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源
我以前就知道有個詞叫“柳葉眉”,說的是那種兩頭尖、形似柳葉的眉毛。認識菲菲之后,我自創(chuàng)了一個新詞:柳葉眼。菲菲的眼睛細長而微彎,像春日柔嫩修長的柳葉。她笑起來的時候,眼角漾著若有若無的嬌媚和狡黠,總讓我聯(lián)想到橘紅色的狐貍。
菲菲長得不算多漂亮,身上卻帶有一種說不清的氣質,我猜那大概來自一種超越年齡的成熟。那時我們八九歲,與同齡人比,無論學習還是交友,她總表現(xiàn)得見識更多,處事隨性灑脫,游刃有余。
不僅是心智,她的體質也很不一般:體育測試的時候,她邁開竹竿細的長腿,鬧著玩兒似的就把其他人遠遠甩在后面;胃口也好得驚人,什么冰的、辣的、咸的、難消化的零食她都不在話下。
這世界上應該沒有不愛吃雪糕的小孩兒,但一定有很多不愛讓小孩兒吃雪糕的大人,比如我媽?!疤珱隽藗浮薄疤鹆巳菀椎弥馈薄皶绊懗哉偷奈缚凇薄瓔寢層幸淮蠖炎柚刮铱拷涞睦碛伞K约幢闶强釤岬氖⑾?,我也只是被允許好幾天才吃上一次。而菲菲的媽媽實在霸氣,任菲菲拿零食當飯吃也不管不問。
暑假,我和菲菲去書店買書,往返路上她一見商店就鉆進去買雪糕,前前后后一共吃了七根!
“天太熱了。”她不以為意地舔著雪糕棍,“你不來一根降降溫嗎?”
我驚得說不出話來。七根雪糕!不會胃疼嗎?不怕拉肚子嗎?而且,她怎么有這么多零花錢呢?這么多雪糕價格不菲啊……
菲菲說這本事是她從小練出來的。也難怪,她媽媽就是開小賣部的,大冰柜里各式雪糕應有盡有。我倒吸一口涼氣:多虧我媽不開小賣部,不然我的處境會更悲慘——大概就像魚店里的貓,飽受誘惑,每日掙扎,生無可戀。
菲菲吃雪糕不分季節(jié),只要商店有賣,她能從夏天一直吃到來年春天。
三月五日是學雷鋒日,我和班里幾個同學自發(fā)在十字路口的大樹下擺了一個簡易的愛心茶水攤,給路人免費提供茶水。熱水壺、茶葉、一次性紙杯、折疊桌、小板凳……自家有什么就帶什么,如果什么都沒有,空手來幫忙也是好的。
大家熱情高漲,平時在家不做家務,到這兒卻爭著擺杯子,放茶葉,倒水——多么新鮮、有趣的體驗!我們得意極了,感覺自己像是擺地攤的商販,甚至還“叫賣”起來:“叔叔阿姨,來一杯熱茶吧,免費的!”不少人搖頭謝絕,說是在前面路口的茶水攤已經喝過了。我們沮喪不已,像被搶了生意一樣憤憤不平。
參加這個活動原本是很開心的,可臨結束時卻發(fā)生了一件倒霉的事:我的錢包丟了。通常我身上是不帶錢的,就算帶也只有一兩塊錢,可那天我偏偏帶了錢包,里面是我辛辛苦苦攢了三個月的零花錢。
剛發(fā)現(xiàn)錢包不在時我沒跟任何人說,因為我已經完全蒙了,連心跳都停了似的。丟了對大人來說微不足道的一筆錢卻讓我體會到了巨大的災難。我故作鎮(zhèn)定地安慰自己說這是噩夢,過會兒就醒了。幾分鐘后,我滿懷希望地再次把手伸進口袋——奇跡并沒有發(fā)生,里面依然是空的。
“完了?!蔽以谛睦镎f,“世界末日也不過如此?!?/p>
同學們得知此事后,趕緊幫我在附近尋找了一圈,一無所獲。是啊,十字路口人來人往,無論是被偷還是掉在地上被人撿走,找回的希望都太渺茫了。
收攤了,同學們說說笑笑地散了,只有我一聲不響。回去的路上,菲菲在一家商店前停下,買了兩支雪糕?!拔艺埧?,”她遞給垂頭喪氣的我,“說不定能讓你的心情好一點兒?!蔽夷灸镜亟釉谑掷?,是小奶糕。
小奶糕是當時很常見的一種雪糕,沒有脆皮、沒有夾心,也沒有特殊的造型,看起來樸實無華甚至有些寒磣,但奶香醇厚,口感和味道都很棒。小奶糕有三種味道:白色的是原味,紫色的是香芋味,棕色的是巧克力味。菲菲買的是紫色的。她知道我喜歡香芋味。
我第一次在初春時節(jié)吃雪糕,沒吃出冷,只吃出了甜。夏天時,雪糕融化得很快,奶油很容易順著雪糕棍流到手上。而在三月微冷的風里,我可以吃得從容不迫。舔一下,走一會兒神;咬一小口,不動聲色地含在嘴里,慢慢咂摸著滋味。
雪糕緩緩融化,甜美的味道從舌尖淌進心底。吃完,我的心情似乎沒那么糟了。
我上小學三年級時,每天放學很早,回到家,離媽媽下班還有兩個小時。獨自在家的時候,我多少會有些害怕。
走進樓門,我會神經質地環(huán)顧四周,確認沒有被跟蹤;用最快的速度跑上樓,迅速插入鑰匙開門進屋,又總覺得屋里藏著什么人,甚至連廚房和陽臺都不敢靠近;窩在臥室寫作業(yè),我的耳朵時刻像兔子耳朵一樣支棱著,不放過任何風吹草動;客廳的窗戶敞著,樓下有人穿著皮鞋走過的聲音我都聽得一清二楚,風吹動塑料袋的聲音經常讓我產生有人從窗戶爬了進來的幻覺,嚇得我汗毛直豎,不由自主地滑下凳子,在桌子下面縮成一團……
老這么一驚一乍好像也不是辦法。無奈之下,原本性格內向的我,竟成了班里最“熱情好客”的人——每天放學都邀請同學來我家玩,一直玩到媽媽下班。多數(shù)同學都要考慮一下,給家長打個電話,還要時刻留意時間,不能回家太晚。菲菲卻從不猶豫,二話不說就跟我走,也不跟家長報備,想玩多久就玩多久。她去了哪兒,和誰一起玩,飯吃了沒有,作業(yè)寫了沒有,這一切她家長都不聞不問。
菲菲偶爾也會拒絕我的邀請,倒不是因為家長不許或者有別的事情,而是因為不想來。對她來說,接不接受邀請的原則只有一個:看心情。有時玩一會兒倦了,她就早早地走了;有時她一口氣玩到天黑還意猶未盡,就索性留下來吃完晚飯再接著玩;有時她會跟我去外婆家,一點兒也不認生,和我的表弟打成一團,甚至跟我的外婆都能聊上幾句。
有一次放學,走到家門口我才發(fā)現(xiàn)忘了帶鑰匙。菲菲不僅沒走,還陪我坐在樓梯上寫作業(yè)。天色一點點暗下來,書上的字漸漸看不清了。樓道里的燈是感應燈,為了不讓它滅,我們只好不停地發(fā)出聲音,好像在監(jiān)督打盹兒的人,它一打瞌睡,我們就毫不留情地把它叫醒。就這樣你一聲我一聲、嘻嘻哈哈地叫著,作業(yè)也沒心思寫,一直在樓梯上坐到媽媽下班回來。
不知為何,這樣的情景,我后來想起,總覺得溫暖。
無論是身體的強壯、行動的自由還是零花錢的寬裕,菲菲的一切在我眼中一直都很酷。對幼年時的我來說,長大意味著擁有力量和自由,那個令我無比憧憬、遙不可及的大人世界,菲菲似乎已經踏進去一只腳了。最令我佩服的,不是她一口氣吃七根雪糕,而是她能看穿別人在說謊。
有個周末,我們走在街上,她一邊漫不經心地說話,一邊練習把手里的硬幣拋到半空再接住。反復練習幾次,她就能接得精準無誤??斓焦徽镜臅r候,一個看上去比我們小一兩歲的女孩走過來怯怯地說:“姐姐,可以給我一塊錢坐公交車嗎?我媽媽送我來上輔導班,可我下課了,她也沒來接我,我身上沒錢,回不了家?!笨此荒槦o助的樣子怪可憐,我給了她一枚硬幣,她再三道謝后就走了。
我正陶醉在助人為樂的自豪感中,菲菲卻冷著臉拽住我:“走,跟著她,看她是不是真的去坐公交車?!毙∨⒆吡藥撞剑坪醢l(fā)現(xiàn)了我們跟在后面,頻頻回頭。
“正好我們也要坐車,”走到公交站,菲菲對她說,“一起吧。你坐幾路車?”小女孩緊張不安地左顧右盼。忽然,她把硬幣往菲菲手里一塞,指著遠方喊:“我媽媽來了!”然后飛一樣地跑了。我們朝她指的方向望去,空曠的街上哪兒有什么“媽媽”,只有一位老爺爺牽著一條狗。
小女孩拐了個彎,消失在街角。菲菲輕蔑地“哼”了一聲?!拔揖陀X得她是在騙錢!其實剛才等紅綠燈時我看見她跟另外幾個女生一起有說有笑的,怎么可能扭頭就哭唧唧回不了家了?”
怎么會?怎么會?怎么會?
我被這枚失而復得的硬幣燙得不輕。內心有一種被摧毀的感覺——自以為堅固的東西轟隆一聲塌成了碎渣,四周狼藉一片,我灰頭土臉呆立其中,不知何去何從。
是的,世界遠比我想象的復雜。在擅長觀察、懷疑和思考的菲菲面前,天真單純的我總顯得有些幼稚。我容易輕信別人,習慣善意地理解別人,總是不假思索地幫助別人。世界是美好的,人是友好真誠的,這就是我大腦的“出廠設置”。被迫升級,被迫接受世界和人性的復雜,就是躲不掉的成長吧。
菲菲像冷而甜的雪糕一樣,融化在了我的童年里。童年遠去了,她也跟著遠去了。我并沒有因此感到遺憾或傷感,只是,后來吃雪糕,我很少會選香芋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