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混
以前,我不吃肉。
馬爾克斯說:生活不是我們活過的日子,而是我們記得住的日子。
回頭看走過的路,有的人有的事早已忘記,如果不是有人提及或者其他事物引發(fā)記憶,不由得懷疑是否有這么一個人,這么一樁事。
我曾經(jīng)不吃肉,這在一定程度上不利于我的成長。吃素那時我奇瘦,體重九十斤,有人譏笑我:風(fēng)吹倒怨天爺。
我不吃肉的原因,是受一位老人的一番話的影響。這位老人說,多年前的一天,他閑來無事去街上轉(zhuǎn)悠,突然遇到了奔跑的人群,他退避不及,很快被裹挾了進去。人群排山倒海,他只能跟著奔跑。耳旁有子彈呼嘯而過。一個人倒下去了。又一個人倒下去了。他順手抓起路邊一輛自行車,使出吃奶的勁蹬著往前跑。嗖嗖,嗖嗖,身邊的人繼續(xù)撲倒。子彈似乎和他是親戚,就不往他身上射,讓他居然毫發(fā)無損地逃過劫難。那些被射殺的尸體橫七豎八躺在街上,血跡,抽搐,從此就留在了腦海中,無法忘記。
他說假如這些死去的人是羊的尸體,人們不但不恐懼,還會吃了這些尸體。他的結(jié)論是吃肉就是吃尸體。他說這不是偷換概念,這在邏輯上成立的,食人族就是佐證,也是他不吃肉的理論依據(jù)。
老人這么一說,我有些暈,看到肉菜就不由得聯(lián)想到了尸體,慢慢也就不動葷腥了。
我沒有老人如此驚心動魄的經(jīng)歷。我的人生,無論榮辱和悲喜,都是生活的賜予,那要感謝上蒼,照單全收。
年輕時,有人給我介紹了一個對象,基本對上眼了,要去她家里。都說丈母娘看女婿娃,越看越好看,輪到我就不是這么一回事了。
到準丈母娘家后,吃飯時端上來的是羊肉餡的餃子。除了上述的老人那個理論,我還真討厭羊肉的膻味。但我對姑娘沒有說自己不吃肉這個事。我刻意隱瞞了,怕人家嫌棄我的生活習(xí)慣而節(jié)外生枝。我為此甚至撒了謊,我知道姑娘喜歡吃羊肉,我便附和說我也愛吃羊肉。我的算盤是,等成了家,她總不會嫌棄我不吃肉離婚吧。而且,根據(jù)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理論,婚后她也許會遷就我,改變她的飲食習(xí)慣。
她的家人熱情地把一大瓷碗羊肉餃子塞到我手里時,我傻眼了。人家也許因為我說過喜歡吃羊肉才包的羊肉餃子。第一次上門,就鹽咸醋酸的,有點不禮貌。我想了一個辦法:一邊喝水一邊吃餃子。水沒有壓住羊肉的膻味,我喘不過氣了。我忍著,忍著;小不忍則亂大謀。趕緊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水,“咕嘟”一聲響,眼淚差點出來了。我的準岳母見狀忙說消停吃,別燙著。我笑了笑。是含著淚花的、扭曲的、變形的那種笑。
這個吃法不行,弄不好得吐,那就把人丟大了。有個成語叫囫圇吞棗,我何不來個囫圇吞餃子。只是這餃子個頭大了點。我不能讓他們看出我是在囫圇吞吃。我用意志擴張開嗓門,餃子開始往肚子里滑。餃子有點燙,從嗓子滑到腸胃,燙了一路。我的眼里又汪出幾朵淚花。
接下來吃餃子時,我吸取了教訓(xùn),把餃子夾在筷子上,這邊吹一下,那邊吹一下;上邊吹一下,下邊吹一下。脖子一抻,餃子直接跌進肚里。
我把一碗餃子公雞打鳴似的脖子一抻一抻地吞咽了,咕嚕咕嚕,我的臉上一定像上了一層油漆。姑娘一家人提心吊膽地用眼睛覷我,我的吃法明顯把姑娘一家人嚇得不輕。準丈人隨時準備離開飯桌,準丈母娘把頭扭向了一邊,姑娘則一臉慍怒。
我心想這事兒八成要黃。果然,碗筷還沒有收拾下去,姑娘就把我打發(fā)出門。之前和我說好要去縣城,這時,她已不挪半步,冷冷地說:你趕緊走吧。
介紹人被姑娘家數(shù)落了一頓,埋怨他介紹了個腦子不整齊的人,純粹是個傻子,吃餃子都是囫圇咽了下去。
我說我難受,吃不下去??!
后來,由于我的身體出了問題,在醫(yī)生的告誡下,我慢慢開始吃肉了。現(xiàn)在如果沒有肉菜,覺得這頓飯是沒有味道的。我的體重也增加到了一百二十斤,那曾經(jīng)的一點一滴已被時間無情地吞噬在蒼穹。
歲月流逝,我早已不去想那些鏡像了,我都已經(jīng)忘記了。
我和同學(xué)小韓閑來小酌,幾杯下肚就勾起了他的陳年往事。這是他的老毛病,每次喝酒都是這樣,總要給我復(fù)述一遍我耳朵聽出了老繭的他那些往事。姑妄言之姑妄聽之,我習(xí)慣了。
其實,每個人都有這樣那樣的往事,只不過隨著歲月的流逝,有的人把往事壓在心底,不想往出翻騰罷了。
小韓曾和我在同一所學(xué)校讀書,我知道他和他的一個女同學(xué)的故事。這樣我就成了他的一個合格的聽眾。
多少次了,多少次我已經(jīng)記不清楚了。每次總要讓我打聽他的這個女同學(xué)的電話號碼。他的這個女同學(xué)我不認識,無從打聽。幸而這次問到電話號碼了。
我把電話號碼告訴他,可他沒有勇氣打過去。他說,這會即使打過去,也不知說什么,已經(jīng)二十年沒有見面了啊。
二十年了,我不由嘆了一口氣。一個人把另一個人默默牽掛了二十年,這是多么不容易,這是要讓人淚目的。
小韓一再要求我把電話打過去。
借著幾分酒意,我用我的電話撥了過去。其實,好多醉酒的男人都有這樣的經(jīng)歷,喝上幾杯酒,就開始胡亂打電話。這個時候的電話,也是男人最想表達的,也可能是最真心的話。電話嘀嘀響著時,我也有幾分替小韓緊張,心跳在加速,看著燈泡都在使勁地晃動。
我看著小韓,小韓看著我,誰也沒有說一句話。
手機在免提狀態(tài),我們共同期待著一個聲音。
電話接通了,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了聲:你好。一向伶牙俐齒的我,這個時候說話顯得有些詞不達意。
那邊也說:你好。
我說:老同學(xué),我是韓××。
我模仿著小韓的聲音。
那邊一聽是小韓,似乎有點驚喜。這也是我們熱切盼望的結(jié)果。否則,就是熱臉貼上冷屁股。二十年啊,如果思念的對象變成一塊冰冷的石頭。我接受不了,小韓更接受不了。
我冒充小韓,和他的那個女同學(xué)說話,她居然沒有聽出我是一個陌生人。我想,二十年了,好多事情都已物是人非,了無痕跡,聽不出來聲音也是正常的。
問詢了各自的情況,又問了孩子的情況。我對小韓的家庭情況一清二楚,我便實實在在地說著。
話到這里,我覺得也該結(jié)束了,再說下去就會露出破綻。我便說,這么多年沒有見到你,有時間了出來見見面。
小韓的那個女同學(xué)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說今天已經(jīng)晚上了,明天出來。
事已至此,我把小韓推了推,這下你的好事來了。
小韓好似從睡夢中醒了過來,一頭霧水,神情呆滯。他聽到了女同學(xué)的聲音,這聲音他等待了二十年。二十年,什么都已改變,小孩變成了青年,青年變成了老年,老年變成了鬼,他還能聽到她的聲音,那是幸運的。只是,他感到美中不足的是她沒有聽出冒充者的聲音。
小韓第二天沒有去赴約見他的那個女同學(xué),坐車回到了六十公里外的家里。
我說那人家把電話打過來怎么辦?
小韓說你是笨死驢那一年生的嗎?你不接電話就是了。
果不其然,小韓的女同學(xué)把電話打過來了,第一遍沒接,第二遍沒接。
時間不長,電話又打過來了。我覺著不接也不是個辦法,接通之后我說:昨天酒喝多了,這會在回家的車上睡著了,不好意思。
那邊有些急切地說:你不是說好今天見面嗎?
家里有事,沒有辦法,有時間了見面。
我決定把戲這么演下去,這樣也能給小韓留有余地。
電話掛斷之后,我有些驚訝,她已經(jīng)真的聽不出小韓的聲音了。那一刻,我想到的是我們曾經(jīng)就讀的那所學(xué)校,在移民搬遷中,先是變成了一座廢墟,后來拔地而起一座座高樓;可是沒有人,現(xiàn)在已變成了一座空城。
可她哪里知道,我只是一個陌生人而已。她的手機上存留的那個電話號碼,也是一個陌生人的號碼。
沒想到生活變成了這般模樣。我望著遠方。時間早已掏空了一切,我一個人走在這座空城里,有些漫無目的。
我在一個鎮(zhèn)上當?shù)谝粫洠藢n立卡戶信息時,碰見了二十年前的一位同事。
二十年了,多少事情已從記憶中消失,多少鮮活的面容變得模糊不清。面對他,我隱隱約約覺得是認識的,可總是想不起他的名字。他是認識我的,并且叫出了名字。我實在叫不出他的名字,感覺很尷尬。想說點什么,又一時半會找不到切入口。
事后,我給老楊打電話,描述了這個人的樣子,并說這個人在鎮(zhèn)上當老師。根據(jù)我的刻畫,老楊說出了這個人的名字:法理
二十年前,我和老楊、法理在高臺鄉(xiāng)工作。我在鄉(xiāng)政府上班,法理在小學(xué)當老師。高臺鄉(xiāng)在撤鄉(xiāng)并鎮(zhèn)時已從地圖上抹去了;如果不是碰見法理,法理也從我的記憶中抹去了。
我漸漸想起了我和法理的一些往事。有一件事,我印象特別深刻。有一天,法理叫我去一農(nóng)戶家。這家有一女孩長得很漂亮,法理看上了。那個時候,還沒有對象,找機會跟女孩子相處是一項反反復(fù)復(fù)的工作。
我們來到女孩家。她顯得很熱情,端茶倒水,給我們?nèi)》涿酆?,又要烙餅子?/p>
法理說別忙了,都飽著呢,我們就說說話吧。
法理提前叮囑我要有眼色。我當然是有眼色的,沒說幾句話,我就借故出去了。
我在敞開的院子里轉(zhuǎn)悠,看對面的大山,看旁邊的牛羊。一條寂靜的小路曲曲折折地從院子門前飄出去,最后隱沒在大山的那面。此時此刻,時間似乎停了,進入了亙古,進入了永恒。藍天空蕩蕩的,像一個夢境。
忽聽得窯里面有響動。
我想著這是有戲了,響動就叫響動去吧。不料,這個女孩慌里慌張地出來了,看見我在前面,一臉緋紅地說:你進去,我去做吃的。
我進去看到椅子已經(jīng)不在原來的位置,故意說:得手了嗎?還在喘氣的法理臉色有些難看,莫名其妙地對我說:你把這碗蜜吃了吧。
我說不愛吃甜的,你吃吧。
法理端起一碗蜂蜜,頭一仰,咕哩咕咚,像喝水一樣,一飲而盡。我有些驚訝,有這么吃蜜的嗎?這還沒有罷休,法理伸出舌頭,把碗舔了;接著又端起了一碗,咕哩咕咚喝光之后,又把碗舔了。
這個時候的法理似乎有點喪氣,灰溜溜的。我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這得有個過程啊。
法理沒好氣地說:走,走,走!
這一幕我早已忘記,看到眼前的法理,一下子激活了曾經(jīng)的記憶。
法理如今是一所小學(xué)的校長,看著他現(xiàn)在的樣子,我硬是咬牙忍住沒笑。法理的面相,變得有些慘不忍睹:臉上溝壑縱橫,往上看,頭頂上有幾根稀疏的頭發(fā),幾乎是一個和尚頭了;牙齒脫落得只剩下兩個前門牙突兀著。我心想,他是怎么吃飯的?。?/p>
法理把自己幫扶的建檔戶信息核對完畢就離去了。
看著他的背影,我知道法理的頭發(fā)永遠長不出來了,法理一定會裝個假牙的。那一刻,我即便鐵石心腸,我終是忍不住,我有傷感和挫敗,我有回憶和淚水,一遍一遍尋找塵封的記憶,那是只有我光顧的深淵。
我趴在辦公桌上,腰彎了下去。一個人的過去,竟是這樣不堪一擊。
詩會上來了一位叫楊志的農(nóng)民詩人。確切說是一個小區(qū)的保安。楊志是朋友推薦的。我說本地寫詩的人我都認識,即便不認識,也是知道的。可我從來沒有聽說過楊志這個人。
朋友說,楊志只是喜歡詩歌,悄悄地寫著,很少發(fā)表。
悄悄寫著就好,有自己的愛好和寄托,畢竟也能遮擋一些塵埃。
我見到了楊志,小個子,胡茬很黑,六十二歲。這個年齡的一個保安,還有這種愛好,我從內(nèi)心對楊志有點好感。
他小心地說:我只在兩個微信平臺上發(fā)過詩,不知能不能參加。
我說能行的,這兩天時間你就跟上大家轉(zhuǎn)吧。
事后,朋友給我說楊志當時很怕的,擔(dān)心我拒絕他。
我怎么會拒人追求文學(xué)呢,一個人無論是干什么的,誰也不能剝奪他內(nèi)心的東西。
采風(fēng)的路上碰見楊志,一個人,顯得落寞。人多,我和他只是打了個照面,沒顧上說話。
有些人只能是一面之緣,分別之后,便從記憶中消失了。就像上學(xué)時有許多同學(xué),參加工作后相遇很多同事,后來還能交往的人是少之又少的。我覺得我和楊志也是如此,詩會結(jié)束,都忙自己的事情去了,誰還會記得誰。
有天,朋友對我說:那個楊志參加詩會受了打擊,一蹶不振,整天嘆息,受的刺激不輕。
原來楊志參加詩會,碰上了他們縣的一位領(lǐng)導(dǎo),對方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追問他:誰讓你參加詩會的,啊?
楊志戰(zhàn)戰(zhàn)兢兢說:一個朋友給組織的人說了,我才參加的。
領(lǐng)導(dǎo)訓(xùn)斥道:詩會是你這種人能參加的,參會的人不是領(lǐng)導(dǎo)就是著名詩人,你算個什么鳥,跑來湊什么熱鬧?不知天高地厚。
楊志嚇壞了,呆呆地說不出一句話來。
楊志俄爾清醒過來,點頭如搗蒜,雙手作揖,忙不迭地說:對不住領(lǐng)導(dǎo),對不住領(lǐng)導(dǎo),我沒有給你說,我沒有……給你說。
楊志說著說著已經(jīng)帶著哭腔了。
聽到這里,我明白了。我也有點生氣。
這位領(lǐng)導(dǎo)和楊志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只不過是同一個縣而已,憑什么頤指氣使?
楊志為了參加詩會,懷著忐忑的心情向公司請假。經(jīng)理不但準了假,還表揚了楊志。
楊志興高采烈地來參加詩會,胸前掛了個嘉賓證。第一次參加這種會議,新鮮興奮,讓別人拍了幾張采風(fēng)照片,發(fā)了朋友圈。
楊志偷偷看了看這位斥責(zé)他的領(lǐng)導(dǎo)胸前的嘉賓證,和自己的一模一樣。都是一個樣,為什么你能參加,我就不能參加。楊志有些疑惑。
被人如此蔑視,搶白,內(nèi)心的傷痛可想而知。
朋友去看楊志,楊志灰著臉說:我給詩會丟臉了,給我們縣丟臉了。
這件事讓我想起了契訶夫的小說《小公務(wù)員之死》里的小公務(wù)員切爾維亞科夫,他因為打噴嚏而疑心將唾沫星子濺到一位將軍身上,把自己活生生嚇死了。一個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活著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聽完朋友的話,看看天上的白云,一朵一朵,自由地徜徉,這是生活中應(yīng)該有的樣子吧!
責(zé)任編輯:吳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