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古佛教文獻(xiàn)校讀零札

張雨薇

摘? 要：中古時期，佛教文獻(xiàn)詞匯在漢語詞匯史研究中占有重要地位，但由于語料的特殊性，加之漢譯佛經(jīng)的版本異文和異譯眾多，許多詞語仍未有確解。在前賢時彥相關(guān)研究成果的基礎(chǔ)上，辨析了“深芬—深蕓”“栽—纔”兩組異文的正誤，并考釋了“奮”“免（勉）出”“臨時”“姿色”和“毛頭”五個詞語的詞義。

關(guān)鍵詞：佛教文獻(xiàn);校讀;異文;詞義考釋

一、引言

近三十年來，佛教文獻(xiàn)的語料價值得到了漢語史研究者的普遍認(rèn)同，利用這些材料作為佐證，漢語史領(lǐng)域尤其是詞匯史研究取得了豐碩成果。不過，佛教文獻(xiàn)語言的異質(zhì)性和復(fù)雜性也不容忽視。董琨先生曾指出：“漢譯佛經(jīng)語言有三種主要成分：一是形成于先秦的中原雅言的書面語即文言;二是漢魏以來初露端倪的體現(xiàn)當(dāng)時口語的早期白話;三是從印度摩揭陀語、梵語直至古代中亞、西域諸語言中滲入的外來語言成分。”[1]（P559）除此之外，原典及譯經(jīng)在長期流傳的過程中又經(jīng)過多次抄寫、刻印，俗字異體多有，文字訛誤常見，因此，理解譯經(jīng)詞語也存在一些困難，至今仍有不少詞語為佛漢辭書未載、論著未及，或雖有載錄而釋義未備、雖有論釋而未達(dá)一間者。筆者不揣淺陋，在研讀中古佛教文獻(xiàn)的過程中對一些字詞試做校釋，今選取七則，以就教于方家。

二、校勘正誤

（一）深芬—深蕓

（1）彼非凡所睹，謂之陰也。猶以晦曀，種夫深芬，闿手覆種，孳有萬億，旁人不睹其形，種家不知其數(shù)也。一朽乎下，萬生乎上，彈指之間，心九百六十轉(zhuǎn);一日一夕，十三億意。意有一身，心不自知，猶彼種夫也。（東漢安世高譯《大安般守意經(jīng)》三國吳康僧會序，15/163a）①

“深芬”，《磧砂藏》《永樂北藏》《高麗藏》初雕本及再雕本均作“深芬”，日本金剛寺本作“採芥”，《中華藏》作“深蕓”，宋、元、明三本②作“粢芬”，《出三藏記集》中則作“粢芥”或“粢芬”。

仔細(xì)揣摩上下文意，并結(jié)合相關(guān)漢譯佛經(jīng)和中土文獻(xiàn)，筆者認(rèn)為，《中華藏》作“深蕓”者是，其他各本中之“深芬”“採芥”“粢芥”“粢芬”均不詞，概因“芬”“芥”“蕓”和“深”“採”“粢”兩組字形分別相近而致訛?！吧钍|”即“深耘”，“種夫”與“種家”同指田間播種的人，泛指“農(nóng)夫”。此句是以農(nóng)夫播種喻佛徒學(xué)道修行。

“蕓”本為香草，《說文解字·艸部》：“蕓，艸也，似目宿?！盵2]（P25）先秦兩漢時期的中土文獻(xiàn)中常用同“耘”，表示“除草”義?！墩撜Z·微子》：“植其杖而蕓?！焙侮碳庖装矅唬骸俺菰皇|?！盵3]（P260）《孟子·盡心下》：“人病舍其田而蕓人之田?！盵4]（P299）劉向《說苑·建本》：“曾子蕓瓜而誤斬其根。”[5]（P61）《漢書·王莽傳中》：“父子夫婦終年耕蕓，所得不足以自存?！鳖亷煿抛ⅲ骸笆|字與耘同?！盵6]（P4111-4112）《說文解

字》無“耘”而有“”，釋曰“除苗間穢也”，并收其或體“”，云“或從蕓”。王筠《說文解字句

讀》曰：“《論語》及諸子書多借蕓為，他經(jīng)則省艸作耘?！盵2]（P154）兩漢之后，譯經(jīng)中也出現(xiàn)了與“耘”同、表示“除草”的“蕓”。如三國吳康僧會譯《六度集經(jīng)》卷八：“蕓除草穢，又無災(zāi)害，何懼不獲？”（3/52a）失譯人名今附秦錄《別譯雜阿含經(jīng)》卷十三：“耕去煩惱穢，甘雨隨時降;蕓耨為善心，大獲善苗稼?！保?/466b）北涼曇無讖譯《大般涅槃經(jīng)》卷六：“譬如田夫，種稻谷等，蕓①除稗?，以肉眼觀，名為凈田，至其成實(shí)，草谷各異。”（12/401a）

先秦兩漢時期的中土文獻(xiàn)中，常見“耕”與“耘”“蕓”對舉或連言，泛指農(nóng)事活動。對舉者如：《管子·臣乘馬》：“彼善為國者，使農(nóng)夫寒耕暑耘，力歸于上?！盵7]（P1227）《管子·八觀》：“其耕之不深，蕓之不謹(jǐn)?！盵7]（P258）《墨子·三辯》：“農(nóng)夫春耕夏耘，秋斂冬藏，息于聆缶之樂。”[8]（P44）《漢書·食貨志》：“春耕夏耘，秋獲冬藏?！盵6]（P1132）連言作“耕耘”者如：西漢桓寬《鹽鐵論·散不足》：“春夏耕耘，秋冬收藏?！盵9]（P351）《漢

書·食貨志》：“故其男不耕耘，女不蠶織，衣必文采，食必粱肉?！盵6]（P1132）也作“耘耕”，如：《韓非子·外儲說左上》：“庸客致力而疾耘耕者，盡巧而正畦陌者，非愛主人也?！盵10]（P408）作“耕蕓”者如：《管子·八觀》：

“行其田野，視其耕蕓，計其農(nóng)事，而饑飽之國可以知也?！盵7]（P258）又：“有地君國，而不務(wù)耕蕓，寄生之君也。”[7]（P258）②

為了擴(kuò)大佛教在中土的影響，也為便于佛徒理解教義和學(xué)道修行，漢譯佛經(jīng)必須符合中土民眾的領(lǐng)受力，因此，漢譯佛經(jīng)中常見以漢人熟知的農(nóng)事活動來比喻佛徒的學(xué)道修行和因果福報。例如：

（2）譬如田夫于秋月時，草實(shí)未熟，深耕其地，春殖五谷，草穢不生，行者如是深念無常想精勤修習(xí)，能離一切欲界貪愛、色愛、有愛，無明、?慢永不復(fù)生。（東晉法顯譯《大般泥洹經(jīng)》卷二，12/861c）

（3）爾時，世尊告諸比丘：“無常想修習(xí)多修習(xí)，能斷一切欲愛、色愛、無色愛、掉、慢、無明。譬如田夫，于夏末秋初深耕其地，發(fā)荄斷草。”（南朝宋求那跋陀羅譯《雜阿含經(jīng)》卷十，2/70c）

（4）譬如農(nóng)夫，秋月之時，深耕其地，能除穢草。是無常想亦復(fù)如是，能除一切欲界欲愛、色無色愛、無明?慢及無常想。（北涼曇無讖譯《大般涅槃經(jīng)》卷二，12/376c）

（5）譬如耕夫，春日多種，秋夏收入，所得必廣，復(fù)遭春時，若當(dāng)懶惰，來秋于谷何望？是以我今于諸福田，及時廣種，不宜懈怠。（元魏慧覺譯《賢愚經(jīng)》卷六，4/390c）

例（2）至例（4）均是用漢人熟知的深耕其地、滅除穢草才能秋獲豐收，說明只有精勤修習(xí)佛法，才能斷除一切俗念、得成正果?！吧罡?，《漢語大詞典》解釋為：“耕地深度達(dá)六、七寸以上。適當(dāng)?shù)纳罡梢愿牧纪寥澜Y(jié)構(gòu)，提高土壤肥力，增加收成?！盵11]（P1428）這對于以農(nóng)業(yè)為主的國度的人來說是深有體會的，先秦兩漢的中土文獻(xiàn)中多見“深耕”的記述，如《國語·齊

語》：“及耕，深耕而疾耰之，以待時雨?！盵12]（P104）《漢書·城陽景王劉章傳》：“深耕穊種，立苗欲疏?！盵6]（P1992）例（5）是以春日多種秋天才能多收，說明多種善因才能廣得福報和佛果。

例（1）中的“深蕓”義同例（2）—例（4）中的“深耕”;例（1）中的“種夫”與例（2）—例（3）中的“田夫”、例（4）中的“農(nóng)夫”、例（5）中的“耕夫”，都是指從事耕地、播種、鋤草、收獲等農(nóng)事活動者?！吧钍|（耘）”是在類推機(jī)制作用下，模仿“深耕”而造的，即以常見的“深耕”為原型，依據(jù)其結(jié)構(gòu)方式和語義關(guān)系，通過語素替換（以“蕓”或“耘”替換“耕”）而創(chuàng)造出的新詞。

通過語素替換創(chuàng)造新詞是語言的普遍現(xiàn)象。中古時期是漢語詞匯大發(fā)展的時期，通過語素替換創(chuàng)造的新詞大量涌現(xiàn)。又如，“蕓夫”是以中古常見的“耕夫”③為原型，以“蕓”替換“耕”創(chuàng)制而成，同時也為原有表示“農(nóng)夫”的同義詞群增加了一個新成員。如《后漢書·荀韓鐘陳傳論》：“漢自中世以下，閹豎擅恣，故俗遂以遁身矯絜放言為高。士有不談此者，則蕓夫牧豎已叫呼之矣?！盵13]（P2069）通過語素替換創(chuàng)造的新詞，有些未被語言社會普遍接受，如“蕓夫”和“深蕓”，文獻(xiàn)中很少見用，后世的個別用例如清錢謙益《列朝詩集》甲集所收王履《初來穿林誤躡狹徑旁幾墮崖去及還見之作此自慰》詩：“安能如蕓夫，蚩蚩老南畝。”[14]（P1695）有些則具有較強(qiáng)的生命力，像“深耘”在近代和現(xiàn)代都有使用，如張靜等《不同深耘及施穗肥方式對水稻根系活力、籽粒灌漿及產(chǎn)量的影響》[15]。

（二）栽—纔

（6）既惡食不能得飽食，食栽支命，骨節(jié)相撐拄。（舊題東漢支婁迦讖譯《無量清凈平等覺經(jīng)》卷一，12/284a）

句中的“栽”于文意不合?？疾臁稛o量清凈平等覺經(jīng)》（以下簡稱《平等覺經(jīng)》）的版本異文，在宋、元、明三本中，該句的“栽”均作“纔”。此外，在同經(jīng)異譯中，“栽”異文亦作“纔”。例如：

（7）既惡食不能得飽食，食纔支命，骨節(jié)相撐拄。（三國吳支謙譯《阿彌陀三耶三佛薩樓佛檀過度人道經(jīng)》卷上，304b）

據(jù)上下文意可知，此處作“纔”為是?！袄u”可表示數(shù)量或程度，相當(dāng)于“僅僅，只”，慧琳《一切經(jīng)音義》卷十五引《韻詮》曰：“纔，僅也。”[16]（P769）“食纔支命”是說“所獲得的食物僅僅能夠維持生命”?！镀降扔X經(jīng)》錄作“栽”，蓋因“栽”與“裁”字形相近易訛，而在表示“僅，只”義時，“裁”又常與“纔”通。

從文獻(xiàn)用例和古書注釋來看，以“裁”通“纔”表示“僅僅”義，在中土文獻(xiàn)中多見。如《戰(zhàn)國策·燕策一》：“燕王曰：‘寡人蠻夷辟處，雖大男子，裁如嬰兒。言不足以求正，謀不足以決事?！滨U彪注：“裁，僅

也?！眳菐煹姥a(bǔ)注：“裁，《史》注音在，僅也?！盵17]（P1052-1053）《漢書·王貢兩龔鮑傳序》：“裁日閱數(shù)人，得百錢足自養(yǎng)，則閉肆下簾而授《老子》。”顏師古注：“裁與才同?！盵6]（P3056-3057）《漢書·匈奴傳下》：“是時，李陵子復(fù)立烏藉都尉為單于，呼韓邪單于捕斬之，遂復(fù)都單于庭，然眾裁數(shù)萬?！盵6]（P3796）《后漢書·馬援傳》：

“援妻孥惶懼，不敢以喪還舊塋，裁買城西數(shù)畝地槀葬而已?！崩钯t注：“裁，僅也，與纔同。”[13]（P846）

《后漢書·班超傳》：“今虜使到裁數(shù)日，而王廣禮敬即廢?！盵13]（P1572）

從讀音來看，“裁”與“纔”中古音同為從母、咍韻、平聲，“栽”為精母、咍韻、平聲，“裁”與“纔”屬于同音通假，而“栽”與“纔”韻部和聲調(diào)相同，聲母雖有不同，但同屬齒頭音，讀音相近，且“栽”與“裁”字形近似而易混。因此，上舉例中“纔”與“栽”形成異文，既有音同音近通假的因素，也有形近致訛的因素。

三、詞義考釋

（一）奮

“奮”在《漢語大詞典》中總共有9個義項，分別是“鳥張開翅膀;揚(yáng)起、翹起;猛然用力;用力揮動或搖動;發(fā)揚(yáng)、振奮;震動;憤激;驕矜，矜夸;姓”[18]（P1564）。在漢譯佛經(jīng)中，“奮”也有“展現(xiàn)”之義，詞典未收。例如：

（8）哀受施草，敷佛樹下，加趺而坐，奮大光明使魔知之。魔率官屬而來逼試，制以智力皆令降伏，得微妙法成最正覺。（舊題三國魏康僧鎧譯《無量壽經(jīng)》卷上，12/265c）

這里是說佛展現(xiàn)出大光明，使魔察覺，因此前來。“奮”本義為“高飛;鳥張開翅膀”，《說文解字·奞

部》：“奮，翬也。從奞在田上?！对姟吩唬骸荒軍^

飛?！盵2]（P125）“展現(xiàn)”義蓋由“鳥張開翅膀”義引申

而來。該義在漢譯佛經(jīng)中用例較多，例如：

（9）燒諸雜香，散眾名華，百千明珠自然奮光，嚴(yán)交露帳。（西晉竺法護(hù)譯《普曜經(jīng)》卷一，3/486c）

（10）佛言：“譬如日之宮殿奮其光明，一時普照閻浮提地?zé)o不周遍?！保ㄎ鲿x竺法護(hù)譯《光贊經(jīng)》卷一，8/152c）

（11）便奮光明和顏色，普照眾生如日初;彌勒睹光及釋梵，收舍遲聞無上法。（舊題東晉僧伽提婆譯《增壹阿含經(jīng)》卷一，2/550c）

“奮光”“奮光明”即展現(xiàn)出光輝。漢譯佛經(jīng)中還有同義并列的雙音詞“奮演”，同樣表示“展現(xiàn)”，辭書未收。如西晉竺法護(hù)譯《如來興顯經(jīng)》卷四：“普賢菩薩威神恢廣，為諸通慧，威圣愷悌……示現(xiàn)無極嚴(yán)凈菩薩奮演大光，感動一切諸佛世界。”（10/614a）元魏慧覺等譯《賢愚經(jīng)》卷七：“一一花上，各各皆有一轉(zhuǎn)輪王，七寶具足，奮演光明，普照三千大千世界，五道眾生，莫不蒙賴?！保?/398c）

（二）免（勉）出

漢譯佛經(jīng)中常見“免（勉）出”一詞，《漢語大詞典》等語文辭書未收。例如：

（12）貪欲為獄，難得免出。故曰：“以欲網(wǎng)自蔽，以愛蓋自覆，自縛于獄，如魚入笥口，為老死所伺，如犢求母乳?！保ㄈ龂鴧侵еt譯《太子瑞應(yīng)本起經(jīng)》卷上，3/475b）

（13）大鳳凰王頻申，拔諸無明、愚癡、眾冥，深入根株消息愛泉，濟(jì)其根原罣礙之門，免出欲心、毒害、塵勞、瑕疵、諸穢。（西晉竺法護(hù)譯《度世品經(jīng)》卷五，10/644b）

（14）時諸梵天王，即于佛前，一心同聲以偈頌曰：“善哉見諸佛，救世之圣尊，能于三界獄，勉出諸眾生?！保ê笄伉F摩羅什譯《妙法蓮華經(jīng)》卷三，9/24b）

（15）世有常道、王法、牢獄，不肯畏慎，為惡入罪，受其殃罰，求望解脫，難得免出。（舊題三國魏康僧鎧譯《無量壽經(jīng)》卷下，12/275c）

其中，例（15）中的“免出”在宋、元、明三本中作“勉出”，“免”與“勉”通。在《無量壽經(jīng)》的同經(jīng)異譯如《阿彌陀三耶三佛薩樓佛檀過度人道經(jīng)》（以下簡稱《大阿彌陀經(jīng)》）和《平等覺經(jīng)》中，“免出”有異文作“度出”：

（16）故有官事、王法、牢獄，不肯畏慎，作惡入法，受其過謫，重罰致劇，求望解脫，難得度出。（三國吳支謙譯《大阿彌陀經(jīng)》卷下，12/313c）

（17）故有官事、王法、牢獄，不肯畏慎，作惡入法，受其過謫，重罰致劇，求望解脫，難得度出。（舊題東漢支婁迦讖譯《平等覺經(jīng)》卷四，12/295c）

前輩學(xué)者對“度出”已有考察，如俞理明、顧滿林兩位先生將之釋為“度過;逃脫”，并舉《太平經(jīng)》卷九二為例：“常貧之家，遭一年兇，便盡死，不而自度出也?！盵19]（P192）“免（勉）出”應(yīng)與“度出”意義相近。此外，“免（勉）出”還有異文作“解脫”，如例（18）、例（19），同樣是敘述王子被囚禁在宮中想要逃脫，《無量壽經(jīng)》用“勉出”，《無量壽如來會》則用“解脫”：

（18）佛告彌勒：“若有諸小王子得罪于王，輒內(nèi)彼宮中，系以金鎖，供給飲食、衣服、床蓐、華香、伎樂，如轉(zhuǎn)輪王無所乏少。于意云何？此諸王子寧樂彼處不？”對曰：“不也，但種種方便，求諸大力，欲自勉出。”（舊題三國魏康僧鎧譯《無量壽經(jīng)》卷下，12/278b）

（19）佛告彌勒：“譬如剎帝力王其子犯法，幽之內(nèi)宮、處以花觀……而以閻浮金鎖系其兩足……于意云何？彼王子心寧樂此不？”答言：“不也。世尊！彼幽縶時常思解脫，求諸親識居士宰官長者近臣……乃至剎帝力王心生歡喜，方得解脫?！保ㄌ拼刑崃髦咀g《大寶積經(jīng)·無量壽如來會》，11/100b）

由此，“免（勉）出”即“逃脫;解脫”，“欲自勉出”指“想要解脫”?！懊狻庇小氨荛_;逃避”義，如《禮記·曲禮上》：“臨財毋茍得，臨難毋茍免?！盵20]（P4）也有“釋放”義，如《左傳·僖公三十一年》：“四卜郊，不從，乃免牲?！盵21]（P547）而“出”既可指“離開”，也可指“釋放”，《國語·周語中》：“晉侯聞之，曰：‘是君子之言也。乃出陽民。”韋昭注：“出，放令去也?！盵12]（P27）“免（勉）出”是譯者創(chuàng)造的同義連言形式。

玄應(yīng)《一切經(jīng)音義》卷六將例（14）中“勉出”的“勉”解釋為：“古文勱，同，靡辯反?！秶Z》云：‘父勉其子，兄勉其弟。勉猶勸，強(qiáng)也，謂勸教之也?！缎栄拧罚骸?，事力也?！盵16]（P137）非是。“勉”同“免”，“勉出”指“逃脫;釋放”，這里的“能于三界獄，勉出諸眾生”是說諸佛能將眾生從三界獄中解救出來，使眾生脫離苦海，而非勸教眾生。

辛島靜志先生曾提到8個雖未詳細(xì)考證，但“值得我們注意的詞語”，其中就有“勉（免）濟(jì)”與“勉（免）脫”二詞，與本文的“勉（免）出”構(gòu)詞、意義相同：“勉濟(jì)‘lets （someone） escape，rescues，gets free（=免濟(jì)）;勉脫‘lets （someone） escape，rescues（=免脫）?！盵22]（P122）

（三）臨時

“臨時”一詞，《漢語大詞典》收有3個義項，分別是“謂當(dāng)其時其事;一時，暫時，非正式的;哭吊之時”[23]（P732）。在漢譯佛經(jīng)中，“臨時”還可以表“當(dāng)下;立刻”之義。例如：

（20）天地之間自然有是，雖不臨時卒暴，應(yīng)時但取自然之道，皆當(dāng)善惡歸之。（三國吳支謙譯《大阿彌陀經(jīng)》卷下，12/313c）

（21）天地之間自然有是，雖不臨時卒暴，至應(yīng)時但①取自然之道，皆當(dāng)善惡歸之。（舊題東漢支婁迦讖譯《平等覺經(jīng)》卷四，12/295c）

對照同經(jīng)異譯本，上述例句中的“臨時”有異文作“即時”。例如：

（22）天地之間自然有是，雖不即時卒暴，應(yīng)至善惡之道，會當(dāng)歸之。（舊題三國魏康僧鎧譯《無量壽經(jīng)》卷下，12/275c）

“即時”指“當(dāng)下;立刻”，如《后漢書·鄧皇后紀(jì)》：“乃親閱宮人，觀察顏色，即時首服。”[13]（P422）與后文表示“急促;緊迫”之義的“卒暴”文義相符。黃寶生先生將上述例句翻譯為：“雖然不是倉促之間，立即接受善惡之道報應(yīng)，最后終會兌現(xiàn)?！盵24]（P147）“臨時”與“即時”義同，均表示“當(dāng)下;立刻”。

（四）姿色

《漢語大詞典》“姿色”一詞收有兩個義項：一是指“相貌姿態(tài)”，舉例為《后漢書·皇后紀(jì)序》：“遣中大夫與掖庭丞及相工，于洛陽鄉(xiāng)中閱視良家童女，年十三以上，二十以下，姿色端麗，合法相者，載

還后宮。”二是指“美貌”，舉例為《三國志·魏書·

魏明帝紀(jì)》：“雖不能聽，常優(yōu)容之?！迸崴芍⒁?/p>

三國魏魚豢《魏略》：“又簡選其有姿色者，內(nèi)之掖庭。”[25]（P345）《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6版）則解釋為：“（女子）美好的容貌?！盵26]（P1720）

相較而言，雖然《漢語大詞典》的釋義較為寬泛，但考察中古漢語時期所有中土文獻(xiàn)用例，“姿色”一詞均用以形容女性，并且多指女性美麗的相貌與姿態(tài)。除上述例句外，另如《后漢書·何皇后紀(jì)》：“王美人，趙國人也。祖父苞，五官中郎將。美人豐姿色，聰敏有才明?！盵13]（P450）《宋書·五行志四》：“去年采擇良家子女，露面入殿，帝親簡閱，務(wù)在姿色，不訪德行。”[27]（P1038）在漢譯佛經(jīng)中，“姿色”一詞減少了限定性義素“女性”，僅僅表示“姿態(tài)神色”，可用以形容佛世尊，如例（23）—例（25）;也可用以形容其他男子，如例（26）：

（23）爾時，世尊諸根悅豫，姿色清凈，光顏巍巍。（舊題三國魏康僧鎧譯《無量壽經(jīng)》卷上，12/266b）

（24）今日世尊諸根悅豫，姿色清凈，光顏巍巍，如明鏡凈，影暢表里，威容顯耀，超絕無量，未曾瞻睹殊妙如今。（舊題三國魏康僧鎧譯《無量壽經(jīng)》卷上，12/266b）

（25）阿難！當(dāng)知如來正覺，其智難量，多所導(dǎo)御，慧見無礙，無能遏絕……諸根悅豫，不以毀損，姿色不變，光顏無異。（舊題三國魏康僧鎧譯《無量壽經(jīng)》卷上，12/266c）

（26）時，琉璃太子聞其罵音，姿色變動，心懷毒恚，敕太史曰：“深憶記之，須吾為王，當(dāng)誅此類?！保ㄎ鲿x竺法護(hù)譯《琉璃王經(jīng)》，14/783c）

除此之外，“姿色”一詞在漢譯佛經(jīng)中還可以與表示樣貌不佳，甚至樣貌丑陋的詞語如“憔悴”“丑弊”等搭配使用，中土文獻(xiàn)卻沒有這種用法。例如：

（27）今此大石方六十丈，高百二十丈，欲共舉移，始從一日勤身勠力，至于一月永不可動，慚恥無效，取笑天下，是以疲竭，姿色憔悴。（西晉竺法護(hù)譯《力士移山經(jīng)》，2/858a）

（28）爾時，彼婢即出家中，在外求覓沙門，遇見各佛城內(nèi)游乞，然顏貌粗惡，姿色丑弊。（舊題東晉僧伽提婆譯《增壹阿含經(jīng)》卷五十，2/824b）

上述例句也說明漢譯佛經(jīng)中的“姿色”僅表“姿態(tài)神色”之義。

（五）毛頭

“毛頭”即“毛”，指毛發(fā)，或形容極少。例如：

（29）汝等魔子恒沙眾，如是才辯滿三千，不能損彼一毛頭，況復(fù)殺害能令起？（隋代阇那崛多譯《佛本行集經(jīng)》卷二七，3/780b）

“毛頭”與“毛”含義相同，“頭”是名詞詞尾?！斗鸸獯笤~典》《漢語大詞典》“毛頭”條均未收此義。漢譯佛經(jīng)中亦有前半句用“毛”，后半句用“毛頭”的例子，也能說明“毛”與“毛頭”同義。例如：

（30）若以一毛舉三千大千世界百億須彌山尚難，何況以一毛頭擲百億須彌山過無量阿僧祇世界！（后秦鳩摩羅什譯《大智度論》卷四九，25/300b）

唐代法藏《華嚴(yán)金師子章·勒十玄第七》：“師子諸根，一一毛頭，皆以金收師子盡?！眱粼础督饚熥诱略崎g類解》：“諸根諸毛，各攝全體。”方立天先生

案：“是說獅子的諸根諸毛各以其金體包容收盡整個獅子相……凈源解：‘諸根諸毛，各攝全體。所言甚是。”[28]（P77）方一新師指出，“頭”在漢代就有虛化作詞尾的用法，并舉“鼻頭”“初頭”“上頭”等詞為

例[29]（P6-7）?！懊^”的“頭”與其用法相同。

四、結(jié)語

在漢譯佛經(jīng)的初期階段，譯者的主觀性對詞匯有較大影響，這種影響的積極體現(xiàn)是：譯經(jīng)文本中呈現(xiàn)出大量新質(zhì)成分，如通過替換語素創(chuàng)造新詞，將詞的構(gòu)成語素進(jìn)行相加創(chuàng)造新義等，這些新質(zhì)成分成為漢語詞匯史研究的重要材料。不過，相對于中土文獻(xiàn)而言，這種影響也使得佛教文獻(xiàn)詞匯更為復(fù)雜，加之原典及譯經(jīng)在長期流傳過程中產(chǎn)生的訛誤，需要我們對詞匯性質(zhì)和構(gòu)詞成分進(jìn)行審慎分析。對于漢譯佛經(jīng)來說，充分利用版本異文和同經(jīng)異譯是進(jìn)行?？焙涂坚屧~義的有效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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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xtual Research on Middle Chinese Translated Buddhist Scriptures

Zhang Yuwei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Henan University， Kaifeng 475001， China）

Abstract：The vocabulary of middle Chinese translated Buddhist scriptures occupies an important place in the study of Chinese vocabulary history. However， due to the particularity of the corpus， there are many different versions， meanings of some words are still unclear.? Based on the previous research， this paper determine “shenfen（深芬）” and “shenyun（深蕓）”， “zai（栽）”or“cai（纔）”. Moreover， this paper also verify and explain the meaning of “fen（奮）”， “mianchu（免[勉]出）”， “l(fā)inshi（臨時）”， “zise（姿色）” and “maotou（毛頭）”， to make correct understanding of these words.

Key words：Chinese translated Buddhist scriptures;textual research;variant characters;paraphra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