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 昊 捷
古希臘人慣于求神問卜,希望神能為凡人指出未來的走向。較為常見的方式是向神托所求取神諭(,意為“神的答復、神示”)。求得的神諭(以德爾斐神諭為例)通過神托所祭司口傳或形成文字,加以傳布。此外,神諭尚需得到當事人(包含了個人或城邦)的細心釋讀與恰當理解。希臘人以此作為他們行動合理性、正當性的重要依據。
希羅多德的《歷史》多處提及德爾斐神諭,并存有完整的德爾斐神諭的記載?!叭サ聽栰痴埵旧裰I”的字眼,在希羅多德《歷史》中多次出現。除了在《歷史》第1 卷集中出現之外,“去德爾斐請示神諭”的情節(jié)更是在《歷史》的后半部分、較為集中地敘述希波戰(zhàn)爭主題的第5—9 卷里反復出現,計達11 次。[1]Herodotus, 5. 67. 2;6. 19. 1;6. 52. 4;6. 76. 1;6. 86. γ;6. 135. 2;6. 139. 1;7. 140-141;7. 169. 1;7. 178. 1;9. 33.2. 參見希羅多德:《歷史》,王以鑄譯,商務印書館,1959 年;Edited by Robert B. Strassler and translated by Andrea L. Purvis,,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07;Herodotus,, translated by Robin Waterfield,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8。對于希羅多德的《歷史》來說,求取德爾斐神諭的程式較為簡潔明快:先提出問題,而后得到來自于阿波羅的回答。[2]Jon D. Mikalson,,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2003, p. 56.另據修昔底德(Thucydides)的記載,斯巴達人曾特意派使者去詢問德爾斐神諭,求神告知與雅典人開戰(zhàn)是否為上策。[3]修昔底德:《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史》,何元國譯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 年,第71 頁。略晚的另一位希臘史家色諾芬(Xenophon)也在他的著作中特地提及神諭:“色諾芬在按照阿波羅神諭向指定的神祭獻之后便啟航了”。[4]色諾芬:《長征記》,崔金戎譯,商務印書館,1997 年,第61 頁??梢娫谙A_多德的時代,德爾斐神諭在希臘人中具有重大的影響。這一點反映在了希羅多德的歷史書寫之中:他以德爾斐神諭為中心展開有關于希波戰(zhàn)爭的敘述。本文試圖回到希羅多德所處的時代背景中,對他之所以采用這種敘述方式的原因進行一定的探索。
從《歷史》大量容納神諭的記敘中不難看出,希羅多德本人對于神諭的態(tài)度至少是開放的。有理由認為,他的寫作受到以神諭為代表的宗教因素的影響。這就在《歷史》中形成一種宗教思維與歷史思維之間的張力,并以神諭敘述的形式展現出來?;厮菹A_多德所身處的語境,或可更全面地理解希羅多德歷史寫作風格形成的原因。
1.古希臘城邦的“大眾語境”
從《歷史》的敘述中可以發(fā)現希羅多德兩種敘述傾向。一方面,他在《歷史》記錄了許多凡人因褻瀆神明而遭神報復的故事(如在第8 卷第129 節(jié)的記敘里,波斯軍隊遭遇海嘯,起因在于他們曾經褻瀆海神的神殿與神像),這些都反映了希羅多德信神的宗教情懷;另一方面,他在整部《歷史》的敘述中,卻極少地刻畫諸神在各種事件中所發(fā)揮的作用:人與神不作直接的交流;神通過德爾斐神諭等形式來影響人間事務、顯示其威力。于是,希羅多德著作的受眾似乎可以時刻感受到神的存在:人與神相伴、人受到神的注視、人受到神的影響;人事與神意、真實與想象,難以完全地離析。一種莊嚴肅穆之感通過德爾斐神諭的敘述傳遞給了讀者。
不過,希羅多德的敘述傾向于在宗教信仰之下進行合理的分析。除卻在提到神廟或引用神諭之時,希羅多德很少會簡單地提及“神”或“諸神”,來為某種現象作出解釋。他能夠正確認識到希臘諸神信仰的來源(《歷史》第2 卷第53 節(jié))。在一定程度上,他是在運用歷史的意識來看待希臘人的宗教信仰。法國學者韋爾南(Vernant)對于希臘人宗教特點認識是“信仰沒有任何征服人的特點,并不是作為一種絕對真理”,“在社會領域中,信仰與理性以不同的方式共存著,還會有其他的領域,更加定位的領域:比如歷史學的和歷史學家的理性與信仰的領域”。[1]韋爾南:《神話與政治之間》,余中先譯,三聯書店,2001 年,第231、236、237 頁。此說之于希羅多德的神諭敘述,是比較貼切的。
此外,希羅多德并不主張人對神的賜予完全被動地接受,而是盡力發(fā)揮人所擁有的天賦之所長,如此可在同胞中間獲得榮耀。[2]參見John Hart,, Routledge, 2014, pp.49, 55.也就是說,在尊重神意的前提下,積極地運用人的理智而作出行動?;蛟S希羅多德寫作行為的本身,正是這一理念的體現。希羅多德信神,也信德爾斐神諭及其他神諭,這構成了他的宗教信仰的一部分。[3]John Hart,, Routledge, 2014, p.67.就這一點來看,希羅多德的神諭敘述流露出的是一種貼合于古希臘傳統的宗教思維方式。
希羅多德著述的受眾是從希臘宗教背景下成長起來的希臘人。他在《歷史》中對于德爾斐神諭的大量使用,卻可能并不細致地考其源流。由于照顧到了希臘大眾心理與情感宗教化的一面,故而神諭敘述的內容也能夠為人所接受而不一定加以質疑。這也就為后人留下了希臘人宗教思維的生動圖景,并為歷史事件的發(fā)展提供了一種宗教層面的解釋。英國學者鮑登(Hugh Bowden)認為,希羅多德很可能改寫了歷史的許多面向,以便更有效地描繪出他所認為的隱含的真實,而他有時也會仰賴那些不太可靠的材料。不過總的來說,希羅多德對于德爾斐神諭的呈現,即便有意地加以浪漫化、英雄化,而試圖作出忠于事實的描述,這卻是可能的。[4]Hugh Bowde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5,p.73.或許可以這樣認為,希羅多德在《歷史》中不會對神諭本身多作計較,而更加關注的是如何將之恰到好處地融入敘述的主流之中。這樣一來,在城邦中生活的希臘人將更為容易地接受希羅多德所作的敘述,并在一定程度上認可敘述的真實性。
希羅多德的寫作無法脫離希臘城邦背景的影響。在一定程度上,希羅多德敘述方式的形成,是希臘城邦生活方式的一種投射。在城邦的空間中,希臘人的群體通過城邦得到塑造與界定,個人與群體密不可分。城邦規(guī)定了希臘人生活獨特的群體性。亞里士多德(Aristotle)認為,“……人類自然是趨向于城邦生活的動物……凡隔離而自外于城邦的人——或是為世俗所鄙棄而無法獲得人類社會組合的便利或因高傲自滿而鄙棄世俗的組合的人——他如果不是一只野獸,那就是一位神祇”。[5]亞里士多德:《政治學》,吳壽彭譯,商務印書館,1965 年,第7、9 頁。韋爾南認為,公元前8-前7 世紀希臘城邦的出現,“使社會生活和人際關系呈現出新的形態(tài),后來的希臘人將充分體會到這種形態(tài)的獨特性”。[6]讓-皮埃尓·韋爾南:《希臘思想的起源》,秦海鷹譯,三聯書店,1996 年,第37 頁。正是這種獨特性,催生了希臘人所共有的文化一致性的氛圍。
一般地說,除了政治、經濟活動之外,城邦通過宗教性質的活動,并以戲劇、體育競技等多種形式,創(chuàng)造了希臘人公共的社會活動空間。[7]參見黃洋:《希臘城邦的公共空間與政治文化》,《歷史研究》2001 年第5 期。希臘人必須參與到這個空間之中,從而構成以城邦公民為主的大眾群體。對于這樣的大眾群體來說,宗教的理念、神的允諾,賦予了城邦存在的最終合法性與神圣性,通過各種在公共空間里舉行的活動以具體的表達。[1]參見吳曉群:《公共空間與公民團體——對希臘城邦的一項宗教文化學的分析》,《史林》,1998 年第2 期。換言之,公共空間的神圣性對于這個特殊的大眾群體來說是不可或缺的一個方面。希羅多德的敘述所要結合的群體,它沉浸于一個具有宗教特色的“大眾語境”之中。
希羅多德的著述似乎難免不受這種語境影響或制約。英國古典學家康福德(Francis M. Cornford)指出:任何一個人的思想,無論他認為自己與同時代人多么不一致,都不是完全隔絕的,而像是一個連續(xù)環(huán)境(他所處時代和地點周圍的環(huán)境)中的一汪池塘……即使他謹慎,傳統的思維模式還是會出現在他的作品中。[2]參見康福德:《修昔底德——神話與歷史之間》序,孫艷萍譯,上海三聯書店,2006 年,第3 頁。巴克斯頓(Buxton)認為,希羅多德《歷史》或許關注的是凡人在希波戰(zhàn)爭中所立下的偉業(yè),不過這些事件的背景是一個由宗教性預設(Religious Assumptions)所構成的結構,而這些預設又植根于神話般的過去(Mythical Past)。[3]Richard Buxt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3, pp.133-4.不妨這樣認為,希羅多德終身浸潤在一個宗教信仰特色的“大眾語境”之中,結合希氏的個人經歷,從而形成了他個人的敘述風格。
2.“大眾語境”影響下的神諭敘述
那么,“大眾語境”對于希羅多德的寫作方式產生了何種影響?
首先,希羅多德的寫作需要回應希臘大眾對于他們重要過去的共同追憶的需求。希羅多德在《歷史》的“卷首語”部分中寫道:
哈利卡納索斯人希羅多德所做的探究展示()于此,目的是使人類的作為()不致因時光流逝而黯然失色(),使一部分由希臘人、另一部分由異族人展示()的令人驚異的偉業(yè)()不致失去榮耀(),< 探究涉及的> 除了其它,特別是他們之間發(fā)生戰(zhàn)爭的原因()。[4]張巍:《希羅多德的“探究”——〈歷史〉序言的思想史釋讀》,《世界歷史》2011 年第5 期)。
在希羅多德看來,隨著時光的流逝,人類的作為、由希臘人與非希臘人所創(chuàng)造的“令人驚異的偉業(yè)”都將“黯然失色”、“失去榮耀”。希羅多德試圖通過他的“探究”來扭轉這一趨勢。他的這一目標符合希臘大眾追憶過去的心理需求。
在希臘人的傳統中,這種需求的滿足一般是借由荷馬(Homer)的詩篇來得以實現的。希羅多德不是一個例外。激發(fā)希羅多德創(chuàng)作《歷史》的源頭來自于史詩。希羅多德《歷史》的“卷首語”延續(xù)了希臘古詩歌“序詩”(Proem)的風格,用來介紹著述的目的。創(chuàng)作史詩不是希羅多德的目標所在。希羅多德的《歷史》是一種在規(guī)模、風格方面與史詩相媲美的散文敘述。希羅多德似不擅于對過去的事件進行整體的概括,而更傾向于按照事件的完整性組織敘述,這同樣是對于遙遠過去的事件本身的確認與回顧。由此,他在《歷史》“卷首語”中展示了以“探究”為核心的、對于作者自我意識的強調,而不是荷馬式的“代神立言”,以神的回答來講述過去所發(fā)生的大事。比如《伊利亞特》的開篇即是詩人對于繆斯女神的呼喚:
女神啊,請歌唱佩琉斯之子阿基琉斯的致命的忿怒……[5]荷馬:《伊利亞特》,羅念生、王煥生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 年,第1 頁,第43 頁。
后又有懇請女神的句子:
居住在奧林波斯山上的文藝女神啊,你們是天神,當時在場,知道一切,我們則是傳聞,不知道;請告訴我們。[6]荷馬:《伊利亞特》,羅念生、王煥生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 年,第1 頁,第43 頁。
在史詩中,作為過去事件的敘述者,其人隱藏于神的身后;荷馬的詩篇并不是“詩史”。相較而言,希羅多德的著述更接近于一種創(chuàng)造,為希臘大眾追尋過去記憶提供了另一種途徑:神的因素依舊在希羅多德的敘述中占有重要的、甚而至于是不可或缺的地位,德爾斐神諭敘述本身即是重要的例證??铝治榈拢≧. G. Collingwood)認為,歷史學之于希羅多德是人文主義的,而與神話的或神權的都不相同;希羅多德的目的是要描寫人們的事跡。[7]參見柯林伍德:《歷史的觀念》,何兆武、張文杰譯,商務印書館,1997 年,第50 頁。對于希臘人來說,神或許是不證自明的存在,神“事”神“話”可作為理解事物的真實。換句話說,這是在希臘人能夠接受的邏輯范圍之內,以神的方式表達對事件發(fā)生的看法。那么,希臘人在不斷接受史詩熏陶的同時,能夠自然地接受希羅多德對于過去的敘述方式,而不一定察覺希羅多德的敘述方式實與傳統有所差異。
其次,在一定程度上,希羅多德的敘述反映了大眾的記憶。在具有共同性、公開性與神圣性的城邦生活中,大眾的記憶可以構成城邦共同體的集體記憶,并形成一種具有社會功能的傳統。城邦大眾的集體記憶受到社會環(huán)境與時空因素的影響而得到不斷的調整。史詩所承載的集體記憶古老而久遠,在此基礎上,希羅多德《歷史》所反映的記憶更加鮮活與廣泛,與當代希臘人的生活具有更直接的聯系,特別是有關希波戰(zhàn)爭的事跡,不應遭到疏離與遺忘。
為了免于因遺忘而帶來的無知,希羅多德選擇了“探究”的方式來加以挽回。其實質是一種紀念的方式,可以有效地對抗遺忘。在為城邦共同體、乃至更多的希臘人保存記憶的同時,希羅多德的敘述經受著大眾記憶的檢驗與塑造。對于希羅多德來說,他需要作出順應大眾記憶的敘述,保存城邦共同體須要知曉、應當知曉或是在一定條件下可以接受的記憶。德爾斐神諭本身因其在希臘人中的特殊地位,在客觀上成為希羅多德為保存希臘大眾共同記憶而進行寫作的一個重要支點。
希羅多德為了防止遺忘、保存榮耀而確立了戰(zhàn)爭的寫作主題,并積極地拓展寫作、講述的范圍。因此,屬于他記憶范疇的內容是極為豐富的,甚至可謂是龐雜的。即便如此,希羅多德的記憶無法脫離城邦的大眾語境與古希臘宗教社會背景,這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納入希羅多德記憶范疇的事物的性質與方式。
1.希臘城邦口述傳統與大眾記憶的保存
古希臘人保存記憶的方式主要是口耳相傳,文獻材料長期以來或僅為一種輔助的方式。在城邦空間中,希臘人處理政務、觀賞戲劇、習得知識、探究智慧,都離不開言說。古希臘人極為重視口耳之間的傳遞與交流,試圖通過此舉來進入心領神會的境地。
柏拉圖(Plato)的對話錄側重的是對于人物對話場景再現,通過對話來獲取、掌握智識。他在《斐德羅篇》()中通過蘇格拉底之口,對修辭術的原則進行了系統探討,其中涉及到了怎樣說話(包括希臘人在公共空間中的演說、法庭上的申辯、私人的對話等)與文章的寫作,強調了對于受眾(聽眾)心理的適應。在《斐德羅篇》的后半部分中,蘇格拉底與斐德羅探討了文字寫作的局限性,特別是對人記憶與理解所產生的負面影響。借此,柏拉圖傳遞了這樣的觀點:不重視當下的交談,文字書寫會讓世人的記憶衰退。對于文字內容的仰賴,而不致力于內心真正的理解,那么文字反而讓人變得健忘而無法強化記憶。世人從文字中學到的只是近似于智慧的東西,而非智慧本身。[1]參見Plato:, 274c-275b. Translated by Robin Waterfield,,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2,pp.68—69。當代德國學者揚·阿斯曼(Jan Assmann)認為,對于柏拉圖來說,文字只不過是一個符號系統,一種記憶的輔助工具,使用外在的文字符號能使我們想起一位知識淵博的人已經知道的知識,不至于把這些知識傳遞給一個無知的人。[2]揚·阿斯曼:《宗教與文化記憶》,黃亞平譯,商務印書館,2018 年,第104 頁。而這一點對于希臘人保存記憶來說,顯得更為重要。
這一狀態(tài)的造成,或可歸因于古希臘城邦口傳與書寫的傳統。在古希臘城邦的運轉中,讀寫能力與口頭交流(談話交流)均發(fā)揮了突出的作用。一方面,古希臘社會在一定程度上是個“口述社會”,文學作品大都是被用來聽或是被歌唱的,即口耳相傳。荷馬的詩篇就是口頭創(chuàng)作與口頭表演的產物。在史詩成形時代所處的社會里,希臘人較少地、甚至于不進行書寫。另一方面,自公元前8 世紀希臘人使用字母進行書寫以來,有關城邦的文件、銘文、檔案得以保存流傳;約公元前700—前500 年,書寫開始被用于私家銘刻、成文法書寫、宗教等用途。于是,在古希臘社會中出現了與“口頭形態(tài)”相對應的“讀寫能力”。
如果簡要地以修昔底德的歷史寫作作為參照的話,那么修昔底德的作品文風較希羅多德而言,似更顯晦澀。倘若再略加推測,那么大約可以認為修昔底德的作品是一種書寫的產物,它反映了一種獨特的“讀寫”的心理與精神。然而,不能據此斷定修昔底德所征引的材料就是以文本作為基礎的。修昔底德的寫作風格與同時代智者(Sophist)的風格相接近,而智者的作品大都是通過表演與背誦來加以傳遞的。據此反觀希羅多德寫作的口述風格,其成因主要是受到極為仰賴表演與人聲的希臘社會的熏陶而形成,而不是單純地歸因于希羅多德所采用的材料,大都來自于“口述”的這一特點。也就是說,希羅多德本人大概無法超越口述傳統,在寫作過程中多少需要牢牢抓住口述傳統。
就《歷史》的材料方面而言,希羅多德致力于采集各種傳統,其中的口述傳統包括了神話、民間故事、傳聞,有關神諭的材料則兼有口述的性質。莫米利亞諾(A. D. Momigliano)認為,希羅多德對荷馬的理解轉變?yōu)槭穼W,意味著史學家的首要任務是收集和保存?zhèn)鹘y,即相比于考證,尊重傳統被置于更高的位置……通過強調與考證相對立的保存和恭敬,希羅多德設定了自己的角色:收集人們對他青少年時期經歷過的那些事件的記憶。[2]莫米利亞諾:《史學的書面?zhèn)鹘y和口述傳統》,荊騰譯,見劉小楓主編:《西方古代的天下觀》,華夏出版社,2018年,第18頁??梢哉f,希羅多德的研究是建立在口述傳統的基礎之上的,其重要材料來源之一當屬口述傳統。當然,由于各種口述傳統的材料來源不一,希羅多德需加以適當的分析,并以之構成他對于歷史事件的敘述的版本。這種方法有別于處理來自于文獻傳統的材料的方法。希臘人的口頭傳統具有不穩(wěn)定性。不同的地區(qū)有不同的版本,可以依據希臘人的需要加以適當的改變。希臘本土的口頭傳統較為貴族化與世俗化,而小亞細亞的口頭傳統更具宗教性,對過去的表述施以道德模式化。[3]參見Edited by John Boardman, N. G. L. Hammond, D. M. Lewis, and M. Ostwald,,2nd Edition, Vol. IV,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8, p. 470.
口述傳統與講故事在形式上是重合的,希羅多德在《歷史》中將自己定位為“講故事的人”。有學者強調希羅多德是伊奧尼亞說書人的傳人。[4]Rosalind Thomas,,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2, p.111.也有學者指出了這樣的一種現象:“傳到我們時代的第一批希臘史學家的著述在重建希臘歷史上的事件時,似乎對于使用檔案文件少有興趣”。[5]參見莫米利亞諾:《論古代與近代的歷史學》,晏紹祥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 年,第32 頁。希羅多德在進行創(chuàng)作時所堅持的原則是,對于材料無論他相信與否,他都將他所聽到的記錄下來。在記錄的過程中可能包含了建構與重塑??谑鰝鹘y既可能包含了不準確的回憶,又可能受到想象與故事講述技巧的精心包裝。對此,后人似乎很難加以判定。
或許可以這樣認為,希羅多德《歷史》的敘述體現了古希臘城邦口述與讀寫能力的結合。而希羅多德歷史書寫的最大特點就是:這不僅僅是一種個人的創(chuàng)作活動,同時也是在口述傳統的背景下,從主題確立、敘事風格、資料選擇中表現出一種對公眾記憶的尊重與服從。[6]吳曉群:《希羅多德的“歷史書寫”》,《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 年第6 期。在保存對于過去的記憶方面,口耳相傳的方式更容易為希臘人所接受。在一定程度上,希羅多德敘述方式的形成是圍繞這一點而逐步獲得展開的。
希羅多德寫作《歷史》,在順應、延續(xù)古希臘城邦口述傳統的方面,取得了相當的成績。然而,希羅多德作為希臘過去的保存者,依靠口耳相傳的形式保存記憶,他所作的這些努力通過何種機制的運作,才能為希臘人所接受?通過記憶尋求的是過去的真實,記憶的真實性又如何得到希臘大眾的檢驗與認可?
2.希臘大眾的記憶與希羅多德對于“真實”的追求
古希臘語“真實”()一詞,其字面意思為“不遺忘”。對于希臘大眾來說,“真實”即為“不遺忘”。而“不遺忘”一般與記憶有直接的關聯。記憶的形成又受到表述傳統的型塑。除了個體記憶之外,古希臘人記憶的一個重要方面是群體記憶、社會記憶?;驅λ腥硕紩a生意義,才會被重復記憶。只有具有普遍性,才能使之不被遺忘。遙遠的過去,即傳說與荷馬史詩英雄的過去,通過荷馬及其他詩歌而得以保留下來,并以藝術的手法加以表現。這是前希羅多德時代希臘人群體記憶的一般特點:相較最近的過去,遙遠的傳奇似乎更值得用文字加以記錄。
到了希羅多德的時代,希臘人究竟需要通過何種方式進行記憶呢?為此,希羅多德的記憶模式需要如何得以塑造呢?現當代學者對于記憶的研究提供了一種可供參考的一般模式。20 世紀法國社會學家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1877-1945 年)認為,記憶受社會因素的制約,個人的記憶受到集體影響,集體決定了其成員的記憶。在此基礎上,揚·阿斯曼探索了記憶與回憶、遺忘的關系,他認為,記憶與回憶的主體仍然是單個的人,但他受制于組織其回憶的“框架”。如果一個人或一個社會可以記住的,僅僅是那些處在每個當下的參照框架內、可以被重構為過去的東西,那么被忘記的就恰好是那些在當下已經不再擁有參照框架的東西。[1]參見揚·阿斯曼:《文化記憶:早期高級文化中的文字、回憶和政治身份》,金壽福、黃曉晨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 年,第28—29 頁。希羅多德作為記憶與回憶的一個主體,受制于希臘人的“大眾語境”,因而他的寫作方式或許也是被限定在一定的框架內的。
希臘大眾“記憶”()的范疇曾是寬泛的,故事、神話、傳統與軼聞趣事通過各種群體與個體加以傳遞。在城邦的空間中,希臘人滿足于依靠集體的記憶與傳統來作為他們對于過去的追憶,一些不經意的回憶則無法長期流傳下去。在希臘人的節(jié)日、崇拜儀式、競賽中,名門望族希望記住他們最出名的先人,英雄與貴胄家族的傳說通過詩歌的形式加以歌頌;宗教儀式傳統緊緊圍繞著希臘人耳熟能詳的傳說而展開。于是,依附于貴胄家族、崇拜儀式、節(jié)日與城邦的傳統得以流傳下來,與之相應的記憶得到保存。
然而到了希波戰(zhàn)爭時期,希臘大眾“記憶”范疇開始出現明顯的變化。在希波戰(zhàn)爭之前,希臘各邦曾關注于城邦的傳奇過去;但在希波戰(zhàn)爭之后,希臘城邦更加關注城邦引以為豪的人或事物與其他城市之間的競爭;更早時期僭主的政治斗爭也開始被視作城邦特性的有力象征。在城邦的傳統中,越來越強調軍事方面的成就。城邦的意識形態(tài)傾向于宣揚集體成就,將之置于個人成就之上??梢园l(fā)現,希臘人口述傳統趨于表達集體的身份神話。[2]Rosalind Thomas,,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2, pp.111—112.在城邦語境中,記憶的內容方式有了某種導向性,大眾對于記憶的真實提出了某些要求,并形成了一定的記憶模式。當代學者施林普頓(G. S. Shrimpton)認為,歷史真實的判定是共同體的權力,并從不容許個人涉足。[3]G. S. Shrimpton, History and Memory in Ancient Greece, New York: McGill-Queen’s University Press, 1997, p.26, p.25.對于那些從事保存“記憶”的活動的個體來說,由他們所保存的記憶必須與大眾記憶保持一致,不能有明顯的沖突。在這種情況下,希臘大眾通過記憶所獲取的真實決定了希臘史家對于真實的標準。歷史學家只有忠實于公眾的評價,他的“真實性”才能得到認可。[4]G. S. Shrimpton, History and Memory in Ancient Greece, New York: McGill-Queen’s University Press, 1997, p.26, p.25.
希羅多德所作的“探究”正是遵循這種記憶模式的產物。從希羅多德個人的經歷來看,他的記憶的視角與立場,應當具有與希波戰(zhàn)爭之后希臘大眾心理一致的一面。希羅多德生于小亞細亞哈利卡納索斯(Harlicarnassus),希波戰(zhàn)爭時正值幼年。成年后,他僑居雅典,又移民意大利圖里(Thurii),并最終獲得圖里的公民權。就希波戰(zhàn)爭時期重大歷史事件來說,希羅多德本人并不具備親身的體驗感。希羅多德對于希波戰(zhàn)爭的記憶是在經歷了漫長的歲月之后,在希臘城邦語境中、至少是從希臘大眾之中,通過各種方式間接取得的。他的成長歷程又告訴我們,在一個口述傳統的社會中,他個人的相關記憶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大眾的普遍性記憶所主導的。希羅多德需要圍繞希波戰(zhàn)爭的主題,作出符合希臘人記憶的敘述。在此前提下,有關德爾斐神諭的敘述是基本能夠為希臘大眾所接受并加以一定程度的記憶的。在此過程中,追求記憶的真實也就意味著神的因素的自然滲入。
回顧希羅多德所生活的時代,希臘人獲得了希波戰(zhàn)爭的勝利。這是希臘人新近獲得的共同成就,在希臘人的意識中足以與特洛伊戰(zhàn)爭并列。希臘人開始意識到,對于新近事件的記憶開始變得模糊起來,而這段歷史值得進行寫作。[1]Rosalind Thomas,,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2, p.110.徐復觀:《兩漢思想史》(一),九州出版社,2014 年,第150 頁。希羅多德在創(chuàng)作《歷史》的時候,有意識地采用了荷馬式詩歌記錄與保存榮耀的傳統。不過,希羅多德沒有局限在詩歌的領域與口述傳統之中。他通過散文寫作,堅持追尋記憶的真實。這就使得希羅多德接觸到了史學求真的一面。于是,他在不經意間開創(chuàng)了希臘人寫作新體裁——“歷史”。由希羅多德所開創(chuàng)的希臘史學頗具特色,可以稱得上是“記憶史學”。
對于希羅多德時代的希臘人來說,城邦空間中的宗教生活似乎是與生俱來、不可分割的?!稓v史》中德爾斐神諭的反復出現,是希羅多德身處“神人共存”的歷史語境的一個體現。希羅多德本人對于希臘的宗教傳統持有敬畏之心。在此基礎上,希羅多德的創(chuàng)作或應盡可能地反映希臘大眾在口傳社會中的集體記憶,以此作為一個追求真實的過程,這樣才能達到“保存榮耀”的目的??梢哉f,神諭敘述是希羅多德所采用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一種特殊的手法,旨在通過敘述的方式來追求為希臘大眾所接受的過去。希羅多德并不過分關注德爾斐神諭的本身,而是將之盡量合理地運用在對于離他最近的過去的敘述之中。他在寫作的過程中力圖求真,將信神的一面投射到了他的歷史書寫之中,這顯示了希臘城邦大眾語境對于他的影響。希羅多德并不追求非此即彼的寫作立場,因此,求真與信仰之兩面在他的德爾斐神諭敘述中同時得到了體現。
以德爾斐神諭為例,由于希羅多德很可能對材料進行了有目的的改編,因此他所作的敘述與歷史上所發(fā)生的實際情況相較,可能頗有差異。不過,這似乎并不能說明希羅多德試圖歪曲歷史事實。這種處理材料的方式,或許反映的是他個人對于特定歷史事件的一種理解,并以屬于他個人的方式表達出來。這可能更符合生活在城邦中的希臘大眾的預期,因而獲得了廣泛的接受。這種尊重歷史事實而又不排斥神意的寫作需求,促成了希羅多德在《歷史》中所作的以德爾斐神諭為中心的神諭敘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