結合,可以有效達成知行合一,進而成就至善之仁德。
因此,“學”雖然起始于知識技能的學習掌握,但所學內容關乎立身行事之道,所謂“博學于文,約之以禮”;而“思”側重于向內用功,是道德主體對自身所作所為的反思與省察。從二者關系的角度來說,“學”是“思”的前提、基礎,思而不學會流為空想;“思”是“學”的深化、落實,學而不思則與自家身心無益。簡言之,學與思各有側重,二者缺一不可。博學而慎思,意味著在泛觀博覽的同時反求諸身,時刻遷善改過,使自身不斷趨向完善,進而成就理想的君子人格。既學而又思之,是關乎工夫踐履的生存論問題,而非純粹的理論反思問題。
相較而言,當下的思政課教學在“學”上局限于書本知識的課堂講授等問題,在“思”上則流為純粹抽象的思辨,而遠離當下的生活實際??鬃訉W、思并重的教育方法啟示我們:其一,學之對象超越于知識技能層面的理論學習,博學于文是道德修養(yǎng)方式之一;“學”不是為了外在目的,而是關乎個體的立身處世之道。其二,“思”不是知識學意義上的思考、思辨,而是指向切近個體身心的反省內求、自我省察,所謂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鬃铀f的博學而慎思對治的是生存論問題,所學是經(jīng)世致用之學,所思指向道德主體自覺的精神修煉。因而,博學而慎思并不是脫離生活日用的理論反思學習,而是意在提升道德主體的身心修養(yǎng),與此同時提高應事接物的能力。思政課教學應當借鑒這一方法,教學的重心應當由外在轉向內在,由對書本的知識性學習轉向對身心性命的省察和生活實際中為人處世之道的錘煉。
在引導弟子著眼身心性命,反躬自省的同時,孔子還提倡循循善誘的啟發(fā)式教學法。《論語·子罕》云:“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欲罷不能?!边@是顏淵對孔子循序漸進、導人向善的啟發(fā)式教學的生動描摹。所謂“循循”,即有次序、有步驟。循循善誘可以說是階梯式、漸進式教學方法。如前文所分析,博文約禮表明孔子教導學生不僅注重知識的傳授,更重視道德性情的涵養(yǎng)。而“欲罷不能”是說想要停止學習都不可能,這是顏淵對自身學習狀態(tài)的自我刻畫。而顏淵的好學、樂學,也是孔子予以啟發(fā)、誘導的前提。
《論語·述而》亦云:“不憤不啟,不悱不發(fā)。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敝祆渥⒔庹f:“憤者,心求通而未得之意。悱者,口欲言而未能之貌。啟,謂開其意。發(fā),謂達其辭。物之有四隅者,舉一以知其三?!盵3]95這主要指:其一,不到他“心求通而未得”的時候,不去開導他;不到他“口欲言而未能”的時候,不去啟發(fā)他。其二,如果他不能舉一反三、以此類推,就不再教他。并且,“啟”和“發(fā)”的涵義各有側重?!皢ⅰ睂谛模搁_啟心智;“發(fā)”對應于口,指言辭曉暢。“啟”“發(fā)”作為教學方法有其使用的“特殊”時刻和“非?!鼻榫场!皢ⅰ边m用于學生遭遇認知上的困難,產(chǎn)生強烈的求知沖動,卻困于認知瓶頸而一籌莫展的時刻;“發(fā)”適用于學生在求知欲的驅動下終于洞悉問題的癥結所在,卻詞不達意、無法準確表述的時刻。老師把握好時機恰如其分地點撥,學生當下便有茅塞頓開之感。
因而,能否把握這一特殊時刻,會呈現(xiàn)出截然不同的效果,所謂“不待憤悱而發(fā),則知之不能堅固;待其憤悱而后發(fā),則沛然矣。”[3]95老師在學生沒有求知欲望時擅自啟發(fā),學生學到的知識不會牢固;在學生產(chǎn)生強烈的求知沖動時合理啟發(fā),學生獲取知識的能力如同江海橫流沛然莫之能御,而這正是灌輸式教學與啟發(fā)式教學的根本區(qū)別。
除舉一反三、聞一知十的說法之外,孔子還談到“告往知來”的問題。正如《論語·為政》云:
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子貢曰:《詩》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謂與?子曰: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p>
在這里,孔子和子貢扮演了教師與學生關于循循善誘的啟發(fā)式教學的生動情景。在日常教學之中,子貢就品行操守問題向孔子請益:貧窮而不諂媚,富有而不驕縱,這樣如何?孔子認為這種說法雖然沒有問題,但是還不夠究竟,“貧而無諂”不如“貧而樂”,“富而無驕”不如“富而好禮”。二者在修養(yǎng)境界上有高下之異,后者才真正忘記了富貴憂戚??鬃釉敿毐婷髁诉@種差別,子貢由此合理聯(lián)想到養(yǎng)性情之正的《詩經(jīng)》,并能引《詩》表明立場。孔子因而稱贊子貢,告知“所已言”而能推知“所未言”。這是典型的循序漸進、啟發(fā)誘導的教學場景,學生不僅“知其然”,而且“知其所以然”。
在這一教學實踐之中,老師以次第啟發(fā)的方式,培養(yǎng)起學生觸類旁通、舉一反三的思維能力。學生掌握這一學習方式,能夠有效建立起知識點之間的關聯(lián),由點到線、由線到面,最終建立起龐大而精密的知識體系。
關于孔子的啟發(fā)式教育方法的優(yōu)點,后人也深有體會。如《禮記·學記》所說:“君子既知教之所由興也,又知教之所由廢,然后可以為人師也。故君子之教喻也,道而弗牽,強而弗抑,開而弗達。道而弗牽則和,強而弗抑則易,開而弗達則思。和易以思,可謂善喻矣?!薄秾W記》指出,君子知道教育教學興盛和廢弛的緣由,而后才能為人師長。因而,君子之教簡易明白,順勢引導而不強行牽制,激勵勸勉而不阻撓壓抑,開導啟發(fā)而不要求一蹴而就。這一教學方法與孔子“不憤不啟,不悱不發(fā)”之說一脈相承,亦接近于孟子所說的“引而不發(fā)”。在具體的教學實踐中,老師作為教學之主體,以“道”“強”“開”為先導;相對而言,學生作為教學的客體,在老師的引導、勉勵、啟發(fā)之下,最終達成“和”“易”“思”的教學效果。
具體來說,啟發(fā)式教學有如下特點:一是,這一教學方式對施教者有較高的要求,老師要熟悉不同學生在資質性情方面的差異,了解其學習進度和認知階段,并能準確捕捉為學困頓滯礙的關節(jié)點。這也潛在要求教師能夠做到因材施教,根據(jù)不同學生的接受能力和學習狀況有針對性地展開教學。二是,學生有著濃厚的學習興趣,表現(xiàn)出學習的主動性、自覺性,在老師的啟發(fā)下有獨立思考和解決問題的能力。有學者指出,啟發(fā)式教學的顯著特征是“強調啟發(fā)主體的內在道德功能和自覺性。”[9]學生的自覺學習和獨立思考是啟發(fā)式教學的起點,而老師開導的時機、場景則是啟發(fā)式教學的關鍵。
然而,當前高校思政課教學大多采取大班授課的形式,視學生為整體而采取一刀切式整齊劃一的教育教學手段,無法兼顧個體性情資質的差異,難以針對學生的個性特點展開循序漸進式的啟發(fā)教學。相對于孔子的精英式教學,當前的平民化教學逐漸流為灌輸式、填充式的宣講。可以說,孔子的啟發(fā)式教學對老師和學生都提出了新的要求:
其一,教師需在教學過程中重新認識自身的主導、誘導作用,角色定位清晰之后還需采用階梯式、漸進式的教學方式,針對不同學生的才質性情挖掘其內在潛能,在學生遭遇認知困境而進退兩難的“關鍵時刻”適時啟發(fā),引導學生通過自主學習和獨立思考解決問題。
其二,學生則需擺正學習的主體性地位,時刻保持強烈的好奇心和求知欲,充分發(fā)揮自身的積極性和主動性,在老師恰當?shù)囊龑Ш图钪峦咨铺幚韱栴},真正掌握觸類旁通、舉一反三的學習能力。在教學互動之中,教師是學生的引路人,是教學的重要的參與者,起著輔助配合性作用,而學生卻是自我教育的主體,要在教師的點撥誘導下善于開發(fā)自身潛力。
綜上所述,孔子較為重要且極具現(xiàn)實指導意義的教育方法主要有學、習并舉,學、思并重及啟發(fā)式教學。其中,“學”不單指知識學習,而是指學以成人,側重于心性修養(yǎng)和人格完善;“習”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溫習、復習,而是落實于日用常行的踐習、實習。博學而慎思表明君子不僅要廣泛學習為人處世之道,提升應事接物的能力,還需時刻反求諸己、內省不疚,反復檢討自己的心靈世界和言行舉止,不斷遷善改過以趨向完善。而在啟發(fā)式教學中,學生樂于學習、積極向學是教師誘導啟發(fā)的前提,學生產(chǎn)生強烈的求知欲望卻求之不得、詞不達意的特殊時刻則是啟發(fā)的關鍵,這一教學方式能夠培養(yǎng)學生舉一反三、觸類旁通的學習能力。上述教學方法具有鮮明的現(xiàn)實指向和工夫論意義。真正的君子不僅注重德性的涵養(yǎng),也強調學習生活和倫理生活中的工夫踐履,以有效應對社會政治領域內的人情事變,真正實現(xiàn)儒家開物成務、修己安人的理想??梢哉f,孔子所倡導的君子之學是成德之學、實踐之學,經(jīng)世致用之學。
當今高校思政課的創(chuàng)新發(fā)展離不開以儒家為代表的傳統(tǒng)文化這一基本歷史前提和重要文化語境。思政課教學立德樹人的教育目標,也與孔子教導弟子修身養(yǎng)性以成就君子人格的觀念一脈相承。有學者指出,“心學運動推動當時的教育由外向的、知識技能的教育,開始轉向內在的、身心性命的教育,教育的重心從書冊又回到了人的生命和生活之中?!盵10]這一分析同樣適用于當下,高校思政課教學普遍膠著于書本教材,流為脫離生活世界、遠離身心性情的知識型教育,而孔子的教育方法貼合于當下的生命踐履,著眼于弟子的身心性命,因而其教其學是導人向善、學以成人的道德教育。借鑒學習這一教育方法,需要盡可能擺脫單一的知識本位,擺脫語言文字和知識技能的束縛,關注的焦點由外在的書本工具轉向主體的生活世界和心靈世界,在道德性命上用功,成為性情敦厚中和的仁人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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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nfucius’ Educational Method and its Enlightenment on Ideological and Political Course Teaching
WANG Zhi-jun
(School of Marxism Studies and Sinology, Ningbo University, Ningbo 315211, China)
Confucius, known as sage and mentor, was a great thinker and educator in ancient China with the Analects of Confucius to record the words and deeds of Confucius and his disciples, a tangible carrier of his educational concepts. In teaching practice, Confucius stressed that gentlemen,in Chinese, should learn to be decent and well-educated in moral integrity in self-examination and self-cultivation, besides the acquisition of knowledge. Learners were guided patiently and systematically to mobilize the learning motivation and interest, cultivate independent and innovative way of thinking learning. The present study provides good implications for the innovation of teaching methods for ideological and political course teaching to explore the ideological connotations and situated use of Confucius’ educational methods to combine learning and practice, learning and thinking, enlightenment and inducement teaching.
Confucius; Analects of Confucius; educational method; political course teaching
G40-02
A
1008-0627(2021)02-0059-08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中國語言哲學史(多卷本)”(2018ZDA019);寧波大學教研項目“孔孟德育思想及其在高校思政課中的應用路徑研究”(JYXMXYB2021015)
王志?。?989-),女,河南信陽人,講師/博士,研究方向:宋明理學。E-mail:754639913@qq.com
(責任編輯 周 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