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 錚
鮮卑族是中國歷史上與華夏民族同樣古老的民族,東漢時,在首領(lǐng)檀石槐的帶領(lǐng)下,迅速崛起,擊敗匈奴,成為草原新霸主,建立了強大的部落聯(lián)盟。檀石槐的部落聯(lián)盟解體后,蟄伏的鮮卑拓跋部從漠北遷到漠南陰山一帶的匈奴故地,與中原漢人地區(qū)直接接壤,野心不止于草原的鮮卑拓跋部,在外面遼闊的天地明朗地呈現(xiàn)在他們面前時,求變求強的意識便無比的強烈,一代代拓跋領(lǐng)袖的南遷之路,加快了游牧文明與農(nóng)耕文明的融合,拓跋部從此進入一個新的發(fā)展階段。
拓跋部帶著游牧民族與生俱來的猛烈沖擊力,以摧枯拉朽之勢,完成了北中國的統(tǒng)一。從大興安嶺到呼倫貝爾、盛樂,從定都平城至遷都洛陽,歷時400余年,徹底割裂了與原來游牧地區(qū)的聯(lián)系,融入到中原漢族農(nóng)耕區(qū)域,完全處于華夏文化的包圍中,最終徹底的完成了民族的改造,在民族意識上與漢族達到認同。這樣的過程是摒棄過往生存方式的過程,也是一次民族文化涅槃重生的過程。
當拓跋鮮卑在鐵騎和戰(zhàn)刀飛舞的時代,脫穎而出,問鼎北中國時,一場民族融合的大戲也拉開了帷幕。定都平城是拓跋鮮卑極速融入華夏民族的肇始,也在“北魏國家內(nèi)部形成了拓跋鮮卑封建化、農(nóng)業(yè)化、漢化的不可逆轉(zhuǎn)的歷史潮流。”作為少數(shù)民族建立的政權(quán),確立其統(tǒng)治的正統(tǒng)性是首當其沖的要事,拓跋鮮卑以“華夏文化正統(tǒng)觀”、“變夷從夏”、“夷可主夏”等為思想核心,在定都伊始便開始了營宮室、建宗廟、立社稷、修禮樂等一系列建國大事,“王者功成作樂”,中國歷史上每一次的改朝換代,都要重建新的社會秩序,重構(gòu)與之相應(yīng)的禮樂體系,來維護和彰顯王朝的正統(tǒng)性。宮廷音樂是禮樂文明的重要組成部分,自西周初年,建立起完備的宮廷音樂體系始,直到清末,歷時2400余年,成果璀璨,體現(xiàn)了中國音樂文化的高度成就。
北魏時期,是中國宮廷音樂發(fā)展的重要轉(zhuǎn)折與解構(gòu)時期,上承秦漢,下啟隋唐,對其后1000余年的中國宮廷音樂發(fā)展影響深遠。它結(jié)束了西周以來,華夏正聲為宗的宮廷音樂體系,標志著中國宮廷音樂由華夏文化圈的一元化格局走向生動、豐富的多元化局面。
拓跋鮮卑對禮樂文明的學習,并不拘泥于形式,而是更懂得領(lǐng)悟其精髓。
《魏書》載“昔黃帝有子二十五人,或內(nèi)列諸華,或外分荒服,昌意少子,受封北土,國有大鮮卑山,因以為號。其后,世為君長,統(tǒng)幽都之北,廣漠之野,畜牧遷徙,涉獵為業(yè),淳樸為俗,簡易為化,不為文字,刻木紀契而已,世事遠近,人相傳授,如史官之紀錄焉。黃帝以土德王,北俗謂土為托,謂后為跋,故以為氏?!蓖匕硝r卑以華夷血緣同根同祖為核心,重新詮釋了儒家民族思想中蘊含的華夷認同思想,發(fā)展出“夷可主夏”的觀念——“只要接受了中原文化,學習并運用華夏傳統(tǒng)的典章制度和禮樂文明,也可以成為正統(tǒng),具備統(tǒng)治的合法性?!庇谑?,中正和諧的宮廷音樂中,迎來了拓跋土風、異域西樂。拓跋鮮卑的宮廷音樂建設(shè),被賦予了重要的政治色彩,而顯的迫在眉睫。天興元年七月,“遷都平城,始營宮室,建宗廟,立社稷”;同年十一月,“詔:尚書吏部郎中鄧淵典官制,立品爵,定律呂,協(xié)音樂;儀曹郎中董謐撰郊廟、社稷、朝覲、宴饗之儀?!币幌盗械膰艺?,拉開了拓跋鮮卑經(jīng)濟、政治、文化,胡漢雜糅的大幕。
北魏宮廷音樂是華夏雅樂體系奔潰后的解構(gòu)與重建,是融西域、河西、關(guān)隴、江東、荊楚等文化于一爐的新華夏正聲的先聲。
《魏書·樂志》載:“永嘉已下,海內(nèi)分崩,伶官樂器,皆為劉聰、石勒所獲,慕容儁平冉閔,遂克之。王猛平鄴,入于關(guān)右。苻堅既敗,長安紛擾,慕容永之東也,禮樂器用多歸長子,及垂平永,并入中山?!薄白允甲鎯?nèi)和魏晉,二代更致音伎;穆帝為代王,愍帝又進以樂物;金石之器雖有未周,而弦管具矣。逮太祖定中山,獲其樂縣,既初撥亂,未遑創(chuàng)改,因時所行而用之。世歷分崩,頗有遺失?!蓖匕硝r卑構(gòu)建宮廷音樂的基礎(chǔ)非常薄弱,晉朝的禮樂分崩離析,自始祖力微到太祖397年定中山,拓跋鮮卑多次獲得中原禮樂器物,但并沒有進行實質(zhì)性的重建禮樂,這與他們對華夏禮樂缺乏必要的認知有關(guān)。道武帝天興元年(398),拓跋鮮卑的宮廷音樂構(gòu)建才真正開始?!段簳分尽份d:“天興元年冬,詔尚書吏部郎鄧淵定律呂,協(xié)音樂。及追尊皇曾祖、皇祖、皇考諸帝,樂用八佾,舞《皇始》之舞?!痘适嘉琛?,太祖所作也,以明開大始祖之業(yè)。后更制宗廟。”“正月上日,饗群臣,宣布政教,備列宮懸正樂,兼奏燕、趙、秦、吳之音,五方殊俗之曲。四時饗會亦用焉。凡樂者樂其所自生,禮不忘其本,掖庭中歌《真人代歌》,上敘祖宗開基所由,下及君臣廢興之跡,凡一百五十章,昏晨歌之,時與絲竹合奏。郊廟宴饗亦用之?!薄傲甓t太樂、總章、鼓吹增修雜伎,造五兵……五案以備百戲。大饗設(shè)之于殿庭,如漢晉之舊也。”“太和初,高祖垂心雅古,務(wù)正音聲。時司樂上書,典章有闕,求集中秘群官議定其事,并訪吏民,有能體解古樂者,與之修廣器數(shù),甄立名品,以諧八音。詔“可”。雖經(jīng)眾議,于時卒無洞曉聲律者,樂部不能立,其事彌缺。然方樂之制及四夷歌舞,稍增列于太樂。金石羽旄之飾,為壯麗于往時矣?!蓖匕硝r卑宮廷音樂的重建,艱難而執(zhí)著,他們依照漢晉舊制,構(gòu)建了郊廟之樂、宴饗之樂、掖庭之樂、鼓吹樂等,用于五禮之中。在雅樂崩缺,禮樂器物有失,深諳雅樂的伶人樂工有限的條件下,“定方樂之制,增四夷樂舞”將鮮卑民間音樂、西域諸樂、清商樂等融為一爐,奠定了北魏宮廷音樂的基本形態(tài)。
拓跋鮮卑音樂的發(fā)展與其宗教信仰密切相關(guān)。
拓跋鮮卑最初與歐亞大陸北部的其他游牧民族一樣崇拜薩滿教。薩滿教是源起于原始漁獵時代的原生性民間信仰,流傳于我國北方阿爾泰語系的民族中。萬物有靈、多神崇拜是薩滿教的根基。他們對鬼神、祖先、河流、天地、山川、日月等,都充滿了敬畏感。拓跋鮮卑在薩滿祈禱祝頌時,載歌載舞、鼓鈸鏗鏘,場面熱烈?!段簳ざY志》記載了天賜二年祭天時“女巫執(zhí)鼓,立于陛之東,西面。選帝之十族子弟七人執(zhí)酒,在巫南,西面北上。女巫升壇,搖鼓。”
隨著南遷步伐的加劇,拓跋鮮卑日益深入中原腹地,與漢人雜居和交流,在宗教信仰上,逐漸與漢人趨同?!巴匕硝r卑原本不知有佛,然從平城到洛陽,卻因禮佛近乎癡狂?!边@其中與高僧大德的積極推廣、鮮卑統(tǒng)治者的推動,息息相關(guān)。佛教成為拓跋鮮卑的主流宗教,薩滿教的影響力則漸漸削弱。拓跋鮮卑對佛教的推崇,集中體現(xiàn)在中國佛教四大石窟:云岡石窟、龍門石窟、莫高窟、麥積山石窟的開鑿建設(shè),這些石窟“用人類精神文化體系中獨異的、具有宗教信仰性質(zhì)的密碼符號——佛教形象,盡情地書寫了最為輝煌燦爛的民族文化的歷史?!钡窨淘谠茖?、龍門石窟中的音樂圖像,集中、生動地再現(xiàn)了拓跋鮮卑的宮廷音樂盛況與逐漸漢化的過程,此時的拓跋鮮卑已成為華夏文化的領(lǐng)航者。
云岡石窟開鑿于北魏歷史上政治控制力最強、經(jīng)濟最繁榮的平城時期?!段簳め尷现尽份d:“和平初,師賢卒。曇曜代之,更名沙門統(tǒng)?!坩岱钜詭煻Y。曇曜白帝,于京城西武州塞,鑿山石壁,開鑿五所,鐫建佛像各一。高者七十尺,次六十尺,雕飾奇?zhèn)?,冠于一世?!睍谊妆晃某傻鄯顬閹煟谖魑渲萆介_窟造像,開啟了國家主持開鑿云岡石窟的序幕。
云岡石窟的開鑿分為三個時期,第一時期(460—465)以“開鑿五所”為主,稱曇曜五窟。曇曜五窟是為鮮卑開國的五位皇帝而造,氣勢磅礴、雄宏壯觀,是云岡藝術(shù)的精品。第十六窟和第十七窟雕刻有音樂圖像,樂器主要有豎箜篌、篳篥、細腰鼓、曲項琵琶、義觜笛、法螺、毛員鼓、齊鼓、銅鈸、排簫等,除排簫外,均為外來樂器,可見,拓跋鮮卑對漢音樂文化的掌握尚處于初步學習階段。
(圖一 云岡石窟第一期 十六窟 南壁十身樂伎)
云岡石窟中期(465-494)是獻文帝、馮太后、孝文帝執(zhí)政時期,以大窟大像為主,中期開鑿的第1窟、2窟、6窟、7窟、8窟、9窟、10窟、11窟、12窟、13窟雕刻有音樂圖像。第二時期的石窟中除排簫外,增加了琴、阮、笙、笛等清商樂器,華夏樂器的增多,與鮮卑漢化進程的推進密不可分。云岡石窟晚期(494-524)是在孝文帝遷都之后開鑿的,第15窟、21窟、27窟、30窟、37窟、38窟雕刻有樂器圖像,主要有細腰鼓、豎箜篌、篳篥、橫笛、曲項琵琶、法螺、檐鼓、銅鈸、笙、腰鼓、古琴、直頸琵琶、箏等。云岡石窟的開鑿歷時六十余年,共建45個主要洞窟,其中20多個洞窟雕刻有音樂圖像,涵蓋近30個樂器類別。
隨著北魏平闊四方戰(zhàn)爭的結(jié)束,國家的戰(zhàn)略方針也由武功變?yōu)榱宋闹?。平城遠離華夏文化中心區(qū)域,要實現(xiàn)對中原高度發(fā)達的封建文明的穩(wěn)固統(tǒng)治,遷都中原勢在必行。魏孝文帝曾深有感觸地表示:“國家興自北土,徙居平城,雖富有四海,文軌未一,此間用武之地,非可文治,移風易俗,信為甚難?!碧褪吣晖匕硝r卑遷都洛陽,大力推行漢化政策,扶持佛教,當時在洛陽的佛寺達1300多所,龍門石窟就開鑿于太和十七年(493),歷經(jīng)東魏、西魏、北齊、北周、隋唐等時期,現(xiàn)存窟龕2345個,其中21個洞窟雕刻有音樂圖像。
據(jù)《洛陽伽蘭記》記載:北魏洛陽城西有大市,“市南有調(diào)音、樂律二里。里內(nèi)之人、絲竹謳歌,天下妙伎出焉”?!爸劣诖簖S,常設(shè)女樂。歌聲繞梁,舞袖徐轉(zhuǎn),絲管嘹亮,諧妙入神”。都城洛陽歌聲繞梁、絲管嘹亮,音樂在宮廷、民間、宗教中都獲得了巨大的發(fā)展空間。
公元495年,開鑿古陽洞,它是北魏遷都洛陽后,最早開鑿的石窟,大佛的姿態(tài)從云岡石窟的雄健威嚴,轉(zhuǎn)變?yōu)辇堥T石窟的溫和可敬,聞名于世的龍門二十品,有19品都在古陽洞,樂器雕刻有笙、笛、簫、排簫、篳篥、箏、阮、鼓、細腰鼓、銅鈸、貝、琵琶,12種。賓陽中洞是北魏時期最有代表性的石窟,也是音樂圖像保存最完整的窟?!吨袊摺堥T石窟》中描述“在主佛身光尖端南側(cè)者,八身乾達婆依次為吹笙、吹笛、抱阮和擊細腰鼓者;北側(cè)依次為擊磬、吹排簫、彈箏、擊銅鈸者。主佛身光兩側(cè)的緊那羅,皆以雙手托果盤作供養(yǎng)狀?!辟e陽中洞窟頂鑿井出現(xiàn)的樂器有:笙、阮、箏、排簫、銅鈸、細腰鼓、磬、橫笛,八種,其中漢傳統(tǒng)樂器包括:笙、阮、磬、箏、排簫、橫笛,占樂器總數(shù)的75%,在樂器數(shù)量和種類上,都占有絕對優(yōu)勢。
(圖三 賓陽中洞 阮)
(圖四 賓陽中洞 箏)
(圖五 賓陽中洞 排簫)
(圖六 賓陽中洞 磬)
(圖七 賓陽中洞 橫笛)
北魏龍門石窟樂器統(tǒng)計表
北魏開鑿的龍門石窟中,雕刻有樂器約69件,其中44件為傳統(tǒng)樂器,占總數(shù)的64%。“云岡石窟樂器圖像有530多件,其中西來樂器有426件,涵蓋27種樂器類別,其中屬于西域與西北樂器的有22種,占樂器種類的81%。”從云岡石窟到龍門石窟的樂器雕刻種類、數(shù)量的變遷,清晰地勾勒出拓跋鮮卑宮廷音樂逐漸漢化的過程,外來樂器從占壓倒性優(yōu)勢,逐漸被漢傳統(tǒng)樂器后來居上,最終達到傳統(tǒng)樂器與外來樂器基本平衡的狀態(tài),反映了孝文帝以漢法為政,對北魏社會進行的全面漢化改革,促使宮廷音樂漢化加劇,但西來之樂仍熾熱宮廷。隨著民族共同地域的變遷,拓跋鮮卑的其他民族要素也紛紛瓦解,在民族融合的歷史大潮中,最終融合于中華民族共同體之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