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金海
回老家,走路也好,坐公交車也好,到后來的自駕車也罷,過廿四都的殿口村后,路兩邊就不再有平畦的田畈,山變得陡峭,路變得崎嶇,兩側山上都長滿了連綿起伏的竹子,只有山腳沿著溪流的部分蜿蜒著一些梯田和耕地;每隔二三里不等,就會有一個個村子坐落在山水間。
靠山吃山,開荒種糧、伐薪燒炭、竹木柴火、茶葉草藥,等等,其中,竹子的貢獻是大大的。
從冬筍到春筍的美食和出售,春筍多時,曬成筍干,既可以招待親友,也可以進入市場。夏秋季節(jié),竹子的地下莖,俗稱竹鞭,在節(jié)上都長著芽,一些芽會發(fā)育成筍長成竹子,另一些芽則橫著生長成為新的地下莖,嫩的部分叫竹鞭筍,我們山里人會采一些竹鞭筍當美食,這可是比冬筍貴得多的山珍佳肴。開春到新竹子長好前這段時間,因為竹子發(fā)青、成長,一般不砍竹子。三到五年的竹子,村民砍了請篾匠編制加工生產生活用的各種竹制品,如竹籃、竹篩、竹蒸籠、炊帚、掃帚、竹畚箕、竹耙、籮筐、扁擔、竹筷、竹笠、竹匾、竹背簍、竹席、竹床、竹凳椅、砧板,等等,也有把竹子當腳手架、竹筏、竹籬笆用的。會篾匠的就利用農閑多做些竹制品拿到市場出售;山外的人或到農貿市場或直接雇車到山里來買竹制品或竹子。因為這些竹制品都是家家戶戶生產生活的必需品,用多了用久了,破了損了就得新做,因而需求相當的大。
好在竹子每年春季都會生長,年年都可以砍伐,不像樹木要十年二十年的才能成材,因而山里人看著、守著連綿成片的竹子不用發(fā)愁溫飽的日子。
可是,誰承想,塑料制品的問世和驚人的傳播速度,打破了山里人的美夢,買菜不再用竹籃,掃地不再用竹制掃把,塑料凳椅可以折疊,方便,造房搭架都租用鋼管,前述竹制品也就日漸地退出了農產品市場,篾匠只得改行,山里人靠山吃山的日子也就挨到頭了,于是,民工潮在各種因素的影響下應運而生。
然而,塑料制品在給人們方便實惠的同時,“白色污染”問題也以驚人的速度蔓延擴散,成為城鄉(xiāng)的最大污染物。記得2007 年國務院發(fā)布過“限塑令”:在全國范圍內禁止生產、銷售、使用一次性塑料購物袋,遏制“白色污染”??墒牵畮啄赀^去,做到了嗎?2021 年初,國家再發(fā)“限塑令”,被稱為是新版的、最嚴的“限塑令”,結果又會如何呢?我只能拭目以待。
每次回老家,看到沿途日益茂密的、總是挺著腰桿但低著頭的竹子,我一次次捫心自問,這么好的竹子怎么就沒用了呢?一個勞動力一天砍伐竹子出售的錢怎么會不及其工資呢?竹子不能“十年樹木,百年樹人”,七八年后就失去價值,怎么忍心讓它老死,在山中腐朽呢?但一次次都是無言以對,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家鄉(xiāng)的竹子,任其自生自滅。
我曾經到過祖國的一些地方,看到那些地方的人們將竹筍和竹制品做到極致,比如竹筍罐頭、竹筍蜜餞,比如竹雕、竹制茶具、餐具、竹扇,把竹制品做成工藝美術品,具有實用、觀賞、收藏等價值,成為出口創(chuàng)匯的高檔產品。我也利用工作平臺的機會,發(fā)動竹根雕藝術家去考察,以期利用老家的竹子發(fā)展竹制品;也與幾個熟悉的企業(yè)主商談投資加工竹制品的事,但應者寥寥,最終還是無人問津。
作為象形文的“竹”字,寓意立身要端直,處事要謙卑。明代黃鳳池輯有《梅竹蘭菊四譜》,稱竹子為清雅淡泊,是為謙謙君子;說竹子沒有媚世之態(tài),遺世而獨立。古人還總結了“竹之十德”,成為中國人借物喻志的象征,世人常用來寓意圣人高尚的品德,也是詠物詩文和藝人字畫中常見的題材。然而,再好的竹子,再有德性的竹子,無人問津到自生自滅的程度,曾經能主宰其命運的人們,估計也被“謙謙君子”的竹子嗤之以鼻,不以為然了。
記得小時候,家里尚貧困,就餐時用的“碗”就是用竹筒做的,上小學讀書了,還用竹筒碗吃,我倒是習慣了,可鄰居的叔伯嬸姑們就笑話我了,說這個竹筒碗要吃到娶老婆。我還是無所謂,照樣拿著這個“碗”吃飯,母親不忍了,說我長大了,該享受瓷碗了,也免得再被人笑話。我也就順了勢不再“一根筋”了。
后來,小孩子就用皮碗吃了,與竹筒的碗相比,皮碗輕便,不會摔破,五顏六色的,深得孩子喜歡。但在我看來,因皮碗是塑制品,遠沒有竹筒碗衛(wèi)生、綠色、無污染。我在縣城成家后,居家生活所需材料家具中,能用竹制品的都選用竹制品,如竹籃、竹篩、竹筷、竹席、砧板等,特別是竹篩(也叫米篩),不僅方便曬一些小東西,還可以用來做“米篩爬”(一種傳統(tǒng)的小吃,非用米篩不可),和排骨、筍干同煮,煮得越爛越糊越好吃,配上蔥、蒜、醬油等,是家家戶戶都愛吃的美食。
我的老家,盛產毛竹,曾經的歲月,一年到頭有相當長的時間用毛竹的枝葉和做竹制品時留下的廢料當柴火,毛竹枝葉燃燒后,特有的清香和鍋灶頭的油煙一起熏染著掛在灶臺上方的臘肉和火腿,形成老家特有的“竹葉熏腿”,為“金華火腿”中的絕品。遺憾的是,現(xiàn)在的農村不再家家戶戶有炊煙,也不再養(yǎng)豬了,當年金華火腿用的“兩頭烏”豬種也沒有了;加上竹子及其竹制品也退出日用品范疇,傳統(tǒng)的竹葉熏腿也就不復存在了。隨著城鎮(zhèn)化的進一步加劇,原來在農村盛行的很多看得見聽得到的物質和非物質的東西,正逐漸消失在廣袤的山鄉(xiāng)農家。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生活生長在山上的竹子,不知不覺地擴展著地盤,沒有人給它計劃生育,沒有人給它限量限產,它身形挺直,“虛懷若谷”在山間;它“卓爾善群”,猶石成器在世間;它“有禮有節(jié)”“載文傳道”在人間?!皩幙墒碂o肉,不可居無竹”,看懂它,讀懂它,那是一種至高至善的精神富有,與物質的富足無關。
只有冬筍和春筍,照樣會有人應時去就近方便的地方挖一些,當作時鮮端上餐桌;對留守在山村的人來說,挖一些春筍曬成筍干,是留給遠在山外城里打工、就業(yè)的兒孫們一份濃濃的鄉(xiāng)愁,只是,我不知道這份濃濃的鄉(xiāng)愁還能延續(xù)多久?
面對層巒疊嶂、連綿起伏的滿目翠竹,我再次無言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