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同富裕不僅是國家的行動綱領,而且應該切切實實地體現在普通民眾的平常生活上。在我國即將邁入高收入經濟體(按世界銀行的標準)之際,怎樣才算是實現了共同富裕了呢?那就是十九屆五中全會所規(guī)劃的到2035年,“全體人民共同富裕取得更為明顯的實質性進展”。
何為“明顯的實質性進展”?筆者的個人理解是,實現了共同富裕后,一個普通的“中產”人士的收入,可以承擔一家三四口人吃喝拉撒睡的日常開銷,可以經常外食、健身、旅游等;如果孩子上學,不至于求爺爺告奶奶地去擠“示范校”,每年還要花上幾萬元幾十萬元的額外費用;如果家中老人失能需要進養(yǎng)老院,不至于東奔西走排隊等待、老人卻得不到沒有尊嚴的對待;如果買套“剛需”的住房,不至于為首付掏空自己和雙方父母的多年積蓄;如果老人大病住院,不至于因巨額醫(yī)療費而一貧如洗……
從宏觀上說,就是勞動報酬和居民收入在GDP中占比更大一些;最明顯的標志是,基尼系數降到0.4(收入不平等的國際警戒線)以下。
走向共同富裕,當然需要著眼于在存量中“切蛋糕”,更重要的是著眼于增量的“做大蛋糕”。
可持續(xù)的高質量發(fā)展是實現共同富裕的基本前提和關鍵條件。這是發(fā)展基礎上的共同富裕,是效率基礎上的社會公平。
有人認為,效率和公平不可兼得。其實不然。
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盡管出現了一批率先富起來的“萬元戶”,但是幾乎所有社會成員都不同程度地享受到改革開放的成果,在相當意義上實現了“帕累托最優(yōu)”,就是經濟學家所憧憬的公平與效率的“理想王國”。
這種“共享式改革”,就是經濟學家德隆· 阿西莫格魯和詹姆斯·羅賓遜所說的“包容性制度”下經濟增長。
當然,那時改革尚未進入深水區(qū),社會分層相對簡單,頑強地力圖固化即成格局的利益集團尚未形成。
日本在戰(zhàn)后恢復和高速成長的幾十年里,特別是池田勇人提出“國民收入倍增計劃”之后,整個60年代的平均經濟增長率超過10%;但其基尼系數始終在0.3左右,社會收入分配相當公平。這除了得益于日本企業(yè)特殊的勞資關系體制之外,很大程度上在于日本政府關注公平的社會政策。以至于企業(yè)大亨松下幸之助憤憤地說:“日本是殘酷的社會主義?!?/p>
當然,這種“和諧”是人類經濟史上少有的成功實例,也許只有在追趕型的后發(fā)國家在經濟騰飛階段才能出現。
公平與效率,是現代社會各國政府的兩難選擇。
人們不得不痛苦地承認,過于注重效率,固然會在一段時間內拉動經濟快速增長,但資本的無序擴張勢必使社會財富向少數人集中而削弱社會公平,可能引發(fā)社會動蕩;而過于強調公平,固然有助于社會穩(wěn)定,但平均主義勢必造成“大鍋飯”現象而影響經濟增長乏力。就發(fā)達國家目前的狀況而言,偏重社會收入分配平衡的福利國家,經濟相對沉滯缺乏活力,如法國意大利等西歐國家和今天的日本。而最具創(chuàng)新活力并帶動經濟增長和社會轉型的美國,卻不得不面對收入差距懸殊而造成的社會撕裂。
一個社會要持續(xù)發(fā)展,不能把勞動成果分光吃光,必須有一定的積蓄,必須有擴大再生產的資本。所以,我國的各級地方政府大規(guī)模地招商引資,熱衷于上一些大項目,以拉動經濟增長。
然而,資本的本質是逐利的,是必然要求一定的回報的。根據法國經濟學家皮凱蒂《21世紀資本論》的闡述,資本收益率一定高于經濟增長率,即r > g。這就造成了社會財富向資本擁有者集中,常常是資本贏家通吃。不斷的資本投入,不斷的財富集中,社會收入的差距在不斷加大。
事情很明顯,一個健康發(fā)展的社會,需要容忍一定程度的分配不公平,也需要容忍一定程度的犧牲效率。
記得1993年11月發(fā)布的《中共中央關于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若干問題的決定》指出:“建立以按勞分配為主體、效率優(yōu)先兼顧公平的分配制度,鼓勵一部分地區(qū)一部分人先富裕起來,走共同富裕的道路?!痹诖税肽昵暗?993年4月28日,《經濟日報》以一個整版的篇幅,刊登了筆者采訪日本政治家、經濟學家大來佐武郎先生的專訪。
“公平與效率是任何政府都頭痛的選擇。但在不同的時期會有不同的側重。從加速資本積累、實現經濟起飛來看,我認為中國目前更應重視效率?!薄笆莾A向于公平,還是傾向于效率?中國目前更應重視效率。”不過,大來先生提倡中國應偏重效率是有前提的,那就是“政府通過對有錢人多征稅,用于貧困地區(qū)的鐵路、通訊等基礎產業(yè)的建設”;“但不搞好社會保障體系不行,那可能會出現社會問題?!?/p>
效率與公平的選擇,應該隨時代天平而調整。而且,我國已經走過“加速資本積累的階段”。
“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就是注重效率、打破公平與效率相對平衡的過程;“先富幫后富,實現共同富?!保褪亲⒅毓?、實現公平與效率新的平衡的過程。
著名的庫茲涅斯的“倒U曲線”,曾給人們以極大的心靈撫慰,即市場可以自動調整收入不平等狀況、實現收入分配的社會公平。戰(zhàn)后歐美國家經濟發(fā)展軌跡似乎證明了這一點,尤其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美國,經濟增長較快、社會相對安定,為經濟學家所津津樂道。
其實,這并非市場自動調整的功勞,而是政府采取了一系列政治、行政、法律等手段,實行強制性的權力與財富重新分配的結果。
曾遭受企業(yè)寡頭劇烈反對的美國反壟斷法案誕生于何時?是美國經濟快速崛起成為世界老大的“鍍金時代”。30年代的大蕭條,暴露資本主義的弱肉強食的本質,而同時期蘇聯經濟的巨大成功,使資本主義感到震驚和恐慌。羅斯福上臺后,實施了許多帶有社會主義因素的“新政”,才奠定了美國戰(zhàn)后“黃金年代”的基礎。
70年代持續(xù)的“滯漲”,加之越戰(zhàn)失敗陰影籠罩,美國社會死水一潭的現實,迫使里根政府采取新自由主義的政策,就是大規(guī)模私有化和大幅度減稅。這不僅使美國成功地走出“滯漲”的泥潭,而且在克林頓執(zhí)政時期,創(chuàng)造了120個月經濟持續(xù)增長的驚人記錄,還奠定了IT產業(yè)革命的社會基礎。但是,也就從那時起,美國社會收入分配逐步走向極端不公平,最后不得不咽下“次貸危機”的苦果?!叭A爾街金錢永不眠”導致了“占領華爾街”。
沒有什么“倒U曲線”,市場不能自行調節(jié)社會收入的不平等,需要政府強力作為。沒有什么“殺富濟貧”,用政策來調整收入分配格局,是現代社會各國政府的職責。
有人說,初次分配講效率,是企業(yè)的事情;二次分配講公平,是政府的事情;三次分配講道德,是社會的事情。
其實,現代社會的治理哪有如此的涇渭分明?
要形成大規(guī)模的自覺自愿的社會慈善活動,不需要政府的因勢利導、特別是政策上扶持嗎?
至于初次分配,的確應該由市場機制主導分配勞動報酬、資本利潤、技術創(chuàng)新成果、地租收入等;但是,也需要政府有所作為,而不是袖手旁觀地聽任企業(yè)的自行其是。
政府應不應該強力實施反壟斷法(如前日有關政府機構對一些互聯網大廠壟斷行為的處罰)?政府應不應該制定最低工資法(長期以來我國的分配率、即工資總額占GDP的比率偏低)?政府應不應該對雇傭殘疾人和少數民族就業(yè)者給與政策優(yōu)惠?對那些為追逐利潤而造成強烈的負外部效應的企業(yè),政府應不應該實行嚴格的懲罰措施?對那些沒有技術含量卻高負債(主要靠銀行貸款)輕資產的企業(yè)高管,政府應不應該監(jiān)管其薪酬?
更重要的是,政府應該動用稅收手段對初次分配進行調節(jié)。
當企業(yè)負擔過重(我國目前企業(yè)的稅負似乎不算太高,但加上各種政府收費,使得企業(yè)不堪重負)時,減稅就是應有之義。如果企業(yè)收入占GDP比重過大,政府就應該通過稅收進行平衡。在我國的億萬富豪數量居世界首位之時,政府更應該早日出臺遺產稅、饋贈稅、不動產稅等實行“轉移”。
目前,我國的一個獨特優(yōu)勢就是擁有一定數量的國企。筆者始終認為,國企存在的意義,主要不是為了效率,而是為了社會公平。在這個意義上,國企是走向共同富裕的壓艙石。
走向共同富裕,“依法保護合法收入,合理調節(jié)過高收入,清理規(guī)范不合理收入,堅決取締非法收入”,擴大中等收入階層的比例,形成橄欖型的收入分配結構,政府任重道遠。
共同富裕,是我們重要的政策目標;公平正義,是一個社會的首要價值。
關于正義,政治哲學家羅爾斯提出著名的兩個正義原則。第一個正義原則是,“每個人對與其他人所擁有的最廣泛的基本自由體系相容的類似自由體系都應有一種平等的權利?!边@是指政治權利,也就是自由原則。第二個正義原則是,“社會的和經濟的不平等應這樣安排;使它們:第一,適合于最少受惠者的最大利益;第二,依系于在機會公平平等的條件下職務和地位向所有人開放?!边@是差別原則和平等原則。
羅爾斯的正義原則曾被市場原教旨主義者攻擊為崇尚平等主義的烏托邦,但當世界遭受國際金融危機和收入分配懸殊導致社會撕裂之際,人們越來越感受到羅爾斯深沉的人文主義情懷。
羅爾斯強調平等原則優(yōu)先于差別原則,即使所謂差異原則,它要求社會和經濟的不平等要從屬于職位和崗位的調整,以便使這些工作機會最有利于那些最不利的社會成員。問題的關鍵在于社會的自由流動。
如果社會階層固化,將導致社會發(fā)展停滯。在普惠公平的前提下,加速社會的自由流動,不僅是橫向的流動,特別是縱向的向上流動,是一個社會保持活力、居民“實現對美好生活向往”之夢想的的先決條件。這將給眾多底層人們以創(chuàng)造財富、實現“逆襲”的機會,使“丑小鴨變成白天鵝”。
社會向上通道的流暢,可以更大程度地容忍收入分配的不平等。
我國的基尼系數自從1994年突破0.4關口之后,開始不斷攀升:2005年為0.485、2006年為0.487、2007年為0.484、2008年為0.491,達到最高峰,此后開始逐年下降:2009年為0.490、2010年為0.481、2011年為0.477、2012年為0.474、2013年為0.473、2014年為0.469……,近年始終在0.46至0.47之間徘徊。
要早日實現共同富裕,就要早日把基尼系數限制在0.4以下。這需要以更大的決心、更堅實的步伐、更得力的措施,不斷調整社會經濟結構,掃除影響走向共同富裕的各種障礙。
在我國政府的支出中,行政開支偏高、民生投入偏低,這是不爭的事實。能不能徹底扭轉這一局面?如果下決心把龐大的“吃皇糧”隊伍壓縮1000萬人,每人每年的行政費用和工資收入按10萬元計算,就是1萬億元呀!這相當于全國一年財政收入的 5%!把這筆錢用于改善民生,可以干多少事情呀!不可否認,我們的制度運行成本實在是太高啦。
多年來,房地產業(yè)成了拉動經濟增長的強勁動力,一些地方政府的賣地收入和房地產業(yè)的稅費占財政收入比例之高,令人乍舌。這不是正常的經濟結構。房地產業(yè)綁架了中國經濟,巨大的泡沫孕育著巨大的風險。實際上,我國房地產業(yè)高價奔騰的20多年,掏空了“中等收入階層”的家底,延遲了正常的社會消費,而且使社會財富快速地向少數人集中,是一定程度的“刮貧濟富”。最近,個別地方政府又出臺鼓勵房地產的政策措施,是不是一種“飲鴆止渴”?
在我們的經濟結構中,一些僵尸企業(yè)尚未完全退出;金融行業(yè)的“高盈利、高薪酬、高納稅”相當離譜;不少企業(yè)紛紛“脫實向虛”;日前若干家P2P“爆雷”,說明試圖在“虛擬經濟”中大賺快錢,成為了一種社會風潮。這與走向共同富裕的目標是背道而馳的。
“更加包容、更加共享、更加平等、更加綠色、更加可持續(xù)”,在高質量發(fā)展中促進共同富裕,是億萬人民的熱切期盼,需要全社會的艱苦努力。
姜波,經濟學者,曾任經濟日報科技新聞部主任,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入選全國宣傳文化系統(tǒng)“四個一批”人才暨文化名家,出版過《魂歸何處》、《惶者自白》、《新聞大咖眼中的中國經濟》等多部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