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以載“思”

廖同真

摘要：水是莊子思想的重要元素。水以載“思”，通過水，莊子揭櫫了先秦時期思維方式的嬗變及其情狀。莊子之水中，水崇拜展示了先秦時期自然崇拜思維的殘留，側(cè)面表明思維從自然宗教信仰向理性轉(zhuǎn)變的趨勢;“水喻道”和“水喻命”分別展示了先秦時期理性思維中的信仰情愫和前定思維中的生存理性，二者表明了先秦時期思維發(fā)展過程中宗教信仰和理性交織的情狀。水以載“思”反映了中國古人與自然互利和睦、合而為一的價值取向，展示了思維方式發(fā)展的多樣性，并從一定程度上揭示了先秦時期隱喻與信仰的內(nèi)在關(guān)系。

關(guān)鍵詞：莊子;水;思維;道;命

中圖分類號：B223.5? ? 文獻標志碼：A? ? 文章編號：1001-862X（2021）05-0111-006

水是先秦諸子思想中常見的自然元素，相對而言，莊子思想對水的重視程度要高于其他諸子?！八币蛔?，在《莊子》中出現(xiàn)的頻率是78次，遠多于其他先秦諸子。在其他先秦諸子的思想中，水元素的出現(xiàn)是碎片性的，只是作為其中某個思想或者某個范疇的隱喻。水在莊子思想中的出現(xiàn)則是系統(tǒng)性的，莊子宇宙論、本體論、治國論、交友論、修養(yǎng)論、境界論、養(yǎng)生論等方面都有水元素的身影。這表明，相對于其他先秦諸子而言，水對于莊子有著更為重要的意義。

上古時期，先民崇拜自然之水，有著水的信仰，如《山海經(jīng)》中水的各種神巫意象。逮至春秋戰(zhàn)國，自然宗教信仰逐漸隨著理性精神的崛起而衰落，主要表現(xiàn)在原本作為崇拜對象、具有人格神性的自然物此時要么就只剩自然屬性，要么就只作為他物的隱喻，其人格神的性質(zhì)大為消減。然而，水崇拜思維仍然存在，比如，水仍被視為萬物的本源：道家《太一生水》展示的就是水生萬物的宇宙圖景，《管子》亦言：“水者何也？萬物之本原也，諸生之宗室也?！盵1]水的崇拜也同樣出現(xiàn)在莊子的思想中，《莊子》中的水崇拜體現(xiàn)了先秦時期上古自然崇拜思維的殘留。此外，水在《莊子》中被廣泛用作隱喻，道和命是莊子之水隱喻的主要對象。道是莊子思想的核心范疇，是基于現(xiàn)實批判下的理性思維產(chǎn)物。莊子之道脫胎于老子之道，又遺留著上古天、帝等觀念，這使得莊子的“水喻道”在一定的程度上體現(xiàn)出對道的信仰情愫。莊子之命具有不可抗拒性，有著前定思維的性質(zhì)。與道的玄遠不同，命就出現(xiàn)在生存中的在在處處，“水喻命”體現(xiàn)了莊子對生存的理性思考。

一、水崇拜：自然崇拜思維的殘影

水給萬物帶來生機，是萬物生存的最基本元素。對上古先民而言，水是他們?nèi)粘Ｉ睢⑸a(chǎn)勞作必不可少的資料，是他們最為熟悉的自然物之一。水在給萬物帶來生機的同時，也會給它們帶來傷害。上古先民對水帶來的傷害不能完全控制，從而對水產(chǎn)生了敬畏之心。在敬畏之心的支配下，他們通過美妙的幻象、想象，將自身真、善、美的能力抽象出來，并把它們同社會力量和自然力量綜合起來，建構(gòu)了關(guān)于水的各種神巫意向，進而形成了水崇拜。莊子之水殘存著上古先民水崇拜的影子，具體體現(xiàn)如下：

水作為神。水的崇拜產(chǎn)生于人對水的敬畏之心，人將水神化，并塑造出各種與水相關(guān)的神，即水神。人總是希望水的福澤永相伴隨，而其禍患永遠消弭。與此期盼相適應(yīng)，被人們塑造出來的水神，有著善神、惡神以及不善不惡之神的區(qū)別。莊子之水體現(xiàn)了人對水的這種敬畏，它不僅有水神，且體現(xiàn)出了善、惡、不善不惡之別。善的水神有北海若，在《秋水》篇中，北海若是海神，是善神，其善在于對河伯的耐心引導(dǎo)。惡的水神有罔象、驪龍、蛟龍?！八胸柘螅鹩袓v，山有夔，野有彷徨，澤有委蛇?！盵2]652罔象是鬼怪，鬼怪對人而言，既神秘又讓人畏懼。“莊子曰：‘河上有家貧恃葦蕭而食者，其子沒于淵，得千金之珠。其父謂其子曰：取石來鍛之！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淵而驪龍頷下。子能得珠者，必遭其睡也。使驪龍而寤，子尚奚微之有哉！’”[2]1061“夫水行不避蛟龍者，漁父之勇也?！盵2]596驪龍、蛟龍兇猛且對人有傷害，人需要遠之而避害。不善不惡的水神有鯤：“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鵀轼B，其名為鵬。”[2]2鯤，即大魚，大魚之神在于其不僅“大”，而且能“化而為鳥”，對人而言，鯤既無傷害也無恩惠。

水作為神舍。古人將異己的力量人格化為神靈，而神靈的居住場域，常常被認為是凡圣連接的紐帶，其神圣性不言而喻。以山為例，陳曉云、陳立柱在論述“國主山川”時認為，山川出現(xiàn)災(zāi)害即被認為是國家將亡的征兆，因為神靈就是居住于山中的。所以，山崩在古人眼中便是人神阻隔、天命不再的征兆。山崩必導(dǎo)致川源阻塞，川源阻塞則導(dǎo)致人神隔斷、天命不繼。[3]當水作為神靈居住的域所時，其神圣性同理可證?！肚f子》中的一些神棲居和出現(xiàn)的地方往往是有水的地方，這些地方因為神的存在而神圣。

“堯平治天下之民，平海內(nèi)之政，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窅然喪其天下焉?！盵2]31藐姑射之山是神人居住之地，是一個圣地，而這個圣地就在“汾水之陽”?！疤旄斡谝箨枺赁に?，適遭無名人而問焉，曰：‘請問為天下？’無名人曰：‘去，汝鄙人也，何問之不豫也！予方將與造物者為人，厭，則又乘夫莽眇之鳥，以出六極之外，而游無何有之鄉(xiāng)，以處壙埌之野，汝又何帠以治天下感予之心為？’”[2]292-293從“無名人”的言語來考察，可知他與《逍遙游》中的“神人”極為相似，行為都具有超凡的神性，而“蓼水之上”即為神的居所，具有神圣性。“知北游于玄水之上，登隱分之丘，而適遭無為謂焉。知謂無為謂曰：‘予欲有問乎若：何思何慮則知道？何處何服則安道？何從何道則得道？’三問而無為謂不答也。非不答，不知答也?！盵2]729“不知答”者，即無言反饋，而莊子中的“無言者”常被視為得道者，或被視為至德者。楊立華說：“在他（莊子——引者注）的筆下，至德之人是默不作聲的。在這樣的背景下，所有的言說都只是權(quán)宜性的‘嘗言之’?！盵4]得道者在莊子語境中，又被名以“神人”“真人”，因此“玄水之上”亦為神之居處，具有神圣性。

水作為通靈儀式的元素。水具有洗滌的功能，先秦時期，人們將水的洗滌功能賦予重要的人文意義，它不僅是清潔衛(wèi)生的需要，而且還是巫術(shù)祭祀的一個環(huán)節(jié)，水也因此成為通靈儀式的重要元素。《周禮·春官宗伯·女巫》載：“女巫掌歲時祓除釁浴。”“釁浴”，鄭玄曰：“以香薰草藥沐浴?！盵5]古人祭祀必先齋戒，而齋戒必先沐浴。莊子時期，神巫觀念的影響雖受到削弱，但是作為莊子之前長期影響人們思想世界的觀念，仍可以從《莊子》中找到水作為通靈儀式元素的痕跡。

莊子曰：“孔子問于老聃曰：‘今日晏閑，敢問至道?！像踉唬骸挲S戒，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剖擊而知！夫道，窅然難言哉！將為汝言其崖略?！盵2]741“齋戒”必沐浴，老聃之所以要求孔子齋戒沐浴、澡雪精神，是因為齋戒沐浴是理解道境之“神”的環(huán)節(jié)?！翱鬃右娎像酰像跣裸?，方將被發(fā)而干，鷙然似非人?？鬃颖愣?。少焉見，曰：‘丘也眩與？其信然與？向者先生形體掘若槁木，似遺物離人而立于獨也?！像踉唬骸嵊涡挠谖镏酢！鬃釉唬骸垎栍问??！像踉唬骸虻檬侵撩乐翗芬病５弥撩蓝魏踔翗?，謂之至人?！盵2]711-712“物之初”是至美至樂之境界，非神人不能至，是神人之境界。老聃先有“沐”，而后有“游心物之初”的境界，這表明，沐浴是通往神人之境的重要環(huán)節(jié)。由此可知，《莊子》殘留了將水作為通靈儀式元素的思維。

莊子之水殘存著上古先民水崇拜的影子。不難看出，《莊子》文本中對于水崇拜的敘述并不多，也不是莊子討論的重點，這在一定程度上側(cè)面反映了思維的嬗變，即上古自然宗教信仰已經(jīng)走向衰落。

二、“水喻道”：理性思維的信仰情愫

伴隨著自然宗教信仰衰落的，是理性思維的崛起。在中國古代思想的發(fā)展歷程中，理性思維崛起的標志之一便是老子創(chuàng)造了中國思想史上第一個本原性的概念“道”，并以之替換了西周以來天、帝等宗教觀念，展開其哲學(xué)思想。逮及戰(zhàn)國，天、帝等宗教觀念進一步隱退，人們在思想意識上的理性更加突出。這在思想史的反映之一則是莊子在老子本原之道的基礎(chǔ)上闡發(fā)本體性、境界性的道，追求個體之逍遙。雖然思想意識向理性發(fā)展，使得天、帝等原始宗教觀念的人文新義不斷被開出，這些宗教觀念在衍化出新的人文內(nèi)涵的同時，宗教性思維也被一定程度保存了下來。何光滬說：“‘天帝’觀念是有文字記載的最早的中國宗教的觀念，是中國古人超越意識的最高表現(xiàn)。從甲骨文到書經(jīng)詩經(jīng)，這個觀念曾以不同的名稱和概念來予以表達。”[6]34天帝“是中國古人超越性的集中表現(xiàn)，是中國人集體無意識的最基本的‘原型’”[6]31，同時，“宗教文化長期積累而成的‘集體無意識’并不會隨‘原型’的隱退（準確地說，是半隱半顯）而淡化、消失，宗教思維定式勢必仍長期影響人們的思維習(xí)慣，并逐漸演化為一種宗教性思維方式”[7]。理性思維中交織著信仰的情愫，是宗教信仰褪去后人們思維的特征之一，莊子對道的建構(gòu)就體現(xiàn)了這種特征。

與先秦時期的其他思想家一樣，政治和人生是莊子重點關(guān)注的兩個方面，他在這兩個方面展開哲思的時候大致上體現(xiàn)出一條“以天推人”的致思路徑：不是直接對政治、人生進行討論，而是從玄遠宇宙的本體娓娓說起，推演出社會文明的范本，在此基礎(chǔ)上進行理想政治與人生價值的建構(gòu)。在莊子的視域里，這種本體就是道。道是理性思維的產(chǎn)物，是莊子對宇宙存在發(fā)展之完美狀態(tài)的總預(yù)設(shè)，也是他展開現(xiàn)實批判以及相關(guān)理論建構(gòu)的依據(jù)。對于道，莊子隱去了其人格神的性質(zhì)，同時賦予其主宰、永恒、終極、超驗、不可名等性質(zhì)，使道具有濃厚的信仰情愫。在此基礎(chǔ)上，莊子通過水將道的這種信仰情愫予以了揭櫫。

其一，“法水”——對道之教義的踐行。道作為萬物的最高主宰，它具有超越性。當萬物褪盡人為規(guī)定性時，就是與道相合。道的超越性又包含著虛靜之性，虛靜之性也因道是萬物的最高主宰而對萬物具有教義性。當水作為道的隱喻，莊子突出了水的虛靜特性，并自覺將其作為人生行思的一個參照基準。莊子曰：“水靜則明燭須眉，平中準，大匠取法焉。水靜猶明，而況精神！圣人之心靜乎！天地之鑒也，萬物之鏡也。夫虛靜恬淡寂漠無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故帝王圣人休焉。休則虛，虛則實，實者倫矣。虛則靜，靜則動，動則得矣。靜則無為，無為也則任事者責(zé)矣。無為則俞俞。俞俞者憂患不能處，年壽長矣?！盵2]457水的“平”即隱喻道之“虛靜”，人們在現(xiàn)實中以此為法，不僅行通思順，而且可以永葆自身。人法水之虛靜的實際效果，恰恰又是與終極之道相通的一種表現(xiàn)。因此，從虛靜化的行思之中，人便會有當下的滿足感和永恒感。

其二，“投水”——捍衛(wèi)信仰的自我祭獻?！肚f子》載：

湯將伐桀，因卞隨而謀，卞隨曰：“非吾事也。”湯曰：“孰可？”曰：“吾不知也?！睖忠蝾舛\，瞀光曰：“非吾事也?！睖唬骸笆肟?？”曰：“吾不知也?！睖唬骸耙烈稳?？”曰：“強力忍垢，吾不知其他也?！睖炫c伊尹謀伐桀，克之。以讓卞隨，卞隨辭曰：“后之伐桀也謀乎我，必以我為賊也;勝桀而讓我，必以我為貪也。吾生乎亂世，而無道之人再來漫我以其辱行，吾不忍數(shù)聞也！”乃自投稠水而死。湯又讓瞀光，曰：“知者謀之，武者遂之，仁者居之，古之道也。吾子胡不立乎？”瞀光辭曰：“廢上，非義也;殺民，非仁也;人犯其難，我享其利，非廉也。吾聞之曰：‘非其義也，不受其祿;無道之世，不踐其土。’況尊我乎！吾不忍久見也。”乃負石而自沈于廬水。[2]985-986

按照常理來看，卞隨和瞀光二人的投水行為確實有些匪夷所思，但是，如果以信仰者之本體性的人文宗教信仰來審視，二人的這種行為雖然極端，卻仍在自然與合理的范圍之內(nèi)。從二人的對話中不難得知，卞隨和瞀光并非普通的隱逸之士，而是對主宰之道有著堅定信仰和極深依賴的人。對道的信仰與依賴是他們安身立命的根本，是他們內(nèi)心之所以充滿活力、精神之所以挺立的唯一根源，依道而行是他們存在的唯一意義。然而，身陷傷生害性之“濁世”，他們身不由己，無法阻擋外來干擾的隨時光臨，外來的干擾與二人信仰尖銳地抵觸，毫不客氣地玷污了他們內(nèi)心圣潔的信仰。信仰受到玷污，使得他們?nèi)缁鸱偕?！他們沒有足夠的力量去逃避或者擺脫這些干擾，死亡，是他們的必然選擇——只有徹底地拋棄“濁世”，才能捍衛(wèi)信仰的圣潔。二人投水，水隱喻著他們的信仰——道，投入水的懷抱隱喻著他們永遠與道為伍，將道視為自己的終極皈依。投水又意味著他們生命的終結(jié)，這是二人為捍衛(wèi)信仰而自我祭獻。唯有將二人的行為引入本體性的人文宗教信仰層面，才能理解二人行為中所包含的那種決絕感與熾烈感。

其三，“得水”——臻于道境的神性彰顯。作為理性思維產(chǎn)物的莊子之道帶有某些神性，道的神性往往體現(xiàn)為得道之人種種異于常人的神跡：他們要么居于仙境，不食人間煙火，吸風(fēng)飲露，騰云駕霧;要么刀槍不入，水火不侵。認為某些東西具有神性，實際上是人在心理上對自身有限能力的自我創(chuàng)造，這種自我創(chuàng)造可從精神上打通人與物的壁壘。由此而觀，莊子之道的神性又可表現(xiàn)為一種“通”之能。在莊子看來，道通為一，以道觀之，萬物齊一;站在道的高度，萬物相通，通則可以相互轉(zhuǎn)化。在“莊周夢蝶”寓言中，莊子所要提醒人們注意的是，悟入道境即能“物化”，此時人與“物”之間的邊界是模糊不清的，是可相互轉(zhuǎn)化的。這是一種美妙之境，也是一種神性境界。

莊子曰：“種有幾，得水則為繼，得水土之際則為蛙蠙之衣，生于陵屯則為陵舄，陵舄得郁棲則為烏足，烏足之根為蠐螬，其葉為胡蝶。胡蝶胥也化而為蟲，生于灶下，其狀若脫，其名為鴝掇。鴝掇千日為鳥，其名為乾余骨。乾余骨之沫為斯彌，斯彌為食醯。頤輅生乎食醯，黃祝生乎九猷，瞀芮生乎腐蠸，羊奚比乎不荀，久竹生青寧，青寧生程，程生馬，馬生人，人又反入于機。萬物皆出于機，皆入于機?！盵2]624-625在這里，莊子呈現(xiàn)了蛙蠙、烏足、蠐螬、鴝掇、鳥、食醯等等一系列自然生物的轉(zhuǎn)化，在轉(zhuǎn)化的環(huán)節(jié)中，“得水”起到了非常關(guān)鍵的作用。然而，從現(xiàn)實層面來看，莊子描述自然生物之間的這些轉(zhuǎn)化并沒有任何生態(tài)學(xué)或者生物學(xué)的根據(jù)，“得水”也不會促成這些自然生物的轉(zhuǎn)化。所以，莊子呈現(xiàn)自然萬物的轉(zhuǎn)化景象，本質(zhì)上就是一種通境，而通境也即道境。以此反觀“得水”，顯然即是“得道”，水為道的隱喻，“得水”使得包括人在內(nèi)的各種自然生物能相通。

三、“水喻命”：前定思維的生存理性

先秦時期，宗教信仰和理性精神之間呈此消彼長態(tài)勢，但二者并非完全隔絕。一方面，如前文所述，理性精神中交織著信仰的情愫;另一方面，原本屬于信仰的范疇，此時迸發(fā)了濃厚的理性氣息。上古時期，天被視為至上神，其意志和命令被稱為“天命”，“‘天命’的原意，就是作為主宰神的‘天’想要讓世界朝著自己希望的方向運動的意志。”[8]“神以自己的意志和命令來支配和操控自然和人間生活，乃是神性的根本。如果神靈不具有這種神性，也就不成其為神。”[9]命屬于宗教信仰的范疇，作為至上神的意志和命令，它神秘莫測、不可抗拒。但在莊子這里，命的宗教信仰性質(zhì)大為消減。一者，莊子的命觀念，剔除了上古命觀念中的神性意志，并替之以人倫道義、自然規(guī)律的前定性和不可抗拒之勢，莊子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義也。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義也，無適而非君也，無所逃于天地之間。是之謂大戒?！盵2]155“死生存亡，窮達富貴，賢與不肖毀譽，饑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也?！盵2]212命貫穿人的生命活動，體現(xiàn)為人倫道義和自然規(guī)律，它不為人所掌控，人無法駕馭，只能承受。二者，莊子將命視作道之使然，命是理性之道使然，同樣具有理性內(nèi)涵。莊子對命采取安而順之的態(tài)度，安于命就是合于道，莊子曰：“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盵2]155

命對人而言，它既無法逃避又無時不在，是前定的。但是，當莊子說“無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時，他也向我們做了一種指向：命雖然難以抗拒，然而安于命卻是人合于道，即人之存在狀態(tài)達致理想之境、自我實現(xiàn)的一個必選項。通過水的隱喻，莊子將人對命宗教式的敬畏感、神秘感換成面對命之積極的安順之行，也即積極的理性生存實踐。具體體現(xiàn)如下：

“從水之道”——安于命的現(xiàn)實之維。命對人而言，雖無法駕馭，但是它對人的影響是現(xiàn)實存在的，是可知可感的，它表現(xiàn)為人之生存中各種無法避免的現(xiàn)實遭遇。命給予人可感可知的現(xiàn)實遭遇是人和命溝通的一座橋梁，從自身現(xiàn)實遭遇入手，進而理解和掌握命對人影響的規(guī)律，是安于命的一個必然切入口;在理解和掌握的基礎(chǔ)上，順從命對人影響的規(guī)律，是人現(xiàn)實生存中自我成就的重要前提。《莊子》曰：

孔子觀于呂梁，懸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黿鼉魚鱉之所不能游也。見一丈夫游之，以為有苦而欲死也。使弟子并流而拯之。數(shù)百步而出，被發(fā)行歌而游于塘下?？鬃訌亩鴨栄?，曰：“吾以子為鬼，察子則人也。請問：蹈水有道乎？”曰：“亡，吾無道。吾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與齊俱入，與汩偕出，從水之道而不為私焉。此吾所以蹈之也?！笨鬃釉唬骸昂沃^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曰：“吾生于陵而安于陵，故也;長于水而安于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盵2]656-658

命讓人心生敬畏，因為它能以福禍示人。因為它的未知性和不可抗拒，對命之影響的順從要立足于對命的影響之知：知其福禍，知其未知性，知其不可抗拒。“黿鼉魚鱉之所不能游”之“水”隱喻著命，“從水之道而不為私焉”意味著“丈夫”接受了命的影響，能夠通過自身的磨煉與學(xué)習(xí)，理解和掌握已示之于人的命之影響程度和規(guī)律，并能通過自我調(diào)整來順應(yīng)命的影響。與消極承受命的安排不同，這是理性的、對命的積極的態(tài)度，它源自對異己之命的敬畏，即對水的敬畏，“從水之道”換來的是人現(xiàn)實生存的自我成就。與孔子一行人恐其“有苦而欲死”的驚恐猜測不同，“丈夫”“數(shù)百步而出，被發(fā)行歌而游于塘下”，彰顯的是他自得的泰然之境，其中蘊含的象征意義就是：人能“從水之道”，順從命對人影響的規(guī)律，即能在現(xiàn)實生存中自我成就。

忘“水”——安于命的內(nèi)在修煉。安于命，不僅需要“從水之道”，即接受命對人的影響，理解、掌握、順從其對人影響的規(guī)律，同時還需要在此過程中消除人心對命產(chǎn)生的好壞等各類主觀感受?！肚f子》曰：

顏淵問仲尼曰：“吾嘗濟乎觴深之淵，津人操舟若神。吾問焉，曰：‘操舟可學(xué)邪？’曰：‘可。善游者數(shù)能。若乃夫沒人，則未嘗見舟而便操之也?！釂栄啥晃岣妫覇柡沃^也？”仲尼曰：“善游者數(shù)能，忘水也;若乃夫沒人之未嘗見舟而便操之也，彼視淵若陵，視舟之覆猶其車卻也。覆卻萬方陳乎前而不得入其舍，惡往而不暇！以瓦注者巧，以鉤注者憚，以黃金注者惛。其巧一也，而有所矜，則重外也。凡外重者內(nèi)拙?！盵2]641-642

在這里，水隱喻命，忘水即忘命，忘命是人心“無有所矜”，拋開對命所產(chǎn)生的各類主觀感受，能以一顆無我之見的清虛之心來面對命、體認命。如此，人與命則無對。人對命之“忘”是內(nèi)省的心靈修煉，它將人生的思路都納入當下生存意識的范疇，進而引導(dǎo)意識清除內(nèi)心所執(zhí)持的與此無關(guān)的外在世俗價值分判，達到與外界隔離的“感覺遮斷”式的狀態(tài)，使修行者的行、意、言都超脫外在的各類困擾，并從中獲得種種特有的精神體驗?！盁o有所矜”的狀態(tài)就是此種與外界隔絕的“感覺遮斷”狀態(tài)，與命無對則是從心理上將“異己”之命化為了與自己無別的“同類”。此時，人對命的敬畏感轉(zhuǎn)化為內(nèi)心巨大的成就感和歸屬感。忘命的這種類精神體驗，不是在人格神崇拜的驅(qū)動下產(chǎn)生的，而是人生存中理性實踐的結(jié)果。

四、水以載“思”的思想史價值

莊子以水的崇拜展示了先秦時期中國古代思維領(lǐng)域從宗教信仰向理性的嬗變趨勢，又以水的隱喻展示了先秦時期理性崛起過程中宗教信仰和理性相互交織的情狀，這是一個水以載“思”的表達過程。思維發(fā)展的規(guī)律決定了莊子之水在載“思”過程中的表現(xiàn)形態(tài)，而水之所以被莊子用來表達思想則說明了水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著中國古人的價值取向。因此，水以載“思”不僅內(nèi)在地具有揭示人類思維發(fā)展規(guī)律的功能，而且具有映射社會歷史文化的功能。

首先，水以載“思”反映了中國古人與自然互利和睦、合而為一的價值取向。莊子思想中的水崇拜蘊含著人對水的敬畏，敬畏便不會輕舉妄動，對涉及水的行為會慎之又慎。這樣的結(jié)果，一方面是促使人們珍視自身生命，另一方面則是促進人們對水的保護。人如將對水的敬畏態(tài)度擴展到自然萬物，那么自然萬物、自然生態(tài)就不會因為人的妄動而遭到破壞、喪失平衡;人的生存也會因為生態(tài)的平衡而能持續(xù)下去。莊子之道是萬物的主宰，它包含著莊子最高的價值追求，莊子以水喻道，表明其承認自然界的內(nèi)在價值，及其與人之價值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性。劉寶才說：“中國的道家與儒家講‘天道’、‘天德’，價值取向不完全相同，但都是一種生命哲學(xué)。他們進而提倡‘水德’與人性以及社會治理之間的聯(lián)系，便將這種生命哲學(xué)具體化了。這不僅使人們體會到水之可貴，而且認識到人類決不是與自然界對立的，而是與自然界息息相關(guān)的。人類的價值深深地扎根于自然界之中。”[10]

其次，水以載“思”展示了思維發(fā)展的多樣性。思維是思想的重要方面，在思想史的研究中，思維的研究是一個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甚至有時候，特定的思想就是特定思維的結(jié)果。維特根斯坦說：“當困難從本質(zhì)上被把握時，這就涉及到我們開始以一種新的方式來思考這些事情?！薄耙坏┬碌乃枷敕绞奖唤⑵饋?，許多舊的問題就會消失?！盵11]毫無疑問，思維方式會隨著生活實踐范圍的擴大而變得復(fù)雜和高級，這是一個必然的趨勢。但新的思維和舊的思維并不是全然斷裂，而是相互交織著，它們或隱或顯地出現(xiàn)，一同推動著人類思維向前發(fā)展，體現(xiàn)了人類思維發(fā)展的多樣性。莊子水以載“思”體現(xiàn)了這種多樣性：莊子思想中水崇拜說明了莊子時代人們殘留著上古時期自然宗教崇拜的思維，但從水崇拜在莊子思想中的角色和地位來看，它又是點綴性的，這說明了莊子時代自然宗教信仰的衰落;“水喻道”和“水喻命”則說明了理性和信仰在人們思維方式發(fā)展過程中的相互交織。水以載“思”展現(xiàn)了思維方式發(fā)展的多樣性，這啟示我們在思想史的研究中要做到歷史和邏輯相統(tǒng)一，實事求是、多方面地分析和審視人類各個時期的思維發(fā)展情況。

再次，水以載“思”從一定程度上展示了先秦時期隱喻與信仰的內(nèi)在關(guān)系。隱喻不僅是語言和修辭現(xiàn)象，而且是思維和文化現(xiàn)象。任何一個隱喻，都直接表現(xiàn)為一定的語言修辭，但間接暗示更為深刻的心理活動和實踐方式，而任何心理現(xiàn)象和行為都是文化現(xiàn)象的展示。在隱喻的表達中，能指和所指之間具有相似性，莊子之所以用水來隱喻道和命，就在于水和道、命的相似性。相似的根源在于，水在莊子之前就被視為異己的、完美的、主宰性的存在。

鮑海定說：“選擇某一個基本隱喻而不選擇另外一個，這本身就很能說明問題。艾蘭最近的研究表明，在中國古代思想中取用自然過程的隱喻具有待殊的重要性，水和植物是經(jīng)常使用的隱喻。她指出在這些隱喻和它們所要傳達的洞識之間確實存在著密切的聯(lián)系：宇宙的本質(zhì)和人的本質(zhì)包含著同樣的認識論原理……水作為一種完美的自然現(xiàn)象——水是‘自然’最好的例證——也可以成為表現(xiàn)人類特性的最佳原型?！盵12]水隱喻道、命，本質(zhì)上可以看成莊子以水的特性來建構(gòu)主宰性的道和不可抗拒之命，而能夠作為本體性、主宰性隱喻的自然存在，本身就是或者曾經(jīng)就是自然崇拜的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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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 吳 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