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教育體制與“國家貴族”再生產
——皮埃爾·布迪厄《國家貴族：精英大學與團體精神》導讀

莊晨燕

（中央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北京 100081）

一、引言

皮埃爾·布迪厄（1930-2002）是法國當代著名社會學家，在教育、文化社會學和社會學理論方面建樹斐然，時至今日仍是西方社會學界學術成果被引用最多的學者之一。布迪厄繼承了列維——斯特勞斯開創(chuàng)的結構主義理論范式，融入現(xiàn)象學、發(fā)展心理學的成果，［1］創(chuàng)立結構——建構主義，為解決長期困擾社會理論建構的主觀——客觀、能動——結構、微觀——宏觀二元對立提出了創(chuàng)造性思路?！秶屹F族：精英大學與團體精神》（1989年法文版本）①正是結構——建構主義理論運用于教育社會學研究的代表性成果，探討社會結構再生產與行動者心智結構之間如何關聯(lián)。正如布迪厄在題為“社會結構與心智結構”序言開篇指出：“社會學探索客觀結構的同時也在探索行動者的認知結構，即行動者對結構化的社會世界進行實踐認知的結構，社會結構與心智結構之間，社會世界的客觀分化——特別是不同場域分化為支配者和被支配者——與行動者認知社會世界運用的觀念和區(qū)分原則之間彼此對應?！保?］1

《國家貴族：精英大學與團體精神》于1989年正式出版，是《繼承人：大學生與文化》（1964）的后續(xù)研究，兩部著作時隔四分之一世紀，探討的是同一個問題：教育體制如何參與社會階層再生產，如何以隱秘、合法的方式保證“國家貴族”——精英階層的延續(xù)性？國家致力于教育民主化和社會公平的各項政策為何無法真正落實？教育體制的“解放者”功能為何只是神話？時至今日，法國社會自1970年代石油危機以來不斷加劇的兩極分化和階層固化正在惡化。歐洲經合組織研究顯示，法國是社會分化最嚴重、社會流動最困難的國家之一。［3］鑒于教育在推動社會階層健康流動方面的重要作用，布迪厄的研究依然切中肯綮，為理解法國當下社會危機根源、探索社會改革方向提供了思路。

與《繼承人》相比，《國家貴族》格局更宏大、解釋更透徹。這部著作的“力量”來源于兩點：首先，布迪厄日臻成熟的理論體系。結構——建構主義范式源于1960年代北非阿爾及利亞的田野研究，個體行動的認知結構與場域運行的客觀結構如何關聯(lián)這一核心社會理論問題經過《實踐感》《實踐理論大綱》《繼承人》《區(qū)隔》等一系列理論和實證研究，逐漸打磨成頗具解釋力的分析工具?？v覽《國家貴族》不同部分，這一理論工具貫穿始終，與實證數據完美契合。

其次，基于自身經歷的“局內人”定位與作為研究者的“旁觀者”身份有機融合。布迪厄出身于西南邊疆農民家庭，一路憑借出類拔萃的學業(yè)表現(xiàn)，進入巴黎路易大帝中學預科班，過關斬將考入知識分子的殿堂——巴黎高師學習哲學，以第七名的成績獲得哲學教師資格。隨后，布迪厄放棄哲學轉讀社會學，博士畢業(yè)進入巴黎大學擔任著名社會學家雷蒙·阿隆助手，前途一片坦蕩。然而，1968年因政治主張不同，與雷蒙·阿隆分道揚鑣，開啟自身充滿張力的職業(yè)生涯。他一方面長期游走于各大知名學術機構邊緣，另一方面又擁有最具典范意義的學術成就，1981年，布迪厄當選法蘭西公學（Collège de France）教授，1993年榮獲法蘭西科學院金質獎章，成為第一個獲此殊榮的社會學家。從偏遠鄉(xiāng)村到首都頂尖學府，布迪厄親身體驗“國家貴族”的成長歷程以及出身微末帶來的種種緊張和沖擊。從哲學到社會學，布迪厄從象牙塔經典知識分子轉向煙火氣息濃厚的社會研究者，切身感受國家、資本權力的擴張與中下層民眾的無奈掙扎。布迪厄始終堅持社會研究的獨立與批判精神，《世界的苦難》（1993）是其學術和政治立場的體現(xiàn)。［4］

《國家貴族》包括五大部分，前三部分詳細闡述從基礎教育到高等教育，教育體制如何通過學業(yè)分類和封圣，在學校場域實現(xiàn)社會空間客觀結構的再生產，最后兩部分將焦點轉向權力精英階層。共和國雖然從法律上廢除了基于血緣和世襲的貴族特權，但精英階層成功借助教育體制，以學業(yè)資本為中介，締造“世襲罔替”的“國家貴族”。筆者將簡要概括各個部分的核心內容和觀點，闡述該研究的主要特色和現(xiàn)實意義。

二、核心內容和主要觀點

（一）學業(yè)分類體系：從社會出身到學業(yè)表現(xiàn)

布迪厄基于中學學科競賽得獎學生數據、巴黎高師預科班學生作業(yè)以及巴黎高師校友會檔案材料等實證數據，闡述學校內部由學業(yè)分科、教師評價、學業(yè)成績等構成的學業(yè)表現(xiàn)等級體系如何與學生的階層出身之間形成對應關系，學校如何通過學生和老師內化的認知圖式，在教育場域內再生產社會空間等級體系。

法國高中學業(yè)分科直接關系到畢業(yè)后能夠申請的大學和專業(yè)，布迪厄認為，與其說是學生選擇分科類別，不如說是分科類別選擇學生。學業(yè)分科等級體系與學生出身階層的社會特質、教師評價體系以及學生學業(yè)表現(xiàn)相對應。具體而言，等級體系的兩端分別是哲學、法語、數學、物理等強調天賦和才能的學科，以及其他自然科學、地理等強調勤奮和努力的學科，歷史、古典和現(xiàn)代語言位于兩者之間。等級體系頂端學科讓那些懷有良好意愿和學習熱情的學生望而卻步，因為這些學科要求預先掌握大量無法明確定義的知識（比如，讀很多書），而且成績好壞與具體課程學習關系不清晰。等級體系底端學科則恰恰相反，學科要求明確，學生努力程度與學業(yè)成績直接掛鉤。教師評價體系同樣清晰體現(xiàn)“天賦型”學生與“刻苦型”學生的兩極分化。［2］17

學業(yè)分科等級體系對應的是社會空間的等級結構，頂端學科被認為是最重要、最貴族的學科，選擇社會階層高、文化資本豐厚家庭出身的學生。這些被稱為“早慧”的“天賦型”學生以及相應的老師評價指向一種特殊的知識獲取模式：一出生就沉浸在與學校環(huán)境最匹配的文化環(huán)境之中，大量知識在無意識狀態(tài)下熟悉并獲取，而這些是正式入學后成績優(yōu)異、并贏得跳級、獎項和競賽等各種榮譽的關鍵條件。

學校以及教師在招生、教學方面的做法，體現(xiàn)了小資產階級稟賦和大資產階級稟賦之間的張力。學校一方面青睞那些最不依賴學校的學生，另一方面又不會完全否定那些全身心依賴學校、表現(xiàn)出良好意愿和絕對服從的學生。學校的發(fā)展需要仰仗“天賦型”學生所在的社會階層，但要維持平等、公正的共和國教育表象則不能完全放棄“刻苦型”學生，學校因此努力建構一種“中庸之道”。這是出身小資產階級的教師隊伍的必然選擇。布迪厄以巴黎高師畢業(yè)生來論證教師團體傾向于“中間”“平衡”稟賦的淵源。盡管高師畢業(yè)生是教師團體中的“精英”，但在社會空間權力場域中，教師團體位于場域等級體系兩大占據支配地位的團體——經濟政治權力和知識權威之間，在前者眼里太“知識分子”，在后者眼里太“資產階級”。面對中間位置帶來的“雙重否定”，他們既反對作家等自由知識分子為代表的知識權威，認為他們過于大膽、激進，又反對經濟、政治權力支配者，自然而然采取“中間”立場，崇尚“溫和”“均衡”的知識生產和價值理念。而且，高師學生本身是學業(yè)排名的產品，整個學習期間，從高中學業(yè)分科、學科競賽、預科班考試、高師入學考試，到進入高師后學業(yè)排名、教師資格考試、博士學習、索邦大學入職，最后到法蘭西學院院士資格為終點，每一級都是分層排名的結果，排名最好的獲得下一級的入場券，而排名分層的依據是世代繼承的評價體系。高師學生進入職業(yè)生涯之后，成為教育體制這一巨型分層、排名機器中的一員，遵循同樣的原則對學生進行分層、排名。

布迪厄最后總結指出，學校在學業(yè)分科、教師評價、學業(yè)成績等方面呈現(xiàn)的等級體系的客觀結構，與學生、教師等行動者通過話語、行動呈現(xiàn)的心智結構之間存在一致性。行動者的心智結構是內化客觀結構這一漫長而緩慢的無意識過程的產品。學校以等級化排名為中介，在學生承載的社會階層特質與學業(yè)位置之間建立對應關系，學生將家庭繼承資本轉化為學業(yè)資本，學校因此以最隱蔽、最中立的方式完成社會空間等級秩序的再生產。這一再生產過程表面上由不計其數的行動者的自由選擇和自主行動構成。事實上，行動者并不必然是自身思維和行動的主人。行動者在無意識指引下，將內化的結構外在化。他表面上是行動的主體，但行動真正的主體是結構。［2］52-53

（二）學?！胺馐ァ迸c學業(yè)“貴族”的建構

繼第一部分討論學業(yè)分類等級化體系如何再生產社會空間等級結構之后，布迪厄在第二部分直指學校教育的本質。對于未來職業(yè)生涯而言，在校所學實際知識技能的重要性遠遠比不上學業(yè)文憑的象征價值。學校教育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一種“封圣”行動和制度儀式，旨在生產一個獨特、神圣的團體。精英大學的知識傳授功能只是為了掩蓋事實上的社會排斥功能，為生產的“貴族”穿上理性、合理的“外衣”。

布迪厄以精英大學預科班為例，闡述學校教育如何“封圣”并建構“貴族”。預科班是精英大學以及入職權力場域的必經之路，招生對象主要是那些被要求進入權力場域（其中大多數出身于該場域）的學生。預科班的選拔以“嚴苛”著稱，根本目標在于控制人數并保證學生學業(yè)和社會特質的相似性，為生產稀缺而同質的“準貴族”團體奠定基礎。預科班的教學宗旨與精英大學的定位密切相關。精英大學與普通大學之間，是通識與專業(yè)教育、高級與中級干部之間無法逾越的社會邊界。精英大學旨在培養(yǎng)具有“領袖特質”的高級干部，即任何情境下果斷決策的能力，而不是大膽、創(chuàng)新的科學研究能力。因此，預科班訓練重點不在傳授知識，而是培養(yǎng)學生高強度、高效率使用時間的習慣，激勵學生不斷超越自我，征服對手。

具體而言，學生在三至四年時間里被封閉于一個與世隔絕、全面控制的空間之中，日常生存簡化為無休無止的學習、作業(yè)、考試和排名。學生無時無刻不在與時間賽跑，隨時隨地面臨緊急狀態(tài)并做出反應。久而久之，學生與學習之間建立了一種工具性、務實和精心計算的關系，學生并不在意是否真正深入、嚴謹地掌握了知識，考慮的只是能否以最快速度獲取高分必備知識點，能否以完美技巧掩蓋知識缺陷。布迪厄將預科班教學比喻為反季節(jié)種植，培養(yǎng)的是催熟夾生的智慧，預科班學生成為腦袋空空的高分應試機器。［2］85-86預科班教育模式成功推行的關鍵在于教師群體。教師幾乎都從巴黎高師和預科班校友中招聘，他們都上過預科班，也是中學教師精英，職業(yè)生涯最后階段大概率會擔任中學教育總督察。預科班教師是教育機構價值體系最好的承載者和傳承者，只需“本色”出演就能給予學生“最適宜”的訓練。從這個意義上看，他們與其說是教師，不如說更像教練，訓練學生從知識、技巧、習慣等方方面面掌握順利通過精英大學入學考試的技能。

通過預科班入學考試，學生邁出精英大學“封圣”的第一步。學生自此開始享受精英團體的象征資本疊加效應：每個成員擁有團體整體象征資本（選拔越嚴苛，團體規(guī)模越小，排他性越強，團體“稱號”象征資本越大），以及個體成員當下的象征資本（此前已經獲得的“封圣”，如學科競賽獎項，中學畢業(yè)會考優(yōu)秀評語，出身家族姓氏等）和潛在象征資本，潛在象征資本由當下預科班所有同學（未來可能獲得的稀缺位置、各種成果等）以及所有校友共同賦予。

精英大學入學考試，是高等教育“封圣”的關鍵步驟，精英團體就此與普通大眾分離，獲得“貴族”身份并受益終身。通過考試的幸運兒被認為具有先天稟賦、指向與眾不同的命運和使命。學業(yè)“貴族”同樣感受到自身的使命和責任，準備接受必要的約束和犧牲，努力承擔命運的安排。更確切地說，精英大學通過“封圣”，將諸多個體匯聚到由“貴族”稱號定義、被國家法律保護的社會階級之中，構成統(tǒng)計學意義上的同一階級，這個階級的象征資本因成員累積的稀有特質而增長，特別是其中最富盛名的校友。精英大學文憑相當于學業(yè)貴族的頭銜，文憑越高級、越稀有，就越能發(fā)揮相應功能，一勞永逸地讓其擁有者不再需要通過實踐證明自己的能力。從更普遍意義上說，學業(yè)文憑是教育體系直接參與社會階層再生產的中介。學校借助文憑，參與雇主和雇員之間所有象征和實踐層面的社會現(xiàn)實的構建，比如工作職位定義，入職條件，薪酬待遇……文憑因此成為一種普遍本位，不同等級的文憑成為相應社會位置的敲門磚，學校因此在一定程度上控制了社會空間等級體系的再生產。［2］122-123

（三）精英大學、團體精神與“權力型”大學的崛起

高等教育場域呈現(xiàn)雙重結構性分化：其一，按照社會聲譽和文憑稀有程度，可以區(qū)分為著名精英大學（主要在巴黎）和普通綜合大學（主要在外?。黄涠?，按照對學業(yè)資本的要求，可以區(qū)分為“知識型”大學（學業(yè)資本要求高，比如巴黎高師）和“權力型”大學（學業(yè)資本要求低，出身經濟或政治權力支配階層，比如巴黎政治學院）。作為高等教育場域的次級場域，精英大學場域同樣呈現(xiàn)“知識型”大學和“權力型”大學的對立。［2］136-137

高等教育場域的運行與基礎教育學業(yè)分類體系一脈相承，各個學校傾向于招收稟賦最符合自身定位的學生，決定學生稟賦的是家庭，家庭在權力場域的地位與接收學校相對應。高等教育機構因此在學生群體中制造了兩大斷層：普通大學學生與精英大學學生之間，“精英”身份成為無法逾越的邊界；不同精英大學學生之間，雖然擁有“精英”身份，但分屬不同“精英團體”，在權力場域中相互競爭。精英大學與普通大學，是“大門”與“小門”之分，進入“大門”意味著獲得“精英”或“貴族”身份，未來就業(yè)指向工商業(yè)、公職部門以及研究領域的最高貴位置，并在這些職位之間流動；進入“小門”則注定此生只能是“普通人”，未來就業(yè)主要是執(zhí)行和技術類崗位、中層干部、中學老師等，晉升緩慢而有限，很快就面臨升遷“天花板”，職業(yè)流動困難。［2］142-143高等教育場域的組織模式將學生原生家庭或學校塑造的社會差異以學業(yè)能力差異的形式加以確定，由此形成的等級化體系被視為自然差異（即所謂學生素質），高等教育因此致力于生產社會秩序中最敏感也最可能被質疑的邊界，并使其合法化。

精英大學場域內部，存在兩組平行且對立的等級體系，區(qū)分標準是出身家庭的資本結構以及學生的學業(yè)資本，一組是巴黎高師、巴黎礦業(yè)大學等，學生主要來自文化資本高于經濟資本的家庭，本人擁有出色的學業(yè)資本；另一組是巴黎高商、中央理工，巴黎政治學院等，學生主要來自經濟資本高于文化資本的家庭，本人學業(yè)資本平庸。［2］152-153更確切地說，學生在不同精英大學之間的分配取決于家庭繼承資本數量和結構決定的稟賦差異，稟賦同樣決定著行動者在文化、宗教、體育、政治等領域的偏好結構，并進一步生成現(xiàn)實或精神層面的所有世界觀。精英大學場域結構與權力場域完全一致：“知識型”大學，學生學業(yè)資本優(yōu)異，對應著權力場域的“知識型”團體，喜好閱讀、音樂會、戲劇等文化活動，不喜歡體育鍛煉，信仰新教，支持左派政黨；“權力型”大學，學生學業(yè)資本平庸，對應著權力場域的“經濟政治權力”團體，注重體育鍛煉，不喜歡音樂會、戲劇等文化活動，信仰天主教，支持右派政黨。

精英大學是權力領域最重要的社會資本——團體精神（esprit de corps）的來源。如此前所述，精英大學的錄取和運行制造出稟賦同質的學生群體。學校錄取由本校畢業(yè)老師承擔，選拔出的學生擁有相似慣習。學校如同封閉的小社會，不同成員呈現(xiàn)相似的文化活動偏好、倫理價值觀體系、政治立場、穿衣舉止，甚至某些慣用語和生活習慣。每個成員感覺身處社交天堂，在他者身上看到自身，彼此的互動乃至沖突反過來進一步強化共同的稟賦和價值觀。精英學校錄取產生的封圣效應讓每個成員感受到所在群體的出類拔萃，促使他們在日常實踐中不斷加強與社會的區(qū)隔。精英大學學生之間因此形成了緊密、持久、類似家人的情感。同學之間的友愛是最確定也最穩(wěn)定的社會資本形式，特別是同屆學生之間因共同學業(yè)經歷而發(fā)展起來的持久團結和交往，由此形成一種特殊形式的“團體精神”：社會地位內化于身體稟賦之中，慣習決定彼此接近還是回避，相互吸引還是排斥。團體因此具有高度整合性，組織各種活動加強成員之間的交流和團結，每個成員參與團體共同社會資本的創(chuàng)建和維護，并從中獲益：“我為人人，人人為我”。［2］183

布迪厄比較1966-1970年和1984-1985年高等教育院校錄取學生的社會特征，發(fā)現(xiàn)兩個時期高等教育場域學生分布總體結構相似，以學生繼承家庭資本總量和結構呈現(xiàn)與社會空間相似的等級體系，但場域發(fā)生了一系列變形：精英大學中出身社會空間支配區(qū)域的學生數量增加，精英大學與普通大學之間的差距加大。［2］189-190報考精英大學的競爭越來越激烈，場域內部“權力型”與“知識型”大學的對立愈發(fā)嚴重，以國立行政學院為代表的“權力型”大學，由于畢業(yè)生在行政、政治和經濟場域占據優(yōu)勢地位，逐步侵蝕傳統(tǒng)“知識型”大學的競爭力。與此同時，隨著學業(yè)競爭的加劇以及學業(yè)資本重要性的上升，以管理類為代表的新興院校迅速發(fā)展，為出身工商資產階級但學業(yè)資本不足的學生提供“曲線救國”的路徑。［2］197

布迪厄以1881年創(chuàng)建的巴黎高商（HEC）和1945年成立的國立行政學院（ENA）為例，闡述“權力型”大學如何通過占有資本數量和結構的調整獲得精英大學場域的支配位置。巴黎高商最初是由巴黎商會組建的一所“小門”學校，為出身社會支配階層但成績不理想的學生提供必要的學業(yè)文憑。巴黎高商的“精英化”戰(zhàn)略核心在于營造社會資本和象征資本的稀缺度：模仿傳統(tǒng)一流精英大學組織集體展示活動，打造體育精英團隊贏取國內外大學體育賽事，邀請著名學者和知名校友授課，動員校友網絡協(xié)助畢業(yè)生應聘，提升畢業(yè)文憑價值等。與巴黎高商相比，國立行政學院的優(yōu)勢更加得天獨厚。學校成立的初衷是推動國家高級公務員聘用機制規(guī)范化、民主化，改變之前屢屢被詬病的裙帶關系和世襲體制。為國家公職部門高端位置培養(yǎng)后備力量的辦學宗旨使得國立行政學院成為最接近國家權力的學校，杰出校友占據權力領域最高端位置，如共和國總統(tǒng)、部長、大使、國企董事長等。國家公職人員招聘新制度規(guī)定，精英大學畢業(yè)生不經過國立行政學院，無法獲得國家部委高端公務員位置。國立行政學院畢業(yè)生因此壟斷了權力場域的支配區(qū)域。［2］199-200

精英大學場域的另一個變化——管理類學校為代表的新興院校的興起，是兩個相互獨立進程共同作用的結果：需求方面，隨著中學教育的普及，學業(yè)競爭日趨激烈，出身權力場域文化資本最薄弱區(qū)域的學生面臨的壓力與日俱增。學業(yè)文憑日益成為社會地位再生產必不可少的條件。那些無法通過一流精英大學嚴苛選拔的資產階級子女必須另辟蹊徑，獲得必要的學業(yè)文憑；供給方面，經濟場域內部結構發(fā)生變化，國際貿易快速增長導致經貿、管理類崗位大量增加。管理類學校的發(fā)展戰(zhàn)略以目標客戶需求為出發(fā)點，盡一切可能調動學生家庭擁有的經濟和社會資本。學校努力淡化學業(yè)資本的重要性，幫助學生消除學業(yè)資本不足可能帶來的負面影響，教學內容突出契合未來用人單位的要求和價值觀，積極邀請家長協(xié)助宣傳推廣學校，提升學校知名度，安排畢業(yè)生就業(yè)。［2］215-217

（四）權力場域、權力再生產與國家貴族世襲傳承

布迪厄指出，權力場域是不同種類資本相互較量的場所，擁有一定數量的特殊資本（經濟資本或文化資本）、足以在各自場域占據支配地位的行動者和機構，采取各種戰(zhàn)略行動，努力維持或改變現(xiàn)有力量對比。權力場域的結構取決于每個時刻投入爭奪的資本種類和在資本結構中的相對份量，基本結構是由經濟資本等級化體系和文化資本等級化體系構成的X型結構，即經濟資本占據支配地位、文化資本被支配地位與文化資本支配地位、經濟資本被支配地位兩個等級體系交叉組成。權力場域內各次級場域，即經濟場域、②大學場域、文化生產場域等均與權力場域結構呈現(xiàn)一致性。［2］264-265

權力場域處于支配地位的行動者或機構的再生產戰(zhàn)略取決于當時擁有的資產數量和結構，舉例而言，選擇投資“學業(yè)”不只因為文化資本的數量，還取決于文化資本在資產結構中的份量。行動者對“學業(yè)”的興趣不僅源于當下或未來的學業(yè)成功，更重要的是學業(yè)成功對社會成功的影響力。經濟資本越富有，支配地位再生產對學業(yè)資本的依賴越小，學業(yè)資本的經濟和社會收益很多情況下取決于社會資本、甚至是經濟資本。簡言之，資本掌控者要維持在社會空間中的地位，即在某個場域結構中的地位，必須將擁有的其他種類的資本轉化為當下再生產戰(zhàn)略能夠實現(xiàn)的收益更高、更合法的資本種類。

布迪厄隨后提出兩種權力場域支配地位再生產模式：家族再生產模式和學業(yè)再生產模式，并以家族型企業(yè)和官僚型企業(yè)為例，具體闡述兩種模式的運行。對于家族型企業(yè)而言，家族本身的再生產和整合是維持掌控企業(yè)權力的重要條件，如果企業(yè)完全由家族控制，家族權力再生產戰(zhàn)略（包括聯(lián)姻、孕育、教育、繼承戰(zhàn)略）的宗旨在于保證經濟資本再生產，防止家族分裂以及家族資產碎片化。家族權力的再生產通常是父傳子，權力掌控者控制整個進程，繼承人所需技能基本能夠從企業(yè)內部直接獲得。家族企業(yè)掌控者對學業(yè)體系的期待是，私立教育機構為繼承人提供良好的道德教育、必要的技術能力以及社會承認的學業(yè)文憑。對于官僚型企業(yè)而言，學業(yè)文憑是支配地位再生產的“入場券”，精英大學和相應的校友團體發(fā)揮著家族和親屬的作用，基于“團體精神”的再生產戰(zhàn)略保證特權的傳承。精英團體捍衛(wèi)自身社會資本的戰(zhàn)略與家族非常相似，每個成員的價值取決于團體的凝聚力，某個成員獲得高位，其他所有成員以及團體整體的社會資本和象征資本都得到加強。所以精英團體如同家族一樣，嚴格控制入會資格，致力于維護和強化“團體精神”，及時排除不合規(guī)成員。兩種再生產模式的區(qū)別在于，家族再生產模式能夠保證將財產傳承給指定的繼承人，而學業(yè)再生產模式下，官僚型企業(yè)老板無法指定繼承人，以學校為中介的再生產保證的是整個階層的再生產，而不是其中每個個體，甚至必要時還不得不犧牲部分階層成員。學業(yè)再生產模式從統(tǒng)計學意義上服從整個階層的利益，被犧牲的個體，即那些學業(yè)失敗者由所在家庭負責彌補。［2］278-281

學業(yè)再生產模式具有高度隱蔽性，表面看來非常接近在每個世代隨機再分配所有支配位置。然而，教育體系的再生產效率與家族直接傳承相差無幾，對于那些被犧牲的極少數個體而言，所謂“犧牲”也是相對的。舉例而言，商業(yè)大資產階級與巴黎自由職業(yè)者和高級公務員家族相比，顯然在學業(yè)再生產方面處于不利地位。但這些家族能夠推動建立類似巴黎高商的經管類學校，這些“量身定制”的學校為不適應嚴苛學業(yè)競爭的稟賦提供不同等級的承認。而且，學業(yè)文憑并不是獲得支配地位的必要和充分條件，同等文憑條件下，家族及其資本數量和結構發(fā)揮著關鍵作用，幾乎所有國有大企業(yè)總裁都出身于與商業(yè)領域有聯(lián)系（親屬或其他聯(lián)系）的家族。

更確切地說，家族再生產與學業(yè)再生產是韋伯意義上的理想類型，現(xiàn)實運行中兩者比重因時因地發(fā)生變化，但不存在前者讓位于后者的進化論式演進。布迪厄以經濟場域為例闡述兩者在經濟貴族生產過程中的角色。經濟場域空間的組織圍繞兩個群體之間的對立展開：與國家聯(lián)系緊密的大公司、大企業(yè)或大銀行總裁（“國家老板”）以及與國家聯(lián)系較少、規(guī)模較小的公司、企業(yè)或銀行總裁（“家族老板”）。國家老板一般不是出身于企業(yè)家家族，而是巴黎高級公務員或自由職業(yè)者家族，無論是學業(yè)還是職業(yè)生涯都打上“公立”標簽，如公立著名中學、精英大學、精英團體、國家公職部門等；家族老板出身商業(yè)資產階級或商業(yè)、手工業(yè)小資產階級新貴家族，學業(yè)和職業(yè)生涯都在私營部門，學業(yè)成績普通，家族企業(yè)居多。與家族老板相比，國家老板是“精英中的精英”，他們不僅擁有“權力型”精英大學的畢業(yè)文憑，曾在公職部門、部長辦公室等國家權力機關任職，而且還在“權力型”精英大學任教并擔任重要職務，在經濟場域和權力場域擁有大量社會資本。仔細考察這一人群不難發(fā)現(xiàn)，國家老板的職能不只限于實現(xiàn)企業(yè)發(fā)展和利潤增長，更重要的是利用“個人信用”，即家庭出身、學業(yè)、職業(yè)等衍生出的經濟、社會和文化資本給企業(yè)帶來各種現(xiàn)實和潛在資源。這些經濟場域的“貴族”很難明確定義，“個人信用”表面看來似乎只與特定個體相關，其稀有而無法效仿是“貴族”群體最重要的自然高貴特征，來源于出身家族所屬群體的資歷，即時間的積累和沉淀。真正的貴族排斥新貴，因為新貴從舉止到行為都提示著經濟資本原始積累無法避免的暴力印跡。經濟資本在時間洗禮下，逐漸轉化為低調、內斂、隱蔽的社會資本、文化資本和象征資本，贏得承認、合法化，原始積累時期赤裸裸的經濟爭奪慢慢轉化為繼承人的從容和超脫。［2］305-306

國家老板在經濟權力場域中的優(yōu)勢地位與場域結構的變化直接相關，主要體現(xiàn)為銀行資本與工業(yè)資本力量對比的變化，大銀行集團成功控制了多數工業(yè)領域，企業(yè)管理特別是金融和財務管理逐漸壓制技術部門。不同企業(yè)之間相互依存加深，個體企業(yè)比例下降，企業(yè)規(guī)模擴大。此外，企業(yè)與政府部門以及國外的關系持續(xù)加強。所有這些變化導致企業(yè)內部“權力型”精英大學畢業(yè)文憑升值，而巴黎綜合理工大學、巴黎礦業(yè)大學等工程師技術文憑貶值。“權力型”精英大學中最具代表性的國立行政學院和巴黎政治學院在招生、教學等方面充分契合經濟權力場域的結構演進，成為以國家老板為代表的“貴族”群體的搖籃。布迪厄認為，經濟權力場域的結構演進與整個權力場域的發(fā)展高度一致，盡管學業(yè)資本對于場域支配位置的獲取越來越重要，但真正發(fā)揮關鍵作用的是這些“繼承人”的“貴族”出身，巴黎大資產階級、銀行家、高級公務員、自由職業(yè)者等貴族家族壟斷了所有經濟和政治權力位置，權力再生產過程是家族和學業(yè)再生產兩種模式的并存。［2］336-338

在布迪厄看來，共和國以“賢能”取代世襲，借助教育體系建構的學業(yè)貴族從本質上與舊制度時代基于血緣的貴族沒有差別。教育體系通過學業(yè)分層、封圣以及其他建制儀式，構建與普通大眾分離的精英團體。這些團體與家族繼承形成疊加效應，以精英大學文憑為中介與國家建立聯(lián)系，獲得國家權威控制的權力領域支配位置。學業(yè)文憑如同舊制度時代的貴族頭銜，不僅是“特權”的象征，而且是權力再生產的基礎。具體而言，學業(yè)文憑依靠“國家魔法”發(fā)揮效用。教育機構受國家委托，被賦予象征信用，頒發(fā)文憑是一種認證行為，證明所有者享有特權。特權具有社會超驗性，即所有人承認和保障的客觀性和普遍性。教育機構是國家合法實施象征暴力的機構，通過上述各類封圣行為，以表面看來公正、無私的方式對每個行動者進行學業(yè)評判，推行一種所有人必須認可的判斷標準。這些學業(yè)貴族因為與國家有密切聯(lián)系，可以被稱為“國家貴族”或穿袍貴族（區(qū)別于舊制度時代基于血緣的佩劍貴族）。［2］374-375

國家貴族與保障其特權的學業(yè)文憑源于兩個相互聯(lián)系且補充的制度發(fā)明：國家與精英團體的建構以及平行發(fā)展的新型教育機構，如現(xiàn)代中學、精英大學等。國家貴族代表一種全新的權力體系——官僚權力。如同佩劍貴族和教會，國家貴族同樣是世襲性質的權力團體，團體成員資格來源于承擔再生產功能的教育機構頒發(fā)的精英大學文憑。隨著時間的推移，教育戰(zhàn)略在國家貴族再生產戰(zhàn)略中占據越來越重要的地位。與佩劍貴族不同，穿袍貴族是為國家或公眾服務，而不僅僅是國王。公共服務是一種普適、無私的活動，是主動選擇并承擔使命和職責，需要具備特殊稟賦并系統(tǒng)學習相關技能。［2］378-380任何權力都是作為象征權力發(fā)揮作用，合法化是象征權力的基礎。國家貴族占據權力領域統(tǒng)治地位必須獲得承認，合法化的路徑越長越復雜，權力再生產模式就越隱秘，權力的象征有效性就越高。如前文所述，教育體系是由不同行動者和機構組成的網絡，在客觀結構與行動者內化結構一致性作用下，表面看來雜亂無章、無數行動者和機構的“自由”選擇，實質上保證了社會空間權力等級體系以隱蔽、匿名方式進行再生產。由于教育體系庇護下的權力合法化路徑極其特殊，國家貴族組成的統(tǒng)治階層的再生產能夠歷經各種制度變革和政治危機而安然無恙。［2］383-387簡言之，盡管1789年大革命廢除貴族特權以及世襲體制，取代絕對王權的共和國借助教育體制實現(xiàn)了事實上的權貴階層世襲再生產。

三、主要特色及其評價

《國家貴族：精英大學與團體精神》通過深入分析法國基礎教育與高等教育體系的運行以及經濟、政治權力的再生產機制，揭示共和國廢除基于血緣的貴族特權和世襲體制之后，如何借助教育體制構建“國家貴族”，以學業(yè)文憑和象征資本為中介，保證權力支配階層的世襲傳承。權力再生產機制運行的關鍵在于行動者的慣習——心智結構與所在場域客觀結構，以及教育場域與權力場域客觀結構之間的一致性。心智結構與場域結構的統(tǒng)一不僅有助于行動者將自身繼承的資本按照場域要求進行轉化，而且能夠最大程度上維系權力再生產客觀、公正的表象。教育體制的參與以及學業(yè)文憑的象征資本化，不但讓權力再生產路徑更加隱秘和理性化，而且保證權力支配階層能夠游刃有余地面對場域結構的變形，巴黎政治學院、國立行政學院等“權力型”大學以及巴黎高商等經管類學校的創(chuàng)建就是權力場域結構演進的結果。

《國家貴族：精英大學與團體精神》是布迪厄在教育社會學領域研究的巔峰之作，1991年法國教育研究領域權威期刊——《法國教育學刊》刊發(fā)書評指出，布迪厄的這部著作為理解法國精英大學以及法國社會的精英培養(yǎng)和再生產機制提供了前所未有的研究成果。這一研究雖然在學術旨趣上與《區(qū)隔》《繼承人》一脈相承，但在研究視野、理論深度和數據翔實方面達到全新的高度。作者描繪的國家“貴族”生產機制橫跨教育體制和權力場域，不同群體、階層、領域的跳轉因為由慣習、資本、場域構成的理論框架的一致性和歷時、共時實證數據的連貫性而形成一個邏輯嚴密的論證體系。布迪厄的研究是對法國社會學的一個重大貢獻。［5］

布迪厄在英美世界最主要的合作者——華康德在《國家貴族：精英大學與團體精神》英文版序言中對這部著作的評價提供了一個法國以外讀者的視角。華康德指出，這本著作在布迪厄諸多成果中無疑是最出色的一部，但也最可能引發(fā)爭議，法國以外的很多讀者會感到困惑和不解。這部著作凸顯兩點“自相矛盾”：首先，研究對象和經驗材料完全以法國為中心，但分析框架和作品影響明顯具有普遍意義；其次，百分百的實證數據驅動與強勢、一貫的理論解釋并駕齊驅，兩者的奇妙融合使得這部著作在世紀之交圍繞“權力、文化和理性”的討論中鶴立雞群。更確切地說，這是一部凸顯布迪厄研究風格的作品，其中闡述的社會支配機制的生成和維系植根于1968年5月學生運動后的法國社會及其階級、文化和教育體制，但正如馬塞爾·莫斯所述，出色的民族志研究能夠通過看似無關緊要的細節(jié)揭示具有普遍意義的核心原則，布迪厄基于法國社會的研究同樣呈現(xiàn)出在其他國家和時代可能發(fā)揮作用的原則性機制。［2］ix

國內學界主要從高等教育公平的視角評述《國家貴族：精英大學與團體精神》，闡述布迪厄如何通過實證調查數據，以慣習、資本和場域為核心概念，揭示貌似公平的高等教育體制和教育行動如何在實際運行中掩蓋了教育的不平等。［6］更多學者傾向于從文化再生產和社會再生產的角度，綜合布迪厄諸多研究成果，梳理布迪厄教育社會學研究的核心觀點，并對法國當代教育制度進行批判。［7，8，9］

筆者認為，布迪厄這部著作的貢獻可以從理論和實踐兩個視角來概括。學術層面，《國家貴族：精英大學與團體精神》充分體現(xiàn)了結構——建構主義理論范式的解釋力，為社會研究如何在行動者與社會結構以及微觀與宏觀之間建立關聯(lián)提供了思路。然而，正如布迪厄本人承認，結構——建構主義在實際操作中更接近結構主義，即研究重點在于探討結構的再生產，而不是結構的發(fā)展變化。［10］更確切地說，結構——建構主義理論上應該包含“結構”與“建構”兩個故事，但包括布迪厄的《國家貴族》在內的諸多研究主要講了“結構”故事。這也是同時期歐美社會學家探討的主要議題。社會學如何從理論和實證層面講好“建構”故事是學科未來發(fā)展的方向。布迪厄的貢獻在于指明了可能的突破方向，即行動者心智結構與場域客觀結構的關聯(lián)機制。

實踐層面，布迪厄的研究揭示了教育公平背后可能隱藏的圖景，盡管法國教育體制具有一定的特殊性，但該研究的問題意識具有普遍意義。近年來我國關于教育公平的討論，特別是類似“寒門難出貴子”以及地區(qū)、城鄉(xiāng)教育差距等問題，反映的正是教育社會上升功能可能面臨的挑戰(zhàn)。國內學界也開始借鑒布迪厄《國家貴族：精英大學與團體精神》的思路，闡述中西部民族地區(qū)學校教育中的文化再生產和教育公平問題。［11，12］在奉行“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中國，教育承載著千千萬萬家庭追求美好生活的希望。在全力推行新發(fā)展觀和共同富裕的大背景下，教育公平問題的探討具有重大現(xiàn)實意義。布迪厄的理論視角和研究思路為探索教育公平、思考教育改革提供了新思路。行動者心智結構與社會結構的關聯(lián)引導我們關注那些表面看來理性、公正的制度設計在運行實踐中可能產生的未預后果，特別是出身家庭以及社會分化可能對學業(yè)表現(xiàn)和職業(yè)發(fā)展產生的影響。在更普遍層面，布迪厄很大程度上呼應了涂爾干近一個世紀前提出的觀點：教育只是反映社會的圖景，而不能創(chuàng)造社會，教育以縮微方式仿制和再生產社會。［13］換言之，教育改革的根本是社會進步。

［注 釋］

①布迪厄著作的中譯本由商務印書館2018年出版，書名譯為《國家精英：名牌大學與群體精神》。聯(lián)系布迪厄著作具體內容筆者認為，法文原著書名La noblesse d’Etat.Grandes écoles et esprit de corps，譯為《國家貴族：精英大學與團體精神》更恰當。首先，布迪厄在書中多次將國家貴族與舊制度時代的傳統(tǒng)貴族相提并論，而且法文中“精英”與“貴族”是兩個詞，noblesse是“貴族”的統(tǒng)稱，“精英”是élite。其次，法文grandes écoles是與一般意義上的大學univer?sités相對，一般意義上的大學只需通過中學畢業(yè)會考就可以注冊，而精英大學則需要經過預科班和入學考試兩輪遴選，翻譯成“精英大學”與布迪厄的闡述更相稱。最后，corps是法國社會特有，同樣與舊制度時代密切相關，鑒于布迪厄在論述中強調corps的運行與家族相似，成員之間的團結互助類似家人，筆者認為翻譯成“團體”更適宜。本書的翻譯難度非常大，不僅需要充分掌握布迪厄的理論體系和學術書寫特點，而且必須對法國教育體制、官僚制度以及精英文化有比較深入的了解。有鑒于此，筆者建議讀者閱讀時參考由布迪厄在英美學界的主要合作者華康德審校的英文譯本，即“Pierre Bourdieu，translated by Lauret?ta C.Clough.The State Nobility.Elite Schools in the Field of Power.Cambridge ：Polity Press，1996.”。當然，如果讀者能夠閱讀法文原著則最理想，法文原著“Pierre Bourdieu.La noblesse d’Etat.Grandes écoles et esprit de corps.Paris ：Les Editions de Minuit，1989.”

②經濟場域中，一端是“技術官僚型”總裁，獲得現(xiàn)有位置主要依靠學業(yè)資本和繼承的文化資本，另一端是“家族型”總裁，獲得現(xiàn)有位置主要依靠經濟資本繼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