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少山
摘 要 蘭亭雅集是魏晉風流的縮影,《蘭亭集序》更是古代文學史上的經(jīng)典之作。該文言約意豐,雋妙雅逸,橫絕古今,很好地體現(xiàn)了王羲之的處世姿態(tài)和思想旨趣,透露了其獨特的玄心、洞見、妙賞和深情,彰顯了其非凡的自然美、思辨美和人格美。
關鍵詞 王羲之;《蘭亭集序》;魏晉風流;玄學
王羲之的《蘭亭集序》字字珠璣,雋妙雅逸,橫絕古今。然而,在閱讀過程中,也出現(xiàn)了諸多誤讀,諸如:作者思想心態(tài)前后矛盾,文章充滿著清談消極的意味,流露出遁世歸隱之思。有鑒于此,本文擬結合王羲之的人生遭際和魏晉風流的文化背景,深入研讀文本,集中探討作者復雜情感背后更為豐富的思想內涵。
一、江左第一流王羲之
杜牧有詩:“大抵南朝皆放達,可憐東晉最風流?!狈叛蹡|晉,最得“真名士自風流”之神韻者當屬陶淵明和王羲之。但與陶淵明有所不同的是,王羲之家學淵源深厚,書法冠于當世;廣泛結交名門賢達,與各階層多有交游;雖然出仕時間較晚,亦能任職多地,并有惠政。
作為名士,王羲之也喜于談玄,而玄學意在用老莊的精神來重新闡釋儒家經(jīng)典,并非完全指向道家思想。如湯用彤先生所言:“世人多以玄學為老莊之附庸,而忘其亦儒學之蛻變?!盵1]特別是到了東晉,玄學的發(fā)展沒有曹魏和西晉時期那么興盛,更多地融合了儒學、道學甚至佛學的內容。反映在仕途上,王羲之積極入世,強調“虛談廢務,浮文妨要”。他雖多次辭官不就,其中透露更多的是他在混亂不堪的時局中以過人的智慧所采取的獨善其身的處世策略。縱觀東晉歷史,由王羲之開始,王氏家族出現(xiàn)了自“王與馬”之后的第二個高峰“王謝”時代。王羲之自稱“無廊廟志”,只不過是托詞而已。
東晉穆帝永和七年(351年),王羲之以右軍將軍的身份擔任會稽內史。作為會稽的最高行政長官,王羲之清廉務實,體察民情,革除弊政,一改前任內史“清談”“無事”之風。經(jīng)過治理,當?shù)厣鐣h(huán)境穩(wěn)定,百姓得以休養(yǎng)生息。永和十一年(355年),由于遭到王述不斷的苛責與傾軋,王羲之疲于應付,不堪其辱,在寫下那篇著名的《告誓文》后,憤然退出官場;與道士許邁和高僧支道林等人歸隱林壑,樂游山水,求田問舍,服食飲酒。與此同時,王羲之仍然關心朝政,心系家國安危,規(guī)勸謝萬就是典型的例證。這與陶淵明隱居后“于世事未能忘情”(魯迅語)如出一轍。
由此可見,王羲之的人生觀雜糅了玄學和儒釋道多種質素,并且呈現(xiàn)出階段式的變化?,樼鹜跏霞易迨来欧畹澜蹋瑫x室南渡適逢佛教本土化,王羲之不僅篤信道教,而且通曉佛理。以辭官前后為界,王羲之的政治思想秉承的是儒家經(jīng)邦治國、積極入世的原則,但是他的為人處世呈現(xiàn)的則是道家式的。簡而言之,為政時清醒實干,隱居后怡然情深。
史載王羲之“以骨鯁稱”,《世說新語》敘其“飄如浮云,矯若驚龍”“風骨清舉”“清鑒貴要”“拔萃國舉”“清貴有鑒裁”??梢哉f,在政績、品德和操守特別是用舍行藏的處世風度等方面,王羲之無疑是當時士大夫仰慕的典范。顏之推曾稱其為“風流才士,蕭散名人”,趙孟頫更是贊其“晉室第一流人品”!
全面把握上述內容,是我們深入理解王羲之其人其作的前提條件。在此基礎上,我們再結合馮友蘭先生所提的魏晉風流的四要素(即玄心、洞見、妙賞和深情),可以對《蘭亭集序》的思想內涵獲得新的認識。
二、深情:暢享山水之樂
“深情”指向“物”,代表著人們對自我意識之外的大自然的“一往情深”。在文章首段,王羲之著重描繪了自然美景,表達了暢享自然山水之樂。一樂在天時。聚會的時間是在“暮春之初”,生機勃發(fā),“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二樂在地利。聚會的地點在會稽山陰之蘭亭,“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边@是王羲之的治下,政通人和,風光旖旎,美不勝收,如其所言:“山陰道上行,如在鏡中游。”亦如顧愷之對會稽山水之美的絕妙點評:“千巖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籠其上,若云興霞蔚?!盵2]三樂在人和。此次聚會人數(shù)多達四十二人,此時謝安尚未出仕,孫綽以文顯,少輩如王徽之、王操之和王獻之等也已成年,確實可謂“群賢畢至,少長咸集”。四樂在事雅。此時上巳節(jié)固有的祓除畔浴的傳統(tǒng)已逐漸被文人雅士曲水流觴的習俗所代替?!耙挥x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群賢詩酒唱和,沒有人為的禮儀約束,可以規(guī)避世事俗務的勞煩,身心得以完全釋放,獲得無限的自由。這是王羲之崇尚自然、縱情山水的真實寫照,其中也多少流露出與《論語》描敘的“暮春者,春服既成”的氣象相似的政治情懷。
對于魏晉人士這種對自然“一往情深”的特點,馮友蘭先生曾說:“真正風流的人,有情而無我,他的情與萬物的情有一種共鳴。”[3]94“以他自己的情感,推到萬物,而又于萬物中,見到他自己的懷抱。”[3]95在描敘宴集“四樂”之后,王羲之以宏闊的筆觸寫到“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游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此時,作者的熱愛山水的情感已遠遠超越自我,上升到“對于宇宙人生的情感”,體現(xiàn)了開闊的人生襟懷和深刻的哲學啟迪。當人置身于廣袤的大自然,俯仰之間,可以擺脫世俗的苦惱,可以體認宇宙之大和品類之盛,可以自由地觀察思考,視聽獲得了極大的滿足,審美獲得了極大的愉悅。此時,人已經(jīng)完全陶醉在物我兩忘、人與自然的和諧統(tǒng)一之中了。
對此,宗白華曾在《論〈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一文中也指出:“晉人酷愛自己精神的自由,才能推己及物”;所謂“生命情調”和“宇宙意識”,“在晉人這超脫的胸襟里萌芽起來。”[4]216王羲之在本文所透露的“生命情調”和“宇宙意識”,也體現(xiàn)在此時他的《蘭亭》詩中?!叭夯[雖參差,適我無非新”兩句尤能寫出“晉人以新鮮活潑自由自在的心靈頓悟這世界,使觸著的一切呈露新的靈魂、新的生命。”[4]217在這種情形下,他的“樂”愈發(fā)深沉博大,他的“樂”不是喜形于色的抒情,而是客觀平靜的陳述,更多了份冷靜的旁觀。這與衛(wèi)玠的“見此茫茫,不覺百端交集”、桓溫的“樹猶如此,人何以堪”也有相通之處。
三、妙賞和洞見:靜觀生命百態(tài)
“妙賞”指向人以及人際相處,意味著人們不偏激不執(zhí)念,從共情的角度接受自己,悅納他人。“洞見”指向錯綜復雜的外在現(xiàn)實世界,需要人們借助大智慧去探明現(xiàn)實層層偽裝下的真理和規(guī)律。在本文第三段,王羲之很好地融合了對人生的“妙賞”和對生命的“洞見”。該段緊承上文的“樂”字,闡明作者對人生的看法,感慨人生短暫,盛事不常,引發(fā)出種種感慨?!胺蛉酥嗯c,俯仰一世?!蓖豸酥紫纫钥陀^冷靜的筆觸談及人的交往和生命歷程,人的生命是短暫的,莊子曾說:“人生天地間,若白駒過隙,忽然而已”“其生若浮,其死若休”。后世文人也屢屢慨嘆:“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人生天地間,奄忽若飆塵”。魏晉時期,混亂災難頻仍,這樣的社會狀況在危及人們生存的同時,也喚醒了魏晉知識分子強烈的生命意識,使他們不得不直面生命的脆弱。
“或取諸懷抱,悟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在生死面前,魏晉文人們看得很透徹。人們的為人處世方法各異。有的人把自己的胸懷抱負在室內長嘆;有的人就著自己所愛好的事物,寄托自己的情懷。他們愛好清談,不理俗務,實際上是對黑暗政治不滿的一種回應;他們?yōu)t灑自由,放蕩不羈,也是對如此短暫生命的一種釋放。然后,作者指出這兩種表現(xiàn)盡管不同,但心情卻是一樣的,從中揭示了人生憂患的來源。首先來自生命本體永不滿足的內在欲望,“欣于所遇”便“快然自足”,及其“所之既倦”“感慨系之矣”。剛剛對自己所向往且終于獲致的東西感到無比歡欣時,但剎那之間,已為陳跡。人的生命也無例外,所謂“不知老之將至”(孔子語)、“老冉冉其將至兮”(屈原語),這不能不引起人的感慨。其次來自外在世界的流轉不定,難以依持,即“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第三來自個體生命的短暫有限,即“修短隨化,終期于盡”。
每當想到人的壽命不論長短,最終歸于寂滅時,更加使人感到無比凄涼和悲哀。文章至此,推進到生死的大問題。最后引用孔了所說的“死生亦大矣”一句話來總結全段,道出了作者心中的“痛”之所在。由于對人生的“深情”,作者體會到“至深的無名的哀感”,畢竟“人到中年才能深切地體會到人生的意義、責任和問題,反省到人生的究竟,所以哀樂之感得以深沉。”[4]214、216“晉人雖超,未能忘情?!痹诟惺茏匀簧剿赖耐瑫r,王羲之并沒有沉湎于一味的消遣之中,而是引出對現(xiàn)實人生的深刻思考。其“痛”既因景而生、因事而生,也因人類的共性而生、因時代的特性而生。這就使得他對人生和生命的思考具有了普遍的意義。在這段文字中,雖然作者對時光飛逝,人生短暫大發(fā)感慨,但字里行間仍暗含著一腔對生命的眷念、向往和執(zhí)著的熱情。
四、玄心:超脫現(xiàn)實社會
“玄心”指向純樸真摯的內心世界,意味著人們能夠忘懷現(xiàn)實的功利和得失。可以說,“玄心”是魏晉風流的核心要素,沒有“玄心”的風流充其量只是附庸風流,強顏風流。馮友蘭先生曾在《論風流》中說道:“玄心可以說是超越感”,“超越是超過自我;超過自我,則可以無我;真風流的人必須無我,無我則個人的禍福成敗,以及死生,都不足以介其意。”[3]89、90青年時期的坦腹東床已從側面反映了王羲之瀟灑不羈、不以得失為意的襟懷。本文第四段緊承上文“死生亦大矣”感發(fā)議論。生死既然是人類共性,那么對生死的感慨必能引起共鳴。
作者首先從親身感受談起,指出每每發(fā)現(xiàn)昔人“興感之由”和自己的“興感之由”完全一樣,所以“未嘗不臨文嗟悼”,可是又說不清其中原因。接著把筆鋒轉向了對老莊關于“一死生”“齊彭殤”論調的批判。莊子認為自然萬物“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且把長壽的彭祖和夭折的兒童等同看待,認為“莫壽于殤子,而彭祖為夭”。作者對老莊這種思想進行了大膽否定,并從由古到今的事實中做了進一步的推斷:“后之視今,亦由今之視昔”。作者緣何要反對普遍存在于東晉名士當中“一死生”“齊彭殤”的觀點?這顯然是意有所指。其時上層集團殘酷血腥的權力之爭,消磨了人們的奮進精神,影響了文人立身行事的態(tài)度。高壓之下,文人士大夫崇尚老莊,喜好虛無主義的清談,故作放曠而不屑事功。人的一生該不該這樣度過?該不該這樣無所作為?對此,王羲之明確地指斥“一死生”“齊彭殤”是一種虛妄的人生觀,以此批判了當時士大夫階層中崇尚虛無的思想傾向,也就旗幟鮮明地肯定了生命的價值和意義,并使全篇在立意上顯得不同凡響。
基于這種認識,所以才“列敘時人,錄其所述”,留于后人去閱讀。盡管將來“事殊事異”,但“所以興懷,其一致也”。這就從理論上說清了所以要編《蘭亭詩集》的原因。作者用“言立同不朽”(王羲之《蘭亭詩》),來消解人生的虛無,并沒有因為時代之痛、古今同悲而一蹶不振。行文至此,作者略有起伏的情緒更趨于平靜,他感到人事在變遷,歷史在發(fā)展,由盛到衰,由生到死,都是必然的。“后之覽者,亦將有感于斯文?!闭蛉松鸁o常,時不我待,所以他才要著文章留傳后世,以承襲前人,以啟示來者。在此,作者置身于更廣闊的歷史長河,引導人們以更積極豁達的姿態(tài)看待生死,以執(zhí)著的努力抗拒人生的虛幻。既針砭時弊,又激勵后人,展現(xiàn)了文章更為深廣的思想價值。
五、詩意超拔的人生哲學
宗白華先生曾說道:“晉人向外發(fā)現(xiàn)了自然,向內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深情。山水虛靈化了,也情致化了?!睆亩芎玫伢w現(xiàn)出了“超然的、藹然的、愛美愛自然的生活態(tài)度。”[4]215、223王羲之《蘭亭集序》就是很好的印證。
首先,文章描繪了自然美,以自然陶冶性靈。開篇通過描摹蘭亭周圍的風物之美,呈現(xiàn)了生機盎然的暮春圖景。而且語言清新樸實,不事雕飾,與魏晉時期模山范水之作迥然不同。更為可貴的是,作者對景致的描繪,并非為了引出玄理,而是抒發(fā)內心的流連熱愛之情,“暢敘幽情”“游目騁懷”“極視聽之娛”。這就超越了玄學“辨名析理”的窠臼,引導人們充分感受徜徉自然的美好,與李白“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蘇軾“取之無禁,用之不竭”的思考感悟是相通的。
其次,文章充滿了思辨美,以思辨暢達情理。文章在寫景、敘事、抒情和說理上都體現(xiàn)出思辨色彩。在寫景上,作者由眼前之景聯(lián)想到“宇宙之大”“品類之盛”,隨著空間視域的漸次延展,也帶來了胸懷的開闊。在敘寫處世方式時,作者將“悟言一室之內”與“放浪形骸之外”二者加以集中審視,雖有不同,但都無法突破人生短暫的囹圄。在對待生死的態(tài)度上,作者放眼整個歷史長河,“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表現(xiàn)出超越時空的通達。在表達情感上,由“樂”到“痛”再到“悲”,豐富變化,極盡抑揚頓挫之美,也帶來了審美的轉換和思想的啟迪。
再次,文章彰顯了人格美,以超然忘懷現(xiàn)實。魯迅先生認為東晉的“社會思想平靜得多”,此時文人不再像竹林七賢那樣恣意任誕,更多了些悠然閑適。表現(xiàn)在本文中,前半部分抒發(fā)欣賞自然之“樂”。沒有快樂忘形,而是“信可樂也”,情感有所節(jié)制。接著,再回望現(xiàn)實人生。王羲之剛過“知天命”之年,經(jīng)歷人生的諸多憂患坎坷,如其自言:“年在桑榆,自然至此。”此時流露的只是感慨之“痛”,而非情緒的宣泄。最后,落到對生死的感懷上,作者雖有“悲”情,但勇于直面生死,更多的是對古往今來蒼涼的感喟和對綻放生命的執(zhí)著。由此可見,作者的情感雖有波瀾起伏,但自始至終沒有大起大落。他的心態(tài)是冷靜而平和的,他在努力平復種種思考帶來的情感波動,使得情感的抒發(fā)始終處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狀態(tài)。畢竟,此時的王羲之既能積極入世,又能坦蕩不羈,超脫現(xiàn)實,從容于世。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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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通聯(lián):廣東東莞市石龍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