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無雪?;鹈绺Z向身體的枝丫
她聽著輕微的鼾聲,夢囈
這個落枕即睡的男人
嘴角彎彎。滿足。恬淡
有著退向岸邊的喜悅
然而他的雙手緊緊握住生命的秘密
“巨大的虛無”。她想
最好造一所兩個人的房子
一個打漁,一個收網(wǎng)
在現(xiàn)世稀薄的安穩(wěn)中
有一些絕望。一些恩寵
黑暗里。她聽到呢喃
鼾聲在呼吸間停了下來
那枚尖尖的荷葉
卷住了濕漉漉的雨水
詩人簡介:
冰水,女。70后。浙江義烏人。文學博士。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寫詩,習畫。出版詩集《虛像》,散文集《一路花開》,美術(shù)論著《“湖州竹派”研究》。主編《金華詩歌雙年選》、《暖巖》、《走進缸窯》、《走進石塔》等?!墩憬娙恕犯敝骶帯?/p>
世 ?賓:如何好玩地讀一首詩
“今夜無雪”,有雪也許更好。這是一個無雪的冬夜,如果有雪,會加深屋里的溫暖,但會增添行路的艱難。屋里有兩個人,他們是共同居住在這個房間里?還是跋涉了很遠的路來到這里?或者是某一個人住在這里,另一個人從其他地方來到?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夜他們住在了一起。
“火苗竄向身體的枝丫”,這是幸福的火苗,希望的火苗,也是情欲的火苗。男人已經(jīng)滿足地進入了酣睡?!白旖菑潖潯M足。恬淡/有著退向岸邊的喜悅”,男人酣睡的時候,正是這女子展開對美好生活的想象的時候,這是這首詩的重點。
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知道,《今夜記》這首詩寫的是一個小女子在一個無雪的夜晚,看著身邊落枕即睡的男人,她有了新的渴求,“最好造一所兩個人的房子/一個打漁,一個收網(wǎng)/在現(xiàn)世稀薄的安穩(wěn)中/有一些絕望。一些恩寵”?!坝幸恍┙^望。一些恩寵”,今夜把絕望和恩寵放在一起,可以加深我們對這兩個人之間的關(guān)系的猜測,可以看出,他們要么是一對貧賤夫妻,要么是一對沒有未來的露水夫妻。只有這種關(guān)系才可能把絕望和恩寵交融在一起。我會更傾向于后者,即是一對沒有未來的露水夫妻。在漫長的貧困生活中,恩寵這樣的感受可能早就被艱難的日常生活磨滅掉了,只有在短暫、難得的相聚中,在那難以握住而偶爾擁有的時刻,才能把恩寵演繹到淋漓盡致,讓人難以忘懷。但這個女子并不滿足于短暫的相聚,她希望有一個屬于他們的房子,可以男捕魚女織網(wǎng),過甜蜜的小日子。
“黑暗里。她聽到呢喃/鼾聲在呼吸間停了下來”,“黑暗里”,我不知是詩人習慣性發(fā)展了詩歌的結(jié)局,還是下意識寫下后面的句子:這絕對不是個好結(jié)局。男人好像聽到她內(nèi)心巨大轟鳴,她希望的火車滾滾向前,這讓他發(fā)出了反對的“呢喃”,鼾聲在呼吸間停了下來。這是白描的手法,卻有著很強的象征意味。
“那枚尖尖的荷葉/卷住了濕漉漉的雨水”這是典型的意象派的筆法,僅這兩行都足以讓我們想起龐德的《在地鐵口》“這些臉的幻影在人群中/濕漉漉的黑樹干上的花瓣”,可能選詩的人也著迷于這兩句,但對我來說,這兩句就像一個不詳?shù)恼最^,荷尖卷住的雨水,怎么卷也卷不住,在太陽出來之后,雨水就會消失無影。這的確荒涼又讓人絕望。
“今夜無雪。火苗竄向身體的枝丫”,燃燒之后,留下灰燼。
吳投文:渴望另一面的生活
從《今夜記》展開的具體情境來看,這是一首寫二人家庭生活的詩,詩中有一種俗世生活的溫暖、安逸與滿足,也有一種幻想超出俗世幸福而向往詩與遠方的情緒暗影。所有的幸福都是相似的,而這也是人們?nèi)菀壮聊缬谄接沟脑颉W髡邔θ耸赖男腋J菨M足的,但又是不滿意的,于是幻想在這種安穩(wěn)的生活中有一種詩意的溢出。這就是幸福生活的兩面。對絕大多數(shù)人來說,安穩(wěn)是人生最大的欲求,舍此之外,似乎也沒有更好的救贖。但對作者來說,她有一種隱約的對于俗世幸福的不滿意,覺得俗世的幸福是一種“巨大的虛無”,她渴望另一面的生活。俗世幸福能滿足一個人的肉身,卻未必能滿足一個人的精神欲求。人在現(xiàn)世很容易產(chǎn)生空幻之感,實際上源于對人生意義的迷失。如果一個人追求健全的生命形式,他就需要重新作出選擇。但對作者來說,這樣的念頭也只是一閃而過,只是心里泛起的一層漣漪。俗世的幸福到底也是沉重的,并沒有給生活于其中的人準備好一雙飛翔的翅膀。
這是一首寫得相當完整的詩,在詩的技藝上幾乎無可挑剔。詩的結(jié)構(gòu)布局對應作者情緒的流動,暢達自然,三節(jié)之間流轉(zhuǎn)自如。詩的語言也相當凝練,在低抑中顯出些許的明亮,雖然不炫耀辭采,卻有婉約的抒情韻味。但作者所護住的二人世界到底還是有點小,沒有敞開生命中更豐富的情景,因此,在詩的境界上可能還是稍稍顯得局促。大致來說,作者可能傾向于輕逸的寫作路子,對自我情緒的表達固然有其特色,但仍然沒有與此類寫作明顯地區(qū)別開來。
向衛(wèi)國:人到中年:身體“火苗”如何熄滅于現(xiàn)世生活
一個身體竄出火苗的女人,觀察著身邊打著鼾聲的男人,慢慢地冷靜,慢慢地陷入沉思……這是一個“無雪”的夜晚,是詩歌所“記”之“今夜”,又同時是許多個“今夜”。猜測,這是一對中年夫妻,因為青春的肉體一旦燃燒起來,是難以這么快地冷卻/冷靜的。也就是說,這是一首中年之詩。
接下來,詩歌必然要進入的,是對于這兩個人之間的“關(guān)系”的思考,再進一步就是對生活的本質(zhì)歸納性的總結(jié)或感悟。而在此之前,當然有可能需要考慮身邊這個男人是個什么樣的人?是否值得依賴,能否給人安全感?等等。這一點正是決定此“關(guān)系”和兩個人生活狀態(tài)的關(guān)鍵。詩歌正是這樣走下去的,所以毋須重述。
因此,我們所有的好奇,最后只剩下:詩歌最終鎖定的“生命的秘密”到底是什么樣的?一個詩人的生命與一般的女人有什么不同?—沒有什么不同,依然是“巨大的虛無”中的一些些“現(xiàn)世稀薄的安穩(wěn)”,摻雜著“一些絕望”,也有“一些恩寵”。
這是一個有波瀾而不驚的“無雪”的夜晚,小小的身體的“火苗”一閃即逝,就如“那枚尖尖的荷葉/卷住了濕漉漉的雨水”。
周瑟瑟:文學博士是玩弄虛空與修辭的高手
在我國,文學博士寫詩大多是玩弄虛空與修辭的高手,尤其是女博士。
當然玩弄虛空與修辭,并不是博士的專利,大家都可以玩?,F(xiàn)實是大家都在玩,并且認為是我國詩歌之正道或正統(tǒng)。追索中國新詩第一人胡適博士,他獲得過36個博士學位,但他并沒玩過復雜的修辭。在寫詩這件事上,胡博士的觀點是“話怎么說,就怎么寫”。
冰水的《今夜記》,以“記”為題,那就記下今夜。寫作態(tài)度是胡適的。
女博士寫詩不玩虛空與修辭,就玩情調(diào),這是我國現(xiàn)階段流行的。在我看來,修辭與情調(diào)都可以玩,只要你寫出言之有物的修辭與情調(diào)就是好博士。但舉目所見是空洞的修辭,是故意把簡單寫復雜的詩,在語言里打轉(zhuǎn),更讓人難受的是還要??幔?嵋膊皇桥┦康膶@┦克F鹂醽?,尤其是還要發(fā)嗲,就更顯得突出了。
此事按下不表,先說文學女博士冰水的這首詩。沒有發(fā)嗲,沒有???,謝謝她。我不是男權(quán)主義者,寫作之事必定人人生而平等,稱那類型的寫作為女博士寫作,實在是她們中有的人多年來就是那么干的,撞到槍口我也是實話實說。
冰水“記”的寫作是放松的寫作,從“輕微的鼾聲,夢囈/嘴角彎彎。滿足。恬淡/有著退向岸邊的喜悅/然而他的雙手緊緊握住生命的秘密”,冰水寫的是客觀的語言事件,是接近真實的溫熱的詩歌。
她緊緊貼著事情本身的狀態(tài)寫,沒有虛空高蹈,但故事曲折迂回,尤其是所記的細節(jié)耐人尋味,“黑暗里。她聽到呢喃/鼾聲在呼吸間停了下來/那枚尖尖的荷葉/卷住了濕漉漉的雨水”。詩有細節(jié)就不會空,語言放松就不會陷入修辭的緊張。
詩中寫到“最好造一所兩個人的房子/一個打漁,一個收網(wǎng)/在現(xiàn)世稀薄的安穩(wěn)中/有一些絕望。一些恩寵”,冰水寫的是情感生活,觸及“生命的秘密”和“巨大的虛無”,有海子般的浪漫,有舒婷般的柔情,也暗藏北島式的堅硬?!敖^望”與“恩寵”都是私人的。
不要把詩寫成論文,是學院江湖詩人的當務之急,前輩帶出一大批后輩,后輩在讀時緊跟上將詩歌論文修辭化寫作,畢業(yè)后就固定下來,生生不息成為中國詩歌一大傳統(tǒng),導師們終于松了一口氣,孩子們沒有寫口語,孩子們沒有寫街頭俚語。翻譯安德拉德的北大詩人胡續(xù)冬昨天死了,“在路中央有一塊石頭/有一塊石頭在路中央”,作為事件的一塊石頭《在路中央》,中國詩歌的“正道”與“正統(tǒng)”歪著就歪著了。
宮白云:生命內(nèi)部深邃的面目
冰水的這首《今夜記》記錄了一個女人在“今夜”的所見所想,展現(xiàn)出個我生命體驗的隱秘情境,既有女人內(nèi)心情感、情緒的波瀾,又有生命激情在黑夜中的顫動。對精神與身體都有著不動聲色的深入觸及,表現(xiàn)出虛與實完美融合的完整形態(tài)。
詩的開頭“今夜無雪。火苗竄向身體的枝丫”,以“無雪”與“火苗”營造了一種心理氛圍,而且“今夜無雪”這樣帶有點欣喜的語氣表明了“有雪”反而是常態(tài),從而更加強化了“今夜無雪”這種狀態(tài)的獨有與份量,也是“今夜”與其它之夜的不同之處,是在隱秘地表達“她”大部分“夜晚”的清幽與冷寂,更妙的是接下來用一個動詞“竄”與“身體的枝丫”無縫對接,把“今夜”身體與心理的狀態(tài)表達得淋漓盡致。這樣一個暗潮洶涌、身體布滿火焰的夜晚,生命的激情反而不見沸騰與赤裸,而是給予一幅幅安靜唯美的鏡頭—“這個落枕即睡的男人/嘴角彎彎。滿足。恬淡/有著退向岸邊的喜悅/然而他的雙手緊緊握住生命的秘密”。于是“巨大的虛無”感隨之而來,“她”開始想,什么樣的人生才是她想要的?由此把個我的生命情緒引向深邃,當她從想象的幻像中回到現(xiàn)實,生命不容置疑地被“雨露”所滋潤,這才是生命的所在。人生難免產(chǎn)生絕望,但生命本身就是恩寵,容納著無數(shù)的潮起潮落。這首詩充分寫出了生命隱秘的狀態(tài)以及這種狀態(tài)下的心理過程,寫得波瀾不驚,卻讓人心里會顫悸,產(chǎn)生生命的感動,這就是詩中“弦外之音”的魅力吧。
另外,詩中沒有使用第一人稱“我”,而用的是第三人稱“她”與“他”,讀后更易產(chǎn)生一種虛幻感和小說的味道,也讓詩人自己從其中跳了出來,以旁觀者或者局外人的角色來旁觀或了然另一個自己。蒙太奇的電影表現(xiàn)手法,無論是現(xiàn)實感的畫面與意識流的心理鏡頭都有拉長與增強的效果,而且特別具有一種現(xiàn)實與心理交融的氛圍,這種氛圍將一個女人看著身邊男人熟睡的尋常情景嬗變?yōu)樯鼉?nèi)部的涌動與遐想,它揭示的是生命本身所存在的寓意。冰水沒有像現(xiàn)實主義詩歌那樣去再現(xiàn)“今夜”,而是透過“她”的心理與想象去觀照和反思生命本身,真實的“他”反成了“她”容納自己思維馳騁的闊大空間,呈現(xiàn)出生命內(nèi)部深邃的面目。
趙思運:小歡愛與大虛無
魯迅先生在《而已集》的《小雜感》里說:“一見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體,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我在想,魯迅說的這種人中一定有我。我從“退向岸邊的喜悅”“雙手緊緊握住生命的秘密”“那枚尖尖的荷葉/卷住了濕漉漉的雨水”等詩句中,聯(lián)想到這是一首情色詩。只不過,這首情色詩卻是如此之妙。
第一段,孤句“今夜無雪?;鹈绺Z向身體的枝丫”,“雪”本來“火苗”與“枝丫”是不和諧關(guān)系,甚至是危險關(guān)系。但是,由于“雪”的季節(jié)點燃,火苗則成為溫暖之源,為身體的枝丫輸送生命的能量。三個意象形成三角形穩(wěn)定關(guān)系。歡愛之后,退向岸邊,輕微的鼾聲中的男人“雙手緊緊握住生命的秘密”,在潛意識中流露出一種對于“現(xiàn)世稀薄的安穩(wěn)”的珍惜,一種“生命易逝”的感受?;蛘哒f,唯有這生命之根,才能對抗“巨大的虛無”?女主角的感受“那枚尖尖的荷葉/卷住了濕漉漉的雨水”,意象尖新,楚楚動人,極其含蓄地傳達出生命的滋潤與自由。
“巨大的虛無”是生理感受,亦是心理感受;是情感體驗,亦是哲學思考。這種“虛無”是如此“巨大”,導致這首小詩并沒有承載起這么豐富的詩思觸角。她的個體體驗是細膩敏銳的,而哲思空間尚未充盈。
高亞斌:在注視對方中完成自我
冰水《今夜記》,描述的不過是普通家庭生活的一個日常情景:丈夫熟睡了,妻子還沒有進入夢鄉(xiāng),她還在戀戀于對丈夫睡姿的觀察與窺視。這也許是年輕夫妻之間常會經(jīng)歷到的一個隱秘場景,詩人不過是捕捉了這一動人的瞬間,巧妙呈現(xiàn)了這人間恩愛的一幕驚艷,寫下了紅塵男女的俗世趣味。我們可以把這首詩看作詩人自我愛情生活的寫實,也可以作為對別人愛情的描摹,或者是想象出來的愛情情景,這些顯然都不重要。
詩中的那位女子一定會是細心的、溫柔的,她有著一個小女人的微妙心思和似水柔情。而詩中的那位男子,“落枕即睡”表明他青春健康,有很好的睡眠,同時也透露他該是一個內(nèi)心純凈的人,心思復雜和富于心機的人,一般不會入睡得那么踏實、坦然。接下來的“嘴角彎彎。滿足。恬淡”,確證了這是一個心境豁朗的男子,對生活是滿足的、知足的。我們由此判斷,這是一個幸福的家庭,他們的“今夜”是許多個溫暖、溫馨的夜晚之一,是愛情幸福的一個片段。
在我們的文學史上和現(xiàn)實語境中,對女性性別意識的訴說一直是微弱的、稀薄的,甚至被視為是冒犯的、大逆不道的。因而,這首詩對女性性心理的表現(xiàn)是大膽的,也是可貴的。女性意識的表現(xiàn)之一,是性別特征的發(fā)現(xiàn);而性別特征的發(fā)現(xiàn),又得借助于對男性性別的審視。正是在對另一性別的注視中,女性完成了對自我的尋找與發(fā)現(xiàn)。
這首詩的耐人尋味之處,還在于詩歌中的一個敘述:他在沉睡中所握住的“生命的秘密”,也不過是“巨大的虛無”,需要用切實的幸?!霸煲凰鶅蓚€人的房子/一個打漁,一個收網(wǎng)”來填充。由此,詩人對愛情的幸福敘述出現(xiàn)了某種微妙的罅隙??梢圆孪耄魅斯辽偈菓阎撤N缺憾或隱憂,而希望以夫唱婦隨般的方式,找到一個沒有虛無感的更為現(xiàn)世安穩(wěn)的傳統(tǒng)愛情。
要論瑕疵,筆者覺得這首詩歌開頭的語境,并沒有在詩的始終中得到貫徹,而且詩歌結(jié)尾又缺乏對男子入睡情境的宕開與延伸,使這首詩很難成為一首優(yōu)秀的詩歌。
徐敬亞:寫出了人類兩性的靈肉分野
讀過一些冰水的詩,她的思維敏感而多疑。詩的難點可能恰是由于博士履歷,過多的中式傳統(tǒng)文化因素限定了她。而這首詩不是,本詩的理念架構(gòu)完全西化。
按詩中“她”的現(xiàn)場情感邏輯與觀念線索,這首詩幾乎完美。
首尾兩個隱喻,“火苗竄向枝丫”與“荷葉卷住雨水”,既唯美又凄厲。中間兩段,是男人與女人的兩性對唱交響。能夠用8行句子寫出人類兩性的靈肉分野,也是了不起。這首詩最精準的描寫是下面三行:“這個落枕即睡的男人/嘴角彎彎。滿足。恬淡/有著退向岸邊的喜悅”。我還沒有在別的詩中看到過這樣刁鉆的細節(jié)?!巴讼虬哆叺南矏偂保瑢倜钍峙嫉?。而“巨大的虛無”內(nèi)含女性特有的情感暈厥、幻覺迷惘。“虛無”兩個字,說得過于虛無,但是還能有比這個說法更準確的空曠了么。后一段她幾乎重復了伍爾夫的《一間自己的房間》的理想以及男耕女織的觀念。不過“一些絕望”,“一些恩寵”,這兩個詞補足了詩的力量。
非要挑毛病的話,一是,與第二節(jié)對男人的傳神描繪相比,第三節(jié)明顯弱了。二是“雙手握住生命的秘密”這句俗了。三是《今夜記》與第三人稱之間有微弱不合??墒牵氖自娞舨怀雒∧?。
讀過很多情呀愛呀之詩,那些肉欲之語不寫不讀也罷。冰水這首帶有強烈精神虛脫感的情愛之詩,是我讀過的最優(yōu)之一。
韓慶成:今夜的隱含之美
很多詩歌都在嘗試表現(xiàn)性愛,有的直接,有的委婉。網(wǎng)絡(luò)詩歌出現(xiàn)以來,由于約束相對較少,直接表現(xiàn)性愛的詩歌多起來。這方面,網(wǎng)絡(luò)詩歌第一個10年以下半身寫作和垃圾派為代表,第二個10年以詩人個體為主,如薄小涼、李嬋娟等,群體則有頹蕩等。在直接表現(xiàn)的詩歌中,薄小涼的作品也許是最可讀的。因為即使是直接表現(xiàn),有的詩歌很低俗,甚至為低俗而低俗,顯得“下流”,有的詩歌卻能于大俗中讓你讀到大雅,薄小涼的作品就屬于后者。
《今夜記》則是一首委婉表現(xiàn)性愛的作品。第一段只有一行,極其簡要地概述了性愛的過程—火苗竄向身體的枝丫。第二段是性愛結(jié)束后,“她”睡不著,“他”卻發(fā)出“鼾聲”,這也基本吻合性愛后男女的狀況。如果你沒有看出作者在寫什么,接下來三句就是在提示你:“滿足。恬淡/有著退向岸邊的喜悅/然而他的雙手緊緊握住生命的秘密”。第三段寫睡不著的她的心里活動,讓詩跳出了單純的性愛,題旨得到一種升華:“巨大的虛無”?!八?最好造一所兩個人的房子/一個打漁,一個收網(wǎng)/在現(xiàn)世稀薄的安穩(wěn)中/有一些絕望。一些恩寵”
第四段又回到原初,呢喃,鼾聲停下來,都似乎在暗示一種繼續(xù)。結(jié)尾兩句收得很含蓄、很美:“那枚尖尖的荷葉/卷住了濕漉漉的雨水”。
霍俊明:一首不太滿意的詩
我此前從來沒有接觸過冰水的詩,對她的詩完全沒有了解。所以,這時候單單解讀一首詩,就是比較危險的,往往會主觀行事。對于“一首詩”的解讀來說,這對詩實則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因為很多詩是不值一讀的,能夠被反復閱讀的詩歌一定是具有多重層面的效力和生命力的。一個很多人不愿意正視的現(xiàn)實是,近些年來詩壇已經(jīng)進入了詩人沒有代表作的整體情境之中。質(zhì)言之,很多詩人的名聲很盛,但是一旦讓你想想其代表性的文本,你就更多處于空白和茫然之中。
我們要解讀的冰水的這首《今夜記》,平心而論,這也許是一首很像詩的詩,是一首不錯的詩,但是不是具有重要性的詩。全詩的結(jié)構(gòu)、層次以及情感和經(jīng)驗的抒寫也沒有唐突之處—盡管有些細碎,但是我仍然不太滿意。實際上這也并不是我對這首詩的“批評”,而是對當下很多類似的詩人及其文本的“不滿”。當下的詩歌,無論是在詩人的精神能力、思想載力以及日常經(jīng)驗的拓展和發(fā)現(xiàn)上,還是在詩歌自身的語言、技藝和修辭上,都乏善可陳,即日常經(jīng)驗和寫作經(jīng)驗都越來越同質(zhì)化,而這一同質(zhì)化的表現(xiàn)卻是吊詭地通過“個人經(jīng)驗”“日常情境”“個性化”“私人化”來展現(xiàn)的。我們看到了越來越多的關(guān)于“個人”和日常情境的詩,但是它們除此之外,并沒有提供給我們?nèi)魏胃M一步的東西。可能有人會質(zhì)疑,詩歌本來就不承擔什么“巨大”“重要”的功能,而往往是寫給詩人自己的。這沒錯!但是,一個顯豁的事實是詩歌的評價標準和尺度已經(jīng)照之以往有了非常大的提升,這對詩人的精神能力和寫作能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在此,我抄錄陳超先生的一段話,與詩人朋友們共勉:“在我看來,現(xiàn)代詩的標準,像一條不斷后移的地平線,它不是一個具體的‘地址’,也沒有一個技藝上的穩(wěn)定衡估指標。但是,這并不等于說現(xiàn)代詩寫作可以信筆胡來。當‘優(yōu)美、和諧’不再是現(xiàn)代詩的圭臬后,寫作的活力,介入時代生存和生命的有效性,對母語可能性的挖掘,就成為詩人追尋的基本意向。現(xiàn)代詩的活力,不僅是一個寫作技藝問題,它更涉及到詩人的個體主體性對整體生存的包容,對材料的敏識,對求真意志的堅持,對詩歌語境包容力的自覺—有活力的詩,應有能力處理‘非詩’材料,盡可能擺脫‘素材潔癖’的誘惑,擴大語境的載力,使文本成為時代生活血肉之軀上的活體組織?!保ā对娨坝文痢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