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泉別業(yè)與李德裕的精神世界
——兼談李德裕的“守園觀”

路成文， 張麗莎

(華中科技大學 人文學院， 湖北 武漢 430074)

園林是中國古代建筑文化和生態(tài)文明的重要載體。中國古代士大夫文人的園林實踐以及對園林的持續(xù)書寫，構(gòu)建了獨具特色、自成體系的園林文化。園林文化有著豐富的內(nèi)容和多維的研究視角。這之中值得關(guān)注的，除了那些已然消逝于歷史長河中或依然留存于世間的園林實體外，還應(yīng)包括那些個性鮮明、情趣各異的園主們。李德裕正是這樣一位有著豐富園林實踐、寫過大量園林詩文、有著鮮明個性和特別經(jīng)歷、在園林文化史上引起過較大爭議的園主。

李德裕(787—850)，字文饒，趙郡人，中晚唐杰出的政治家和文學家，一生跨越憲宗、穆宗、敬宗、文宗、武宗、宣宗六朝，曾兩度入朝為相。他酷愛園林，曾傾盡心力搜集各類珍木奇石，在洛陽建造了堪與石崇金谷園媲美的私人園林——平泉別業(yè)。平泉別業(yè)最為人稱道的是園中的奇花異石，至開成五年(840)已有七八十種珍稀植物和觀賞石(1)據(jù)李德?！镀饺骄硬菽居洝方y(tǒng)計。參見李德裕撰，傅璇琮、周建國校箋：《李德裕文集校箋》，北京：中華書局，2018年，第684-685頁。。別墅建成后，李德裕卻因宦途轉(zhuǎn)徙，極少入住其中。為了彌補這一遺憾，他不斷題詠自家園林，并嚴辭戒令子孫保守園林中的一草一木。然而，李德裕這一愿望很快落空，在他失勢后，園中名花奇石很快被其他權(quán)豪攘奪一空。

李德裕對平泉別業(yè)的格外珍重，以及平泉別業(yè)迅速荒落易主的結(jié)局，引起了后人的無窮慨嘆。特別是他的守園觀，從宋代迄明清，不斷受到文人士大夫的評議，成為園林史上的一個熱門話題。如王世懋《二酉園記序》即云：“古稱名園，南則辟疆，北則金谷、平泉。辟疆故不以文名，石季倫文矣而不為記，李文饒最號有文，為《平泉莊記》矣，而園之勝往往出其文上?！?2)趙厚均、楊鑒生編注，劉偉配圖：《中國歷代園林圖文精選·第三輯》，上海：同濟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351-352頁。劉士龍《烏有園記》云：“金谷繁華，平泉佳麗，以及洛陽諸名園，皆勝甲一時。”(3)趙厚均、楊鑒生編注，劉偉配圖：《中國歷代園林圖文精選·第三輯》，第386頁。徐學謨《歸有園記》云：“昔之為園者多矣，自石季倫金谷之后，莫侈于李文饒。”(4)趙厚均、楊鑒生編注，劉偉配圖：《中國歷代園林圖文精選·第三輯》，第213頁。對李德裕平泉別業(yè)之豪侈勝景作了多方記述。又如歐陽修《唐李德裕平泉草木記》云：“若德裕者，處富貴，招權(quán)利，而好奇貪得之心不已，至若疲弊精神于草木，斯其所以敗也。其遺戒有云：‘壞一草一木者，非吾子孫。’此又近乎愚矣?！?5)歐陽修：《唐李德裕平泉草木記》，李之亮箋注：《歐陽修集編年箋注(七)》，成都：巴蜀書社，2007年，第536頁。王世貞《題弇園八記后》云：“李文饒達士也，為相位所愚，至遠譴朱崖，身既不能長有平泉之勝，而諄諄焉戒其子孫，以毋輕鬻人。且云百年后為權(quán)勢所奪，則以先人治命，泣而告之。嗚呼！是又為平泉愚也?！?6)趙厚均、楊鑒生編注，劉偉配圖：《中國歷代園林圖文精選·第三輯》，第121頁。李維楨《古勝園記》云：“失在私所有，而又欲久私之，其能久者幾何？……余故識之，以曉夫通人之蔽，若文饒之為平泉者?！?7)趙厚均、楊鑒生編注，劉偉配圖：《中國歷代園林圖文精選·第三輯》，第38頁。屠隆《蕺山文園記》云：“古今人為園多矣，金谷嘉卉，平泉美石，愛戀顧惜，欲萬世據(jù)有之，終歸于飛煙零露。本圖怡娛，轉(zhuǎn)為障累?！?8)趙厚均、楊鑒生編注，劉偉配圖：《中國歷代園林圖文精選·第三輯》，第260頁。對李德裕守園觀念之虛妄近愚則多有批評譏諷。

對于李德裕的守園觀，學界已經(jīng)有所留意，但卻只是簡單地從個人興趣方面進行總結(jié)，遮蔽了更深層次的思想訴求。平泉山莊對于李德裕究竟意味著什么？是純粹的炫富之物還是精神世界的投影？李德裕對子孫提出的“守園”要求真是虛妄愚蔽的嗎？從李德裕83首詠園詩以及其他一些與平泉別業(yè)相關(guān)的文章中，我們或可探測出李德裕關(guān)于園林、關(guān)于人生、關(guān)于家族的深層思考。

一、造園：珍木奇石之好尚與“尚賢”政治理想、孤高人格、隱逸情懷之寄托

李德裕祖籍趙州趙郡，祖父李棲筠仕宦始顯，遂離趙郡而移居京洛。父親李吉甫有宅在西京萬年縣安邑坊，李德裕出生于安邑坊宅并在此度過了自己的童年時期。六歲時，由于父親被貶明州，李德裕隨父至貶所，此后十余年一直跟隨父親輾轉(zhuǎn)于南方各地。李吉甫外任時期時常懷念伊川，李德裕繼承父親意志，萌生了卜居伊、洛之念，營筑平泉別業(yè)正是其對這一愿景的實踐。

李德裕著手營造平泉山莊是第一次任浙西觀察使之時。長慶二年(822)六月，李逢吉拜相，欲引薦牛僧孺同居相位，因當時李德裕也有拜相可能，遂將李德裕由御史中丞出為潤州刺史、浙西觀察使。寶歷元年(825)，敬宗年少即位，不理朝政，政事多決于李逢吉之黨和宦官王守澄等人?！杜f唐書·李德裕傳》：“敬宗荒僻日甚，游幸無恒，疏遠賢能，昵比群小。坐朝月不二三度，大臣罕得進言。海內(nèi)憂危，慮移宗社?！?9)劉昫等撰：《舊唐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4514頁。此時李德裕仍在浙西觀察使任上，他心憂廟堂，上《丹扆六箴》勸諫，雖然敬宗命韋處厚優(yōu)詔答之，但是因李逢吉當權(quán)，李德裕受其排擠，無法回朝。現(xiàn)實政治的挫折使李德裕轉(zhuǎn)而追尋自己的田園夢想，于本年修筑平泉山莊。《平泉山居戒子孫記》記載了李德裕置園的經(jīng)過：

經(jīng)始平泉，追先志也。吾隨侍先太師忠懿公，在外十四年，上會稽，探禹穴，歷楚澤，登巫山，游沅湘，望衡嶠。先公每維舟清眺，意有所感，必凄然遐想，屬目伊川。嘗賦詩曰: “龍門南岳盡伊原，草樹人煙目所存。正是北州梨棗熟，夢魂秋日到郊園?！蔽嵝母惺窃?，有退居伊、洛之志。前守金陵，于龍門之西，得喬處士故居。天寶末避地遠游，鞠為荒榛。首陽翠岑，尚有薇蕨；山陽舊徑，唯馀竹木。吾乃剪荊莽，驅(qū)狐貍，始立班生之宅，漸成應(yīng)叟之地。又得江南珍木奇石，列于庭際。平生素懷，于此足矣。(10)李德裕撰，傅璇琮、周建國校箋：《李德裕文集校箋》，第681頁。

李德裕構(gòu)筑平泉別業(yè)，主要包含兩個部分：一是購買并修筑宅第園亭；二是將搜集到的江南珍木奇石移植呈列于園中。寶歷元年平泉別業(yè)建成后，李德裕輾轉(zhuǎn)于潤州、滑州、西川、長安、袁州、洛陽、淮南等地，一度入朝為相，而又“三守吳門”(11)李德裕撰，傅璇琮、周建國校箋：《李德裕文集校箋》，第684頁。，其仕宦經(jīng)歷不可謂不曲折，但也因此得以發(fā)現(xiàn)并獲致各類珍稀花木。潤州之白芙蓉、袁州之柳柏、淮南之金松等等，都是李德裕自己發(fā)現(xiàn)并托人移植于園林中的。此外，還有不少珍稀花木來自他人贈與?？雕墶秳≌勪洝吩疲骸俺?，德裕之營平泉也，遠方之人多以土產(chǎn)異物奉之，故數(shù)年之間無物不有。時文人有題平泉詩者：‘隴右諸侯供語鳥，日南太守送花錢?！葜谷艘病！?12)上海古籍出版社編，丁如明、李宗為、李學穎等校點：《唐五代筆記小說大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500頁。據(jù)《平泉山居草木記》記載，園中所收集的珍木奇石品類繁多(13)李德裕撰，傅璇琮、周建國校箋：《李德裕文集校箋》，第684-685頁。，詳見表1。

這些珍稀植物和觀賞石，時常進入李德裕的詩歌題詠，如《春暮思平泉雜詠二十首》中就單獨題詠了“白花紅心”的紅桂樹、“葉帶金色”的金松、淡黃色的月桂、紫色的山桂、“枝葉盡丹，四時一色”的柏樹、生于陶弘景隱居之茅山東溪的芳蓀、“霜雪不侵”的海檉等珍稀植物。平泉別業(yè)為李德裕私人所有，景物內(nèi)容由詩人自己選擇，是一方可以由自己作主的小天地。

眾多的園林風物中，李德裕為何最愛吟詠珍木奇石？它們在詩歌中被賦予了何種價值？體現(xiàn)了園主怎樣的精神氣質(zhì)？試舉數(shù)例析之。

春暮思平泉雜詠二十首·金松

臺嶺生奇樹，佳名世未知。纖纖疑大菊，落落是松枝。

照日含金晰，籠煙漾翠滋。勿言人去晚，猶有歲寒期。(14)李德裕撰，傅璇琮、周建國校箋：《李德裕文集校箋》，第720頁。

柳柏賦

……予嘗嘆柏之為物，貞苦有馀，而姿華不足。徒植于精舍，列于幽庭，不得處園池之中，與松竹相映。獨此郡有柳柏，風姿濯濯，宛若荑楊，而冒霜停雪，四時不改。斯得謂之具美矣。惜其生而遐遠，人罕知之，偶為此賦，以貽親友。(15)李德裕撰，傅璇琮、周建國校箋：《李德裕文集校箋》，第519頁。

松樹的樹齡很長，在寒冬也能保持青綠之姿傲然挺立，先民很早就注意到了這些特性，將其與堅貞不屈的高潔人格相聯(lián)系?！抖Y記·禮器》：“禮器，是故大備。大備，盛德也。禮，釋回，增美質(zhì)，措則正，施則行。其在人也，如竹箭之有筠也，如松柏之有心也。二者居天下之大端矣，故貫四時而不改柯易葉。”(16)十三經(jīng)注疏整理委員會整理：《禮記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835頁?！墩撜Z·子罕》：“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彫也?！?17)楊伯峻譯注：《論語譯注》，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95頁。魏晉以來，文學作品里的松樹形象得到進一步發(fā)展，常以偏僻之地的孤松比喻終身不遇的寒士，如左思《詠史詩八首·其二》、王績《古意六首·其四》、劉希夷《孤松篇》、張宣明《山行見孤松成詠》、白居易《澗底松》等等。

《金松》這首詩雖然也以松樹喻才高而位下的文士，著眼點卻有所不同。前人詠松經(jīng)常把松樹作為集體化形象書寫，突出其有別于其他植物的特性；李德裕則重點描寫金松的形質(zhì)之美，強調(diào)金松異于一般松樹的獨特之處。詩的頷聯(lián)和頸聯(lián)描繪金松外形，其葉帶金色，遠看如同菊花一般，陽光照射其上折射出金色的光輝，顯得光彩奪目。金松外形獨特靚麗，卻因地處偏僻而不被世人知曉，“亦猶處子在于隱淪，奇才遺于草澤”(18)李德裕撰，傅璇琮、周建國校箋：《李德裕文集校箋》，第687頁。。作者亦為其不幸遭遇嘆惋不已，希望它終有一天能佳名遠播。無獨有偶，李德裕在描寫柳柏時也采用了同樣的方式。柏樹“貞苦有馀，而姿華不足”，不能與松竹一同列于園池，作者于異鄉(xiāng)所見之柳柏不僅風姿綽約而且四季長青，可謂具美，僅因地處偏僻而人罕知之，作者感到十分惋惜，遂作《柳柏賦》以記之。這篇賦同樣將柳柏與普通柏樹進行對比，突出其特異之處，感嘆其“才高位卑”。

詩人有感于遮蔽與發(fā)現(xiàn)的區(qū)別，遂對這些地方風物作出再評價，這體現(xiàn)了作者“尚賢”的政治理想?，F(xiàn)實生活中，李德裕不僅關(guān)注珍木，也同樣愛惜才高而位下的文士，劉三復就是一個典型例子?！杜f唐書·劉鄴傳》：“劉鄴字漢藩，潤州句容人也。父三復，聰敏絕人，幼善屬文。少孤貧，母有廢疾，三復丐食供養(yǎng)，不離左右，久之不遂鄉(xiāng)賦。長慶中，李德裕拜浙西觀察使，三復以德裕禁密大臣，以所業(yè)文詣郡干謁。德裕閱其文，倒屣迎之，乃辟為從事，管記室?！?19)劉昫等撰：《舊唐書》，第4616頁。劉三復如同佳名未被世人知曉的金松一般，受到李德裕的賞識和提攜。

思平泉樹石雜詠一十首·海上石筍

常愛仙都山，奇峰千仞懸。迢迢一何迥，不與眾山連。

忽逢海嶠石，稍慰平生憶。何以似我心，亭亭孤且直。(20)李德裕撰，傅璇琮、周建國校箋：《李德裕文集校箋》，第728頁。

重憶山居六首·釣石

嚴光隱富春，山色谿又碧。所釣不在魚，揮綸以自適。

余懷慕君子，且欲坐潭石。持此返伊川，悠然慰衰疾。(21)李德裕撰，傅璇琮、周建國校箋：《李德裕文集校箋》，第735頁。

山石是大自然中最常見的物象，早在先秦時期就已經(jīng)作為背景或喻體進入詩歌，如《詩經(jīng)·唐風·揚之水》：“揚之水，白石鑿鑿。素衣朱襮，從子于沃。”(22)朱熹集注：《詩集傳》，上海：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1958年，第69頁?！对娊?jīng)·邶風·柏舟》：“我心匪石，不可轉(zhuǎn)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23)朱熹集注：《詩集傳》，第15頁。魏晉六朝時期，隨著人們對自然山水興趣的增長，山石開始作為獨立主題進入詩歌，如鮑照《望孤石》、蕭推《賦得翠石應(yīng)令詩》、陰鏗《詠石詩》等等。六朝詩人所詠山石是自然山脈的一部分，體積十分巨大；降至唐代，詩人開始把目光投向體積相對較小的觀賞石。中唐時期，賞玩奇石成為社會風尚，以石為主題的詩歌大大增加，白居易、劉禹錫、牛僧孺、皮日休、陸龜蒙等都有專詠奇石的詩作。

《海上石筍》由仙都山寫起。仙都山位于浙江省縉云縣境內(nèi)，奇峰眾多，壁立千仞，其中“不與眾山連”的鼎湖峰尤具美感。頸聯(lián)筆鋒一轉(zhuǎn)，由獨立于眾山的鼎湖峰聯(lián)系到眼前孤立高聳的海嶠石。尾聯(lián)“亭亭孤且直”的描寫把山石孤立挺拔的外形與士人傲岸不群的人格相聯(lián)系，帶有明顯的道德象征意味。六朝時期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類似的表達，如朱超《詠孤石詩》：“雖言近七嶺，獨立不成群?！?24)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2095頁。高麗定法師《詠孤石》：“獨拔群峰外，孤秀白云中。”(25)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第2625頁。李德裕繼承了六朝詠石詩的文化特征，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詩境?！夺炇酚脟拦獾涔剩簢拦馐菨h光武帝劉秀的同學兼好友，劉秀即位后多次聘請嚴光，他均拒仕不出；嚴光后隱居于富春，常在富春江畔垂釣。詩人認為嚴光所釣并非為魚，而是通過垂釣揮綸達到心靈的自適。因為欽慕嚴光的高風亮節(jié)，李德裕于溪人處求得這一塊釣石，將其搬運至伊川，安置于私家園林之中。釣石代表了嚴光的隱逸情懷與高尚人格，可視為與園主知音相契的精神伴侶。

私人園林是最能體現(xiàn)園主精神狀況的場所，園林中栽種的植物、擺放的裝飾物都可以映射出園主自身的價值觀、人生觀。李德裕的喜好與一般文人有所不同，相較于普通植物，他偏愛從自然界搜集的奇花異石，如金松、柳柏、重臺芙蓉、嚴光釣石、泰山石、商山石等等，這體現(xiàn)了園主“尚賢”的政治理想以及對獨立人格、隱逸情懷的追慕，與園主自身的氣質(zhì)性情相契合。

二、寫園：心理補償與桃源想象

古代士大夫往往宦海浮沉，漂泊轉(zhuǎn)徙，即便僥幸擁有了園林，也很難長住其中。白居易《題王侍御池亭》云：“畢竟林塘誰是主，主人來少客來多?！?26)謝思煒：《白居易詩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1195頁?！额}洛中第宅》云：“試問池臺主，多為將相官。終身不曾到，唯展宅圖看?！?27)謝思煒：《白居易詩集校注》，第1994頁?！额}崔常侍濟源莊》云：“主人何處去，蘿薜換貂蟬。”(28)謝思煒：《白居易詩集校注》，第2023頁?！堵牡谰尤住て湟弧吩疲骸按笥懈唛T鎖寬宅，主人到老不曾歸?！?29)謝思煒：《白居易詩集校注》，第2241頁。對于當時京洛地區(qū)“有園無主”的園林多有關(guān)注和描寫。劉禹錫《城東閑游》、元稹《和樂天題王家亭子》、張籍《三原李氏園宴集》、韋莊《寄園林主人》、鄭谷《游貴侯城南林墅》等詩也關(guān)注到了同樣的情況。擁有園林并不意味著有機會享受園林生活，李德裕就是一個典型例子。平泉別業(yè)建成以后一直處于閑置狀態(tài)，直到開成元年(836)七月，李德裕由滁州刺史遷太子賓客，九月中旬抵達洛陽，入住平泉別業(yè)，僅僅過了三四個月時間，李德裕又因職務(wù)調(diào)動離開洛陽，結(jié)束了自己短暫的園林生活。空間上的絕對距離成為橫亙在園主與園林之間的巨大裂痕，對于這個幾乎無法調(diào)和的矛盾，李德裕采取的一個有效對策，是通過文學創(chuàng)作達到心理補償。

奧地利心理學家阿德勒認為，人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補償心理，內(nèi)心出現(xiàn)某種缺憾時，個體會采取措施加以彌補(30)阿爾弗雷德·阿德勒：《生命對你意味著什么》，周朗譯，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0年，第189頁。。陳傳才指出：“從人的生存發(fā)展愿望來說，沒有誰不追求人生的充實和生活的圓滿，然而現(xiàn)實人生本身卻往往難以盡如人意，構(gòu)成這樣或那樣的人生缺憾。這些人生缺憾在現(xiàn)實活動中得不到補償，那么就往往導向在精神上，在文學活動中以審美想象的方式實現(xiàn)補償?！?31)陳傳才：《當代審美實踐與文學本體論的構(gòu)建》，《黃河科技大學學報》2003年第1期。對于文人而言，文學創(chuàng)作是一種最常見的補償方式，李德裕的平泉詩正可以視為對園林生活缺失的心理補償。

如前撰述，開成元年秋冬，李德裕曾在平泉別業(yè)小住。第三次赴任浙西之時，作者內(nèi)心的失落和遺憾極大地激發(fā)了創(chuàng)作熱情，題詠平泉別業(yè)的詩歌數(shù)量劇增，開成三年(838)至五年先后創(chuàng)作了《思山居一十首》、《春暮思平泉雜詠二十首》、《思平泉樹石雜詠一十首》、《重憶山居六首》、《憶平泉雜詠》等題詠平泉別業(yè)的組詩。詩人展開想象的翅膀，滿懷情致地為園林中的每一處景物賦詩，很多以前從未描寫的景觀都進入了詩歌。李德裕對平泉別業(yè)的描寫主要基于回憶。此外，季節(jié)變化、他人書信也能激發(fā)他的創(chuàng)作欲望，從而想象并描繪遠在千里之外的平泉風物。

從園林發(fā)展史來看，文人園林的發(fā)展與桃源情結(jié)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晉人陶淵明在《桃花源記》中虛構(gòu)了一方與現(xiàn)實相隔絕的人間樂土——桃花源，不僅展現(xiàn)了作者對理想社會的思考，還表達了對個人生活形態(tài)的追求。桃花源豐厚的文化底蘊引得后人對它心馳神往，表現(xiàn)之一就是將桃源境界落實在私人園林之中，如杜甫《春日江村五首·其一》：“茅屋還堪賦，桃源自可尋?！?32)杜甫撰、仇兆鰲注：《杜詩詳注》，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第995頁。于鵠《南谿書齋》：“曾逢異人說，風景似桃源。”(33)中華書局編輯部點校：《全唐詩(增訂本)》，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第3499頁。吳融《山居即事四首·其四》：“何用深求避秦客，吾家便是武陵源?！?34)中華書局編輯部點校：《全唐詩(增訂本)》，第7917頁。特別值得注意的是，詩人們將私人園林比作桃源，并不是因為景致雷同，而是因為園林具有遠離塵世、豐饒自足、悠閑恬靜等相似的特質(zhì)。李德裕也是一位有桃源情結(jié)的園主，他想象中的平泉別業(yè)，和桃花源一樣，有著相對封閉的空間、極其和諧的人際關(guān)系、令人愉悅的環(huán)境(特別是春天園林景致氛圍)，是人雖不在其中，心靈卻棲息其里的樂境桃源。

(一)園林空間的相對封閉性

憶平泉雜詠·憶初暖

今日初春暖，山中事若何？雪開喧鳥至，澌散躍魚多。

幽翠生松栝，輕煙起薜蘿。柴扉常晝掩，惟有野人過。(35)李德裕撰，傅璇琮、周建國校箋：《李德裕文集校箋》，第738頁。

春暮思平泉雜詠二十首·書樓晴望

幽居人世外，久厭市朝暄。蒼翠連雙闕，微茫認九原。

殘紅映鞏樹，斜日照軒轅。薄暮柴扉掩，誰知仲蔚園。(36)李德裕撰，傅璇琮、周建國校箋：《李德裕文集校箋》，第719頁。

《憶初暖》是《憶平泉雜詠》組詩的首篇，前三聯(lián)圍繞“春暖”展開，天氣轉(zhuǎn)暖，一年之中充滿生氣與活力的季節(jié)來了，冬雪融化，鳥翔魚躍，草木滋長，園林中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象；尾聯(lián)將目光聚焦于柴扉之上，柴扉晝掩，四下無人，惟有“野人”從此經(jīng)過。園林是作者精神棲居的樂園，所以必須與喧鬧嘈雜的外部世界相分離，詩中依靠“門”意象實現(xiàn)了這種隔離，詩中的“門”即是劃分園內(nèi)和園外界限的柴扉，進門的動作也成了進入樂園的象征性行為(37)楊曉山：《私人領(lǐng)域的變形：唐宋詩歌中的園林與玩好》，文韜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3-44頁。。《書樓晴望》將園內(nèi)外環(huán)境進行對比，園內(nèi)是如同世外桃源一般的清幽之地，園外則是嘈雜喧鬧的集市。由于政治形勢復雜，朝臣之間的黨爭與各種沖突常年不斷，所以用“市朝暄”形容園外世界，“厭”字鮮明地表達了作者的情感傾向?！疤以础钡奶匦灾皇瞧浔豢桃猹毩ⅰ⒕芙^外界干擾的性質(zhì)，作者通過“門”這一意象強調(diào)了園林的封閉性，通過園內(nèi)外環(huán)境的對比表達了自己的情感傾向。

(二)和諧的人際關(guān)系

憶平泉雜詠·憶春耕

郊外杏花坼，林間布谷鳴。原田春雨后，谿水夕流平。

野老荷蓑至，和風吹草輕。無因共沮溺，相與事巖耕。(38)李德裕撰，傅璇琮、周建國校箋：《李德裕文集校箋》，第741頁。

思山居一十首·憶村中老人春酒

二叟茅茨下，清晨飲濁醪。雨殘紅芍藥，風落紫櫻桃。

巢燕銜泥疾，檐蟲掛網(wǎng)高。閑思春谷事，轉(zhuǎn)覺宦途勞。(39)李德裕撰，傅璇琮、周建國校箋：《李德裕文集校箋》，第707頁。

《憶春耕》描繪了一幅春日耕作圖，郊外杏花初開，布谷鳴叫，春雨滋潤過的田地顯得更加青翠，園中老人結(jié)伴而行，一同在田間耕種?！稇洿逯欣先舜壕啤访枥L了村中老人在清晨飲酒的畫面，紅芍藥、紫櫻桃、銜泥而歸的燕子和檐下織網(wǎng)的小蟲組成了溫馨閑適的場景，釀酒老人享受著勞動成果，過著一種與世無爭、自給自足的幸福生活，園林也因此成了一處圓滿自足、無待于外的小天地。在這里，人與人、人與動物之間相互爭奪、利用的緊張關(guān)系被消除，萬物都處于一種和諧共處的狀態(tài)，融入一片美好親善的氛圍。正是因為回憶與想象中的平泉山莊是這樣溫馨適意的地方，所以才能安慰詩人的心靈，引發(fā)詩人的歸園之思。

(三)令人愉悅的春日園林景致和氛圍

園林造景設(shè)計有季節(jié)性的特點，豐富的植物景觀隨著季節(jié)更迭而變化。平泉別業(yè)花木繁多，每個時期都有可供賞玩的美景，李德裕曾在《懷山居邀松陽子同作》一詩中提及園林四時之景：“春思巖花爛，夏憶寒泉冽。秋憶泛蘭卮，冬思玩松雪?！?40)李德裕撰，傅璇琮、周建國校箋：《李德裕文集校箋》，第701-702頁。不過，從總體上來看，李德裕園林詩中描寫春景的詩作數(shù)量卻遠遠多于其他季節(jié)，直接點明“春”字的詩歌占相當?shù)谋戎?，透過與春季有明確聯(lián)系的景物來表現(xiàn)蓬勃之感的作品則更多。李德裕從未在春季到過故園，描寫春景的詩歌均為想象之作，可見詩人對春景特別的喜愛。以下舉例《憶平泉雜詠》中的三首作為代表：

憶茗芽

谷中春日暖，漸憶掇茶英。欲及清明火，能銷醉客酲。

松花飄鼎泛，蘭氣入甌輕。飲罷閑無事，捫蘿谿上行。(41)李德裕撰，傅璇琮、周建國校箋：《李德裕文集校箋》，第739頁。

憶春雨

春鳩鳴野樹，細雨入池塘。潭上花微落，谿邊草更長。

梳風白鷺起，拂水彩鴛翔。最羨歸飛燕，年年在故鄉(xiāng)。(42)李德裕撰，傅璇琮、周建國校箋：《李德裕文集校箋》，第740頁。

憶新藤

遙聞碧潭上，春晚紫藤開。水似晨霞照，林疑彩鳳來。

清香凝鳥嶼，繁艷映莓苔。金谷如相并，應(yīng)將錦帳回。(43)李德裕撰，傅璇琮、周建國校箋：《李德裕文集校箋》，第740頁。

這三首詩緊扣春天的物候特征，描寫了茗芽、春雨、飛燕、紫藤等眾多園林風物，在想象的園林里，它們沐浴在春意盎然的欣欣氣象中。除這三首詩提到的園林風物外，組詩中出現(xiàn)的花木品種還有辛夷花、梅花、松樹、薜蘿、竹子、萱草、杏花以及其他不知名的野花，處處透露著一股活潑的生機。中國傳統(tǒng)的文學理論一向強調(diào)自然景物和人類情思的交融，劉勰的物色動心說即明確提出季節(jié)氛圍對人的影響：“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蓋陽氣萌而玄駒步，陰律凝而丹鳥羞，微蟲猶或入感，四時之動物深矣。若夫珪璋挺其惠心，英華秀其清氣，物色相召，人誰獲安？是以獻歲發(fā)春，悅豫之情暢；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氣清，陰沉之志遠；霰雪無垠，矜肅之慮深；歲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遷，辭以情發(fā)?！?44)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第693頁。鐘嶸在《詩品序》中也表達了同樣的觀點：“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45)鐘嶸著、曹旭集注：《詩品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1頁。春天的氛圍會讓人產(chǎn)生愉悅的感覺，詩人幻想的這個春光明媚、桃紅柳綠的園林，正是實現(xiàn)桃源境界最理想的場域，透過情感與景物的交融能夠獲得欣然忘我的樂園體驗。

通過文學書寫與桃源想象，李德裕雖然身處千里之外，精神卻能重返平泉，補償了自己園林生活的缺失，詩人可以暫時逃離地方官吏的身份及其伴隨的繁瑣事務(wù)和現(xiàn)實責任，逃遁在無憂無慮的桃源之中。然而這種補償方式也有其自身固有的缺陷，畢竟快樂的園林體驗是短暫的，一旦詩人結(jié)束想象，重新返回社會與時間的框架，桃源的超越性境界就很難繼續(xù)維持下去。正如李德裕在《思山居一十首·憶村中老人春酒》一詩中所說“閑思春谷事，轉(zhuǎn)覺宦途勞”，詩人在結(jié)束了美好的想象后，感受到的依然是現(xiàn)實生活的疲乏與勞累。

三、守園：家族興盛的期冀與方外之名的眷顧

李德?？嘈慕?jīng)營了平泉別業(yè)，卻長期游宦在外，沒有時間享受園林生活。那么，他對于實體形態(tài)的平泉別業(yè)究竟持一種什么樣的態(tài)度呢？請看其《平泉山居戒子孫記》：

矧吾者，于葵無衛(wèi)足之智，處雁有不鳴之患。雖有泉石，杳無歸期，留此林居，貽厥后代。鬻平泉者，非吾子孫也。以平泉一樹一石與人者，非佳也。吾百年后，為權(quán)勢所奪，則以先人所命，泣而告之。此吾志也?！对姟吩唬骸熬S桑與梓，必恭敬止?！毖云涓杆惨?。昔周人之思召伯，愛其所憩之樹。近代薛令君于禁省中見先祖所據(jù)之石，必泫然流涕。汝曹可不慕之！唯岸為谷、谷為陵，然已焉可也。(46)李德裕撰，傅璇琮、周建國校箋：《李德裕文集校箋》，第682頁。

《平泉山居戒子孫記》告誡后人不準棄置平泉一草一木。盡管如此，李德裕失勢后，園林中的珍木奇石還是很快被掠奪一空。五代時期，張全義的監(jiān)軍曾得到平泉別業(yè)的醒酒石，李德裕之孫李延古請求歸還此石，被監(jiān)軍斷然拒絕：“自黃巢亂后，洛陽園宅無復能守，豈獨平泉一石哉！”(47)歐陽修撰、徐無黨注：《新五代史》，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491頁。李德裕守園失敗的故事是明清園記中的熱點話題，大多數(shù)作者認為園林的速朽難以避免，李德裕戒子孫以守園，純屬徒勞，甚至近于愚昧。這些后人悟出的道理，對于閱盡人世滄桑的李德裕，難道完全沒有想到或悟透嗎？李德裕要求子孫后輩保守園林真的是非常愚蠢之舉嗎？筆者認為，李德裕并非不懂人事盛衰之理，但對于自己苦心經(jīng)營的平泉別業(yè)，從心理上實在難以割舍，蓋其中糾結(jié)著關(guān)于園林別業(yè)與家族盛衰、園主身份與方外之名等的多重聯(lián)系。

(一)園林別業(yè)與家族盛衰

杜甫詩曾引俚語“城南韋杜，去天尺五”(48)杜甫撰、仇兆鰲注：《杜詩詳注》，第1700頁。，這是對唐代韋、杜兩大家族的贊譽。杜氏是唐代的世家大族，人才輩出，單作宰相者即達十人之多，同時也是關(guān)中六大郡姓之一。杜佑一族作為杜氏的分支主要居住在長安城南，誕生了杜佑及其孫杜悰兩位宰相和著名詩人杜牧，杜佑曾在長安城南修筑樊川別墅，是當時著名的園林之一?！抖懦墙季油跆幨胯徤揭洝愤@篇文章記載了樊川別墅的造園經(jīng)過和園林景觀，還談及傳承問題：“或曰：‘茲地頗堪游玩，深慮勢家凌奪。’佑以為不然，圣主明君，固當制抑。神龍中，故中書令韋公嗣立驪山幽棲谷莊，實為勝絕。中宗愛女安樂公主恃寵懇求，竟不之許，曰：‘大臣產(chǎn)業(yè)，宜傳后代，不可奪也?！┦サ拢d在史策。貞元中，族叔司空相國黃裳，時任太子賓客。韋曲莊亦謂佳麗，中貴人復以公主賞愛，請買賜與，德宗不許，曰：‘城南是杜家鄉(xiāng)里，終不得取。’仰奉圣言，布于人聽，則二后皆切禁止，所冀善以保安。在子孫但履孝資忠，謹身奉法，無欽達節(jié)，克守素風，復何虞也？”(49)趙雪倩編注、劉偉配圖：《中國歷代園林圖文精選·第一輯》，上海：同濟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258頁。文章借旁人之口提出了園林傳承中存在的風險問題：樊川別墅名聲在外，是否會遭遇世家大族的凌奪？作者隨即給出了回答，他對樊川別墅的傳承頗有信心，原因主要有兩點：一方面，中宗是圣主明君，曾嚴詞拒絕公主奪取大臣產(chǎn)業(yè)的無禮請求，因而同樣會保護樊川別墅免受豪強侵奪；另一方面，杜氏家族人才輩出、子孫忠孝，后人對別墅的維護與修繕也是傳承的重要保障。事實證明，杜佑的子孫確實對別墅的傳承起了重要作用。杜牧非常重視樊川別墅，晚年對別墅進行了翻修，并將自己的文集命名為《樊川集》，外甥裴延翰在《樊川文集序》中說：“長安南下杜樊鄉(xiāng)，酈元注《水經(jīng)》，實樊川也，延翰外曾祖司徒岐公之別墅在焉。上五年冬，仲舅自吳興守拜考功郎中、知制誥，盡吳興俸錢，創(chuàng)治其墅?！?50)杜牧著、陳允吉校點：《樊川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序”，第1頁。直至晚唐還有詩人吟詠樊川別墅，如許渾《朱坡故少保杜公池亭》、溫庭筠《題城南杜邠公林亭》等等。

一般來說，當園主不復存于人世，園林也會隨之變得荒蕪凄涼，但是如果子孫后代定期進行維護和修繕，園林的生命就能夠延續(xù)下去，樊川別墅正是一個絕佳的例子。由此可見，家族的盛衰深深影響了園林的存廢。李德裕之所以要求子孫后代保守園林別業(yè)，一方面是因為存在樊川別墅這樣的成功先例，另一方面，恐也不能排除其維持家族政治地位這一心理因素的影響。李德裕及其父李吉甫均官至宰相，他希冀子孫后代能夠長久維持其家族在政治上的高位，因為私家園林與家族的榮枯興衰關(guān)聯(lián)密切，他的守園觀中自然隱含著對家族興盛的期望。

(二)園主身份與方外之名

唐代社會崇尚隱逸，皇帝經(jīng)常下詔征召隱士，對征聘來朝的隱士或賜以金錢實物，或拜以官職。受帝王喜好的影響，士大夫文人對隱士的身份、地位以及崇高品格普遍認可，對隱逸所受禮遇備加贊譽。唐代隱士很少選擇巖居穴處，一般會在隱居地點造屋結(jié)舍，富裕者建造豪華的莊園別業(yè)，經(jīng)濟窘迫之人選擇簡單的茅屋草堂。由于隱士崇拜的社會風氣，唐詩中出現(xiàn)了很多贊揚隱士高情的作品。這類詩歌有一種常見模式，經(jīng)常由隱者居所清幽雅致的環(huán)境寫起，結(jié)尾贊美隱士的高潔品格。如陸龜蒙《王先輩草堂》：“松徑隈云到靜堂，杏花臨澗水流香。身從亂后全家隱，日校人間一倍長。金箓漸加新品秩，玉皇偏賜羽衣裳。何如圣代彈冠出，方朔曾為漢侍郎。”(51)中華書局編輯部點校：《全唐詩(增訂本)》，第7242頁。白居易《題施山人野居》：“得道應(yīng)無著，謀生亦不妨。春泥秧稻暖，夜火焙茶香。水巷風塵少，松齋日月長。高閑真是貴，何處覓侯王？”(52)謝思煒：《白居易詩集校注》，第1063頁。

受隱逸風氣的影響，公卿貴臣們競相造園，并于園林中展現(xiàn)出與隱者相似的趣味；時人對此十分欣賞，認為他們雖然身處廟堂，精神卻超拔于世俗的紛爭，體現(xiàn)了隱士一般的高潔情操。被中宗封為“逍遙公”的韋嗣立擁有豪華的驪山別業(yè)，張說卻稱他為“衣冠巢許”(53)張說著、熊飛校注：《張說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696頁。。沈佺期也用“逸人”形容韋公，《奉和幸韋嗣立山莊侍宴應(yīng)制》云：“共榮丞相府，偏降逸人封。”(54)沈佺期、宋之問撰，陶敏、易淑瓊校注：《沈佺期宋之問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第160頁。鄭熏將自己住所號為隱巖，許棠在《題鄭侍郎巖隱(一作隱巖)十韻》對此大加贊揚：“朝退常歸隱，真修大隱情。園林應(yīng)得趣，巖谷自為名。”(55)中華書局編輯部點校：《全唐詩(增訂本)》，第7039頁。李德裕的情形同樣如此。開成元年九月，李德裕抵達洛陽，居住于平泉別業(yè)，從這一時期的詩歌可以看出李德裕因平泉別業(yè)而獲得了方外之名。

洛中士君子多以平泉見呼愧獲方外之名因以為此詩為報奉寄劉賓客

非高柳下逸，自愛竹林閑。才異居東里，愚因在北山。

徑荒寒未掃，門設(shè)晝長關(guān)。不及鴟夷子，悠悠煙水間。(56)李德裕撰，傅璇琮、周建國校箋：《李德裕文集校箋》，第716頁。

由詩題可知，洛中士人多以“平泉”稱呼李德裕。唐代文人認為園林情境與園主襟懷之間是相互呼應(yīng)的關(guān)系，平泉別業(yè)體現(xiàn)了園主崇尚自然、清虛自守的形象。這一時期，李德裕和劉禹錫有不少唱和詩。劉禹錫《和李相公初歸平泉過龍門南嶺遙望山居即事》云：“巖廊人望在，只得片時閑?！?57)劉禹錫撰，陶敏、陶紅雨校注：《劉禹錫全集編年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19年，第1097頁。詩人暢想李德裕的美好政治前景，認為入朝為相乃眾望所歸，現(xiàn)在歸居平泉只不過享受片刻閑暇而已。此外，劉禹錫的另一首和詩《和李相公以平泉新墅獲方外之名因為詩以報洛中士君子兼見寄之什》也表達了同樣的期盼，可見當時李德裕人望之高。在歷史的長河中，兩種人足以成為唐代文人的精神偶像：一種是以功名富貴聞名于世者，如管仲、諸葛亮等；一種是因林下風流而受到后人敬仰追慕之人，如巢父、許由、嚴光等。因為平泉別業(yè)的緣故，李德裕獲得了第二種人才擁有的方外之名。雖然李德裕了解園林的傳承困難重重，但是在情感上無法割舍平泉別業(yè)，也不愿意喪失平泉園主的身份，這也是李德裕執(zhí)著于保守園林的重要原因。

明清時期，隨著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修筑園林別業(yè)成為一股強勁的社會風潮，更多的士大夫文人有機會接觸園林并體驗園林的荒廢甚至消亡，明清文士從漫漫歷史長河中了解到園林的生命必將走向終結(jié)，對園林營造的態(tài)度也隨之發(fā)生改變，因此明清文人對于李德裕營造平泉別業(yè)多持批評、否定的態(tài)度。這些批評和否定，無疑忽略了作為園主的李德裕內(nèi)心世界的矛盾與焦慮。

余論：園林書寫與政治關(guān)懷

由于隱逸觀念的改變，仕與隱之間的關(guān)系逐漸由對立走向融合，唐人不再把隱逸看作是與社會相對抗的手段，亦官亦隱的生活方式也為大多數(shù)人接受、認同，園林無疑是實現(xiàn)這種生活方式的最佳場域。王維在輞川別業(yè)中的隱逸模式屬于吏隱，平時在官署辦公，休沐之日脫下朝服，在園林中游山玩水，享受一下隱逸的樂趣；白居易晚年于洛陽購置履道園，在園林生活中實踐隱的思想，既可以免除饑寒之患，又可以躲避朝堂的紛爭，享受類似隱者的放曠自得的生活。無論是王維還是白居易，他們的園林實踐和園林詩文都明顯表現(xiàn)出對政治的回避傾向。

李德裕的情況有所不同，李德裕的平泉詩有時體現(xiàn)出強烈的政治關(guān)懷，如《懷山居邀松陽子同作》云：“我未及懸輿，今猶佩朝紱。焉能逐糜鹿，便得游林樾。范恣滄波舟，張懷赤松列。惟應(yīng)詎身恤，豈敢忘臣節(jié)?！?58)李德裕撰，傅璇琮、周建國校箋：《李德裕文集校箋》，第702頁。作者直接表明自己尚未致仕，不應(yīng)該沉迷游觀之樂而忘記肩上責任。身為中晚唐政壇領(lǐng)袖，李德裕深深地卷入政治斗爭之中，修筑平泉別業(yè)的目的主要是以備退休之用，他的回憶平泉別業(yè)的詩歌中多次提及退休安排，如《早春至言禪公法堂憶平泉別業(yè)》之“永懷桑梓邑，衰老若為還”(59)李德裕撰，傅璇琮、周建國校箋：《李德裕文集校箋》，第716-717頁。，《春暮思平泉雜詠二十首·西嶺望鳴皋山》之“詎假數(shù)揮金，餐和養(yǎng)馀日”(60)李德裕撰，傅璇琮、周建國校箋：《李德裕文集校箋》，第719頁。，《思山居一十首·寄龍門僧》之“為我謝此僧，終當理歸策”(61)李德裕撰，傅璇琮、周建國校箋：《李德裕文集校箋》，第707頁。，《憶平泉雜詠·憶辛夷》之“只待揮金日，殷勤泛羽卮”(62)李德裕撰，傅璇琮、周建國校箋：《李德裕文集校箋》，第738頁。。清人孫承恩在《小西園記》一文中也指出李德裕的目標是功成身退后再享受園林之樂：“古之君子其役志于苑囿，以為游觀之樂者，茍非勢家豪族，則皆隱逸之士不得志于當時者之所為。乃若得位以行道，則固將盡心于竹帛之事，其于游觀之計，宜不暇為。即有之，亦必待功成身退，若裴晉公之綠野，李文饒之平泉，固未嘗有及夫仕而為太早計也?！?63)趙厚均、楊鑒生編注，劉偉配圖：《中國歷代園林圖文精選·第三輯》，第86頁。雖然李德裕在詩中一再提到歸隱平泉的退休計劃，但是由于新的政治態(tài)勢而不得不擱置下來。開成五年，武宗即位后立即召李德裕入朝，九月初至長安，拜相。會昌年間，李德裕采取了一系列措施整頓藩鎮(zhèn)割據(jù)、宦官專權(quán)、邊境沖突等問題，成績斐然。會昌六年(846)，武宗卒，宣宗即位，因忌憚李德裕功高蓋主，將他貶為崖州司戶。由于政治形勢的急轉(zhuǎn)直下，李德裕終究沒能實現(xiàn)自己歸隱平泉的退休計劃，貶至崖州后，僅僅幾個月時間，就在貧病交加之中溘然與世長辭。

如果僅就不存于后世的園林實體而言，平泉別業(yè)在后人眼中不過是金谷園一般富麗鄙俗的私人園林，窮工極巧的營造僅僅換來短暫的居游，子孫后代也未能守住園林，曾經(jīng)盛極一時的名園終歸于煙消云散，一切都顯得不值得。然而，通過本文的研究，我們發(fā)現(xiàn)平泉別業(yè)不僅體現(xiàn)了園主對隱逸情懷、“桃源”生活的追慕，同時也包含了他熱忱的經(jīng)世情懷。即便退守園林，家國之憂仍然是文人士大夫精神的碑石，對于園林情有獨鐘的李德裕也應(yīng)曾深思其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