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山遠
無論中外,自命為“文明”者,總有一種居高臨下的自負,睥睨野蠻。中國自古信奉“和合”文化,無論是真正地占據(jù)世界文明的高地,還是虛幻地意淫自己為天下之主,驕傲之外,倒也滿足并追求“四夷賓服,萬國來朝”。但有些過于自負的文明,往往走向極度的自私自利,視為野蠻者,就得不到文明的同等待遇,甚至不被視為“人”。
大航海時代,達·伽馬在印度洋擄掠了一艘非洲摩爾人的商船,搶劫了財物后,他下令放火燒船,船長苦苦哀求:“我們是舉手投降的,并沒有絲毫反抗,請你憑著人類的良心看著辦吧!”
但達·伽馬又怎么會把摩爾人看作“人”?他坐在自己的船艙里,通過舷艙欣賞大火吞噬商船的景象,看著婦女緊緊地摟住兒童,用最動聽的語言哀求饒命,最后下令開炮轟擊,把熊熊燃燒的船沉入海底。
他沒有任何愧疚,因為“人類的良心”,只作用于同一個等級的“文明”。
這就是答案:受過良好教育的德國人,為什么會制造奧斯維辛;衣冠楚楚的紳士,轉眼能變成殘酷無情的劊子手……這就是所謂“文明”對所謂“野蠻”所干的事情!
有話說,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換句話說,野蠻不可怕,就怕野蠻加了文明的包裝。就像一個笑話:記者采訪一個從哈佛大學深造結束即將回國的食人族酋長:“你回去還吃人肉嗎?”酋長說:“當然吃?。 庇浾叽篌@:“那你上哈佛不是白上了嗎?”酋長不滿意了:“誰說白上了?我現(xiàn)在會用刀叉吃人肉了……”
歷史不是笑話。美國歷史學家約翰·托蘭在他所著的《日本帝國衰亡史》中,這么敘述日軍制造的南京大屠殺:“為什么要對一個被日本人認為是自己文化發(fā)祥地的國家施以如此慘絕人寰的野蠻暴行?任何一國軍隊的軍人在外國的國土上失去控制后做出他們在國內(nèi)絕不敢犯的野蠻行為,這是可以理解的,但這也無法說明日軍暴行的規(guī)模和嚴重的程度。這些暴行只能是在某些比較激進的軍官的唆使下干出來的。這些軍官認為必須教訓中國人……”
日本人總是熱衷于把侵華歸結于“教訓中國”,在他們眼中,日本是文明先進的,中國是野蠻落后的,這種“教訓”并不需要文明層面上的交流,低等民族只需要用恐懼來征服。他們甚至帶著道德優(yōu)越感來進行這種武力征服,他們認為征服中國之后,中國人才會聽日本人的話,進而接受高素質民族的改造。
文明不是絕對的,更不是純凈的,文明之中,夾雜著野蠻,甚至可能在某些特定時期,文明被自身中爆發(fā)的野蠻所吞噬。即使在今天,學富五車的知識分子,瞬間也可能搖身一變?yōu)樗刮臄☆悾┞镀渥钜靶U的一面,更遑論一般人了。文明之中的野蠻,就像一個再健康不過的人,體內(nèi)也都有原癌基因,如何抑制其不惡化為癌細胞、惡性腫瘤,是醫(yī)學上至今未解的一大難題。
如何抑制內(nèi)心的野蠻沖動?如何抑制、剔除文明中的野蠻基因?這是當前一個更大更無解的難題。
我們相信,人類社會會不斷摒除野蠻,走向文明,因為絕大多數(shù)人向往文明,文明意味著尊重生命、維護人的尊嚴和自由、建立一種理性的科學的生活方式,讓絕大多數(shù)人都有安全感,而野蠻輕視人的生命、尊嚴、理性的價值,妄圖用恐懼讓多數(shù)人變?yōu)榕`。人類歷史正是因為人類對文明的追求與保護而頑強延續(xù)到今天的,文明戰(zhàn)勝野蠻,是必然的。
但我們必須看到,對文明而言,野蠻如附骨之疽,即使在高度文明的軀體內(nèi),也隱含著種種反文明的野蠻因素,存在著惡化的風險。在今天,我們身邊有許多現(xiàn)代的野蠻人、文明的野蠻人,他們甚至高智商、能力超群、技藝嫻熟,他們有高度文明的外表,還有一顆沒有跟著進化的野蠻之心。
或許,直至遙遠的未來人類文明終結,也不可能消除野蠻,人類能做的,就是保持文明對野蠻的絕對優(yōu)勢,保持對文明內(nèi)部野蠻因子的有效遏制。
還有人樂觀地說,古代野蠻的游牧民族征服文明民族之后,往往在文化上被文明民族征服,最終實現(xiàn)同化,走向文明。
是的,歷史確實如此,但那是歷史,我們都活在當下,我們要努力不重復陷入那樣的歷史,被野蠻打臉、唾面、蹂躪,徒勞地寄希望于時間與來世。那是歷史告訴我們的痛,一下一下,告訴我們,痛,劇痛,極痛,我們不能再被野蠻——外部的與自身的野蠻——征服。
選自《新華每日電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