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準邏輯靶點，建構(gòu)駁論思維路徑

郭傳斌

摘 要 駁論思維路徑的建構(gòu)需要回到邏輯思維本身。本文以三篇經(jīng)典駁論文本為例子，重組形成“駁論思維學習任務(wù)群”，以對駁論文本的深入分析為基礎(chǔ)，圍繞邏輯靶點的尋找、選擇與校準這一中心進行梳理，異中求同，確立駁論思維的一些基本路徑。其中概念層面從內(nèi)涵、外延、特征等語言方面尋找入口，確立靶點反駁。判斷推理層面，一是可以通過推理完形挖掘隱含前提從而校準靶點，辨析反駁;一是可以由結(jié)果進行溯因推理，逆推原因據(jù)以立靶，再加以證偽反駁。

關(guān)鍵詞 駁論思維;任務(wù)群重組;概念立靶;前提立靶;溯因立靶

統(tǒng)編版新教材必修課文中安排了《答司馬諫議書》《諫逐客書》兩篇著名的駁論文，課程標準選修篇目中還有一篇選自《論語》的語錄體散文《季氏將伐顓臾》，三者在教材編排中分屬于不同的任務(wù)群，而且文體也有不同，但教學實踐中可以考慮重新組合形成相對具體的“駁論思維學習任務(wù)群”，以期通過集中深入地閱讀深刻理解文本，學習掌握駁論思維，并能應(yīng)用于駁論文寫作中。欲達成此目標就需要在閱讀中具體深入到文本內(nèi)部，分析到思維結(jié)構(gòu)層面，以建構(gòu)駁論說理路徑。這其中探究作者對反駁的靶點的尋找、選擇與校準是一個非常有意義的教學突破口。

就以《答司馬諫議書》為例，王安石是針對司馬光寫給他的幾封批評變法的書信特別是《與王介甫書》的主要觀點展開反駁的，而在《與王介甫書》中，司馬光以洋洋三千余言旁征博引，主要闡述了“其失在于用心太過，自信太厚而已”（個人方面），“盡變更祖宗舊法”“大講財利之事”（變法方面），以“辭位”做要挾（為政方面）等幾個觀點。而王安石并沒有就此逐一進行批駁，而是針對散布于《與王介甫書》中的諸多批評之辭選擇提煉出“侵官、生事、征利、拒諫”四個概念作為反駁的靶點列出，并與司馬光文中提到的“天下怨謗”這一事實加以因果關(guān)聯(lián)，從而凝練形成本文駁論的“靶論題”（“靶論題”是指駁論文所列出的以供反駁的對方論點）——“今君實所以見教者，以為侵官、生事、征利、拒諫，以致天下怨謗也?！贝_實有四兩撥千斤之力道。

如此一來，《答司馬諫議書》一文的邏輯靶點就十分明確了：概念層面上是侵官、生事、征利、拒諫四者，判斷推理層面則鎖定在“靶論題”一句中前后的因果關(guān)系這一點上。行文就是對此五個“靶點”展開反駁的說理過程。

一、概念辨析中尋找語言縫隙

概念方面，王安石上來先立地步，強調(diào)“蓋儒者所爭，尤在名實，名實已明，而天下之理得矣”，以下就從名實角度探討。

首先抓住“侵官”中“官”的核心內(nèi)涵，明確其“受命于人主”“修之于朝廷”“授之于有司”，從權(quán)力來源、程序正義等方面，分三個維度對“官”的內(nèi)涵加以辨析界定，這也符合封建時代“官”概念的基本理解，據(jù)此“名實”從而判定變法所為合理合規(guī)，故曰“不為侵官”。

關(guān)于“生事”，王安石主要是針對司馬光批評的“盡變更祖宗舊法”導致“無一人得襲故而守常者，紛紛擾擾，莫安其居”等語提煉，司馬光的批評依據(jù)是老子的“無為而治”為政理念，王安石則從概念角度進行了不露痕跡的巧妙置換：你自認為“無為”就是“不生事”，我現(xiàn)在要變法施政，自然“有為”，如此就被看成了擾亂社會秩序，變成了你眼中的所謂“生事”。而實際上我之所“為”都是“舉先王之政，以興利除弊”，又如何能說是“生事”呢？如此先概念置換再釜底抽薪，使得司馬光陷入無以辯駁的境地之中。針對“拒諫”使用了同樣的方法，但把諫言全說成“邪說”，把進諫之人都批作“壬人”，這就難免有偷換概念以狡辯之嫌疑了，與此同時也真就暴露出王安石的“拒諫”潛意識。

“征利”一詞，王安石也是有所選擇，《與王介甫書》中強調(diào)“欲盡奪商賈之利”“而收其息”，明顯是在突出其“奪”“爭”的性質(zhì)，批評變法與民爭利，而說成“征利”，則可以方便從概念的外延角度突圍。首先是“為誰而征”——天下，其次“如何征”——理財，言下之意是說，我不會只考慮部分人的利益，我是為天下人“理財”，要做的是平衡資源優(yōu)化配置以實現(xiàn)“天下”利益的最大化。從部分人利益角度出發(fā)去批評整體之利，自然是荒謬無理之至了。

從概念層面反駁，主要可以考慮選擇概念界定辨析、外延拓展廓清、概念置換厘清等角度來確定駁論“靶點”。李斯《諫逐客書》第二段就秦王對“不生于秦”的“物”（包括珍寶、玩好、衣飾、美女、音樂）的喜愛與其“逐客”之議進行對比，由人到物，也是屬于概念方面的外延擴展思維。適當?shù)耐庋訑U展，往往能使敵論之錯謬荒唐更容易暴露出來，以便于反駁的展開?！都臼蠈⒎ヮ咊А分腥接性诳鬃拥馁|(zhì)問反駁中節(jié)節(jié)敗退，但最后還想強行狡辯，為自己開脫，以致將季氏（實際也是冉有自己的）討伐顓臾的內(nèi)心思慮和盤托出：“今夫顓臾，固而近于費。今不取，后世必為子孫憂。”冉有辯解中避“伐”而用“取”自然有他的“小心思”，孔子非常敏銳地意識到辯中此一概念大有可為。冉有的“取”自然是指用武力討伐攻取，但“取”顯然不僅限于“武取”，還可包括“文取”——“修文德以來之。既來之，則安之”。孔子正是抓住這一語言縫隙，巧妙擴展了“取”的概念外延，校準靶點，先退一步姑且承認顓臾“該取”，但武力討伐必然是錯的（上文有論），要做的應(yīng)該是以德治使遠人歸附，即“修文德以來之”，季氏卻沒能做到這一點，致使“遠人不服而不能來” “邦分崩離析而不能守” ，而這正是你冉有和季路的失職，你們自然要承擔不可推卸的責任。論至于此，估計兩位孔門弟子也只有無言以對了。

再者，除內(nèi)涵外延外，概念的一般屬性特征同樣也可以選作反駁論證的思維入口，《季氏將伐顓臾》開始表達反對“伐顓臾”的三條理由“夫顓臾，昔者先王以為東蒙主，且在邦域之中矣，是社稷之臣也”，都是從附屬國“顓臾”這一概念角度強調(diào)其主要身份特征，由此決定了其不可伐、不需伐、不當伐。論證有力，為下文駁論的步步推進奠定了基礎(chǔ)。

二、溯源前提，辨明是非

《答司馬諫議書》完成四個概念“靶點”的批駁后，再對準靶論題“侵官、生事、征利、拒諫，以致天下怨謗也”展開又一輪攻勢，這一次的靶點選擇則針對前后的因果關(guān)系。當時“天下怨謗”已是個不爭的事實，王安石避實就虛，先行追溯補全一個選言判斷作為大前提，然后再用選言推理排除思維進行反駁：“致天下怨謗”或者是革新變法有害于天下，或者是天下之“眾”“習于茍且”，人心守舊不思變革。既已證明變法并非侵官、生事、征利、拒諫，再加上“盤庚之遷”的反例證偽，也就是說變法于天下無害已是確定無疑。那么，“致天下怨謗”“洶洶然”者自然就只能是“習于茍且非一日”（眾）“同俗自媚于眾”（士大夫）這層原因了。而這一點，恰恰又正是“上乃欲變此”“（吾）出力助上以抗之”的變法對象所在，批評的矛頭自然指向?qū)Ψ搅觥?/p>

選擇樹立“靶論題”，然后校準明確集中的靶點指向，在針對靶點的一步步批駁中確立文章的“反論點”（指與所批駁論點完全對立相反的論點）——變法革新“不為侵官”“不為生事”“不為征利”“不為拒諫”，也不是革新有害而“致天下怨謗”;然后在對“致天下怨謗”的原因分析中得出自己的結(jié)論——變法革新正像所舉“盤庚之遷”一樣，“不為怨者故改其度”，強調(diào)變法是“度義而后動”“不見可悔”，鮮明表達自己將革新進行到底的決絕之心。立靶論校準靶點——駁靶點確立反論點——得出結(jié)論，這是《答司馬諫議書》的基本思路，也是駁論文比較典范的駁論思維路徑。

李斯的《諫逐客書》一文同樣是運用這一基本思維路徑，不同之處在于《諫逐客書》一上來就一并列出靶論題和反論點，也就是文章的第一句“臣聞吏議逐客，竊以為過矣”，然后再依次校準靶點，逐一批駁，形成分論從不同角度共同拱衛(wèi)“逐客過矣”這一反論點。其中第二個靶點瞄準“必秦之所生然后可”，實際是尋根溯源抓住了秦國“逐客”行為所隱含的價值觀前提。逐客的潛在邏輯是：必秦之所生然后可，客非秦之所生，故“非秦者去，為客者逐”。由現(xiàn)實結(jié)論追溯明確其前提，然后抓住秦王“取人”與“用物”態(tài)度上的矛盾展開歸謬式反駁。文章用多個層次多類事物加以鋪排，目的是強化表達效果，其中所用駁論思維實同。先設(shè)定承認“必秦之所生然后可”，而秦宮的很多珍寶、玩好、衣飾、美女、音樂等等皆不出于秦，則可以得出結(jié)論——秦王不該用此等“色、樂、珠玉”。而現(xiàn)實情況是“陛下悅之”“飾后宮、充下陳、娛心意、說耳目”“就《鄭》《衛(wèi)》”“取《昭》《虞》”，這與“必秦之所生然后可”的原則嚴重矛盾相悖，證明“非秦不擇”這一前提之大謬，從而也就論證了“逐客”的荒謬可笑，故曰：逐客“過矣”。

針對要反駁的觀點（靶論題），可以考慮通過推理完形，補充完整其邏輯推演形式，挖掘發(fā)現(xiàn)論證的隱含前提，從而確立靶點，然后再反駁其前提，前提不成立，結(jié)論（要反駁的觀點）自然站不住腳，如此一來也就有效地駁斥了靶論題。或者利用選言推理加以排除，或者邏輯歸謬，完成反駁。

三、溯因立靶，證偽求真

秦王逐客，原因何在？這是對之進行反駁必須充分考慮的問題?！吨G逐客書》首先確定從“客”角度出發(fā)探討，既然要“逐客”，根據(jù)普遍性道理原則可以由此上溯其因——“客有負于秦”。這就此確定第一靶點。文章追溯了秦國發(fā)展歷史上穆公、孝公、惠王、昭王四位偉大國君的強秦史，考察結(jié)果是他們“皆以客之功”，用客而強國，這樣就以歷史事實作為反例證偽了“客有負于秦” 這一判斷。由此論證“逐客”是不符合歷史經(jīng)驗的，逐客于史無據(jù)。排除“客”的因素之后再考慮秦王態(tài)度這一關(guān)鍵因素，就有了對第二靶點——“必秦之所生然后可”的反駁。

由 “昔”至“今”，先從史實角度反駁“客有負于秦”，再從現(xiàn)實角度歸謬論證“必秦之所生然后可”觀點的荒唐，二者呼應(yīng)相承，完成一個相對完整的駁論環(huán)節(jié)。文章并未就此止步，而是再推進一層，進一步從揣摩秦王內(nèi)在心理角度溯因推設(shè)，假定“逐客”是為更好實現(xiàn)秦國統(tǒng)一天下之大志，而讓人看到的現(xiàn)實卻是“取人”“不問可否，不論曲直”，擇物“快意當前，適觀而已”，如此地重物輕人，恰恰又是與“跨海內(nèi)，制諸侯”之宏圖偉志完全背道而馳的，由此看來逐客于秦又有何益哉？

逐客不但無益，反而有害。李斯引導秦王退一步去想“逐客以保國”這一最底線的所求，實際則是駁論思維的深層推進：進一步推設(shè)“逐客”不為宏圖，只為保國，然則可預見的卻是“逐客以資敵國”“卻賓客以業(yè)諸侯”“內(nèi)自虛而外樹怨于諸侯”，以致“求國無危，不可得也”，底線無從保證，后果委實可怕。如果說前一層“逐客無益”于統(tǒng)一大業(yè)之說是在引秦王嬴政心有所動，后一層則直直讓其心驚肉跳，最終使秦王深刻認識到“逐客萬萬不可”，下定決心取消了“逐客令”。

李斯牢牢把握住了由“逐客”這一現(xiàn)實結(jié)果而溯因推設(shè)的幾個邏輯靶點，駁“客有負于秦”而得“逐客無據(jù)”，駁“必秦之所生然后可”而得“逐客荒謬”，駁“逐客為實現(xiàn)統(tǒng)一大志”而得“逐客無益”，駁“逐客以保國”終得“逐客有害”，既是緊緊圍繞“逐客有錯”層層展開，又步步推進自然得出結(jié)論——“逐客不可”。全文一脈貫通，思路清晰顯豁。

《季氏將伐顓臾》第二回合駁論焦點主要集中在冉有的推卸責任問題上，孔子也是通過由果溯因的思維方法展開批評。冉有辯解說“夫子欲之，吾二臣者皆不欲也”，孔子認為，按常理作為家臣，既然自己“不欲”，那就應(yīng)該出面阻止季氏;而目前可預見的結(jié)果是“危而不持，顛而不扶”，“虎兕出于柙，龜玉毀于櫝中”，由此溯因，顯然是沒有去阻止，那也就證明了“吾二臣者皆不欲”為假，二人的責任無以推卸。

要反駁的觀點如果屬于行為指向、實踐決策一類，可以考慮用溯因推理思維，從結(jié)果追溯、逆推原因，對相關(guān)現(xiàn)象提供一種可能的解釋，然后以此作為靶點展開批駁，在證偽中確立反論點，得出結(jié)論，完成駁論。證偽可以考慮從相反的現(xiàn)實結(jié)果、相悖的可見未來等角度切入，還有一種更為簡省有力的方式就是反例證偽，《答司馬諫議書》中僅舉“盤庚之遷”一例就擲地有聲地證偽了“致天下怨謗者必是有害于天下”這一判斷。

傳統(tǒng)駁論文教學研究一般多從駁論點、駁論據(jù)、駁論證三個方面加以分類探討，這自有其道理，但同時也往往失之籠統(tǒng)，更為重要的則是這樣一種探討難以細化形成可以落實到實踐層面的具體寫作知識。從邏輯論證思維角度探究往往可以深入其內(nèi)梳理駁論的思維方法，建構(gòu)具體可操作的閱讀、寫作思維路徑，真正運用于讀寫實踐中?！案拍畋嫖鲋袑ふ艺Z言縫隙”“溯源前提，辨明是非”“溯因立靶，證偽求真”正是基于此一方向的一些探索。

〔本文系山東省淄博市教育科學十三五規(guī)劃重點課題“高中‘思辨性閱讀與表達’任務(wù)群讀寫共生教學實踐研究”（課題編號2020ZJZ002）的成果之一〕

[作者通聯(lián)：山東淄博第四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