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梅
我的老家位于遼北的一個鄉(xiāng)村,上世紀70年代,附近沒有磚廠,更沒有磚,日常人們搭建什么只能依靠自己脫坯來完成。
脫坯是有節(jié)氣的,一般在初秋時節(jié)完成。父親總是病懨懨的,干不了重活,但他在村里有一幫朋友,像脫坯這種體力活,只要知會一聲,總是有求必應。
清晨,頭天安排好的張叔、李叔與盧叔,吃過早飯,帶上幾把鐵鍬、二尺鉤、坯模子、碎草、水桶等便迎著金燦燦的朝陽,向著北崗出發(fā)了。
尋一處平整、距離水源近的地塊,工具一放,像畫同心圓似的便鋪排開了。三人各把一段,一鍬一鍬挖土,集堆,遇有板結的大土塊隨時拍擊一下,盡量讓土松軟,然后一層土,一層碎草,一層土,一層碎草,等到土堆差不多大了,“嘩——嘩——”開始一桶一桶地澆水,剛翻過帶著白色密結草根的泥土,茬口立著,帶著縫隙,一桶水上去馬上就沒影了,直到上下左右澆透,土堆下面有水流出為止。
“來,卷著??!卷著!我的辣,三哥,嘗嘗我的呀?”“啊,也行!”鄉(xiāng)下人管抽煙叫卷著,旁邊墊著鐵鍬把,已經(jīng)忙活了有一陣的三人趁著醒泥的工夫,掏出煙口袋,各自抽出一條紙,開始慢條斯理地卷煙,咝溜,咝溜,一會兒,各自的嘴上就開始很享受地冒煙了,猛吸幾口,深深緩解著剛才的疲累。
一袋煙抽完,泥醒得也差不多了,兩個人各把一邊開始扒泥,另一位見有未滋潤好的地方,繼續(xù)灑水配合攪拌。
醒泥、扒泥是脫坯的關鍵一環(huán),泥的黏合力達到了,不僅脫起坯來省勁,日后干了也堅實。
扒大泥,甩大坯,生孩子,拍馬須——四大累。顯然,扒泥時每活動一下鉤齒都是實實在在的力量的絞搏,沒多大工夫,叔叔們的額頭就有汗?jié)B出了,亮晶晶的,呼吸也沉重了。一大堆泥扒完,開始一鍬一鍬地,像伺候瓦匠似的,供應不遠處等著脫坯的另一位叔叔。
坯模子是用四條大約一厘米厚的木板制成的大約寬7.5 寸、長1.2 寸的矩形木框,其中有一處的連接點是活的,即作為活結的長寬兩條木板留的稍長些,然后短板在交點處挖個凹槽,長板的上面一半稍長一些,合攏時正好平整地搭在短板的凹槽里面,既能成功塑形,又一起一落開合方便。
一塊坯大約要兩鍬泥的樣子,只見脫坯的叔叔先將事先準備在旁邊的泥團搬起摔兩下再放入坯模子里面,攤鋪中上下用拳頭捶一捶,泥團太干時再掬一捧水,稍做攪拌,四角以及中央都按實、抹平了,再以蘸水的手在表面抹一遍,然后打開接口進行下一塊。
甫脫完帶著新鮮泥土氣息的坯塊,軟塌塌、濕漉漉的,起著水光,里面尚未凝固的草莖掙扎著,伸展著腿腳,一會兒,一塊一塊就整齊地站成排了。不小心掉落在地上的泥團,少頃便失去了血色,不經(jīng)意黏在腳上,深一塊、淺一塊地污沒著鞋子;而蹲著脫坯的叔叔也一樣,不僅兩手,包括胳膊上、臉上也斑駁著細碎的泥點……不時有村民駐足,端詳著草地上甫脫完的濕漉漉的坯塊,熱情地聊著。草甸的另一頭,一頭半大的黑豬正在悠閑地吃草。
一排一排已經(jīng)脫了二三百塊了,叔叔們的臉、肩膀顏色深著,亮光中現(xiàn)著一條一條的水痕。
用完最后一鍬泥,三人起身跺跺腳,抖掉黏在鞋子上的泥巴,洗手,洗臉,收拾工具,向村莊走去。走著,走著,不時回頭看一眼越來越遠的一排排坯塊,心里做著某種估算,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大約四五天的樣子,已經(jīng)半干的坯塊該一一搬立起來了。高興的是我們終于能自己完成了!
像一個個嗜睡的人,躺久了的坯塊懶著身子,有點不愛起來,下面的草莖“咔、咔”吐著斷裂的聲音。從坯塊的大面輕輕搬起,放穩(wěn),一塊一塊斜放,這排往里斜,下一排往外斜,以此類推,以便更好地通風與光照。下面,為坯塊鎮(zhèn)壓了好幾天的小草有點萎黃、卷曲,但尚能堅持,見身上的大山終于挪開,迅速地伸展腰身,擴大著地盤。帶著又一層升起的希望,已經(jīng)走在回家路上的我們,仍不時回頭欣賞水波紋似的立體、優(yōu)美的一大片坯塊,然后回轉身,放心地向前走去。
再過一周,顏色與地面看不出上下的坯塊已經(jīng)徹底干透了,這時趁早晚工作間隙,去生產(chǎn)隊找輛馬車,一口氣拉回家。
陽光下,一垛坯整齊地碼放在院子里,無論自己抑或過路的人,掃一眼,都像一種堅實的依靠,心里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