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黔小景》中生命的悲劇與價值

方婉蓉

【摘要】 《黔小景》是1931年沈從文發(fā)表在《北斗》第一卷第三期的一篇短篇小說，講述了三月貴州的深山里，一條“官道”上發(fā)生的故事。小說用散文化的筆法、遠近景轉(zhuǎn)換的敘事方式向讀者展現(xiàn)了貴州深山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和人們的生活狀態(tài)，表現(xiàn)了特定歷史環(huán)境下人們的生存困境和生活悲劇，體現(xiàn)了作者獨特的人文關(guān)懷，以及對悲劇背后生命價值的思考。

【關(guān)鍵詞】 《黔小景》;生命;悲劇;價值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1）47-0004-02

《黔小景》是指黔地的一處小景，即文章開篇提到貴州深山里的一條官道上。在這條普通的官道上，綿綿的小雨、泥濘的道路、來往的行人、鋒利的刀劍、血腥的人頭……交錯在一起，構(gòu)成一幅悲涼的畫面，展現(xiàn)了特定歷史環(huán)境下人們的生存狀態(tài)，以及這種生活背后呈現(xiàn)出濃郁的悲劇性，體現(xiàn)了作者對生命價值的思考和關(guān)懷。

一、普通人的生活狀態(tài)

貴州，簡稱“黔”或“貴”，地處西南腹地，屬于云貴高原地區(qū)，地形復(fù)雜，氣候潮濕多雨，與外界的交流較少，形成了一個比較封閉的社會環(huán)境。小說首先用遠鏡頭的方式展現(xiàn)出一幅煙雨蒙蒙的畫面，隨后鏡頭慢慢移動，在雨中可以看到“爛泥般的路”“崩壞的坎”“挨餓的黑老鴉”“憔悴的婦人”……構(gòu)成了一幅蕭索荒涼的農(nóng)村景象，讓人感到濃濃的愁緒，奠定了文章悲涼的情感基調(diào)。

接下來鏡頭拉近，將畫面轉(zhuǎn)到深山里的官路上，在這條泥濘的路上，仍然有不少行人在雨里奔走，他們都行色匆匆，在這條路上度過一個又一個春秋。他們憑借“并不有十分把握的命運”，沿襲父兄傳下的習(xí)慣，遵循著生活的常態(tài)，“這條長長有名無實的官路，折磨他們那兩只腳，消磨到他們的每一個日子中每人的生命?！?/p>

雖然道路艱難，工作重復(fù)乏味，但是這些商人們也有自己的生活樂趣。他們在出發(fā)后，平時寂寞冷清的官路上，也開始熱鬧起來。當(dāng)?shù)厝嗽诠俾返男≌旧希_了很多家客舍，這些客舍是商人們漫長旅途的落腳點。客舍主人“預(yù)備水，預(yù)備火，照料一切”，客人們在歡笑中，似乎忘記了旅途的疲倦，享受著這一刻的安寧與美好。

然而，在這美好的時光背后，卻隱藏著血腥與殺戮。白天，商人們在往來的路上，常?？梢钥吹健奥放杂袝r躺的有死人，商人模樣或軍人模樣”，他們有可能是遇到了土匪，或者搶劫的軍人，或者其他意外事故。這與前面人們在客舍里把酒言歡的場面形成鮮明對比，商人在這條路上隨時都可以感受到死亡與殺戮，但他們只需要考慮如何走過這條官道，至于路上的事情，則與他們無關(guān)，即使這些事情很有可能預(yù)示著他們的明天。

《黔小景》中的景是悲涼殘酷的，給讀者呈現(xiàn)的是一幅慘烈的歷史畫卷，在這幅畫卷中，自然和社會無形中壓迫著每一個人，他們的生存一開始就是悲劇的。但是這些人并沒有因此放棄生活，面對著死亡的威脅，他們無法改變，只能淡然面對，努力過好自己的每一個日子，努力地活著，這就是他們的處世之道，也是他們的生存智慧。

二、生命存在的悲劇性

隨后文章將鏡頭慢慢拉近，用特寫的方式將畫面定格在一個小客舍里，展現(xiàn)了一個飽受喪子之痛的老人的孤單和寂寞，表現(xiàn)了生活的殘酷性和生命的悲劇性。兩個商人到了“一個孤單的客?！崩?。這里有一個孤單的老人，這天是他的生日，他熱情地招待了兩位客人。老人像小孩子的神氣自言自語地說著：“晴了，晴了，我昨天做夢，也夢到今天會晴”，老人心想著晴天、想著客人，在他生日的這天都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這對老人來說是最大的安慰。

當(dāng)客人問到老人的生活狀況時，老人答道：“我一個人。”老人看著這個和自己兒子有些相似的年輕人，本來要說“兒子死了”，但忽然又說道：“兒子上云南做生意去了。”這里老人的話是給自己留了一份念想，在他孤孤單單的時候，這兩個旅客給他帶來了一絲溫暖，但不管是晴天還是這兩位客人，都只是短短的一瞬間，天氣可能隨時變壞，客人們第二天也會重新上路，老人仍然是孤單一人。

這天老人說了很多，他明明已經(jīng)一個親人都沒有了，可是“就像為哄騙自己的樣子，把一些多年來已經(jīng)毫無消息了的親戚，一一數(shù)著”，他看著這兩個年輕人，痛苦的生活仿佛注入了新的動力，老人不知不覺給自己編織了一個個謊言，這些都是老人記憶中的模樣，他在回憶中尋找期望和依靠。但今晚一過，客人們就要走了，他又要孤零零地守在深山里，倒還不如就在自己的夢中離去。

老人的死亡對他而言是一種解脫，他一直都是孤獨的，但他把孤單埋藏在心里，過著普通的日子，慢慢地麻痹自己。在老人生日的這天，他自欺欺人地和客人們聊天，說著不可能實現(xiàn)的謊言，隨后又在謊言中去世。沈從文在文中這樣安排老人的去世，看似殘酷，其實卻是一種悲憫。對老人來說，此時離世，也許是命運最好的安排，在生命的最后一天，他終于可以不再孤獨。就像《賣火柴的小女孩》在火柴中看到祖母一樣，老人或許也在燃燒的火爐中看到了去世的兒子，也許就像他之前說的謊言一樣，兒子只是去云南做生意了，過不了多久，他們就可以團聚，老人也就不再孤獨了。

在老人身上，可以看到深山里無數(shù)人的影子，在這個混亂的年代，當(dāng)他們年老時，也有可能會變成老人這樣，一個人守著房子，悄無聲息地死去。也許不僅局限于老人，在這深山的官道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艱辛和苦楚，他們的命運早已不在自己手中，所以當(dāng)他們面對死亡和殺戮時，他們的態(tài)度是冷漠和淡然的，因為生命中無處不充滿悲劇，而他們能做的僅僅是按照自己本分好好地活著。

三、生命悲劇的價值與關(guān)懷

“那么老了一個孤人，自然也很應(yīng)當(dāng)死掉了”，當(dāng)老人去世后，鄉(xiāng)下人很自然地這么想著，兩個商人也是這么想著。沒有人覺得奇怪，也沒有人覺得可惜，這本就是很平常的一件事情。商人和鄉(xiāng)下人的想法看似有些無情和冷漠，可這也是自然本身的規(guī)律，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在這條官路上，每天都有著各種各樣的故事，往來的人對這些事情早已麻木，這條泥濘的官道折磨他們那兩只腳，消磨著他們每個人的生命。死亡無處不在，作者用最平緩低調(diào)的敘述，表達生命的悲傷與無奈。在深山里的人們，“他們?nèi)康娜松罚麄兟癫卦谛牡椎乃衅诖c想望，全部像荒蠻山中的草木，隨著季候的變換，周而復(fù)始默無聲息地自行榮枯?！睂λ麄儊碚f，無需思考生與死，順其自然便好，默默地承擔(dān)著自己的那份責(zé)任，責(zé)任卸下，死亡就來到了。

生命本就是這樣，縱使有再多的感情，命運總是在無形中給每個人分擔(dān)了一份責(zé)任。這兩個商人在這條官路上，可能又會繼續(xù)看到尸體、人頭、看到無人祭拜的荒冢。他們或許依然像之前千千萬萬個商人那樣，依然是默默地看看，又默默地走開了。對他們來說，“在路上所見的雖多，他們卻只應(yīng)當(dāng)記下一件事，是到地時怎么樣多賺點錢。”對商人來說，做生意就是他們的本分，他們不關(guān)心其他的事情，他們只需要按照規(guī)矩，將貨物送達，然后再換取自己的那份利益。在那個混亂的年代，生死不是他們可以控制的，對普通人來說，活著已經(jīng)是最大的幸福。

《黔小景》中一直籠罩著血腥、死亡的陰影，無論是開頭黔地景色的描寫，還是中間對老人故事的敘述，以及結(jié)尾商人們的重新上路。這條深山里的官路上，景悲、人悲、情更悲。雖然悲傷，但是卻不悲痛，在文中對死亡的大量書寫，除了表現(xiàn)人們深刻的悲劇性以外，更透露出了生命的價值——生存，即人要生存。無論有多少殘忍和悲傷，人總是要活著。官道上的行人，即使知道這條路上有很多危險，但是為了生存還是要繼續(xù)在這條路上行走;路邊的客舍，即使面對著軍隊、土匪的剝削，還是一樣守著自己的房子，默默地過著自己的生活。而那位老人，在兒子去世后，在所有親人都失去聯(lián)系后，還是守著房子。

海德格爾指出：“日常生活就是在生和死之間的存在?！边@些深山里的人，他們都是最底層的普通人，他們見過太多的生死，所以他們在生與死之間，把一個又一個日子消磨。對他們而言，生與死只是一個輪回，這輩子的責(zé)任盡完了，死后又去完成另一份責(zé)任。

沈從文曾說：“我是個對一切無信仰的人，卻只信仰生命?！薄肚【啊返墓适率潜瘋?，在那個歷史環(huán)境下，每個人都生活在重壓之下，他們承受著歷史、社會、環(huán)境的重擔(dān)，在夾縫中苦苦生存。但是這些人又是十分堅強的，他們“各按本分”生存下去， 承擔(dān)著人生中必須承擔(dān)的一切，雖然有痛苦，但是在旅人們圍著火爐談話的夜晚，兩個和老人的相處，以及老人最后一夜的幸福，這些歡樂都是無法否定的。對這些人來說，他們只需繼續(xù)保持著“人生本來如此”的平和心態(tài)，承擔(dān)著各自的那份責(zé)任，默默地生活下去，這就是他們?nèi)康纳钜饬x。正如民間的那句諺語一樣“好死不如賴活著”，雖然生命中充滿著悲傷和無奈，每個人都要在困境中苦苦掙扎，但是只要活著便還有希望。

在沈從文的筆下，這些鄉(xiāng)下人看似愚昧，卻活得清楚、明白，他們的人生是最真實的狀態(tài)。他們在生活的困境中，在死亡的陰影下，仍然各按本分地生存，沒有怨天尤人，沒有自暴自棄。所以文章在“苦難的敘事”中呈現(xiàn)出一種悲涼的詩意，讓人在惋惜生命的悲劇時，也多了一份對生命價值的思考，讓讀者在小景的苦難中尋找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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