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林
記憶是個非常難以捉摸的美妙東西,它會讓某些事情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漸漸淡去,又讓某些往事活生生真切切地涌現(xiàn)在眼前,不停地閃現(xiàn)、升騰,讓你回味,讓你念想。
比如,在我戍邊的歲月里遇到的一棵小松樹,直到今天,仍然凝固在記憶中,以至于現(xiàn)在只要看到手機里有高原雪山的照片或視頻時,腦中便能閃現(xiàn)出那棵松樹的雄姿。不禁感慨,它要是存活的話,說不定和現(xiàn)在高原上的其他樹木一樣,也會長成又高又粗、令人仰慕的參天大樹了,說不定還可能是高原上的一道亮麗風景呢。
1986年7月,我到團里俱樂部開會,在門外等候的時間里,突然發(fā)現(xiàn),在俱樂部進出口處有一棵身材瘦弱、腰桿筆直的松樹。起初,我還以為自己看錯了,等我走到樹跟前再細細辨認時,頓感驚訝,沒錯,就是一棵松樹。我圍著這棵松樹走了一圈,輕輕撫摸著它粗澀枯硬的樹皮。細細打量,樹高有一米六的樣子,樹干有十公分粗,樹枝矯健強悍,一層一層向四面舒展,綠葉婆娑,如尖如針,上面落有淡淡的塵灰,有種非凡的性格與精神,顯示著一種堅強不屈、不怕困難打倒、不怕嚴寒侵襲的氣勢。來到帕米爾高原時間不長的我,如發(fā)現(xiàn)了寶貝似的興奮,看得極其認真,心中疑惑,風雪帕米爾高原還能栽活松樹?它是哪一年栽下的?
之前,我到過潛藏兇險的喀喇昆侖山,又去過西藏阿里高原的大部分哨所。應(yīng)該說,西部地區(qū)海拔最高、最險的生命禁區(qū)邊關(guān)哨所大都去過,見到過不少在空曠戈壁灘、草場邊上成片或零星孤獨生長的樹,也見到過代代官兵在哨所門前栽下的或大或小的樹,它們?nèi)际墙?jīng)得住狂風肆虐、受得了寒冷折磨的柳樹、楊樹、沙棘樹等。今天,在帕米爾高原上見到了一棵松樹,且從樹齡長勢上看,至少在高原上落戶有十年以上,對于走過高原邊關(guān)許多地方的我來說,還真是第一次見到。
這棵松樹一看就知道不是天然長成的,它應(yīng)該是老一代戍邊官兵親手栽種的。常識告訴我,俱樂部跟前應(yīng)該不只栽下一棵松樹,一定還會有的。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里,我再次來到俱樂部,我四處不停地尋覓,尋覓,終于又發(fā)現(xiàn)了一棵松樹,它位于俱樂部的另一出口,只不過,它因缺水和高原氣候的肆虐,不知道在何年何月枯死了,留下了勁風雕刻后的堅硬赤裸根部和給它澆水用的圓形蓄水池痕跡。再巡視四周,離它不遠處,有一排亂石壘起的水渠,水渠邊上有大小不一十多棵白楊樹,整齊挺拔,旺盛地成長著。這些白楊樹和松樹應(yīng)該是知己,有著共同的理念,同屬兄弟,相互陪伴著、襯托著。我便給那棵活著的松樹起了一個令人鼓舞又好記的名字——高原松,這個稱呼,對它來說,感覺最貼切不過了。
高原松,就這樣定格在我的腦子里了,直至如今,總是難忘這個名字。
樹,對于山下人來說,并不是什么稀罕之物,城市里,山野中,隨時都可能見到,但對于常年生活在沒有任何花紅草綠的荒涼世界里的人來說,那就是一種追求與奢望。試想,一個人,生活在四季冰天雪地、缺氧寒冷孤獨的世界里,看不到綠色,見不到樹林,那種肉體上、精神上的隱隱折磨,是多么痛苦,多么煎熬,于是,有樹的地方,成了高原上最美麗、最向往的地方,也成了高原上人們的一種信念、一種文化、一種精神、一種寄托。
20世紀的帕米爾高原,氣候十分惡劣,空氣稀薄,氧氣不夠,山高水冷,冰雪為伴,一年四季,常常是送走風雪,迎來嚴寒。栽樹,是那時所有生活在這里的軍民每年必須要做的一件大事。聽老高原們講,當時的塔什庫爾干縣十分荒涼,全縣城里看不到幾棵高大旺盛的綠樹,原因是當年栽下了強壯的樹苗,寒冬一過,第二年春天,好多樹苗都被嚴寒摧殘夭折。即使這樣,全縣各族軍民仍然信念執(zhí)著,絕不放棄,每年的三四月份,仍要進行聲勢浩大的植樹勞動。部隊營區(qū)大院內(nèi)也是寸草不生的戈壁灘,為了營造一個美好的營區(qū)環(huán)境,一年又一年,官兵們像養(yǎng)育兒女一樣精心地栽培著每一棵樹,倍加照顧,每日每時,心心念念。
俱樂部建于20世紀70年代。它的背后是平緩的戈壁石小山,大家稱它為后山,意思是后面的山。正前方是團部辦公樓,左右兩邊是連隊。俱樂部處在團部院內(nèi)最中心的位置,是團里官兵集會最多的地方,用現(xiàn)在的話說,是當時團里重要活動的“打卡地”。選擇在這個地方,專門栽下兩棵松樹,足見當時決策者的遠見卓識。我猜想,那一定是要求守衛(wèi)在這里的官兵們,要像松樹一樣,戰(zhàn)高原,抗嚴寒,迎風斗雪,時時保持著一種堅韌不屈的品格,艱苦奮斗,奉獻自我,安心守邊。
松樹是從哪里挖來的?哪一年官兵們栽下來的?怎樣在沒有多少土壤、沒有多少水分的戈壁上,奇跡般生根發(fā)芽、生長起來的?這些疑問不曾見任何記載。我知道,在那個年代里,喀什到部隊所在地有近三百公里的路程,汽車上山要走兩天時間,高原上不可能生長松樹,樹一定是從山下挖出運上來的。我曾試著從那些兵齡長一點的干部中打聽有關(guān)高原松的消息,從團隊職工中打聽高原松落戶的時間和發(fā)生在它身上的有關(guān)故事,然而,一切一切的努力都令我失望與遺憾。后來一想,高原松在什么時間栽下、誰栽下的,其實對于今天的官兵來說都不重要了,重要的在于當下,如何把它呵護好,讓僅有的一棵高原松茁壯成長,再不能被無情的惡劣的高原氣候所殘害。
我們所能做的只是無限護衛(wèi)它,用心靈去親近它,定期給它澆水,給它賦予“血液”與能量,關(guān)注它每月的生長變化。就這樣,在此后的歲月里,高原松靜靜地面對川流不息的時光,時刻展現(xiàn)著無窮的力量,孤單地生長著,日復(fù)日,夜復(fù)夜,狂風吹不倒它,嚴寒凍不死它,缺氧無情折磨它。而我們呢,每天都迎著旭日東升的陽光在它身邊走過,出操、訓練,進進出出到俱樂部里看電影、聽英模事跡報告,迎接新兵、歡送老兵……
高原松,它成了生活在這里的軍人們敬仰的生命神樹、精神象征樹。每次,官兵們路過那里,默默地注視著它的身姿,情不自禁地向它投去深深的敬意目光,行一次注目禮,以此小小的舉動來感謝它的存在和鼓舞。官兵們講,每看一眼,樹身上那種崢嶸風骨,遇強則強、四季常青的品格,令戍邊男兒血脈僨張,激情澎湃。
高原松,是高原上一棵稀世珍貴樹。我曾利用執(zhí)勤、下工作組等機會,走遍了帕米爾高原邊關(guān)一線哨所,再也沒有發(fā)現(xiàn)其他地方有松樹生長,也沒有聽到官兵和附近駐地的牧民講到別的地方有松樹的存在。我斷定,在整個帕米爾高原上水草富足的牧區(qū),部隊的哨所營區(qū),這棵看上去不太顯眼的松樹,一定是高原上唯一的一棵松樹了。
高原松,是帕米爾高原上最閃亮、最令人敬佩的一棵樹了。無論是狂風勁吹的春天,還是熱情奔放的夏天,無論是秋風掃落葉的秋天,還是大雪壓雪山的冬天,它都是昂首挺胸,笑容面對。狂風來了,其他的樹枝被吹得搖擺不定,難以支撐,而高原松卻始終頑強挺拔著,看不到絲毫擺動。假如夏季有一場大雨飄過,它的枝葉顯得更加郁郁蔥蔥,令人喜愛。記得有年冬季,高原上下了一場罕見的暴雪,整個高原頓時白茫茫一片。高原松披著片片潔雪,枝干中閃耀著蒼翠的綠色,如巋然不動的哨兵一樣,默默地站立著,顯得那樣偉大,那樣自信。此情此景,陳毅元帥“大雪壓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潔,待到雪化時”的詩句,陡然在我腦中閃現(xiàn),感覺在這里誦讀這首詩,更能體會到它內(nèi)在的品格。
年復(fù)一年,我同這棵高原松度過了七個春秋,看著它經(jīng)歷春夏秋冬,看著它漸漸成長。
后來,我調(diào)到山下,離開高原,但心里一直惦記著那棵松樹,每每上高原,再忙都要抽出時間去看看它的長勢,更多的時候是站在松樹身邊,靜靜地看著。我不知這棵松樹身上有多少年輪,有多少道紋路,我不知有多少戍邊軍人從它身邊走過,它記錄了多少動人的戍邊故事。
他叫帥佳宏,四川樂山人,1997年4月出生,2017年9月入伍來到帕米爾高原海拔4300米的克克吐魯克邊防連,2021年7月7日,在雪山執(zhí)勤中突發(fā)心源性休克,經(jīng)搶救無效,不幸犧牲。他的靈魂永遠融入了雪山,長眠在風雪邊關(guān)。他站立成為雪山,倒下成為江河,升起成為星辰,飛翔成為駿馬。他是帕米爾高原上永遠挺拔的“高原松”。
時光荏苒,又是一年夏季時,退出現(xiàn)役的我來到帕米爾高原,抽機會到了團部大院,想看看那棵高原松還在不在了。
陪同我的是一位營職干部,在高原上戍邊已經(jīng)十九年了,他身材消瘦,面孔黝黑,熱情地帶我到營區(qū)內(nèi)參觀,之后又把我?guī)У綀F部家屬院后面原來的菜地上,指著兩棵白楊樹說,部隊營區(qū)發(fā)生了深刻的變化,昔日高原松生長的地方,已被新建的連隊宿舍代替了,現(xiàn)在只有這里的兩棵白楊樹是老樹了。
我走上前去一看,直徑約有一米的兩棵高大白楊樹上面,懸掛著一個藍底白字的牌子,上面寫著:戍邊楊??吹酱伺谱?,懷念與感想,回憶與舊夢,在心中時時萌生。這兩棵白楊樹,20世紀80年代,我在此戍邊時就生長著,現(xiàn)在算來,兩棵白楊樹至少有四十年以上的樹齡了,應(yīng)該是歷史中的白楊樹了,也是官兵們的心靈之樹。
我站在那里久久地仰望,多么想在這里留下屬于我的情感符號,但我卻沒有任何刻刀。我只能凝視著它們,期望它們記住我投射于它們的目光,相信我同守衛(wèi)這里的人一樣,也曾經(jīng)是它們的伴侶,對于它們有著同樣的真誠與依依不舍的情感。
告別團部,我驅(qū)車來到了位于慕士塔格峰下面的卡拉蘇連隊。我跟隨蹲點的雷營長一起走進連隊的蔬菜大棚內(nèi),眼前的景色令我大開眼界,大棚內(nèi)有長勢喜人的西紅柿、茄子,還有西瓜,它們個個親吻太陽,根須伸進了缺氧貧瘠的土地,長出了豐實的軀干和繁茂的枝葉,結(jié)出了喜人的果實,為高原增添了一種別樣的快樂。二十年前,為了在這塊貧瘠、寒冷的土地上種出綠色蔬菜,官兵們想了不少辦法,下了許多功夫,都被冷酷的惡劣自然環(huán)境打敗了,如今,奇跡終于在這里出現(xiàn)了。
走出蔬菜大棚,眺望對面巍巍雪峰,一陣寒風吹來,我的心忽如打開了一扇窗戶,頓時明白,當年我所見到的那棵松樹雖然不在了,但其精神早已滲入到戍邊人的血液中去了,化作無形的參天大樹,矗立在風雪高原,守衛(wèi)著祖國的邊關(guān)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