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媛媛
(西南大學文學院,重慶北碚 400715)
孟浩然聞名于世,其中有兩個原因較為突出:一是他生長于政治較為清明、機遇相對較多的盛唐時期卻終身布衣;二是作為盛唐時期的田園山水詩人,其詩中清逸、平淡、自然的風格為盛唐田園山水詩歌注入了新鮮血液。對于唐代以做官為最終歸宿的士人來說,終身布衣好比是一張空留工作經(jīng)歷的履歷表。孟浩然從他少年刻苦讀書、歸隱鹿門山時起,就明確了自己“書劍為志”的目標,把仕途作為歸宿,踏上這條充滿辛酸與坎坷的道路,這是其人生階段的開始,同時也是通向歸宿的征途。當他發(fā)現(xiàn),苦讀十年后只是空有才華而志不能得,一切的不順難以消解,只能而走上歸隱之途。本文將從孟浩然詩作中展現(xiàn)出的對歸途的抉擇與心靈的棲息,探索其詩中“歸”與“泊”的性質(zhì)及其具有的意義。
士人們在感受到生的局促與時光易逝時便容易執(zhí)著于對個人不朽的追求,以此來消解面對如“白駒過隙”般的人生的感傷與無可奈何?;蚴菂⒓訃倚再|(zhì)的選拔考試,或是通過更加快捷便利的干謁途徑,希望仕途榮華,如此來拓寬自己生命的寬度,將理論上面對時光飛逝的無可奈何變?yōu)閷嵺`上的“可奈何”。這就取決于一個人對于歸途的選擇,而對孟浩然來說,這是一種抉擇。
孟浩然早年在故鄉(xiāng)附近隱居,希望通過苦心讀書、修身養(yǎng)性,有朝一日能在朝為官。且看他作于三十歲的《書懷貽京邑同好》:
維先自鄒魯,家世重儒風。詩禮襲遺訓,趨庭沾末躬。晝夜常自強,詞翰頗亦工。三十既成立,嗟吁命不通。慈親向羸老,喜懼在深衷。甘脆朝不足,簞瓢夕屢空。執(zhí)鞭慕夫子,捧檄懷毛公。感激遂彈冠,安能守固窮。當途訴知己,投刺匪求蒙。秦楚邈離異,翻飛何日同[1]51。
他以孟子后人自稱,其家庭是頗重儒風的,這也印證了他努力仕進的思想和行動。他慨嘆自己在三十而立之時仍未謀求到官職從而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理想。他也在詩中表露過與陶淵明一樣因不想再“守固窮”所以出而做官的思想,但陶淵明在一次次出仕與歸田的反復中逐漸實現(xiàn)了自我認識的深化,認清了自身質(zhì)性本在自然,故而最后退而歸隱,歸隱得決絕而無悔。孟浩然卻認為“圣主賢為寶,君何隱遁棲”[1]207,他骨子里有儒家思想中在政治清明時期應該出來做官的意識和信奉,他質(zhì)性向往仕進,所以最后的漫游與歸隱并非情愿而干脆。
作為盛唐時期山水田園詩派的開創(chuàng)者,孟浩然的田園詩作是不多的,但也可大致分為兩種類型:一是以田家人自居,表達怡然自樂之作;二是身在田園,心卻早已踏上仕途的田園之作,如他三十歲創(chuàng)作的《田園作》:
弊廬隔塵喧,惟先養(yǎng)恬素。卜鄰近三徑,植果盈千樹?;浻嗳瓮七w,三十猶未遇。書劍時將晚,丘園日已暮。晨興自多懷,晝坐常寡悟。沖天羨鴻鵠,爭食羞雞鶩。望斷金馬門,勞歌采樵路。鄉(xiāng)曲無知己,朝端乏親故。誰能為揚雄,一薦《甘泉賦》[1]120。
首兩聯(lián)直言雖身在弊廬,卻恰好能阻隔外界的喧嘩與浮躁,獨得一片安寧。作者身在田園,心卻在仕途,他感慨自己飽讀詩書卻無用武之地,只能徒羨那高飛遠去的鴻鵠。望向京城所在之地,卻被采樵之路阻斷,一切都只是空想。最終,只怪自己沒有顯赫家世,未遇知音鑒賞。
科舉考試的失敗讓孟浩然不得不轉而踏上漫游隱居的歸途。他有時語氣平緩地道出“躍馬非吾事,狎鷗真我心”[1]180,有時又故作什么事都未發(fā)生,灑脫說出“滄洲趣不遠,何必問蓬萊”[1]218,“何必東南守,空傳沈隱侯”[1]287。他似乎從一開始就選擇好把“隱”作為自己的歸宿,一生都走在歸隱的路上。他也在生活中尋求一些閑適,如“余亦將琴史,棲遲共取閑”[1]294,“抱琴來取醉,垂釣坐乘閑”[1]291。一切風平浪靜,恬靜美好,頗有李白“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2]1250的逍遙之境。
孟浩然似乎已經(jīng)在“隱”的歸途中越行越遠了,直到他身處佛寺間,面臨幽靜之所,對于佛家真理的感知和領悟更進一層。不知當他寫出“當讀遠公傳,永懷塵外機”[1]107,“愿承功德水,從此濯塵機”[1]164這樣的詩句時,是否還記得他曾在塵囂之外的田園發(fā)出過“沖天羨鴻鵠”[1]120的進取之聲。孟子曰“知人論世”,可今人終究無法回到孟浩然的時代,來到這位詩人身邊一問究竟;我們也無法成為孟浩然,去判定走上歸隱后那看似閑適自足的背后是否還有其它情感,他是否能成為像他所崇敬的龐德公那樣的真正隱士?
體會孟浩然的詩中真意,便不難發(fā)現(xiàn)他一直在做著艱難的抉擇。選擇是主動或從容的,而抉擇卻可能包涵著急迫與無奈,是必須要做的選擇,有時甚至是痛苦的?!肚刂懈星锛倪h上人》一詩中說:“一丘常欲臥,三徑苦無資。北土非吾愿,東林懷我?guī)煛|S金然桂盡,壯志逐年衰。日夕涼風至,聞蟬但益悲?!盵1]300李景白先生考證此詩作于開元十七年秋應舉時期,大概是孟浩然應舉失敗后所作。受到打擊的孟浩然欲從此就長期歸隱山林了,這樣的態(tài)度看似灑脫,可下聯(lián)一句因“苦無資”而無法長期歸隱的窘境道出現(xiàn)實的無情。科舉失敗的痛苦是難以一時消解的,可詩人卻說出“北土非吾愿,東林懷我?guī)煛钡倪`心之語。這是他對自己的慰藉,但也可見他面對科舉、面對仕進之路時的無助與絕望。他在四十不惑的年紀參加這次科舉選拔,落第的現(xiàn)實對一個“三代人都在詩禮中討生活”[3]81的士人來說是何其殘忍。
孟浩然在仕進與歸隱之間一直做著選擇,似乎有時決定放下了,在宴會盛興歡樂之時生發(fā)“寧知書劍者,歲月獨蹉跎”[1]169的慨嘆,有時又發(fā)出“館是招賢閉”[1]274“誰知文舉才”[1]274一樣的牢騷。他真情吐露自己是“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1]242,“欲徇五斗祿,其如七不堪”[1]289,故而拂衣而去,高枕南山之南。當我們以為這就是孟浩然的最終歸宿了,可他又直言不諱地喊出“未能忘魏闕,空此滯秦稽”[1]207。他并未做出最終的選擇。
如果說以上詩句中雖未直言選擇的艱難與徘徊不定,而詩人心中的糾結與困擾可被感知,那么《南歸阻雪》中“十上恥還家,裴回守歸路”[1]76一句便是詩人親口道出他在歸途選擇上的猶豫與徘徊。王輝斌先生認為,詩人此時的徘徊不定是考試落第后有意上書,可對上書的結果沒有十足把握,但不上書又等于失去一次謀功名的機會,故而躊躇再三[3]121。不論孟浩然因什么而徘徊,他在人生這一個重要階段感到迷惘與躊躇是可以確定的,他在直言的同時也是想要找到一處棲息之地,停泊下來,安放自己的心靈。
孟浩然雖在仕途上是不順的,但他仕進的野心有時也能稍微平靜和平常一些,他終究是要停下來的,這其中包括仕進途中的停泊與科考落第后的停泊。他把自己一顆時而徘徊不定的心停泊在故園與田園,安放在山水萬物間,安放在與隱士的共鳴中。
人在離開家鄉(xiāng)后便會生發(fā)一種故鄉(xiāng)情結,這種情愈演愈濃就成為一種憂慮,這個結越系越緊則變成一種愁緒。古往今來,多少羈旅游子為此淚沾衣裳,渴望回到家鄉(xiāng)。孟浩然一生漫游在外的時間不算短,當他旅居他鄉(xiāng)時,驛動的心渴望能在故鄉(xiāng)停泊。他在《初年樂城館中臥疾懷歸作》中寫道:
異縣天隅僻,孤帆海畔過。往來鄉(xiāng)信斷,留滯客情多。臘月聞雷震,東風感歲和。蟄蟲驚戶穴,巢鵲眄庭柯。徒對芳尊酒,其如伏枕何。歸嶼理舟楫,江海正無波[1]219。
他身處異縣,故鄉(xiāng)音信全無,臥病在床時,對故鄉(xiāng)的相思與掛念更深一層。即使氣溫已經(jīng)逐漸變暖,身居他鄉(xiāng)的詩人的心卻不曾感到溫暖。不管在外漫游多少時日,經(jīng)歷哪些風雨,回歸故園就是一種安放,一種對憂慮和愁緒的消解。詩中可以感受到,詩人心中想著“歸去罷”,功名利祿此時都可忘卻身后,江上風平浪靜,孤帆備好,即刻出發(fā),從此不再漂泊,就將心安放在故鄉(xiāng)。
孟浩然身處異鄉(xiāng)時,思鄉(xiāng)之情生發(fā),而當他真正身處家鄉(xiāng)田園時,是自在、自足又自適的,此時的他就是一個名副其實的田園主。他在田園中觀察到了少婦摘取早梅的和諧之景:“少婦爭攀折,將歸插鏡臺。猶言看不足,更欲剪刀裁?!盵1]130有時進入樹木重疊的深山采樵,這在農(nóng)人看來是有些危險(“橋崩臥槎擁,路險垂藤接”)又耗費體力的活兒,卻被孟浩然做出了詩意來:“日落伴將稀,山風拂薜衣。長歌負輕策,平野望煙歸?!盵1]129歸鄉(xiāng)是心靈的安放,愁緒的消解,也是前行的希望??v然山外之山更加巍峨或秀美,天外之天更加風調(diào)和雨順,對闖蕩在外的游子來說,沒有任何一個地方比故鄉(xiāng)更能讓人心安。
聞一多先生曾在《唐詩雜論》中寫道:“真孟浩然不是將詩緊緊的筑在一聯(lián)或一句里,而是將它沖淡了,平均地分散在全篇中,甚至淡到讓你疑心到底有沒有詩。”[4]31所以,“淡到看不見詩了,才是真正孟浩然的詩”[4]31,要論孟浩然詩中之“淡”,山水詩一類是體現(xiàn)得頗為明顯的。如果說故園與田園是孟浩然的棲息之所,那么山水就是除了故鄉(xiāng)之外能與之為伴且能常伴左右的存在,他將自己一顆純粹的心安放在山水萬物間,與山水為友,與萬物同樂。
在這山水萬物中,“月”在詩人的生活里扮演著重要的角色。李白筆下有“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2]310,從此與月結下不解之緣。他筆下的“月”是可愛的、似通人性的?!霸隆笔翘装?,亦是浩然友。孟浩然筆下的“月”是“求之不可得,沿月棹歌還”[1]110,有月相伴便不覺孤寂。李白“舉杯邀明月,對飲成三人”[2]1237,孟浩然便是“莫愁歸路暝,招月伴人還”[1]286。孟浩然筆下的“月”是溫柔的,善解人意的,與人親近的,譬如“清猿不可聽,沿月下湘流”[1]35,“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1]422,就連月光都是明朗而非清冷的——“鹿門月照開煙樹”[1]141。這一切都來自孟浩然本人對“月”、對自然萬物的一種善意,這種善意源于他一顆純凈而求靜的心。
孟浩然在與“月”相處的過程中找到了歸屬感,在其他山水景物中亦能自得其趣?!吧剿^形勝,襄陽美會稽”[1]127,這是浩然對家鄉(xiāng)山水景物的自信與喜愛,他的心靈也得以在這“襄陽好風日”中??俊K麜r而在“巖扉松徑長寂寥,惟有幽人自來去”[1]141的幽靜之境中棲居,時而在“暝帆何處宿,遙指落星灣”[1]203的情境下逍遙自適。他筆下的畫面有時是“雪余春未暖,嵐解晝初陽”[1]205般的明朗,有時又是“水落魚梁淺,天寒夢澤深”[1]231一樣的幽遠。
后人多用“清逸”“清幽”“清淡”來形容孟浩然山水詩的風格,似乎他是把自己的心靈停泊在清而淡或清而幽的山水中了,但其筆下的山水亦有壯逸風采的,例如“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氣蒸云夢澤,波動岳陽城”[1]233。劉辰翁評其為“起得渾渾稱題,而氣概橫絕,樸不可易”[1]235,胡應麟在《詩藪》中亦稱此詩首聯(lián)為“浩然壯語也”[1]237。如此看來,孟浩然既能在山清水秀間安放好自己的心靈,與月為友,與清麗之景為友,亦能在壯逸之景中生發(fā)豪宕之意。山水與他相伴,給他故鄉(xiāng)般的溫暖,他也將自己的心懷寄予在這山水間了。
人類最原始的信仰有兩種,一是天地信仰,二是祖先信仰。孟浩然信奉儒家,但也喜愛隱士,喜愛隱士所居之處的幽靜。他有時會把心放在這種喜愛中,放在與隱士的共鳴中,渴求將心靈停泊于此。
陶淵明的心里有一片桃花源,雖然這桃花源只是靜謐、安寧、閑雅生活的一種象征,它是后人不可遇也不可求的,但或許桃花源就是陶淵明的信仰,他寫出了《桃花源詩》和《桃花源記》,達到的是一種內(nèi)外皆無負擔的境界。此后,桃花源甚至成為一種符號,而陶淵明本人也成為了許多人的信仰,這其中不乏孟浩然。他曾于詩中直接表露出對陶淵明的喜愛,如“我愛陶家趣,園林無俗情”[1]391,“嘗讀高士傳,最嘉陶征君”[1]102。他也在詩作中多次使用陶淵明《桃花源記》的典故,例如“武陵川路狹,前棹入花林”[1]250,“雞鳴何處問,人物是秦余”[1]336,“再來迷所處,花下問漁舟”[1]246,“誤入花源里,初憐竹徑深”[1]266。對桃花源典故的多次引用代表著孟浩然對桃源生活的認可與欣賞,也可看出孟浩然對陶淵明及其所代表的隱逸生活、高潔人格的向往。但隨著應試落第,孟浩然對陶淵明的敬仰之情發(fā)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在未去應試的前期,他往往把自己比作陶淵明,純粹地表達出對陶淵明的親密感情以及在陶淵明式的世界中生活的怡然之情,但應試落榜后,為擺脫求仕不能的苦惱,他憧憬陶淵明的世界。但此世界不再是前期那樣把自己比作陶淵明般親密的世界”[5]。對此,我們是能夠理解詩人前后這種細微轉變的,他試圖將自己的心靈在與隱士的共鳴中安頓好,但現(xiàn)實總是不盡如人意,落榜或是他意料之外的事,前期純粹的信仰不得不受到一定的打擊和考驗,四十多歲的他必須要為自己的下一步做好打算,可無論他選擇哪條路作為自己的歸途,對陶淵明的崇敬應是出于真心。
孟浩然生性應是喜靜的,否則在他四十歲左右科舉考試之前的漫游讀書時期不會寫作數(shù)量不小的描寫佛寺清幽之境、表達對僧人崇敬之情的作品?!皶∮臈?,將尋靜者論”[1]131是對上人尚靜的尊崇,“苔澗春泉滿,蘿軒夜月閑。能令許玄度,吟臥不知還”[1]271是對隱居之幽靜環(huán)境的向往,想要在這閑適之境中尋求一方凈土。孟浩然的喜靜、求靜與他對仕途的追求并不矛盾,包括在他青年時期?!扒嗄陼r期孟浩然幽棲鹿門山的原因,一是對先賢龐德公的追慕與向往,二是對僧人生活環(huán)境與‘無生’佛理的雅好”,“但這并不妨礙他對‘章句’‘辭賦’的苦讀,因鹿門山的山寺鐘鳴之靜謐與清幽,是更有助于讀書常閉門,晝夜常自強的。”[3]87此外,在孟浩然詩作中還有一位“鹿門月照開煙樹,忽到龐公棲隱處”[1]240的龐德公值得我們注意。就如許多人心中有一片桃花源,孟浩然的心里有一位龐德公,他隱居鹿門山之后無人能尋其蹤跡,而幾百年后的孟浩然來到了龐德公的棲隱之地,期望就著這位隱士的蹤跡與其求得共鳴,在共鳴中釋然,在共鳴中安放心靈。
孟浩然試圖在故園中、在山水中、在與隱士的共鳴中使心得以???,然而他的這種愿望只能是進行時。在他游歷與抉擇的過程中,是以一個儒士的身份在不斷與自己談判,說服每一次的猶豫不決。這背后展現(xiàn)出的不僅是孟浩然本身的選擇,還代表著政治清明的盛唐時期儒士群體的一種抉擇,而他漫游山水間的花草萬物也有著超越萬物本身之外的意義。
對于孟浩然“歸”與“泊”性質(zhì)的探索,首先不應忽視他作為一個儒士的身份。他會為“而立”的年紀卻“書劍俱未成”而著急,也會在應試遭受挫折后言說自己本就未有此意;他試圖把自己的心安頓好,卻又在宴席歡愉之際突然生發(fā)歲月蹉跎之感。有學者將孟浩然歸入“一心歸隱”的詩人群體,認為隱逸思想本就占其思想中的主要部分。但筆者認為,盡管詩人在科舉應試前經(jīng)歷了漫長歲月,但他親口道出的“家世重儒風”是不可低估的。他如此晚的時間才主動求仕,“很可能是因為他此前期待不通過科舉考試,而依靠才能與聲望,直接被推薦進入權利中心”[5]。李白曾在詩中稱“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云”[2]547。王輝斌先生認為,“風流”二字或是指孟浩然此前以“布衣被招”。李白本人便是盛唐時期不屑于通過科舉考試而直接以干謁步入仕途的不羈士人。他本人就帶有“飄然思不群”的氣質(zhì),聽聞孟浩然以布衣被招,欣賞之情油然而生,這不就是李白自己想要追隨的路嗎?所以,李白盛贊的或許是另一個具有瀟灑飄逸之風的他自己;又或者不管孟浩然本身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但在李白心中就是如此,是李白眼中的孟浩然。
追求仕進的孟浩然和大多數(shù)讀書求仕人一樣,年少之時都懷著不可小覷的鴻鵠之志,畢竟士人的入仕“不僅僅關乎著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而且浸透著濃厚的實用生存意識,即做官、功業(yè)、生計三位一體”[6]。然而遭遇一次挫折甚至屢次失敗之后,以往思想中的隱逸“火苗”則被點燃,或許不是真正潛心信仰,但多少能從中得到些許慰藉。正如林語堂先生在《中國人》一書中總結的那樣:“所有的中國人在成功時都是儒家,失敗時則是道家?!盵7]67道家是浪漫的,它甚至有時還是消極的,但它存在并且需要存在?!斑@是一種與孔子的實證主義相抗衡的哲學,用來彌補儒家社會的不足,起一種安全閥的作用。”[7]67孟浩然的“歸”與“泊”也是所有渴望仕進的讀書人的“歸”與“泊”,這是其中的普遍意義。
但孟浩然又不只是一個普通的讀書求仕之人,他的選擇代表的是一個純粹儒士對“歸”與“泊”的抉擇。王維半官半隱,受其母親信佛的影響,他思想中也有著占不小比重的佛家思想成分,當他身在官位之時心中想的卻是他苦心追尋的“終南別業(yè)”,他徘徊出入于仕與隱之間,比孟浩然自適太多;李白的思想更為駁雜,起而為官時,“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2]870,被賜金放還后,亦能“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2]1007,更能高呼“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2]227。可孟浩然不能,他也難以做到,他一生都沒有徹底舍棄過仕宦,只是在仕途失意之時暫時否定和努力遺忘仕宦而已。如此,孟浩然的歸途與停泊在這個意義上也就具有了特殊性與純粹性。
孟浩然的抉擇代表的是盛唐時期一個家世頗重儒風的儒士的抉擇,杜甫一生的追求展現(xiàn)的是一位儒士的堅持與深情,而孟浩然展現(xiàn)的是一個行走的儒士在仕與隱之間、歸途的選擇間、停泊的港灣間不斷談判與抉擇的一生,其“歸”與“泊”中隱含的仕隱情結“既體現(xiàn)了盛唐早期知識分子的典型心態(tài),又具有詩人自己的人格個性”[8]146,讓后來的人得以更好地理解孟浩然抉擇的艱難以及其“歸”與“泊”在盛唐時期儒士群體中所具有的純粹與獨特。
關于孟浩然詩歌中蘊含的仕隱情結,其山水田園詩的藝術特色以及與王維同類詩的對比,是多年來孟浩然研究中被關注最多的話題。陳鐵民先生在其《王維新論》一書中提出了“王維山水詩的思想價值”這一命題,跳出之前對王維山水詩的“就禪論禪”,而是關注其中的現(xiàn)實意義。他指出王維的山水詩中刻畫的幽靜之境也是大自然美的反映,是對人們具有較大吸引力的。“當人們在緊張的勞動之余,或在生活、工作中遭遇挫折,內(nèi)心感到矛盾、痛苦之際,或長期生活于大都市,對其嘈雜感到厭倦的時候,能有機會領略一下大自然的幽靜之美,豈不也是一件快事?”[9]189作為與王維同時期的山水田園代表詩人,孟浩然“歸”與“泊”過程中所經(jīng)歷的山水以及山水中的清淡、清逸、清幽亦具有其現(xiàn)實意義。
王維的山水詩作中更多展現(xiàn)出一種閑情逸致。這種閑情逸致對于現(xiàn)代人來說需要有一個度的把握,在工作繁忙之余能夠忙里偷閑,欣賞自然風景,培養(yǎng)閑情逸致,確是令人愉悅的事;可在本該努力進取、實現(xiàn)人生價值的年紀,用閑情逸致作為不努力的借口,便是轉向消極一方了。而孟浩然在不斷抉擇的途中,在觀山賞月的途中,在停泊心靈的途中,將他眼中的大自然,將他眼中的峴山、鹿門山、襄陽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使讀者發(fā)現(xiàn)了自然的美好,卸下了生活的重負,開始與自然變得親近?!霸谕ㄏ颉疅o我’的道路上,他沒有陶淵明,甚至也沒有王維走得遠,但在逃遁道路上的落后未嘗不是一件幸運的事?!盵5]正因為孟浩然在隱遁的途中沒有走得太遠,我們得以看到哪怕是在政治機遇相對較多、國力強盛的時代仍然有像孟浩然一樣想走仕途卻不能施展的士人,他只是千萬中的一個。我們也得以通過孟浩然一雙純粹的眼、一顆純凈的心,看到大自然安然自適的一面,這是孟浩然筆下大自然的清淡、清逸、純粹和美好。詩人得到了大自然的撫慰與饋贈,用紙和筆寫下他眼中與心中的襄陽、峴山以及萬千山水,再將這一切贈予給了讀者。閱讀他筆下的山水,或是在自己的歷行中與其相比相契,勾起記憶中的美好畫面;或是激起讀者想要動身前往,一探究竟,印證其詩中話語的欲望,這一切都要感謝真摯淳樸的孟浩然。詩人張祜在《題孟浩然宅》中寫道:“孟簡雖持節(jié),襄陽屬浩然?!盵10]256襄陽是浩然的襄陽,他在襄陽、在自然間感受到了一份親近與親密。我們在感受孟浩然“歸”與“泊”的途中與自然的親密關系時,也與自然、與孟浩然變得更加親密。這便是孟浩然的“歸”與“泊”具有的現(xiàn)實意義。
孟浩然雖不一定有李白所形容的“紅顏棄軒冕”似的灑脫,但他定有“屢迷青嶂合,時愛綠蘿間”[1]253的真實與清逸。他一生沒有什么得意的時刻,顧嗣業(yè)《寒廳詩話》記:“已蒼先生嘗誦孟襄陽詩‘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云:一生失意之詩,千古得意之句?!盵1]246但孟浩然留給我們的不僅是這一得意之句,還有其眼中的襄陽與山水以及在歸途與停泊中所注入的真情與深情,還有他所代表的盛唐士人群體的處境帶給我們的反思。他欣賞自然的視野和感受“使這些地域富于詩意和文化”,“使一些地方成了文學或文化史上富有意味的景象”[11]。孟浩然一生都在歸途,他有“詞賦頗亦工”、與二三子“共有鹡鸰心”的意氣風發(fā)時刻,也有身心疲憊,想要尋求一片山水、一方凈土或是直接回歸故園的時候,他的“歸”與“泊”不是簡單的選擇,其中抉擇的艱難是一個儒士與自己最真實而又殘忍的對話,是一個儒士對自己強制的說服?!皻w”與“泊”的過程對孟浩然來說是不簡單的經(jīng)歷和選擇,可這對于讀者來說卻是幸運的。我們從中看到了自然的美好,與自然得以更加親近,于孟浩然的理解得以更加深刻。這便是“歸”與“泊”對于孟浩然的意義,亦是孟浩然對于我們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