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詩歌的空間建構

肖博 姜波

關鍵詞：王維;詩歌;空間;建構

中圖分類號：I207.22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 — 2234（2021）08 — 0155 — 03

王維是盛唐著名詩人，詩畫冠絕當世，曾被代宗皇帝贊譽為“天下文宗”。王維的詩歌妙景勝情兼具，同時又富含禪意。王維詩歌意境呈現(xiàn)出的清寂淡雅之美，當世無人能出其右，也被《舊唐書》記述為以詩名盛于開元天寶間。王維一生受佛、儒、道影響頗深，詩畫并濟，這些都成為王維對于空間建構有著自己獨到的感受和理解的重要原因。王維的作品為讀者創(chuàng)造了無數(shù)個空寂圓融的審美境界。倘若究其詩作中的禪意禪境，卻給人以似有還無的感受。故只能意會不可言傳，從而達到言有盡而意無窮的藝術效果。難怪明清之際的大儒王夫之對于王維會有“心自旁靈，形自當位”的高度贊美。顯然他已經(jīng)意識到王維詩歌空間建構能力的卓越不凡。自然萬物的生命律動和宇宙時空的無限永恒，都通過王維詩歌特殊的空間處理技巧而一一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而這些都緣自于王維特有的空間意識與空間建構能力。

一、王維詩歌空間建構的構成元素

王維通過選用空間性詞語及意象，使詩歌的空間感得到直接的增強，進而拓展了讀者的審美想象空間。王維善于選取表示空間距離感的詞語，往往使讀者眼前直接形成畫面空間。但通過種種特殊的意象組合方式來營造詩歌的空間感，則是王維別于他人的絕妙之處。

（一）空間性詞語的選用

王維習慣選用具有明顯空間距離感的詞匯。如“萬壑樹參天”（《送梓州李使君》）。“遙知兄弟登高處”（《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叭ね緹o百里”（《青溪》）。萬、高、百里等表示距離的詞匯的巧妙運用，首先使讀者直接感受到詞語本身所蘊含的空間感，其次也更利于樹立宏觀觀物的視角。使王維詩歌直接呈現(xiàn)空間感的還源于方位詞的巧妙運用。例如“猶羨松下客，石上聞清猿”（《瓜園詩》）?！吧舷氯A子崗”（《華子崗》）?！拔急弊吆悾P東出函谷”（《冬日游覽》）。詩歌所展現(xiàn)的畫面空間通過這種上下、北、東等表示方位的詞語得到了立體的延展。

又如“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讀罷此句，一幅聲色鮮明、形象生動的圖畫便躍然紙上。一輪皎月懸垂于夜空，月之光輝透過松林傾灑下斑駁月影，一道清泉在青石上潺潺流動，這種畫面感的產(chǎn)生，正是源自于生動的形象以及具體的場景。而詩句中的方位詞則點出了畫面的空間，點出了月照的空間、泉流的地點，由此產(chǎn)生了特定的畫面，從而升華至一種特定的情境。值得稱道的是詩中“間”字的選用，可謂精妙，倘若換成中字，未免失之不響且流于諧韻，過于平庸。多一分少一分皆不能達到此種效果和境界。唯有“間”字能精準表達出“月籠松林，輝灑山坡”的情景，營造了空寂清幽的意境。

（二）空間意象的特殊組合

王維選擇的詩歌意象也獨具一格，同樣能夠傳達出空間感，從而形成了王維特有的空間意象群。王維較多使用的是“山”“云”“江河”等常見意象并加以特殊修飾，如“碧峰”“蒼山”“數(shù)峰”“蓮峰”等，山體在空間上的蔥郁連綿、縱橫跨越也隨之躍然于紙上。

值得一提的是，王維往往不會單獨使用某一種意象，而是通過各種特殊的組合方式，形成了更具生動、立體空間感的意象群，使之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如“千里橫黛色，數(shù)峰出云間”（《崔濮陽兄季重前山興》）。以“山”“云”形成意向群。又如“白水明田外，碧峰出山后”（《新晴野望》）。則是“水”“山”意象的組合。“山”“云”“水”等意象的并置運用，毫無疑問拓展了詩歌空間。

再以其詩《竹里館》為例。王維將“深林”“明月”等意象進行組合，這些顏色清雅、明暗線條對比鮮明的意象群營造了清冷幽寂的畫面感，同時呈現(xiàn)出空寂、曠達的意境。其《使至塞上》：“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按竽薄肮聼煛薄伴L河”“落日”等意象組合形成了王維邊塞詩獨特的意象群，不僅描繪出大漠的蒼涼、雄渾，也呈現(xiàn)了邊塞的空曠孤寂之境。首先，王維將各種表意文字組成了有別于他人的詞語意象，又將各種詞語意象巧妙組合成為獨特的意象群，再加以不同的方式來表達不同的意境空間感，使其詩歌的空間呈現(xiàn)精妙絕倫。

二、王維詩歌空間建構的處理技巧

王維通過使用“空白”“動靜相形”的時空處理技巧使其詩歌的空間構建效果得到進一步彰顯。

（一）空白

王維通過空白手法建構詩歌的空間感，恰如繪畫中“虛實相生”“計白當黑”的效果。如其《鐘南山》：“白云回望合，青藹入看無”。詩句以云、霧、陰、晴描繪終南山的形、狀，但是這種表達能給讀者一種朦朧美感，因為欣賞終南山種種景致的前提是其全部暗藏于云煙之中。不得不說王維的匠心獨具，為讀者營造了任其想象馳騁的留白空間?！鞍自啤薄扒囔\”貌似在描繪終南山的山峰如何雄奇高峻，山中的林木如何郁郁蔥蔥。而深林古墓、懸崖峭壁，全部都籠罩在朦朦白云和青靄之中。令讀者心向往之。如其“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初看起來，這句是關于詩人想留宿于終南山，向樵夫打聽何處可借宿的詳細描寫，但實際上“隔水”與“樵夫”使讀者浮想聯(lián)翩，因為這似乎與描寫終南山本身并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然而此句卻成為該詩的畫龍點睛之筆：詩人首先描繪了山高林深，人跡鮮至的寂靜畫面。詩人苦苦找尋，終于聽到了樵夫砍柴之聲，發(fā)現(xiàn)了山澗另一邊的樵夫，畫面至此初顯聲色。隨后詩人隔著山澗與樵夫一問一應，口答手指。樵夫砍柴之聲、山澗流水之聲、詩人與樵夫問答之聲，使原本寂靜的畫面瞬間活了起來。王維以其含蓄的表達使詩歌蒙上一層空白，意蘊得到無限綿延?！把杂斜M而意無窮”。王維通過空白手法的運用使詩作的空間建構得到永生。

（二）動靜相形

王維善于在詩歌中以“靜”與“空”來建構空間體系，往往展示了自然界萬物生命的律動。王維所選用的山水物象主要由蒼穹、青山、深林、湖水等沒有生命的這類物體意象組成。王維善于用靜止的方式，使其詩歌中的意象保持一種相對“定”的形態(tài)，來突出其詩歌空間性的建構。如“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叭章洹迸c“潮來”，采用的就是這種空間性的建構技巧。王維以“江湖白”這種視覺上的顏色描繪襯托夕陽徐徐落下，讀者的感官畫面對于落日意象呈現(xiàn)出一種相對靜態(tài)的觀感。王維又以“天地青”這種靜止的顏色，使讀者對于發(fā)生速度極快的漲潮場面，保持了一種相對凝結不動的靜態(tài)感。

王維還善于采取相對主義的觀照方法，使運動著的情景及自然風貌發(fā)生于一個靜止、安謐的空間內(nèi)，從而形成強烈對比，帶給讀者一種閑靜和寥曠的審美想象空間。如其“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鳥鳴澗》）。王維表現(xiàn)空寂境界，以動寫靜，“夜靜”“空”展示了山谷的幽靜。但是“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王維以細小的落花之聲和鳥鳴來反襯空曠幽靜的巨大山谷，對比愈加強烈，反而烘托出了春夜山谷的萬籟俱寂之感;以聲寫靜，“鳴”是發(fā)聲的，但是鳥鳴發(fā)生在萬籟俱寂的夜間，所以更加襯托了夜的靜寂。再如“雀噪荒村，雞鳴空館”（《酬諸公見過》）?！盎拇濉薄翱震^”與“雀噪”“雞鳴”進行比較，其中空間的寂靜的宏大感與動物喧囂之聲的渺小感對比懸殊，進而使讀者感到“荒村”“空館”的寂靜寥落。王維以動顯靜，以聲顯寂，用生動鮮活的自然物象反襯空間的空靈寂靜。再如“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鹿柴》）。將渺小之人放置于空曠宏大的空山背景之中，再以人的語言襯托出空山的寂靜。又如“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辛夷塢》）。王維將花開花落的自然生命時間的流逝以瞬間發(fā)生的狀態(tài)放置于幽靜的山谷之中，在這個寧靜的空間之內(nèi)，落花與山谷的巨大反差愈加強烈地凸出了大自然的萬籟俱寂。

三、王維詩歌空間建構的布局方式

對山水物象的特殊空間布局方式也是王維詩歌的空間建構的重要組成元素。其詩中的遠近對比、俯仰交替加劇了空間建構的張力感和詩歌的藝術效果。

（一）遠、近對比

遠近事物的對比，能夠有效調(diào)整讀者視域的延展或收縮，從而達到拉大空間距離感的效果。如其：“輕舟南垞去，北垞淼難即”。讀者的視角由近及遠，水波浩渺，廣闊空間由此生發(fā)，令讀者頓入闊大的淼水之境。又如：“落日鳥邊下，秋原人外閑”（《登裴迪秀才小臺作》）。在一個寧靜的黃昏，天邊的落日與飛鳥處在同一空間畫面之中。當夕陽在飛鳥身邊漸沉，以“鳥”為憑借即作為空間固定點，遠與近消失了距離感，使讀者感受到了大自然中深深的靜寂。

王維還善于利用“云”意象來達到詩歌畫面里遠近視角的切換?！霸啤彪m是天上之物，但王維卻常用“云”意象來點染世間眾物。如其“山臨青塞斷，江向白云平”（《送嚴秀才還蜀》）。“云里帝城雙鳳闕，雨中春樹萬人家”（《奉和圣制從蓬萊向慶閣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應制》）?！叭朐浦匈怵B(yǎng)雞，上山頭兮抱犢”（《送友人歸山歌二首》之一）。“翻嫌枕席上，無那白云何”（《游李山人所居因題屋壁》）?！八尤瞬灰姡硐茻煛保ā肚魅恕罚?。在王維的筆下，天際的云可飄落在枕邊、席上。相反，不僅江水、帝城可直入云天，甚至于“養(yǎng)雞”等這樣粗放笨重的農(nóng)事活動，亦能直入云間。天上人間，通合無礙，詩歌畫面的遠近視角切換如行云流水般一氣呵成，切換自如?！霸啤笔谴朔N詩歌中的重要空間媒介，恰如“山萬重兮一云，混天地兮不分”（《送友人歸山歌二首》之二）?！霸啤辈粌H處于讀者遙望的天空，更是天際與地面、人間的溝通之物，使空間時而空且遠，時而近且親。于枕前眼際、城內(nèi)屋外，無所不在，或渺若于天外，或蒼落于案前，遠近距離僅關于詩人之心。因此才有“君問終南山，心知白云外”（《答裴迪輞口遇雨憶終南山之作》）。如同中國山水畫通過巧妙的筆墨手法，通過由近及遠的空間建構方式來呈現(xiàn)畫境，給人們營造出咫尺天涯的錯覺意識，這也是自古以來文人所尊崇的構圖理念。王維深諳畫理，將山水畫的構圖技巧運用在詩歌創(chuàng)作之中，使圓融的境界躍然于紙上，其詩歌空間的建構就此形成。

（二）俯、仰交替

通過引導讀者視角的俯仰交替，可以有效延展詩歌的空間結構，塑造恢弘悠遠的意境。如其“飛鳥去不窮，連山復秋色”。詩人在《華子岡》里首先將視線投于空中的秋鳥，隨后描寫遠處的秋山，從天空至秋山，視線由高至低。如“上下華子岡，惆悵情何極”。接著詩人運用“上下”兩字來凸顯秋景蕭瑟，營造出了“寥廓”之感。又如“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寂靜的山谷看似空無一人，只是偶有人語之聲從遠處悄然而至。又如“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夕陽的光線由高而下，照射到了深林的地面、青苔之上，營造出了恬淡寂靜的意境。再如“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吨窭镳^》里營造了一個只屬于王維一人所有的寂靜空間。詩人安然獨坐于茂密的夜下竹林之中，彈琴高歌，儼然是一位世外隱士。再如“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此時，又將讀者的視線由地面引至空中明月，天與地之間的高遠營造出了獨特的優(yōu)美意境。王維通過引導讀者視線的俯、仰交替來挖掘詩歌意境，不僅營造出了獨特的審美意境，同時使山水詩歌升華至思與境相偕的境界，更成為詩人可以寄托情懷的獨特媒介。

綜上所述，王維詩歌滲透著強烈的空間建構意識，詩人對詩歌意境空間的打造也造詣高超，通過對空間語言的獨到運用，空白及動靜相形的空間處理技巧，遠、近對比和俯、仰交替的空間布局手法，融畫理于詩，進而實現(xiàn)詩畫相融的境界。王維詩歌中對空間的構建體現(xiàn)了禪宗永恒的理念：空間只是代表永恒的符號。王維的高超之處在于他能將鮮活的自然意象、靈動的感悟與空間意識完美融合，使其擁有了更為充實具體的內(nèi)涵，帶有一種獨具一格的禪意禪境，在開拓了廣闊蒼?；蛱竦o寂的詩境的同時，也生發(fā)出了其詩歌匠心獨運的審美想象空間。

〔參 考 文 獻〕

〔1〕（唐）王維.薦福寺光師房花藥詩序〔C〕//.林繼中.棲息在詩意中——王維小傳，石家莊：河北大學出版社，2000：245.

〔2〕張節(jié)末.禪宗美學〔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

〔3〕蕭馳.兩種田園情調(diào)：塞奧克萊托斯和王維的文類世界〔J〕.文藝研究，1999，（01）.

〔4〕史成芳.詩學中的時間概念〔M〕.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1.

〔5〕劉昫，等.舊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

〔6〕王夫之.唐詩評選〔M〕.船山全集.臺北：華聯(lián)出版社，1965.

〔責任編輯：楊 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