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珊
1.父母來美探親
潘紅的預產(chǎn)期還有三個星期,她幫父母把簽證材料填好,寄過去。很順利的,父母兩人就簽過了。電話里潘父說,現(xiàn)在簽證容易了,但是排隊的也不少。潘母也很興奮,一個勁兒地跟潘紅說給孩子準備了什么東西,衣服、被子等等。
潘紅連忙說,不用帶太多,這里什么都有,你倆一路上順利就行了。
潘父插嘴說,我給你帶山里紅。
冬天還能買到?潘紅很好奇。
那是,現(xiàn)在什么都能買到,不管冬天夏天。
說得潘紅嘴里口水直流。這些都是她小時候愛吃的。上次跟她媽提起,潘母便想方設法找了熟人幫忙帶了點兒。但是進關又給搜走了。水果之類的都不讓帶。潘母急得什么似的,這次拿到簽證才松了口氣,仿佛親自上陣便可以帶了似的。
潘紅心里笑,老一輩人就是迷信,潘母認為懷孕想吃的東西如果吃不到,眼睛就會起白點兒。她朝鏡子里望望,看不清眼睛里有沒有媽說的那種白點兒。
反正吃了就不會有了。潘母又在電話里說了一遍。
唉,潘紅在心底嘆口氣,中國父母就是對兒女太好了。那喬丹還總不服氣,說她愛抱怨不賢惠。那你要是對我跟我父母對我那樣好,看我還會抱怨嗎?;橐霾缓脤嵲谑且驗檎煞驔]有取代父母對女兒的愛。
當然,明麗會說,也可以反過來看,那是因為妻子沒有取代父母對兒子的愛。明麗這個摯友總能兼顧公平。
說不清到底是誰更需要保護。你看過去結(jié)婚,都是女的在哭哭啼啼,怕到了婆家受委屈。當然了,現(xiàn)在女性地位得到了提高,但是比起來還是女人更容易受虐待。身體上、精神上男性天生占優(yōu)勢這是不容置疑的。
潘紅一邊整理著衣服一邊想心事。這些小衣服真是有趣,那么小的。怪不得要說人類是最沒有完善的。因為其他動物有許多都是生出來就能走路,基本一出娘胎就能自立。但是人類不行,人類如果生出來就能自立,那么他們的腦袋就得堅硬如石頭了,生產(chǎn)就會非常艱難?;蛘哂煤嗬っ桌盏脑捳f,幸虧人身上的骨質(zhì)結(jié)構(gòu)已經(jīng)消失,否則想想人類甩著一根有骨頭的生殖器走來走去成何體統(tǒng)。
呵呵,亨利·米勒!潘紅在心里笑了一句,繼續(xù)想著心事。
其實就是現(xiàn)在這樣都有點兒難度了。那天她去產(chǎn)檢,醫(yī)生說了個什么詞。她也沒全聽明白?;貋砀鷨痰ふf,看他也似是而非。兩個人拿了字典來查,placenta?previa,前置胎盤。醫(yī)生說這種情況要剖宮產(chǎn)。早在前期懷孕的時候,一般就會發(fā)現(xiàn)這種情況,有的會在晚期慢慢消失。但是顯然潘紅現(xiàn)在還存在這種情況,所以她也就接受了醫(yī)生的安排。
喬丹說,那不正好,反正你怕疼,再說有的人想要剖宮產(chǎn)還要求爺爺告奶奶,你這誰也不用求。潘紅想想也是那么回事兒。再說她骨盆小,生凱文的時候還好,因為凱文很小,六磅多,就那樣也給她折騰得不行,老早就去了醫(yī)院,等了一天一夜。這回好,只要到時候去醫(yī)院就行了。預約兩個星期后,下周二父母就來了。一切安排妥當,她不免心中高興起來。手里擺弄著嬰兒的衣服,心里也享受著做母親的快樂。
一周后父母來了。潘紅去機場接二老。她站在機場接人的地方,心情有些激動。好幾年沒有回家了,也沒見到父母。旁邊柜子里擺著出售的鮮花,鮮艷美麗惹人眼目,她打開門投幣買了一束康乃馨。沒過多久,下了飛機的人熙熙攘攘地從通道里出來。潘紅遠遠地看到媽媽,穿著黑紅暗格相間的上衣,底下是同色的褲子。潘母也看到了女兒,快步奔過來。潘紅這才注意到,母親走路的姿勢跟以前大不一樣,兩腿之間像隔了一塊木板,兩條腿是并不攏的。她記憶里的還是母親年輕時的筆直雙腿,走路干勁十足的樣子。雖然她剛才奔向女兒的步子依然帶著原來的風采。
潘紅把鮮花遞給母親。
買這個干啥?潘母接過來,臉上透著喜悅。
潘父也走了過來。潘紅瞅著父親黑油油的頭發(fā),說,爸你染發(fā)了,哪里用得著。美國人才不管你頭發(fā)有多白。不管白發(fā)黑發(fā),有頭發(fā)就是厲害。
潘父嘿嘿笑著說,你媽也染了,她染剩的就給我染了。
一行人坐上車,往家里開。那時正是傍晚時分,華燈初上,高速上一輛一輛的車如流星,明亮靜謐。
真好。潘父說,這地上都是燈嗎?這么亮。
潘母說,不會是燈,那要壓過去還不碎了。
潘紅笑,說,那些是什么不知道,應該是一種物質(zhì),燈光照過去就會亮。
真好,潘父繼續(xù)稱贊道,這么亮堂,就跟白天一樣。你這車也好,又高又大。
潘紅說,這車是尼桑SUV,國內(nèi)叫什么?
運動休旅車。潘父說。
哈,這么好聽的名字。潘紅笑。
可不是,潘母接上話頭,現(xiàn)在國內(nèi)可厲害了,美國有的,國內(nèi)也很快就有了。你問你爸,咱們住的地方也不少人有車。
潘父說,停得到處都是,晚點兒回來就沒地方停車了。
潘紅詫異。父母住的那地方基本是樓房林立,樓下就是各家堆積雜物的地方。哪里還有停車的地方。
潘父說,關鍵是人多,怎么也是難。動不動就堵車。你看這路上就沒什么車。
潘紅說,那是因為在晚上,上下班的時候也會堵車。
一行人說說話就到了家。凱文早已經(jīng)睡下。喬丹還在計算機前,見丈人和丈母娘進來,迎了上來。寒暄幾句。
潘紅進屋,潘母才說,怎么不讓喬丹去接我們,你這么大肚子還去機場。
潘紅說,一樣的,我每天都去健身房,開車一點兒事兒沒有。再說凱文睡覺要有人陪著。
潘母聽著,也就沒再說什么??粗畠?,只道,一點兒沒胖呢,還瘦了,看臉就剩下一雙大眼睛。
潘紅說,媽,這就叫會長,懷孕太胖不好。生也不好生,嬰兒太胖也不好。
潘母打量著女兒的身材道,看這肚子還真是不像七個月的,八九個月的都有。不過兒子是這個樣子,要是女兒就會圓圓的像西瓜一樣。
潘紅覺得自己這個肚子像長長圓圓的西瓜。反正都是瓜,瓜熟蒂落就對了。
2.美國印象
潘父和潘母來了以后,輕車熟路,先就在前院后院打掃起來。
不知道潘父潘母用的什么辦法,還真給她帶進來幾個山里紅。潘父把吃完的山里紅籽也給撒到后院里。到時候你們就可以吃山里紅了,潘父撒著種子說。
潘母一邊掃地一邊說,看你家這么大的地方,一個人打掃也真夠嗆。干活兒的人少,禍禍的人多。就你這么一個干活兒的,還挺個大肚子。
潘紅就說,喬丹要上班,凱文還小。
你要教凱文學會整理收拾。潘母繼續(xù)道,不然一個人累死不說,教他學會干活兒,才有女人愿意嫁他。
潘父喜歡釣魚,住家附近前后左右沒幾天就給他摸熟了。前面兩條街往里拐就有個小湖,他摩拳擦掌準備去釣魚。潘母又開始嘮叨:看他大老遠的什么都能不帶,那些釣魚的家什不能不帶。讓你來幫帶孩子的,又不是來釣魚的。一句話里把潘父從第三人稱變成第二人稱。
潘父一邊悶頭整理一邊道,等我釣到大魚給你們吃。
我可不吃你的魚。潘母一邊搖頭一邊道,每次去釣魚都是這么說,打著我們的旗號,實際上只有他自己愛釣魚,跟別人一點兒關系沒有。
潘紅聽著他們唇槍舌劍來來往往,有點兒好笑,親切而又陌生。算起來從上大學后就沒跟父母住在一起過,這二十多年的時空里,人還真是有變化。她看到父親給母親數(shù)落的時候,心里會有一絲對父親的憐惜,一方面又矛盾。好像這世間總歸還是跟金錢的運作有一定的關系。比如潘母埋怨潘父多半是因為家里的勞務,這些家務事的打理,他不干的話,她就得多干。她不是個懶惰的人,但是,一個人的能力總是有限,再說也有干煩干累的時候,那樣就要埋怨他不領情,不知道心疼人。所以反對他釣魚的后面其實是反對他把家務都拋給了她。
那么是不是給他們找個保姆就好了呢?潘紅想,就算有無數(shù)的金錢支配,每個人都有一個用人,隨叫隨到,想要什么伸手就來,再不需要為家務勞累煩惱了,那不也還是有另一層的矛盾嗎?就是從普通人家的矛盾上升到中產(chǎn)人家的矛盾了。
所以又不只是錢的問題??梢钥隙ú蝗清X的問題。
周六,潘紅建議去餐館吃飯,也算是給父母接風。丈人丈母娘來的這一星期,喬丹也切身感受到了好處。晚飯不用他再操心,每天回來就有飯吃,還是三菜一湯的標準。家里也被整理得有條不紊,每天回來心情都舒暢了。凱文更是樂意,這會兒有人陪他玩了,或者說給他折騰。他不敢跟姥姥鬧,但是姥爺他不怕,一下要姥爺這樣,一下又爬到姥爺身上不下來。姥爺給他弄得沒辦法,但心里是歡喜的。
周末的接風宴選在貓魚店。這家店的招牌是魚,各種魚都有,但是主打貓魚,算是奧斯汀特色餐館。魚店的招牌在夜晚的燈光里明亮。一條彩燈魚鮮艷奪目,魚尾巴還在一閃一閃地動。潘父好奇,這是什么魚,看起來挺大呀。
就是國內(nèi)的鲇魚。潘紅說。
那這魚夠大,也漂亮,焦黃的一身,國內(nèi)常見的鲇魚都是黑的。潘父繼續(xù)道。
一行人坐下。侍者先端來一個木碗裝的Hush?puppy(油炸金黃玉米球)。
這又是什么?輪到潘母好奇了。
我知道,凱文高高舉起了手臂,這個叫“別叫了,狗狗”。
這是什么名字?潘父撿起來一個,說,叫這么奇怪的名字。
就是玉米面做的,再放油里炸過。潘紅說。
潘母問凱文,你怎么知道得這么清楚?
我們老師講的。凱文得意揚揚道,從前美國人炸這東西都是站在庭院里,常常惹得小狗在旁邊上躥下跳,主人就會一邊炸一邊扔給小狗一塊,嘴里說著“別叫了,小狗”,所以這東西的名字就成了“別叫了,狗狗”。
好,這名字容易記。潘父贊賞地對孫子說。
喬丹說,這就叫美國教育。百度都查不到的詞。你把這個詞組輸進搜索引擎里,只會告訴你表面的東西,還美其名曰“靈魂料理”,哪里那么復雜,其實就是我們小時候吃過的菜。所以不如直接翻譯成“小時候的那些菜”就對了。
一家人說說笑笑,十分開心。
菜上全了。各人面前的盤子里是一條煎魚配炒飯,還有黃色豆角和綠色芥藍花。潘父和喬丹要的是貓魚,潘紅和母親要的是羅非魚,凱文的盤子里是一串六只大蝦。南方風味的飯菜,每人還另配兩碟小菜。培根豆角、清煮玉米和墨西哥豆粥。
潘父吃了一口培根豆角,贊不絕口,很好吃,燉得很爛而且看不到油。
那可不是,用培根一起燉的。喬丹說,不健康。
凱文也吃了一口培根豆角,說,你每天早上吃六條煎培根呢,怎么沒說不健康。
什么每天早上,只有周六早上好不好。喬丹瞥了一眼兒子,卻在心里笑了。
餐廳里播著好聽的音樂,潘紅聽到一首很像從前她喜歡的ABBA樂隊唱的,但是又不像。喬丹聽了一下也沒聽出來。那聲音里的溫柔細致卻很特別,那一組音樂很有名,可惜想不起來。
是有個字母G的。潘紅說。BCBG嗎?老天爺,那不是賣衣服的嗎。她自言自語道。
GG,凱文插進來,Good?Game。打完游戲都要說的。
你就知道玩游戲。潘紅沖著凱文說道,壓著沒笑出聲。
喬丹拿了手機查,沒查到什么卻看到正在回放的電影《獅子王》,他說,這個電影倒是老少皆宜。他們以前看過,沒想到“刀疤”叔叔還是杰瑞米·艾恩斯配的音,潘紅只記得他在《洛麗塔》里的表演。
喬丹說,《洛麗塔》很有名,是福樓拜寫的嗎?
福樓拜寫的是《包法利夫人》。潘紅答,寫《洛麗塔》的是納博科夫,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
我知道弗拉基米爾,凱文插進話來,弗拉基米爾·普京。
普京厲害。潘父點頭,潘母贊同。
呵呵,喬丹看了潘紅一眼,又說,這名字大概是如今美國人最不喜歡討論的一個名字了。
3.葡萄柚的滋味
周五喬丹下班早,到了家看到潘母在廚房忙活做飯,就轉(zhuǎn)身進到廳里。凱文從外面跑回來,一進屋就被煎鮭魚的味道吸引了過來。
哇,好香啊。凱文吸著鼻子跑到鍋臺旁。
潘母一邊用鏟子翻魚,一邊說,凱文幫姥姥把爐火打大點兒。
美國電爐都是一個飯桌大小的平面,上面有個四眼爐灶,配自動按鈕。
潘母站在左邊的爐灶前忙活著,凱文正好站在右邊的自動按鈕旁邊。
凱文也要學學做飯,將來就可以自己做,想吃什么就做什么。潘母說著,揮動著鏟子熱火朝天。
凱文扭動按鈕,沒反應。潘母想說要先按下去再扭動。還沒等說,凱文已經(jīng)扭動了,只聽“噗”的一聲,好像所有的電路都斷了,爐子也熄滅了。
潘紅連忙趕過來,問,怎么回事兒?
喬丹也過來了,一看這樣,不滿地說,你怎么讓孩子去扭爐子按鈕呢?現(xiàn)在爐子燒壞了吧。又要花錢了。
潘紅連忙說,誰也不是故意的,教導方法上可能沒說清楚,就是要先按下去,再扭就對了。
喬丹黑了臉說,根本就不應該叫孩子去扭。
凱文諾諾道,我不知道怎么弄,是姥姥叫我扭的。
潘紅連忙說,沒關系的,是姥姥沒說清楚,下次你就知道怎么扭了。
沒關系?喬丹道,爐子都燒壞了還說沒關系,這頓飯也不用吃了。爐子壞了怎么辦?
明天找人來修不就行了嗎?潘紅道,東西總是會壞的,又不是誰故意弄壞的,住家總有東西要正常維修的。
說得輕巧,喬丹道,還不得我出錢。這句話他是用英文說的。
電爐的余火很熱,雖然沒電了,魚還在鍋里吱啦聲響著。
站在旁邊的潘母正在把魚盛到盤子里,準備放到微波爐里轉(zhuǎn)幾分鐘。
凱文說,姥姥,這樣的魚就可以吃了,我不喜歡太熟的,這樣正好。
就這樣正好?潘母半信半疑。
潘紅看了一眼,基本是七分熟,就端上了桌子。
凱文吃了起來,然后叫道,姥姥快過來,我給你看。
潘母走過去,凱文用叉子指著魚熟透的部分,說,這樣就是太熟了。又指著那粉紅的部位說,這樣就是正好,我喜歡這樣的。
潘紅發(fā)現(xiàn)喬丹沒了影子,通向車庫的門開著,只聽“噗”的一聲,電爐又有電了。
潘母連忙說,有了,有了,又有電了。
潘紅趕緊跑到車庫那里,只見喬丹在電閘那里捅咕。
剛才是電阻絲爆了,喬丹說,現(xiàn)在弄好了。
好了,好了,潘母興奮地說道,我再把這個豆角接著炒一下吧。潘母說著忙碌起來。
喬丹離開廚房走進了計算機房。
潘母對潘紅小聲說道,你真不錯,剛才要是我,非得跟他吵一架不可。
潘紅笑,那又不解決問題,再說孩子在旁邊,難道要給他做個壞榜樣?
潘紅轉(zhuǎn)身對桌子旁邊的凱文說,以后遇到這樣的事情,凱文知道怎么做了吧。平心靜氣,不用先替自己辯解,誰都有犯錯的時候。只要靜心解決就好了。
這時喬丹從屋子里走了出來,走到潘母旁邊說,對不起,媽,剛才是我不對。
潘母微笑道,家里磕磕絆絆總會有的。
潘紅說,知道錯就行了。
喬丹說,我這一陣壓力大,忍不住發(fā)脾氣。
所以要學會調(diào)節(jié)情緒啊,潘紅說,學會如何減壓。告訴自己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一切都會過去,你會好的,現(xiàn)在,將來,都會好的。
喬丹道,那你練習得那么好,你就正好包容了。
潘紅說,非也,我也是在學習。我還希望你能包容呢。
互相包容,潘母說。
吃過了飯,潘紅幫忙收拾,潘母連忙說,不用你,趕快去休息吧。
我喜歡動動,這樣對自己也好,再說不做飯就是要洗碗,這是規(guī)矩。潘紅說。
潘母道,你現(xiàn)在這脾氣是真給這婚姻磨煉出來了。
潘父道,就是啊,從前哪是這樣,三句話早給你罵出去了。
呵呵,潘紅道,我有那么差嗎。
潘父說,那可不是,大小姐的脾氣。
潘母說,說完全不生氣也不可能。
潘紅說,因為這樣的事生氣,那你就是跟自己生氣,不是有一句話叫“用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嗎,說的就是這種情形。
潘母點頭。
一切平息后,潘紅一個人坐在客廳里,她切開一個葡萄柚,用小勺慢慢挖著吃。葡萄柚汁清涼,一絲甜里又有些苦,像她的心思。
4.美國富人
潘紅坐在黑暗里,前前后后的事情像水一樣把她包圍了。
喬丹從計算機房走了出來,說,你在種蘑菇嗎?這么暗也不開燈。
潘紅說,你這么關心我的話,下次就留心點兒吧。人不就是要關鍵時刻見真章嘛。像剛才,就是需要你平靜對待。你如果能平心靜氣一下而不是先把一切都往壞處想,合力解決危機,那你才是真正愛我。
喬丹說,好吧,你說得對。我同意。
還有我覺得你更愛你自己。潘紅說,什么事都先想到你自己。什么要你付錢了之類的話,都是想你自己。
是這樣,你說得對。喬丹道。
那你要改啊。潘紅說。唉,說完自己都嘆氣,改變別人是傻瓜,改變自己才是神。
喬丹不吱聲了。
潘紅想要說喬丹小氣,還真不像,剛結(jié)婚那幾年,花錢不說如流水,也是出手闊綽得厲害。給她買包,Prada(普拉達)提包三千美金說買就買,眼也不眨一下,衣服首飾隨意。也是近幾年有了孩子,工作壓力大,工資沒升,脾氣也就升級了。想著搬個好學區(qū)給凱文上學,可學區(qū)好,房價也跟著上去了。真是個矛盾體。
潘紅想著就打通了明麗的電話。
明麗聽了她的一番敘述,說,跟你講個富人的故事吧。一個老美朋友,在華爾街工作,年薪七十萬美金。老婆還是跟他離婚了,說的就是你掙得太少了,不夠。
七十萬美金啊,潘紅提高了語調(diào),還嫌少?
是啊,明麗說,因為老婆大人跟閨密們每年夏春秋三季要包機去巴黎購物,還要聚會,生日趴,節(jié)日趴,各種各樣趴。
明麗繼續(xù)道,如今呢?離婚后,這男的在亞利桑那州找了一份工作,年薪五萬美金。說,快樂得不得了。真是太幸福了。五萬跟七十萬,快樂和痛苦。還真是沒法說。
還有個閨密,故事也有意思。明麗說,她跟你我的經(jīng)歷差不多,就是來美留學,畢業(yè)工作,但是她有主意。五年前買比特幣投了兩萬美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百萬富翁了。明麗說,看得準也走點兒,你沒看搞比特幣的那誰誰不是都自殺了嗎。但是她就套現(xiàn)了,所以也算躋身富人行列吧。前一陣跟一伙“同富”們?nèi)ハ耐模思覇栆喣姆N旅館,那當然回答說,你們訂哪種就是哪種。結(jié)果是訂的一千美金一晚的四季酒店,住了五天?;貋砗笠粋€勁兒感慨,說自己從來都是減價后才去買衣服的人,真是有打腫臉充胖子的感覺,因為并不是非要有,也就不是從心眼兒往外的享受。但是孩子們卻大叫大嚷了好幾天。太棒了!女兒說,每天一進門,旅館桌子上就擺了剛摘下來的鮮花,床上擺好了零食,還有各種各樣好吃的東西。洗澡水也放好了,不涼不熱的泡泡浴,香噴噴的呀,哇哇哇。
潘紅聽著笑。
另一個朋友呢,給富人家做中文家教,一小時一百美元。明麗道,去了才嚇一跳,人家還有數(shù)學家教、英文家教,關鍵是住在家里的,不是像她那樣走動的,而是像十八世紀小說里的那種居家女教師。他們的生日趴才有意思,回贈你的禮物都超過五十美元,那你說給人家的生日禮物得多少錢?他們每個月都要聚會,去奧斯汀城中六街最有名的酒館喝酒狂歡。
潘紅想著六街那不夜城的熱鬧,酒館都是全美有名的。
是呢,明麗說,菜都是三四百美元一份,免費請你吃。閨密就說,去過一次就再也不想去了。就是喝酒、聊天、殺時間。沒興趣。
潘紅道,真沒想到,蓋茨比時代的生活還在延續(xù)。
那是,人家就是每月都有這樣的聚會,廣開門戶,當然跟蓋茨比不一樣的是,這種聚會只對他們那個圈子里的人開放。所以關鍵不在你是哪所大學畢業(yè),而是你的經(jīng)濟實力在較量。所以你說上個常春藤學校又能怎樣呢?
潘紅想想也是,搬到這個街區(qū)才知道小學的父母們有多努力。因為這所小學算是整個城里最好的學校。家長們也是水漲船高非常盡力。老印父母組織了一個家長群,時不時聚幾次,平常更是郵件臉書互相通信息交流經(jīng)驗。家長們以如何成功盯著孩子做作業(yè)彈琴為樂道。
印度女人問潘紅將來凱文準備上哪個大學。潘紅聽得一臉懵懂,這么早就知道了?凱文可是一問三不知呢。
那你問我家小子。印度女人躊躇滿志道。潘紅一問那老印的七歲兒子,將來你要上哪個大學?人家很清楚地回答,普林斯頓大學。
潘紅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普林斯頓是有名的學費貴,現(xiàn)在這樣,喬丹還整天叫囂沒錢呢。
菲茨杰拉德當年上的就是普林斯頓,明麗說,不過沒上完就輟學從軍了。然后寫小說,《了不起的蓋茨比》很有名,但很難判斷他的一生就是成功的。因為他后來跑去給好萊塢寫劇本,然后醉酒,四十幾歲就死了。還是那句話,人生是馬拉松,重要的是一直在奔跑吧。
潘紅覺得馬拉松路上這些大大小小的情況就夠考驗人的了。原先以為老美跟老中不一樣,沒那么重視分數(shù)。殊不知有錢人家有過之而無不及,請起家教來都是住家的。
那是,明麗說,一對老美夫婦的兒子從哈佛畢業(yè)了,按照父母的要求當了醫(yī)生,在奧斯汀西湖畔開了診所。房子跟電影里的豪宅一樣,人也長得跟電影明星一樣。但是不結(jié)婚也不談戀愛。狐朋狗友不少,周末過節(jié)聚會那也是夜夜笙歌的。你能說這就是成功的教育嗎?
理想的大學,理想的職業(yè),理想的生活。樣樣擺在你的面前。潘紅不吱聲。真是應了那句話?這世上沒有快樂是永恒的,暫時的快樂也是會變的,因為痛苦才是生命的本質(zhì)。
換成那個馬拉松的比喻就是,跑步就是累的,想不累是不可能的。不累也是短暫的。但是跑步的終極結(jié)果是好的,因為它鍛煉了你的意志和體質(zhì),使你更加強壯。
5.驚險一夜
潘紅閑暇時一邊整理著生產(chǎn)時需要的背包,一邊計算著日期。下星期二就是預定的手術時間了,她心里倒也沒覺得特別緊張。
這一天潘紅照例去健身房游泳。潘父在熱水池里泡完,也躍躍欲試想進游泳池,腳一伸進水里就叫道,呵,這么涼啊。
那邊暖水池的水暖一些,潘紅指著旁邊的家庭泳池,鼓動父母去里面游一會兒。潘父當年也是愛體育的,尤其喜歡游泳、滑冰這一類的活動。現(xiàn)在老了,骨頭受不了涼,他一邊嘀咕著,一邊走過去。潘母也跟著過去瞧一瞧。
潘紅游了一會兒感覺很累,倒好像給潘父剛才那樣一說,也覺得泳池的水太涼了。她攀著把手從泳池里出來。換衣服的時候,她注意到肚子上的皮膚血管突出,仿佛圓滾滾的西瓜,上面的條紋都在預示著腹中生命的成熟。
那天晚上,吃過飯,跟往常一樣十一點睡覺。大家都睡了。潘紅也很安然地睡下,她把枕頭放在大腿之間,這樣能讓突出的肚子舒適一點兒。睡夢中她感覺什么東西從身體里流了出來。起初她以為是做夢,隨后感覺仿佛更多的液體在往外沖。她想著得去廁所,起身的瞬間感覺液體從腿上往下流,待她進到洗手間,打開燈,只見鮮紅的血正從腿上水柱一樣流下來。她心里倒是出奇的鎮(zhèn)靜,一邊叫著喬丹,一邊隨手扯下一條手巾掖在兩腿之間。
喬丹還在睡覺,她走過來推醒他說,出血了。
?。繂痰し砥鸫?,看著地板上的血,驚愕地叫著,天!快,趕快走!
樓上的潘父潘母也被驚醒了。二老噔噔噔奔下樓來。
潘母一看,臉色都變了,驚得只是張大了嘴巴。潘父一臉嚴峻地道,趕快去醫(yī)院。又指著地上的血道,天!有多少血能這么流!一邊轉(zhuǎn)頭說,趕快,快!
潘紅平躺在車后座上。喬丹說這樣能少流點兒血。她聽從他的吩咐,心里依然很鎮(zhèn)靜,望得到喬丹的背影。前面是紅燈,喬丹輕聲念著,不管了,然后一腳油門踩了過去。
此時已經(jīng)是半夜一點多鐘,路上空空蕩蕩的,紅綠燈也顯得很空寂。喬丹一路飛馳闖紅燈,十幾分鐘就開到了醫(yī)院。值班的醫(yī)生連忙把潘紅扶上擔架。潘紅只覺得四周雪白一片,燈光刺眼的亮。護士一邊在她胳膊上找血管一邊安慰著,一切都安排妥當了。她看著護士把那條血糊糊的手巾扔到垃圾箱里,才想起來剛才太緊急了,連準備好的生產(chǎn)包也沒帶。
美國婦產(chǎn)有專門醫(yī)院,特別要求每次產(chǎn)檢都要看不同的醫(yī)生。這樣幾個月下來,婦產(chǎn)醫(yī)院的這幾個醫(yī)生都看過熟悉情況了。負責潘紅的主治醫(yī)生是喬治,下周二的預約剖宮產(chǎn)手術也是喬治醫(yī)生主刀。今天的值班醫(yī)生卻是麥克。潘紅產(chǎn)檢時只見過一次麥克,其他的兩個女醫(yī)生倒都見過兩次。喬丹安慰著,這個婦產(chǎn)醫(yī)院的醫(yī)生都很厲害,放心吧。他剛才在車里就是那樣安慰著潘父和潘母。
二老著急,沒等他們到醫(yī)院,電話就打過來了。潘紅躺在車后座上,只聽到潘母的聲音從電話里脆生生傳來:嚇死媽媽了!你怎么樣了?
潘紅連忙說,沒事兒。
潘母還在大聲喘氣,血!到處是血!連你的拖鞋里也都是血!
潘紅再次安慰母親,現(xiàn)在好像不流血了。
其實她也不知道,只是感覺好像沒有流了。也許是被手巾堵住了。
護士在她手臂上扎了一針什么藥,她只覺得渾身顫抖,止不住地顫抖。上牙齒打著下牙齒咯吱咯吱響。她原先看到什么人描繪說上下牙齒打戰(zhàn)還不相信,現(xiàn)在是切身體會到了。還沒等想完,下一秒鐘,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這邊喬丹看著潘紅給推進了手術室,心里才算一塊石頭落了地。他剛才又飛車又闖紅燈的,都忘了擔心會不會碰到警察?,F(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手有些抖。正想著,突然手機鈴響,低頭一看:奧斯汀警察局。他心里一涼,難道是剛才紅綠燈帶攝像頭?
電話對面?zhèn)鱽硪粋€嚴峻的男子聲音,用英文問道:你是喬丹先生嗎?
是。喬丹答道。
請問你住在松鶴街嗎?屋子里有兩個老人,他們是你的什么人?
是我岳父母。喬丹道。
你確認他們不是私闖民宅的外人?警察繼續(xù)問。
喬丹連忙一迭聲說他們是我的岳父母,來這里探親的。我太太要生小孩了。應該說,她現(xiàn)在就在生產(chǎn)呢,我也陪著在醫(yī)院里。
警察又開始進一步確認具體信息。
原來剛才喬丹出門著急,習慣性地順手把房屋的報警器設上了。潘母看著一地的血,就準備擦洗一下。潘父開門去車庫拿清掃工具,于是就啟動了報警器。起初還只是嘀嘀的低聲叫,隨后卻是警鈴大作,聲音劃破夜空,整個住宅區(qū)都能聽得見。二老不知如何是好,正躊躇間,卻見警察站到了門前。
美國警察一進門只見兩個老人,一人手里是拖布,一人手里提著水管。跟他們說話,滿口外語。再一看滿地的鮮血,還有他們臉上的驚異表情,這分明就是電視上殺人現(xiàn)場里的鏡頭。
警察二話不說,就差沒把手銬直接拿出來了。好在報警器后面都接著一個房主的電話號碼。如果喬丹確認再遲疑一下,警察說不定就要打電話召集部下了。
喬丹聽了這番敘述真是哭笑不得。什么叫生活高于藝術,還真不是說著玩的,想創(chuàng)造都沒這么精彩。喬丹只好安慰岳父母大人,說美國警察都是這樣,公事公辦,不用擔心。他們不會怎樣的。
潘母卻心驚膽戰(zhàn)地說,這一個晚上夠嚇人的,這邊還沒完,又來個什么警察,說也說不明白。還有這報警器不會再響了吧,嗷嗷的,滿世界都能聽到了。
喬丹連忙安慰,不會響了。你們放心睡覺吧。
睡什么覺,天都要亮了。潘父道。又問了女兒的情況,得知一切都好,也就放心了。
看著蒙蒙亮的窗外,潘父說,反正也睡不著了,不如去釣魚吧。早晨魚咬鉤。釣了大魚正好給姑娘熬魚湯下奶。
潘母聽了,覺得也是。兩個人拎了漁具,鎖了門朝著湖邊走去。
6.醫(yī)生
喬丹終于松了一口氣,放下警察的電話,又安撫完二老,倦意才有些襲上來。已經(jīng)是夜里兩點多了,潘紅進去十幾分鐘,估計再等十幾分鐘,他就可以看到兒子了。啊,他舒了口氣,往等候室的椅子上靠了靠。
果然不多時,一個護士從里面出來了,跟他說,恭喜你做爸爸了,兒子很健康,七磅三盎司重。請到另一側(cè)嬰兒室查看。
喬丹連說,謝謝。我太太呢?
護士說,她還要等一會兒出來。
喬丹繞過房間去到嬰兒室,隔著鐵柵欄門從外面望著兒子。女護士把嬰兒用手托起來給他看。
真小啊,喬丹想,還沒有女護士的兩只手大,護士戴著的藍膠皮手套襯托著嬰兒的皮膚,很白。
瞧這一頭黑發(fā),女護士羨慕地說道,真是個可愛的帥小伙子。
嬰兒似乎聽懂了這聲贊美,為了表達他的謝意,大聲哭了起來。
喬丹趕忙把手機拿出來,撥通了二老的電話。潘父一聽電話里的哭聲,就大笑起來:聲音洪亮啊,是個棒小伙子。
喬丹忍不住的笑意在唇邊蕩漾開來,心里又是一陣輕松的喜悅。再過一會兒等潘紅出來,他們就可以一起去旁邊的母嬰休息室了。美國醫(yī)院里嬰兒生完后,母嬰要留在醫(yī)院觀察一兩天,備有特別的房間,先到先得,喬丹還特別要了一個大房間,兩張床,大人孩子都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他也可以躺下睡一覺,反正他剛給老板發(fā)了電郵,告知老婆生孩子,他要陪產(chǎn)。
喬丹放松身體又坐回到椅子上,甚至有了些迷迷糊糊的倦意。
他耷拉著腦袋半睡半醒間,就被推門的聲音吵醒了。門開門關。只見護士從里面匆匆出來又進去,人來人往,來來回回,行色匆匆。他看一下手表,呀,已經(jīng)一個多小時過去了。不對啊,早應該出來了。兒子已經(jīng)出來這么久了。他一下子坐了起來,睡意全無。他想找個人問問,因為這半夜三更的,也就老婆一個人在里面生產(chǎn),并沒有別的產(chǎn)婦。他們這么忙得一鍋粥似的究竟為什么。
他終于攔住一個端了托盤出來的女護士,上去問個究竟。
女護士靜靜地看著他,說,是有點兒問題,血止不住。不過我們醫(yī)生在處理。請再等一下。
喬丹一聽,腦子“嗡”地一下,大出血,來時就出了那么多血,哪還有那么多血流啊。護士轉(zhuǎn)身走了。他怔怔地望著護士的背影,房間好像一個白色的閉塞體。他像一個無頭蒼蠅。
他看著手機上剛剛給兒子拍的照片,突然就有些淚眼蒙蒙。想著剛才護士臉上的表情,那些他聽過的類似情形的故事在腦子里洶涌。他用手背擦去眼角的淚,難道兒子一出生就要沒母親嗎?他要帶著沒娘的嬰兒過日子嗎?如果可以選擇他是寧愿選擇要大人的,當然他也同樣愛兒子。但是一定要選擇嗎?
他一急,起身沖去值班室,說,請你通知保安警察,下一分鐘如果不給我答案,我就要沖進去自己找答案。
值班護士看他臉上青筋暴露,一副拼命三郎的樣子,連忙道,請稍候。
護士很快出來,說,是有點兒問題,醫(yī)生正在處理,需要專家前來處理,醫(yī)生馬上到。請少安毋躁。
喬丹聽了,心里意識到是需要專家才耽擱,但是也沒有辦法,只好等。就這樣等待著又過了兩個多小時。已經(jīng)接近凌晨,百葉窗后透出了白蒙蒙的光亮。
他幾乎絕望的時候,門又一次打開了,醫(yī)生走了出來。
麥克醫(yī)生四十多歲,戴著一副眼鏡,身上是白大褂,頭上是白色的帽子。他走過來把手套摘下來跟喬丹握手。
喬丹看著他一臉的嚴肅,心里等著不知道是什么樣的壞消息。
麥克醫(yī)生終于吁了一口氣,說,血止住了,已經(jīng)脫離危險。
喬丹不知如何回答,只能一連串地道謝。
潘紅睜開眼睛的時候,只看到眼前兩個朦朦朧朧的人影在晃動,像相機里的鏡頭那樣一點點聚焦。左邊那個穿白大褂的應該是麥克醫(yī)生,她想,右邊那個黃黑格子上衣的是喬丹。兩個人都雙手叉在胸前望著自己。他們?yōu)槭裁催@樣望著自己呢?尤其是麥克醫(yī)生,倒像是她剛才做錯了什么事兒。
How?do?you?feel?(你感覺如何?)麥克醫(yī)生問道,語調(diào)沉悶。
我感覺挺好的。潘紅笑著回答。剛要抬手,才發(fā)現(xiàn)手被管子拉著呢,再一看身上也插了管子,連鼻孔都接了管子。剖宮產(chǎn)要這么復雜啊。她心想。
麥克醫(yī)生還是那樣盯著她。潘紅于是說,對了,我下周二還有個預約需要取消。
麥克醫(yī)生說,放心吧,已經(jīng)取消了。他上身稍微搖動了一下,說完這句話,又看了她一眼說,現(xiàn)在你可以回病房休息了。
護士于是上來把她扶上輪椅,推著她去母嬰室的房間。
進到屋里,喬丹一邊扶她上床躺下,一邊說,這個房間小。前邊預訂的大房間給別人了。因為很長時間你才出來。
潘紅這才明白昨晚發(fā)生了什么。
她因為胎盤前置,嬰兒出來后流血不止。醫(yī)生忙前忙后,血還是止不住。幾乎要放棄了,也就是要采取一般這種情況下常用的終極方式——割除子宮。她那張年輕白皙的臉在手術燈下透出光亮,醫(yī)生猶豫不決,決定再試一次。他決定打電話給醫(yī)生好友求救。
派崔克醫(yī)生是全美首屈一指處理這種復雜情形的專家。他有個特技是利用氣球原理,把一個充塞的氣球放入子宮內(nèi),令子宮感覺仿佛還在懷孕期,進而止住血。這樣的療法要看個人體質(zhì),因人而異,而且要看情形。就是既要看病人,還要看醫(yī)生。當然最先要找到他,如果找不到派崔克醫(yī)生,那就什么也不用說了。
麥克醫(yī)生打通了派崔克醫(yī)生的電話,謝天謝地,他在家。趕緊請他速來此醫(yī)院。派崔克醫(yī)生火速趕到,如此這般一番。就是后來各位看到的情景。
潘紅聽著仿佛是在聽別人的故事。
是的,這期間的環(huán)節(jié)少一個都不成。喬丹嘖嘖稱奇,如果不是麥克醫(yī)生值班,醫(yī)生可能不認識派崔克醫(yī)生,也可能不會打電話。如果派崔克醫(yī)生不在家而是出差在外,也不用說了。派崔克因為不是本院醫(yī)生,需要特別準許通過才能進來。喬丹前去值班室警告要去叫保安警察的時候,里面就是在焦急等待給派崔克醫(yī)生發(fā)特別通行證。
總之,在輸了許多袋血后,血止住了。派崔克醫(yī)生也感嘆幸運,因為這樣的成功例子,全美只有七例,潘紅是第七個。
潘紅突然就明白了,從手術室出來的一瞬間,麥克醫(yī)生為什么用那種眼神看著她。
嬰兒被護士推進房間。躺在白色小推車上的嬰兒正在睡覺,身上蓋著醫(yī)院的包裹巾,白地側(cè)面帶藍紅細條,正好斜著裹過來。頭上還戴著藍色的小絨線帽。他睡得正香,小臉紅撲撲的,眼睛緊閉著,小嘴緊抿著。
多么帥氣的小伙兒啊。這是潘母來醫(yī)院抱起外孫時說的第一句話。
這孩子長得真周正。姥爺也贊美。
還會挑時間。姥姥接著說,你看你們給人家訂了時間,人家可是要自己挑日子。
這日子挑得也好,姥爺說,都是帶五的,關鍵醫(yī)生都在。
潘母說,真是老話說的,生孩子如同進一趟鬼門關。也就是在這里吧,否則難說了。
潘紅覺得仿佛看到一束光進入黑暗的時空,又在墻壁上反射了回來。
7.住院
潘紅躺在床上,蒙眬中被一個人的說話聲音吵醒了。
是早班的護士來了。潘紅只覺得眼皮很沉,身上也是說不出的累。她閉著眼睛聽著夜班護士和早班護士交代著什么。
早班護士口音很重,不只是英語中的南方腔調(diào),還有嗓音里別的什么。反正是一種并不令人愉快的嗓音。聽上去大概四十多歲的樣子吧。潘紅想,聲音高而刺耳,像冬天早晨從暖房里沖出去時劈頭而來的空氣里突然傳來的清醒和凜冽。一個人的聲音怎么會如此令人難受呢。潘紅閉著眼睛皺著眉頭。
病房里只有角落的一盞燈亮著,她睜開眼睛想看一下,也是朦朧的一片,索性就又閉上了。
早班護士終于走到她床邊,一邊幫她翻身一邊說,這是兩片藥,一片可以消炎,一片是軟便藥。說著已經(jīng)把那片藥從她的側(cè)身后面塞進體內(nèi)。然后又說,You?have?gone?through?a?lot?last?night(你昨晚可是經(jīng)歷了許多)。
潘紅明白她的意思,大致是在強調(diào)昨晚可是經(jīng)歷了磨難,大有死里逃生的境界了。今早醫(yī)院里的話題就是圍繞著她昨晚的經(jīng)歷展開的。
太嚇人了。潘母也反復叨咕。真是后怕,身上百分之七十的血被換掉了,這種情況如果是在別的國家早不知道怎樣了。潘父接著說,就是在美國小城鎮(zhèn)也難說了。二老嘖嘖感嘆。
病床是可調(diào)節(jié)的,早班護士把潘紅扶起來靠坐在床上,又把那顆消炎藥遞給她。
用的是同一只手,潘紅心里嘀咕著,剛才放到她體內(nèi)的手沒戴手套也不需要洗一下嗎,還是自己沒看到她洗過了?她甚至想要求換一顆。但是作罷,消炎的藥,有什么病菌也是消掉了吧。
她吃了藥又睡下了。沒過多久,一陣咚咚的敲門聲響起,是簽署出生證的人來核對資料,父母姓名年齡,孩子出生時辰之類的資料。這一切都在潘紅手腕上戴著的條帶上記錄著。一條黃色一條藍色。藍色腕帶上是嬰兒的資料,黃色上面的是她的數(shù)據(jù)。這一撥人走后,她剛睡熟,又是一陣敲門聲,是來測量血壓體溫等觀測資料的護士。
一個晚上不用睡了。喬丹嘀咕著在旁邊的沙發(fā)椅上輾轉(zhuǎn)著,壓得沙發(fā)咯吱咯吱響,好像也在表達著不滿。
潘紅一直迷迷糊糊的也覺得奇特,這是給母嬰休息的房間嗎,她一個晚上來來回回給各類人等不知道叫醒過多少次了。好像大家都在盡可能地履行著自己的職責,就是沒有想到同時像炸彈一樣轟擊,病人可受得了。
每個人都想盡快完成自己那一攤事,喬丹嘀咕著,根本休息不好。
好在嬰兒還是在監(jiān)護室看護著,潘紅還可以暫時休整一下。白班的醫(yī)生來過了。麗貝卡醫(yī)生產(chǎn)檢的時候見過潘紅兩次,現(xiàn)在特別來查看潘紅的情況。
她站在地中間,年輕秀氣,身上的白大褂透著亮。她說了一大串,潘紅這才知道自己其實還在危險邊緣,因為手術后二十四小時沒有出血現(xiàn)象,才算徹底脫離危險。不過,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接近一整天了,所以應該沒事兒了。麗貝卡醫(yī)生安慰她說,查看了她的傷口縫合處,說是針線縫合得很棒。又查看了一下她的胸前,滿意地點點頭,說,可以了,你的奶腺也在啟動狀態(tài),一切都好。你很堅強。
潘紅笑著謝她,心里卻想自己大部分時間都在睡眠中,根本沒有做什么,哪里來的堅強。
但是身體強是真的。潘母說,你平時那些運動,游泳什么的全都派上用場了。如果平時身體不好,這么一折騰肯定難說了。
潘紅起床去洗手間,果然發(fā)現(xiàn)像麗貝卡說的那樣,尿里一片紅紅的。她忍不住又疑惑,剖宮產(chǎn)怎么跟產(chǎn)道生產(chǎn)一樣也會出血?
先前麗貝卡醫(yī)生也有注意到,說要她下床走動一下幫助縮小腹部。潘紅覺得傷口還是有些疼,不太愿意下來走。喬丹卻說走廊空地大,你去慢慢移動著走。
這走廊一頭封閉,房間都在一側(cè),另一側(cè)是磚墻,見不到人影。她在走廊上慢慢移動著步子,走到盡頭從窗戶里望得到醫(yī)院的停車場,車輛在陽光下閃著光。陽光明媚,多么好的天氣啊。她朝遠處望去,看到更遠的城市樓房和教堂的尖頂,心里一陣悸動,不自覺地默念著,謝謝你,謝謝你。倒好像在跟冥冥之中那一只從黑暗的墻壁里把她拽出來的手打招呼一樣。
下午潘父潘母又過來,帶來了熬好的雞湯。潘母看到女兒穿著產(chǎn)婦的衣裝肚子還是很顯眼,有些驚訝,說,這肚子還是不小,不是生完就應該小了嗎?
潘紅只好說,前邊醫(yī)生來過了,要她站起來活動。她也做過了。
潘母看了看醫(yī)院送來的飯菜,地瓜、菜泥、面包、牛奶,說,知道為什么他們要你吃地瓜嗎,軟和也方便排出。
潘紅笑,不要用中國思維想,美國醫(yī)生才不信什么食補呢。
還要在醫(yī)院住兩個晚上,潘紅想要父母換喬丹回家。喬丹卻說,不行,還是我留在這里吧。他們又不會英語,有什么事也說不明白。
潘紅覺得父母來就是要幫忙她生產(chǎn)的。她現(xiàn)在生完了,不讓他們幫忙那來干什么。再說最大的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還會有什么事情?但是看喬丹那樣子,說服他也很難。也就只好讓父母又回去了。
到了半夜,她迷迷糊糊地醒來,肚子咕咕叫著有些餓,才想到父母帶來的雞湯還在暖瓶里,就叫喬丹起身給她倒一碗來喝。
喬丹咕噥著,說,我困死了,昨晚就沒睡。他嘟囔著轉(zhuǎn)了個身,又說,明兒早還要開會,你自己倒吧,就在桌子那兒。
潘紅有些生氣,要是能走還用叫你?再說了,你來不就是幫忙的嘛。要是想睡覺,回家睡去好了。前邊讓你回家,你卻偏要留下,留在這里又不幫忙。她踮著腳尖,下午的走動似乎帶動了傷口,有些絲絲作痛。她慢慢移動著去到桌子前,給自己倒了一碗雞湯。雞湯溫暖噴香,她的眼淚卻掉了下來。
8.嬰兒
第二天,潘紅感覺好多了,嬰兒也被推進了房間。
三個人在一起了。小祥睜著大眼睛東張西望。喬丹把他抱過來遞給潘紅。潘紅靠著床把小祥抱在胸前,臉上都是幸福的微笑,一邊喃喃著,好輕啊,為什么在肚子里卻那么重呢。瞧,他的眼睛像我,鼻子也像。
鼻子像我才對。喬丹說,應該是都像,兩個人的綜合。
還是兒子會長。喬丹接著道,媽媽的眼睛漂亮,所以取你的眼睛。我的額頭寬闊,鼻梁挺拔,所以他就取了這些。其實是顯性基因在起主導作用。
他們這樣把孩子當一幅畫一樣欣賞著,小祥卻開始哭了起來。他從出生到現(xiàn)在還沒吃過東西。前一天一直在睡覺,現(xiàn)在可是不能總睡覺了。要吃東西。
潘紅不知道是因為昨晚跟喬丹生氣還是怎樣,奶好像給憋了回去。麗貝卡醫(yī)生來看過,也只是說讓寶寶吸吮乳頭,有時候他越吃奶也會越多。
她把小祥抱在懷里,試著喂他奶,他的小嘴使勁地吸著,倒是挺努力。也能吸一陣。但是過一陣就自動松開嘴哭起來。
那是母乳不夠。麗貝卡醫(yī)生帶來一小罐嬰兒牛奶,米色的一小瓶,跟平常的胡椒粉瓶差不多大。這么少,潘紅狐疑著,想起他在肚子里的時候,每次她吃飯,就能感覺他在肚子里使勁兒地活躍,似乎天生就是個能吃的小家伙。不過一小瓶奶喂過后,小祥果然立刻就不哭了,滿意地睡著了。
潘紅發(fā)現(xiàn)嬰兒很有意思。小祥被放在小車子里,但是腦袋卻一直朝著潘紅和喬丹這個方向。喬丹在靠窗的長沙發(fā)上,潘紅在傾斜的床上。小祥就像給聲音或者亮光吸引著,總是頭朝著這邊。
先前潘母來的時候,抱起小祥四處走動著,走近房間里的燈時,小祥不眨眼地盯著。潘母就說,他在看光呢,多聰明。
孩子是老靈魂。潘紅發(fā)現(xiàn)小祥盯著燈光的眼神真是充滿了深沉睿智,像個小老頭兒。
他的手才像小老頭兒。凱文說,指著弟弟皮還沒脫盡的手指說。
大家就笑。這幾天都在忙碌新生兒,都沒人注意凱文了。還好有姥姥和姥爺跟著照顧。
三天后,一切檢查順利,潘紅出院了。
她抱著小祥坐在輪椅里,身上穿著喬丹從家里帶來的哺乳服,白地藍色小碎花,從側(cè)面伸進去就可以給嬰兒喂奶。喬丹站在后面推著輪椅。三個人站在那里讓護士拍了一張照片。照片上也能看出來潘紅的臉色有些暗灰,反倒沒有剛手術完那天的臉色好。醫(yī)生說一周后來復查。
等到他們到了家,一切才算正式開始。潘紅因為傷口不能上下樓,嬰兒的小床就放在樓上的寢室,方便潘母照顧。潘父負責做飯,一天三餐保證供應營養(yǎng)。
到了白天潘母會把小祥抱下來,在樓下客廳里喂奶,逗他玩。
小祥不知是習慣了朝右面睡覺,還是因為窗戶和光線都在小床的右面,他總是朝著右面躺。潘母說,剛出生這幾天都是要睡腦袋的,她把從國內(nèi)帶來的小枕頭放好,里面裝的小米,很適合嬰兒睡。包嬰兒也是個講究的學問,潘母說,包得緊些就可以幫助他固定,不會滾來滾去,腦袋就能睡成形了。
喬丹見了卻說,把孩子那么箍起來不健康,就應該讓他自由自在地睡。
等到發(fā)現(xiàn)小祥的右側(cè)腦后睡得有些凹進去,明顯跟左側(cè)不同,喬丹才大發(fā)雷霆,道,怎么不看著呢,不讓他總是往一側(cè)睡覺不就行了嗎?
潘紅就說,你不讓包,現(xiàn)在又說不看著,你能不眨眼地盯著他不讓動嗎?
喬丹說,既然你們連個小嬰兒都看不好,腦袋長成一側(cè)扁,只好去找醫(yī)生,給他做個鐵箍戴上。
潘紅心想,你以為是孫悟空啊,這么小就戴上緊箍咒。媽說了,睡腦袋就是新生兒這幾天,你自己不做,別人做了又嫌人做得不對。
她嘀咕著,心頭就上了悶氣。等到媽媽把飯菜端過來給她吃,忍不住就掉了眼淚。
潘母連忙說,不要哭,坐月子哭傷身體呢。你聽媽媽的話。
潘紅就說,他不講理,又自大,以為自己什么都對,別人什么都錯。
潘父就說,他要找醫(yī)生戴鐵箍就讓他找醫(yī)生。這么小的嬰兒腦袋都還是軟的,醫(yī)生也不見得就聽他的。再說了,美國人都不講究睡腦袋,你看街上走的人個個南頭北腦的,后腦勺兒都是鼓出來的。
潘紅被他說得哭笑不得,什么南頭北腦,美國人種不一樣而已。
現(xiàn)在奶水是更少了。潘母幫她按摩,說國內(nèi)有專門產(chǎn)后開奶的職業(yè)呢。潘紅又覺得腳后跟疼。潘母說,那是下地早了。潘紅才想起來剛生完第二天,就跑到走廊上走了十幾分鐘,回來被喬丹一敦促,又接著走了二十分鐘。
干什么都要適當。潘母說,坐月子學問可大了,坐得好都可以解除病痛的。
那現(xiàn)在這樣怎么辦?潘紅問。
潘父說,沒辦法,只有好好休息。
喬丹這兩天出差去了休斯敦。早餐桌上,潘紅吃著飯,感覺沒胃口。她把吃了一半的雞蛋放到了潘母碗里,說,吃不下,給你吧。
吃過飯,她想去休息,卻又覺得肚子不舒服。她連忙去上廁所,到了晚上她已經(jīng)連續(xù)上了六次廁所了。
怎么會拉肚子呢?潘母擔心道,能去店里買點兒治拉肚子的藥就好了。
喬丹不在家,潘紅也沒法開車,只好打電話給鄰居老錢。這老錢,都讓名字給叫老了,實際上人家也不過五十幾歲,老錢和她丈夫就住在潘紅他們這個小區(qū),兩個兒子都上大學了,所以夫婦倆比較有空閑。老錢喜歡散步,經(jīng)常一個人在小區(qū)邊上散步,身上挎?zhèn)€背包,夏天再打把陽傘,一扭一扭地走得很帶勁兒。自從潘家二老來了,就跟老錢搭上了話,散步聊天,可找到了會說中國話的人。
老錢買了藥,潘母取來給潘紅吃下去,第二天似乎就好多了。
等到三天后喬丹回來,潘紅的藥也吃完了,發(fā)現(xiàn)還是不行,又開始繼續(xù)跑廁所。
9.坐月子
潘紅這下肚子小了,人也瘦了一圈。
這天也到了去醫(yī)院復查的時候。他們開車去醫(yī)院,潘紅一開車門,差點兒就被車里的冷氣吹個跟頭。她連忙調(diào)小些。喬丹卻不在意,說,只有中國人坐月子,看美國人從來不坐月子。小孩兒生下來第二天就抱出來了,還不是照樣很健康。所以不要把中國的老一套都照搬進來。
潘紅不理他,只是把她這一側(cè)的空調(diào)關上。但是打開醫(yī)院大門,就被迎頭的冷氣吹透了。小祥被裝在車座籃子里,提著進到里面。他躺在籃子里睜大了眼睛,四處望著,一切都很新奇。喬丹把他抱到檢床上,一只手撐著他的頭,一只手握著他的腿,說,看,多好玩兒,一只手就能抱起來呢。小祥因為總是用手揮舞著,習慣了像還在母親肚子里那樣吸吮手指,奔蹬四肢,小手都給弄破了。手就給戴上了小手套?,F(xiàn)在他躺在那里,繼續(xù)上下?lián)]舞著藍色的小手套,弄得身下的墊紙嘩啦啦響。
醫(yī)生終于來了,打開小祥的裹毯進行檢查。大概是見了冷氣,小祥一桿尿射了出來,正好射到喬丹的身上。噢,他大叫著。
醫(yī)生也笑了起來,開玩笑道,那是瞧得起你。
新生兒要打預防針,還是兩針,小祥的小腿上頓時挨了兩針。前邊驗血,小腳丫上就已挨了一針,現(xiàn)在哭得更是上氣不接下氣。等到給放到車上時,雖然睡著了,睡夢里還時不時抽泣兩聲。潘紅就忍不住也跟著流淚。真應了那句話,人生下來就是來受苦的,不然好端端的為啥要挨針呢,那么小的身體??墒?,不扎針,誰能保證今后麻煩不會更大呢。反正生命就是這樣,要不停地應付這些問題。
醫(yī)生給潘紅驗血,發(fā)現(xiàn)白細胞數(shù)目一切正常,也就意味著身體已經(jīng)可以自行產(chǎn)血。
喬丹卻開玩笑地說,她自從生產(chǎn)后,很愛生氣,脾氣也變得跟以前兩個人一樣,還愛哭。她先前輸了那么多血,說不上會是哪個脾氣暴躁的人的血呢。也許還是黑人的。
潘紅不理他,腦子里卻出現(xiàn)了高大健壯的黑人模樣。
潘父說,別聽他瞎說,你小時候還是輸我的血呢,難道還長成了我的模樣不成。
倒是她拉肚子的化驗出了結(jié)果,細菌感染,得了腸道疾病。醫(yī)生開了一個療程的抗生素。潘紅很少得病,所以聽了這個結(jié)果就以為是在外面或者哪里接觸到了細菌。從此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洗手,干了什么也馬上洗手。真是這輩子沒洗過這么多的手。因為實在太難受了,吃什么沒幾下就要去上廁所,醫(yī)生都建議喝營養(yǎng)水,因為怕她脫水。她這樣還要哺乳,哪里還有奶水。導致小祥全程需要嬰兒牛奶。喬丹又開始一大包一大罐地往家提。
沒想到潘母也開始拉肚子。潘紅立刻想到那個她吃了一半后給潘母吃了的雞蛋,細菌也就一道傳染了。潘母他們都是短期探親,潘紅也沒給父母買保險,抗生素要有醫(yī)生開藥方才能拿到。這個殺細菌的藥還要特別驗便才能開藥。
于是潘紅上網(wǎng)查詢,找到了一個中國醫(yī)生。張醫(yī)生是個中年女性,聽了潘紅的敘述,就說可以給她開藥,但是不能給她母親開藥,因為是不允許的。潘紅只好作罷。她出了門,去另一個醫(yī)生那里,因為此種細菌至少需要兩個療程才能殺死。這個醫(yī)生好,一聽說她媽媽也得的跟她一樣的病,就說,那我也給她開一服藥吧。潘紅拿了這一療程藥給潘母服了,潘母很快也好多了。但是還差一個療程呢,怎么辦?潘母就把從國內(nèi)帶來的治拉肚子的藥吃了,總算止住了。但是總有些不太好,弄得潘母一提上廁所,潘紅就要擔心地問個究竟。
后來她才知道,這種細菌感染很多時候跟手術有關。因為手術怕感染,醫(yī)生會給病人注射大劑量的抗生素,也就使病人更容易感染細菌。這是一把雙刃劍。潘紅經(jīng)歷的剖宮產(chǎn)手術正好是此類情況。她開始還懷疑是護士給她服藥的時候手沒洗造成的。不過,也難說。
因為小祥全程都要喂奶,潘母就夜間起來給他喂。從樓上下到廚房,取了牛奶,熱好,再端上樓。夜深人靜,潘母怕吵醒別人又總是從黑乎乎的樓梯上摸下來,感覺有些危險。再加上潘母一向膽小,黑夜里到處都有重重黑影。潘父就跟潘紅說了,喬丹第二天就去買回個小冰箱放在樓上臥室,熱奶器也放樓上,這樣潘母就不必半夜三更樓上樓下跑了。
對于母親總是半夜起來給孩子喂奶這件事,潘紅總有些過意不去。潘母就說,沒問題,早習慣了,年輕時就打夜班。潘父也說不用擔心,現(xiàn)在身體還能扛兩年,你就安心養(yǎng)身體吧。
潘紅覺得真是愧疚,父母這么大年齡還要來為她辛苦。但是潘父潘母卻覺得很幸福。他們在家里也是沒事兒干,現(xiàn)在這樣不是正好忙起來。潘父說,潘紅自從上大學就離開家里,不像她的弟弟總是在父母身邊,什么事情都有人幫忙。現(xiàn)如今就是輪到他們幫她了。
潘父很關心政治,沒事兒拿張報紙讓潘母讀。潘母像新聞主播一樣一本正經(jīng)地給潘父讀,聲音抑揚頓挫,令人想起從前的座談會或者單位開會之類的情形。
小祥很乖,吃飽了就睡,也很能睡。潘母就說,多有福氣的孩子。潘紅也就覺得自己幸運,除了自己的一點兒苦。她是寧愿自己受苦而不愿意孩子受苦的。突然,她就明白了父母的心思,他們不也是這樣想的嗎?
一個月后的某一天,她終于可以出來走走了。這一個月來,她還真是聽從父母的建議坐月子不出門,所以猛然一見到風和樹都有些暈乎乎的感覺,腿腳也是軟的,人像軟殼蟹子,一陣風就一溜歪斜,把她吹得直往旁邊飄。她就想到喬丹說的那句“坐月子不科學”的話,似乎有些道理。她一個月沒鍛煉當然能感覺到區(qū)別。潘父陪著她散步,老遠就看到老錢朝這邊走過來。
幾個人聚到一起,于是邊走邊聊,正好碰到一個老美推了嬰兒車也在散步。潘紅看那小嬰兒跟小祥差不多大,就說,我家里也有個兒子,跟這小寶寶一樣大。那人驚奇地瞅著她,不相信似的問,你?有個剛滿月的嬰兒?
潘紅點頭。那人又狐疑地盯著她的身材,仿佛在說,這么瘦的樣子,剛生完寶寶哺乳期的媽媽不是要豐腴些嗎?
潘紅很想說自己細菌感染,一個月有半個月在拉肚子。但細菌那個英文太難講了,只好作罷。
老錢明白,就安慰潘紅說,你這樣才是幸福,還有父母幫忙。父母在就是你的福氣。
潘紅聽了,心里感激,又想到那喬丹卻不懂得感恩,就又有眼淚要掉下來的感覺。
10.父母
潘紅這樣觸景生情,好像眼睛戴了傷感的鏡片,看什么都會抹上一層悲哀,就連茶幾上的花也帶著凄楚似的。那是喬丹的同事們送的,一大瓶花束,白色的玫瑰配著綠色的葉子,美麗出俗,還散發(fā)著淡淡的玫瑰香。潘紅看了,心里卻生出無限悵惘。這白色不是她一直喜歡的嗎,原先的想象世界里,一切也都應該這樣純潔圣美。而現(xiàn)實呢?卻是嘈雜和人聲。
鄰居們送的賀卡和禮物擺滿了客廳的桌子。她滿腦子想的卻是喬丹的喋喋不休,還有小祥的哭聲。
喬丹就說你這是得了產(chǎn)后抑郁癥。你才得了抑郁癥!潘紅心里憤憤然,姑奶奶是對你那一套反感透頂,徹底見到了你的狐貍尾巴。
喬丹不明就里,還在說,我已經(jīng)給你約好了醫(yī)生,不妨去看看。
潘紅想,跟他說話就是吵架,看就看,倒看看醫(yī)生是不是也會像他那么愚蠢。
到了醫(yī)院,坐進醫(yī)生辦公室,還是麥克醫(yī)生。潘紅自打上次從危難中脫離,還是第一次跟他見面。麥克醫(yī)生從眼鏡后面看著他們,說,潘紅上次的驗血報告出來了,結(jié)果不錯,就是說身體已經(jīng)可以自行產(chǎn)血,一切正常。
喬丹就開玩笑道,她這一向郁郁寡歡,還以為是輸了哪個心情壓抑的人的血,整天悶悶不樂。
麥克抬頭一本正經(jīng)道,那是不可能的,血液周身循環(huán),基本上都是她自身的血了。
喬丹就說,那她這樣子不高興也不說話,就是產(chǎn)后抑郁癥了。
潘紅聽了,眼淚就流了下來。她心想,什么都一手遮天,干脆讓他當醫(yī)生算了。
麥克見她只流淚不說話,再見喬丹倒是侃侃而談,只說應該開藥。他也就提起筆來,開了一張?zhí)幏絾芜f給喬丹。
兩個人從醫(yī)生處出來,喬丹興高采烈,搖晃著手里的處方單說,得產(chǎn)后抑郁癥的人很多,沒看醫(yī)生一聽馬上就給開藥了。你吃了藥就會好了。
潘紅覺得跟他說話真是對牛彈琴,他那么把自己當根蔥,還沾沾自喜。
兩個人各自想著心事,回到了家。喬丹把處方單遞給潘紅,潘紅把紙片順手放進洗手間抽屜的最里邊。她想說,偏要證明給你看,不吃藥也能好,所謂的抑郁癥,癥結(jié)就是你。
喬丹卻認為潘父和潘母才是癥結(jié)。
他說,你讓他們來,說是幫忙坐月子。看他們做的菜,放那么多油,整天吃米飯,最不健康了。還有說話像吵架,大聲豪氣。你爸整天出來進去,大清早就把百葉窗打得呱啦呱啦響,別人還怎么休息。
潘紅給他這么一說,就辯解道,菜放油多,你不會跟他們說嗎?再說他早起,說話大聲,這都是大半輩子的生活習慣,也不能因為到這里幾個月就能改掉。你自己說話不是也很大聲嗎?
潘紅這樣說著,心里卻對父母也拿了外人的眼光觀察。父母當初電話上說,他們來幫忙沒問題。潘父更說,我拿過廚師證,學了很多菜式,等著我給你做好吃的吧。
等到了才發(fā)現(xiàn),潘父的這些個菜式每個都要過油。不炸不行,他說,已經(jīng)不用炸的了,再不多放點兒油還怎么做。
潘紅簡直哭笑不得。他老人家也是夠努力的了,但是人老眼花,青椒上面的商標貼紙都看不見,就那么炒了。豬耳朵上的毛還在,骨頭上的肥油血筋也是連著的。雞肉更是一大塊肥皮。跟他一說,潘父就馬上道,雞皮我吃,我愿意吃。
雞皮是最不健康的了,潘紅說,順手給揀出來扔掉。
潘紅這才意識到,原來自己跟父母的認知相差很多呢。但是他們畢竟是自己的父母,她沒什么可說的,倒是喬丹像魚鷹逮魚一樣抓住就不放。
手巾又發(fā)霉了。他指著洗手間的手巾說。
那是潘父和潘母用的手巾,每天搓上肥皂洗臉。
還是原始的方式,喬丹一臉不耐,現(xiàn)在誰還用毛巾洗臉,都是跳進去洗個澡,什么都搞定了。
臉總是要洗的,總不能一天到晚洗澡吧。潘紅反駁他。
我看他們好幾天才洗個澡。喬丹說。
唉。潘紅在心里嘆口氣,真沒想到洗澡也會成問題。她跟父母說過很多遍,每天洗澡就行,但是他們認為美國這里很干凈,用不著天天洗。多浪費水啊,潘母說。
枕頭套都油膩了,潘紅說,每次都催著潘父洗衣服。趕緊脫下來,扔到洗衣機里就行,又用不著你洗。潘父說,這衣服剛穿的,總洗的話沒穿壞先洗破了。
潘紅明白,父母是擔心給他們添負擔,生活簡樸慣了,不想天天洗澡、動不動洗衣服浪費水電。他們在家里不也是一直那樣生活的嗎。
于是喬丹就像戒備的警犬一樣,吸了鼻子四處去聞,手巾是否長毛了,剩飯是不是都餿了還留著,等等。
潘紅就想,這個世界真是不完美的事很多,有利自然就有弊。誰會想到生個娃讓父母來幫忙,會生出這么多的事,甚至是顛覆三觀的情況。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和父母的差距原來如此大。
那潘母照顧娃的勁頭看起來就是《紅樓夢》里的劉姥姥,一心一意任勞任怨。如果潘母是劉姥姥,那么潘紅是誰呢?元春嗎?那是應該給自己的家人帶來名譽和享受的呀。
潘母倒是覺得自己是在享受。美國多方便,要熱水有熱水,小娃吃的奶粉安全又可靠,還有各種輔食,應有盡有。她從前可是沒這么好的條件。潘紅小時候都是洗尿布的,公共洗手池,人家看了還不樂意。大冬天手都凍紫了,冷水刺一樣扎手。
真是上天有眼。潘母說到這里,總要感慨地說,那時就是身體還好,奶水充足,吃都吃不完。要不然像現(xiàn)在這樣就完了,買奶粉都要到外國,那可就買不起了。
潘紅聽了這些話,就像一棵墻頭草,一會兒向東倒,一會兒向西倒。喬丹數(shù)落父母的時候,她要堅決維護他們,但是到了她自己的時候,說起父母來也是一點兒不留情。
11.生活
新年到了,潘紅心里高興,因為父母在這里,今年的年夜飯也有盼頭了。在美國幾乎是不過年的,美國年歷上又沒有中國節(jié),所以也不放假。喬丹照常上班。只是中國店里人還是很多,潘紅把車一開進停車場就嚇一跳,這么多人。
潘母說,簡直跟趕廟會的一樣。不是不放假嗎?
潘紅這才想起,今天是星期天。
星期天可不是,不上班的人還不都來辦點兒年貨。潘父說。
他們逛到海產(chǎn)品那里,潘母要買一條帶魚。潘父說要看魚眼睛,黃色的就是養(yǎng)殖的。所以要挑不是黃色的。他左看右看,還真都是黑眼睛,貨真價實深海的帶魚。
潘紅想起小時候過年吃的炸帶魚,手掌一般寬,一出油鍋焦黃噴香,咬一口里邊的魚肉鮮香白嫩。配上白米飯,天堂的感覺是什么,嘗一口就知道了。
潘紅到了美國才算見到真實的新鮮帶魚。剛從海里釣上來的帶魚,那真是銀光閃亮,刺眼的銀白。原來新鮮是這樣的,潘紅驚異。朋友海釣回來送給她幾條,煎一下就很香。這么新鮮,真是怎么吃都好。想來從前見的那些帶魚都是隔了很久,魚皮上的銀光都給磨掉了,殊不知剛釣上來的帶魚,身上的亮光可以照鏡子。
他們這樣走走逛逛,在人群里穿插,竟然有了些過年的味道。
這時候選“新柳”和對聯(lián)的人可多了,潘母說,想起每年這時候都是要到百貨商店里選一份墨跡飽滿的大紅對子,貼到門上。商店里都是紅彤彤的,到處都是紅對聯(lián)、紅福字。美國沒有,有限的那些小玩意兒也是湊熱鬧的。這里要說有什么年的氣氛,也就剩下吃了。
是啊,吃是不用擔心的,肯定沒有弄假的,美國的食品都經(jīng)過食品檢查,除非商販再也不想賣東西了,否則誰敢摻假,那可是犯法行為。潘父說。
潘紅卻想起了小時候過年的情景。媽媽會蒸饅頭、棗花,擺滿一缸,過年這一陣就不用做飯了。潘紅從外面跑回來,穿過廚房,像穿云駕霧,廚房里蒸汽繚繞,一片白暖加上香氣,玉皇大帝的天宮也不過如此吧。燉雞是爸爸打理,都是前晚上開始燉,晚上臨睡覺時,就開始聞到陣陣香氣從門縫傳過來。那時候如果她跳起來遛到廚房,媽媽會揀個雞心給她吃。大公雞的雞心呢,反正雞心是她的,早吃晚吃都一樣。燉雞在他們家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那就是雞翅膀、雞胗給媽媽吃,雞爪、雞頭給爸爸吃,剩下的大塊肉小孩兒吃。放了醬油、大料的雞肉燉得紅彤彤、香噴噴。
美國的雞肉也不香,潘母又要說了,哪有國內(nèi)的雞肉香。
美國的雞大都是養(yǎng)殖場的,基本上沒有走地雞?,F(xiàn)在國內(nèi)的也是這樣了,潘父說,當然你要特別提出買走地雞也是有的,有種叫579的雞就特別好吃,等你回去買給你吃。
潘紅笑,其實她還真不是饞哪種東西一定要吃。在東方店也能買到想吃的大部分東西,可是就是很怪,比如東方店里的人,烏泱泱的商品,以及那一絲不經(jīng)意的荒涼,總是讓人突然感到一種強烈的對比,留戀起美國店里的干凈、正規(guī)和大氣。無論怎樣“高大上”的東方店都跳不出這個牢籠,就是那琳瑯滿目的貨架間的荒涼。
這真是無法承受的矛盾,就像你的胃在跟你的腦打擂臺。你的胃只去尋找熟悉的味道,讓你心曠神怡的感覺。你的腦卻要避開那種感覺,因為心曠神怡后就是膩煩和乏味。
就像吃豬腳。潘父燉了一鍋豬腳,香噴噴的。吃起來真解饞。
過春節(jié),國內(nèi)的豬蹄可貴了,潘父會說??墒桥思t吃完了,滿目的骨頭狼藉,就覺得只剩下油膩,還有內(nèi)疚,好像剛吃進去的肉也變成了白花花的油,自己都變豬腦子了。
美國也有這樣的店,比如IHOP,就是快餐店。早餐煎蛋,配火腿和香腸。這些詞聽起來都很美好,端到你眼前才知道不僅如此。煎蛋里面有火腿碎、香腸碎,吃起來也帶勁兒。直到吃完了,走出去的時候,突然,你開始注意到周圍的油膩,食客臉上的饑渴。然后,你就會覺得剛剛吃進去的東西真的必要嗎?真的要填滿一肚子的油膩嗎?
這就是吃的時候好,吃完了內(nèi)疚的餐館。喬丹會說。
所以他們很少去吃這樣的美國快餐店。
但是中餐館也有限。潘紅想不如帶父母去旁邊的一家看看,她上次來還是懷孕之前。車一開進停車場,才發(fā)現(xiàn)餐館的名字都變了。原先很遠就能望得到的一個大大的“唐”字,如今也變成了長條小匾,涂著“聚豐園”三個綠字。
三個人走進去。帶位的中年男問他們是不是來飲茶。潘紅迷迷糊糊就跟著他進去了,才發(fā)現(xiàn)餐館被隔開成了兩間,里面一間是自助餐。潘父連忙說要吃自助餐,因為他不喜歡廣式茶點。潘紅倒是很想試一試這個茶點,但是看到父母一致同意吃自助餐,也就罷了。
去到里間才發(fā)現(xiàn)桌椅排列擁擠,是為了挪出地方給外面做飲茶用。頓時感覺是選錯了地方,因為空間逼仄,每個人都像在吃飛機餐,離得近而密。
再去看看餐點,也還是原先的那些東西。倒是服務員小哥奇怪,說他不懂中文吧,他好像又能聽得懂,說他懂吧,潘母跟他要筷子,他卻又聽不懂了,一個勁兒地問,你說什么?
潘紅端了盤子,在過道上走,只覺得腳下滑膩,她便趕緊告訴潘母小心走路,別滑倒了。她瞅一眼米色的水泥地,想起剛來那陣有個朋友就在一家中餐館打工,油膩的地,拖把拖出來水都是黑的。朋友說,餐館里小蔥從來不洗的,直接切了放進去。豆角也是不折的,芥藍花當然也是不洗的。所以我從來不吃那里的飯。
潘父潘母吃得起勁兒,潘紅卻在想,這下完了,又是一個要劃掉的地方。她望去,滿目的東方人里,夾雜著各色人種。
她是不會再來這家餐館了。
12.寵物
凱文養(yǎng)了頭寵物荷蘭豬,名叫萊莉。
因為凱文不太打理,經(jīng)常是喬丹在做打掃籠子之類的事情。自從潘父來了,打掃的任務也就順理成章地成了潘父來做。
這一天,萊莉病了,喬丹認為是潘紅喂的草莓的緣故。上次它就是因為吃了黃瓜有些不舒服,還好后來慢慢將養(yǎng)好了。
潘紅說,荷蘭豬是可以吃水果的。凱文上網(wǎng)查了,說可以吃草莓、蘋果之類的水果,而且需要吃水果來均衡營養(yǎng)。
但是這次就是真的病了,它躲在窩里不出來。喬丹就過去把它的窩掀起來。
你這是強迫它出來。潘紅說。
出來活動活動,要不然老待著不動更不好。喬丹道。
病了當然需要休息了。潘紅說。喬丹不吱聲還是照樣掀開。
隔天是周六,潘父和潘母決定打掃衛(wèi)生,潘父照例去打掃萊莉的籠子,見到地上撒出來的草,就拾起來放到它的窩里。
凱文出來看到了,就道,不能給它吃草。
潘父說,那不是浪費了嘛。
不能喂草。凱文說著回到屋里,寫了一張紙條跑出來貼到籠子上面。虧他努力還從網(wǎng)上查出中文字的寫法,照葫蘆畫瓢,寫了上去:禁止入內(nèi)。
嘖嘖,潘父說,誰要進去呢,不是要打掃嗎?
凱文說,也不用打掃。
潘紅聽著他們在嘰嘰咯咯的,就走過來看個究竟?;\子都有味了,姥爺打掃一下不是正好。她對凱文說。
不用打掃,萊莉病了。凱文還是一句話。
病了跟打掃有什么關系,住個干凈的地方對養(yǎng)病更好啊。潘紅說。
喬丹跑了出來,說,不用打掃,這種窩,兩星期打掃一次就行。
都有味了。潘紅說,明天就周日,馬上兩周了。
哪有味?喬丹否認。
真是奇怪,這么大的味道,他聞不到。平時吸個鼻子到處去聞潘父潘母的手巾長毛沒有,這會兒荷蘭豬十多天沒換窩的味道倒聞不出來了。
那正好還省得出力了呢,潘紅跟潘父說。
到了晚上,喬丹卻說要帶著萊莉去看醫(yī)生。
現(xiàn)在都晚上九點多了,潘紅說。
可以看急診。喬丹說,它已經(jīng)一天沒吃東西了,荷蘭豬兩天沒吃東西就會死。
潘紅想,他既然愿意去就讓他去好了。晚上十點多了喬丹才回來。
怎么動物急診也這么多人。喬丹嘀咕著,每半個小時就會進來一只貓啊狗啊的,真是川流不息。他們不是專門看荷蘭豬的醫(yī)院,所以建議到專屬獸醫(yī)那里去看。
喬丹說著拿出急診獸醫(yī)開的藥和食物,洋洋灑灑排開。兩百美元買來的。他說。
這個荷蘭豬都是免費的呢。潘紅想起當初還是一個鄰居家里孩子太小,小寵物養(yǎng)起來也是件費時費力的事情,才決定送人。她那天開車去接萊莉,兩個六七歲的男孩兒還跟了出來,看著她把小寵物帶走了。
免費的往往就是花大錢的。喬丹道,你看這平時的食物、窩草,哪個不是要錢的,得病就更是花錢如流水。
第二天,喬丹帶著萊莉去了專屬獸醫(yī)那里,還拉了凱文去。前晚半夜三更他去看急診獸醫(yī)時就想要凱文去,給潘紅攔住,半夜三更的該睡覺了。這次他們起大早,等獸醫(yī)所八點一開門就去,卻還沒半個小時就回來了。
怎么這么快?潘紅詫異。
人太多了。喬丹道,所以把萊莉放在那里,大概要兩小時后才輪到它,看好了會打電話過來,到時候再去。
嘖嘖,美國獸醫(yī)真是生意興隆,一大早就排隊看病。潘母說。
過了一個多小時,獸醫(yī)倒是打電話來了。喬丹于是前往,回來時又帶了一大堆藥。
又是兩百美元進去了。潘父嘀咕著。
喬丹拿了藥喂,又用水和了食物粉給小寵物喂食。
要用溫水比較好,潘紅說,想起冰涼的水到了胃里也要暖好久。本想自己上前,看喬丹一手遮天的樣子,也就作罷。
第二天一大早,獸醫(yī)就打電話來詢問,潘紅接的電話,就說萊莉還在窩里,不太愿意出來。
獸醫(yī)詢問了一下也就放了電話。
潘紅放了電話走近萊莉的窩,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在外面臥著了,頭到脖子都抻長了臥在草上。
萊莉,萊莉。潘紅喚道,像往常那樣。
它一動不動。潘紅用手在它的背上撫摸著,手指在它背部毛發(fā)里犁鏵一樣蹚過。萊莉的嘴里就發(fā)出了“咕——咕——”的聲音,像小貓一樣的呼嚕聲。
還能發(fā)出愜意的聲音呢。潘紅想,都病得抬不起頭了,還是這樣愿意迎合它的主人。她這幾天真是疏忽了它。因為喬丹總是一手遮天,他那么愿意什么都插一手,就讓他去吧。
中午,潘紅買了菜回來,路上接了一個電話,是明麗打過來的。好久沒跟她聊天了,兩個人聊得起勁兒。潘紅車進了車庫還沒聊完。她坐在車里,只見喬丹從屋里出來,抱著個球直奔他車上。這個玻璃球狀體是荷蘭豬的專門玩具,球因為不固定滾來滾去。他們卻把這當成萊莉的運輸工具。潘紅看到玻璃球放到車座下的時候,萊莉在球里面動著,身上的黑白毛發(fā)隨之起伏。
怎么又去獸醫(yī)那里?潘紅趕緊收了電話問喬丹。
它不能呼吸了。喬丹急匆匆道,必須得去。
潘紅還沒來得及說什么,喬丹已經(jīng)鉆進了車。
傍晚的時候,喬丹打了個電話回來,說獸醫(yī)要做檢查,還要驗血決定。等到他回來已經(jīng)是晚上八點多了。潘紅正好在微信上跟帖回復一篇文章,喬丹說了一大串,她只聽到一些驗血、試驗之類的話,竟然忘了問萊莉為什么沒回來。因為在獸醫(yī)診所過夜是要付錢的。
第二天早上,潘紅才想起來,問喬丹,什么時候去接萊莉?
喬丹道,它昨晚就走了。
潘紅愣住了。怎么回事兒?你不是說帶著去看獸醫(yī)了嗎?
是啊,驗血透視花了一千多美元,說是好像得了什么不治之癥,反正是要確診的話還要再花五千塊錢。我就決定放棄了。
潘紅只覺得心里一陣悶,眼淚要涌出來。
你為什么不跟我說一聲呢?她大聲道。
昨晚就跟你說了的,在飯桌旁,你還一連聲地應著。喬丹說。
潘紅不知道說什么好,這真是晴天霹靂,還以為今天萊莉就回來了呢,結(jié)果是他代替他們給萊莉下了判決書。
你有什么權(quán)力替我們決定?!潘紅終于爆發(fā)了。既然它已經(jīng)瀕臨死亡,為什么不能讓它安靜地走,而是一定要帶到獸醫(yī)所?三天去了三次獸醫(yī)診所,沒病也給你折騰出病了。
根本是不治之癥,我有什么辦法?喬丹反駁道,它在忍受痛苦,難道不應該幫助它結(jié)束這種疼痛嗎?
潘紅道,安樂死也要家屬簽知情書啊,你根本沒跟我說就自行決定了,你也太自私了吧。
喬丹道,它遲早要死,難道要凱文看著它死嗎?
生老病死是自然規(guī)律。潘紅也來了勁兒,這難道不正好是個機會跟他講解嗎?
喬丹不吱聲了。
潘紅心里一陣疼痛,突然明白了為什么有人會在最后一刻選擇離開醫(yī)院,回到自己的家,在那里離去。為離別做好準備,難道不是一種減少傷痛的形式嗎?
喬丹低頭不語,后背仿佛更佝僂了。
潘紅想起對萊莉的最后一瞥,玻璃球滾動著,它在里面搖動,身上的黑白毛發(fā)起伏??苹秒娪罢婧茫思t想起剛看的電影,那個晶體玻璃球多像藍色的地球。也許它去了另一個星球,不再有痛苦了。
萊莉二○一六年五月來到他們家,那時它大概有一歲半,到二○一九年二月二十號離開,差不多五歲。在荷蘭豬的世界里,基本算是壽終正寢。
潘紅想起在寵物店里看到的一條標語:愛你的寵物吧。它讓我們變得堅韌、寬容、充盈。永遠地愛著。
可是一切卻看起來那么空洞而渺茫。她這樣心情壓抑著,后院卻一下子來了很多知更鳥,嘰嘰喳喳,一群落下,一群又飛起,此起彼伏。
直到有一天潘紅在凱魯亞克的《在路上》里看到了同樣的描繪,就是他的小貓在他離家時意外死掉了的情節(jié),許許多多的黑山鳥在頭頂飛過。潘紅一愣,倒像是鳥兒們也知道發(fā)生的一切。
13.寵物的愛
萊莉的離去,讓潘紅傷心了好幾天。她想起最后那天看到它被帶著離開時的情景,在玻璃球里搖晃著。
她又要跟喬丹對峙:它還活著呢,為什么要給它安樂死?它是凱文和我的寵物,你有什么權(quán)力代替別人決定?!
這樣的話潘紅車轱轆連軸轉(zhuǎn)質(zhì)問過喬丹幾次了。他起先還不以為意,說,它呼吸都有困難了,在受苦,為什么要它受苦,還不如一了百了。
潘紅就說,不要拿你的意志強加給別人。子非魚。這也是動物和人的區(qū)別之一,你如果那么替動物著想,那你真應該是個素食者,因為大快朵頤的時候,這些動物還被你吃了呢。
喬丹不吭聲。
潘母也紅了眼,也不用喂它蘋果了,她喃喃道。每次切蘋果、青椒之類的事都是潘母在處理,把食物切碎了放進小盤子里。潘母說萊莉的名字,帶著中文口音,聽起來像是在說“淵莉”。
籠子里的小盤子都給喬丹拿出來了,藍色的塑料窩也端了出來。潘紅見了又心酸起來。上次萊莉病了的時候,也是類似的情形,她照顧它,給它喂藥,后來就慢慢恢復了。
這次喬丹堅持他喂藥,眼睛又看不清。第一次還是潘紅幫著握住萊莉的小腿。它使勁地掙扎,很有力氣的呢。怎么兩天后就走了呢。
喬丹說,你們不管,我才喂的。
真是糊涂了,你一點兒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兒,潘紅說,是你一定要一手遮天的。獸醫(yī)吩咐的藥量和方法也只有你知道,說是我們搞不清,你知道就行了。結(jié)果呢,三天帶著萊莉看了三次獸醫(yī)。哪里是急病?。咳绻遣恢沃Y,就帶回來讓它慢慢離去不就行了嗎?我們也可以照顧它,如果走了,就埋在后院,正好跟跳跳做伴。
跳跳是凱文養(yǎng)過的一只青蛙。埋在后院,還立了個石碑。
生死是自然的事情,就讓它自然發(fā)生好了。潘紅道,也可以是一個機會,給凱文講解生命的歷程。讓他見證,就像當初的跳跳一樣,把它埋在后院,時不時看看,緬懷一下,不是更好嗎?
這還是昨天跟喬丹說的話,現(xiàn)在潘紅站在獸醫(yī)診所里。她是來取萊莉的玻璃球。裝它的那個玻璃玩具,喬丹也不要了。事實上那天晚上,獸醫(yī)打電話來問詢建議的時候,他就自行決定了萊莉的生死。
想到這兒,潘紅眼淚又要出來。她戴著眼鏡,平常都是開車戴,下來就摘掉。現(xiàn)在她還是戴著,眼鏡是變色的,太陽剛好照過,擋住她的眼睛。
柜臺后面坐著三個人,左邊的短發(fā)女職員問道,需要我?guī)湍銌幔?/p>
潘紅就說,我是來拿寵物萊莉的球。
中間的女職員馬上站起來說,哦,在這里。她長得面容姣好,金色長發(fā)波浪一樣披下來。說著就去柜臺右邊拿球。潘紅這才注意到玻璃球早擺在右側(cè)柜臺上。她其實很想問問萊莉最后的情形。
那么,萊莉最后是怎樣的?潘紅躊躇著問道。她不知道應該怎么發(fā)問。金發(fā)女子說,我來查查。她坐下來在計算機上啪啪打著字,然后說,萊莉,現(xiàn)在在處理間,等待火化。
潘紅心里激動,你的意思是……她問道。
金發(fā)女子說,就是寵物很多,有時候需要排隊。
看到潘紅一臉的茫然,左邊的短發(fā)女子便說,就是燒完后會放到一個盒子里。說著,她側(cè)身從旁邊的抽屜里拿出一個盒子。有點兒像金屬茶葉盒,上面的黑漆帶暗花都有點兒像。巴掌大小。
潘紅于是問,處理間遠嗎?她其實并不在乎盒子之類,她是想如果萊莉還在處理間,她就去把它帶回來。
哦,不遠。長發(fā)女子說。以為她著急,就又說,不過還是要等,如果到了會通知的。
然后她的眼睛盯著計算機屏幕,又是噼噼啪啪一通打字,說,萊莉?萊莉好像沒有在處理間。
她說著,臉上一絲道歉的表情,你丈夫選擇了集中處理。
左邊短發(fā)女子立刻解釋道,就是跟其他的寵物們一起處理掉,也就是沒有這個盒子,全部撒入大地。說著,她揚開手臂,畫了一個大圈。
那樣更好,長發(fā)女子微笑著,跟大地融合,和其他的動物們一起。
潘紅笑了笑,感謝她們的好意。
她其實想問,如果萊莉還沒送走的話,能不能拿回來。但是她猜應該是太晚了,而且也許沒有相關規(guī)定。這時門鈴叮咚聲響,又有顧客進來了。她只好拿起球,道聲謝謝,往外走。
這間獸醫(yī)診所不大,走過大廳,她注意到地磚上的墨跡,上次來時地磚好像還很新。因為跟自己家里的地磚很像,她還特別問了前臺的服務人員,地磚怎么擦得這么干凈。
中年女服務員說,就是用清水每天擦。那時廳里沒什么人,傍晚時間,就她跟凱文兩個顧客。
現(xiàn)在地面也舊了,地磚空隙之間也都是墨跡。她朝四周望了望。旁邊墻壁上掛滿了鏡框,里面是各種寵物的照片。貨架上擺放著出售的寵物食品。潘紅躊躇了片刻,這地方她或許不太會再來了?;蛘?,那天她應該帶萊莉來看醫(yī)生。
走到門邊,她看到一個女人帶著一條狗坐在長條椅子上。小狗全身卷毛,頭上的毛耷拉到眼睛上了,跟它的主人有點兒像。女人的長發(fā)有些亂。身上是黑色外套,腿腳好像不太利索。她使勁兒地抱著小狗,好像是怕它跑掉或者依靠著它。所謂相依為命就是這個意味吧。
潘紅避開了她的眼光,徑直走出門外。她坐在車里,旁邊的八輪大卡車嘀嘀地響著,往外倒車。那是給獸醫(yī)診所運送資源的貨車。她坐在車里等著貨車經(jīng)過,心里的疼痛像鉛一樣往下沉。
誰說的世界由灰色組成,其實也如黑白一樣分明。疼痛就是黑白,死亡也是黑白。生離死別原來是那么輕易而來的一件事?;蛟S那輛大貨車送完貨物,又要帶走多少只死亡的寵物。
寵物對你無欲無求,只有愛。這也是為什么人類會對它們充滿了真摯的懷念。那為什么這些真摯的情感在人類之間就那么難呢?因為欲望和控制嗎?所以有人認為,妻子絕對服從丈夫是幸?;橐龅谋U?。假設那丈夫偏偏是個無能而又愚蠢的家伙,豈不是害了卿卿的性命?
而彼此不愿意服從的家庭是不是就是不愛?或者不懂愛,不會愛,不肯愛?
14.格斗
潘紅發(fā)現(xiàn)這兩天上廁所好難。她以前沒這個毛病,現(xiàn)在好像身體也和她較勁。
早上她在衛(wèi)生間一待就是好久。聽說喝涼水有幫助,她就一杯接一杯地喝。
潘母好奇地問,你怎么老喝水?喝那么多水肚子不難受嗎?
潘紅就說,為了上廁所容易些啊,報紙上就這么講的。
潘父聽了道,多吃地瓜,還有香蕉。
已經(jīng)每天早上在吃地瓜和香蕉了。潘紅答。
潘紅在坐便器上想起潘母說的,平常沒病沒災的時候不知道有多好,哪里有了毛病,才知道就是最小的毛病都特別令人難受。她已經(jīng)坐下起來好幾次了。有便意,就是拉不出來。又想起母親說的侄女小時候就有這個毛病,上不出廁所,憋得直哭。
潘紅以前聽了這話還不懂,怎么會哭呢。如今這才明白有多么難受。她來來去去跑洗手間,跑著跑著一個小時過去了。過一會兒就要去上瑜伽課了,眼看要遲到了。心里一急,又使勁兒,依舊是做無用功。
潘紅想,這簡直就像牙疼不算病一樣,疼起來要你命。她雙手按了肚皮,也是沒有什么反應。又站起身,肚子有些絞痛,關鍵是有往上返的趨勢。倒好像下邊的出不來,只好往上面涌。她強忍著,站起身,褲子都半邋遢著。就像暈車的人,搖搖晃晃地來到客廳。
喬丹正在計算機前鼓搗著什么,看潘紅一臉痛苦的樣子,就說,怎么回事兒?
潘紅踉踉蹌蹌地邊走邊回答。她把水杯放到廚房臺上,但是現(xiàn)在喝水也喝不下了。剛才喝的兩大杯蜂蜜水好像撐得肚子都不知道哪里難受了。奇怪了,喝的那么多杯水都跑哪里去了,簡直不知道是要上廁所,還是不上。
喬丹看她都要哭了的樣子,就過來摟她。
潘紅用手一揮,說,別過來。
喬丹嚇了一跳,說,那你要怎樣?我去買藥?還是看醫(yī)生?
買藥。潘紅道。
喬丹二話不說,拿了車鑰匙奪門而出。
潘紅這又回到洗手間。繼續(xù)努力。她坐在那里用勁兒,仿佛有勁兒使不出,或者白用力。什么叫欲哭無淚、肝腸欲斷,原來都字字有真意的啊。她突然來了主意,自己做自己的護士吧。她伸了手指進去,真的摸到一個硬塊,取出來,橡皮一樣的扁狀,捏一下也是有彈性的硬度。怪不得出不來呢。她想,這么硬,要喝多少水才能軟化。
她又想起那個下金蛋的母雞的故事。這要是取出來一個個都是金幣還差不多。
喬丹回來了,買了兩種藥。一種是實時的,一種是隔幾個小時的。
潘紅說先吃那個隔幾個小時的藥吧,因為她要去上課。
上課?喬丹難以置信,說,你應該馬上吃藥,然后上床休息。把瑜伽課取消了吧。
那怎么行?要取消也要提前通知,而我已經(jīng)告訴學生會遲到十分鐘。潘紅說,而且我喜歡上瑜伽課。
現(xiàn)在她坐在車里,手握著方向盤,三心二意。擔心一會兒堅持不住半路要去廁所怎么辦。不過那個好像不用擔心,一個早上跑廁所不是也沒結(jié)果嘛。從來還沒像這樣開過車。她半側(cè)著身子,好讓肚子沒那么受壓迫。腳搭在油門上,不能像平常那樣在剎車和油門間隨意轉(zhuǎn)換。當然現(xiàn)在是上午十一點多,路上沒什么人。她疼得難受,說不上有多疼,就是絲絲拉拉地岔氣一樣。關鍵是肚子很脹,好像到處堵著不通氣的感覺。唉,堵著就是不好受。真是一堵百堵,剛才喝了那么多水都跑哪里去了呢?她想著,等下中午也不用吃飯了,因為吃了飯,只進不出,那還不是更難受??墒?,不吃飯也不行,那又要餓死了。
還是凱魯亞克說的,人像便秘一樣,從內(nèi)部被綁縛起來,情感不通,無法活動。每個人都說,哦,生活多么美好,多么神奇,上帝創(chuàng)造了這個,創(chuàng)造了那個。你怎么知道他不討厭他創(chuàng)造的一切。
潘紅胡思亂想著。真應了那句話:活人還能給尿憋死了。剛才喬丹還說,那可不是,貓王不就是上大號上不出來憋死的嘛。貓王唱的歌那么好聽,人也帥,卻有這么個疾患,真是寡人有疾。這么小的病卻害了性命。
她這樣胡思亂想著,終于到了目的地。天上下著雨,充滿冷意。她堅持著,心里倒是更平靜了。平常上課,她都是跟著大家一起做,今天她試了幾下,發(fā)現(xiàn)不行,只好就給口令。
一堂課下來,反倒忘了些。這就是轉(zhuǎn)移注意力吧。倘若她待在家里,像喬丹說的那樣,躺在床上,還不自怨自艾更難受了。
路上開著車,突然車座咔噔響一下,嚇了她一跳。那天喬丹開她的車,移動了椅座,怪不得她一直覺得不對。她前邊一路偏著身子坐,反倒把座位坐正了。她心里好笑。身體多有意思,仿佛肉身在跟精神格斗。就像少女時代對愛情有所憧憬,然后進入婚姻,就是揭開生活真面目,才發(fā)現(xiàn)根本不是你從前想的那樣。但是所有的人都會跟你說,生活本來就是這樣的,是你把它想成了玫瑰色。她多想有人站出來跟她說,生活是美好的,愛情是存在的,玫瑰會有的。
她回到家時,仿佛時辰到了,或許也是前邊吃的藥起了作用,雖然說明書上寫著要到晚上才見效。她很順利地去成了廁所。她從洗手間出來,真是一身輕,人都有飛起來的感覺。她臉上都是笑,心里也是笑。喬丹看起來都更順眼了。
謝謝你剛才去買藥,潘紅說。想著剛才他聽到她要買藥,二話不說沖出門外的情景。
喬丹說,你現(xiàn)在感覺好了就是最大的安慰。
晚上潘紅取了信回來,發(fā)現(xiàn)有一封是給她的,形狀上就能看出是明信片。一看地址,是那家獸醫(yī)診所。打開來,是一封慰問函。
上面分別是兩個醫(yī)生的親筆信。
先是普魯特醫(yī)生的話:很遺憾你失去了萊莉。它是一個可愛的小荷蘭豬,我確信它會被懷念著。希望您能平和適意地度過這一艱難時刻。
下面是安娜的留言:萊莉是這樣一個可愛的小豬。對于您不得不與它分離,我深表遺憾。它會被懷念的。
安娜大概是護士,或者前臺接待員?潘紅想著,仔細地對了一下筆跡。的確是兩種不同的筆跡??戳艘幌氯掌?,是27號,就是萊莉最后一次送到獸醫(yī)診所的一星期后。她心底涌起一陣疼痛和遺憾。她21號回去拿玻璃球的時候,應該問一下的,也許萊莉那時候還在。她眼里有霧升起。
喬丹走過來,她便把慰問卡遞給了他。
他們是想掙你的錢呢,喬丹看了一眼說,希望你將來還會到他們那里。
其實她也知道這些卡片是例行公事,但還是讓她感覺到一種安慰和同情。潘紅默默地把卡片收了起來。
15.時光里的柔情
這一陣潘紅見潘母讀報紙有些吃力,就張羅著給二老配副眼鏡。
沒有保險會很貴的。潘母不同意,潘父也打退堂鼓。
潘紅就說,沒有保險自己付也不是太貴,比起買保險還便宜呢。因為如果你每年交上去一筆錢,又不是天天看眼睛,還不如偶爾去看一次眼醫(yī),花費反倒少。
于是二老被說服了,他們?nèi)ジ浇虉隼锏难劭圃\所驗光。醫(yī)生是個漂亮的老美女子,大概三十歲出頭的樣子。給他們驗光,先要瞳孔放大檢查視力?,F(xiàn)在的機器都先進,不用點眼藥水,直接機器照相就可以看到眼底。所以潘父潘母各自拍了眼底照片。潘母說,亮得眼睛不舒服,剛才啪啪地朝眼睛打氣,怕是要給眼睛打壞了。
潘紅就跟母親解釋,不會的,如果有危險,醫(yī)生就不會給你做了。
驗好光就可以配眼鏡了。潘紅拿了驗光單子,領著二老去眼鏡店配眼鏡。
潘父拿到了眼鏡,喜滋滋地當場戴上,連連贊嘆,真清楚,這下看清楚了。
潘紅看著父母像孩子一樣興奮,也跟著高興,就說,你們也真是的,這么久了,遠處的東西看不清楚也不去看看醫(yī)生。
潘父說,還真是的,那天等車,你媽說,車來了,我還問在哪里呢。她比我眼睛好。
潘母連忙插嘴,現(xiàn)在也不行了。有陰影,還一閃一閃的。
那天在眼科診所,醫(yī)生就說潘母眼睛患飛蚊癥,年齡大了玻璃體會萎縮,這很正常。所以每年體檢都要檢查一下,最后就不會到不可救藥的地步。
那是,潘父接道,郭騰甲不就是嗎,最后兩眼什么也看不見了。
郭騰甲是潘父的同事,潘紅小時候見過,有時候去父親單位玩,還在他們辦公室里一起玩鬧。辦公室窗外有一片白果樹,白果熟了的時候,一串一嘟嚕,打開窗就可以夠到。他們就撿了白果在辦公室煮,用電阻絲組裝的電爐。他們這一伙人都是搞電務的,別說裝電爐這種事手到擒來,就是裝電視也不會打怵。同事的兒子生了白血病,潘父給那孩子裝了個收音機,那時候的半導體收音機可是寶貝,跟如今的蘋果手機有的一比。孩子可以躺在病床上聽聽音樂、廣播故事劇、評書聯(lián)播,很能消磨時光,帶來樂趣。就這樣,潘父也沒想到給自己家孩子裝一個。潘紅想要,潘父就說,家里不是有收音機嗎,一樣。潘紅想半導體收音機可以拿在手里,走到哪兒都能聽,那多方便。最后還是扛不住她跟弟弟軟磨硬泡,潘父才裝了個電視,還是黑白的。那也很好了。還是潘父去上海出差買的顯像管,自己回家組裝成的。
那時候有這樣黑白電視機的人家也少,潘紅還記得街道組委會買了一臺大些的電視,放在辦公室前面的街道上讓所有的人來看。夜色里,人們里三層外三層地圍著,電視上在放一部越南電影,一個瘦削的老太婆在椰林里穿梭,腦后梳著發(fā)髻,她身上的衣衫說不清是黑的還是灰的,因為黑白電視不顯示色彩。這個印象潘紅記得很清楚。因為她看了一會兒,站得累了,脖子像海鳥一樣伸長著,腿也站細了,沒看完就回了家。潘母正在家里忙碌著什么,見她回來,就問怎么不看了。潘紅說,人太多了。這之后,潘父才下定決心給家里裝了電視。
你爸這人你還不知道,潘母說,給別人做什么都可愿意了,輪到自己家那是沒門兒的。
潘父不吱聲。
他認為那是跟榮譽有關的一種吧。潘紅想。鄰居們那時候經(jīng)常來找他,誰家的收音機壞了,電燈不亮了,都來找他。當然事后會給他遞煙,聊聊天喝杯水。他就很高興了。
潘父倒是很有藝術感。潘紅上小學開始學寫鋼筆字,要筆尖蘸墨水的那種。潘父馬上買來最好的筆桿,上面還帶著刻花。象牙白的筆桿,刻著桃紅色的小鳥,配上綠葉。筆桿有質(zhì)感,流線型上寬下細,握著手感好,寫起字來也真是美。
你爸呀,最會浪費錢。潘母說。但是她也隨意,并不太管。
潘父因為出生在富裕家庭,打小好東西自然沒少見到,也就懂得東西要就要最好的。
他給潘紅做了個發(fā)夾。物質(zhì)貧乏的年代,竟然給他找到一塊香玻璃,在衣服上磨兩下就有香味發(fā)出來。
快來看,我給你做個發(fā)夾。潘父興奮地招呼著潘紅。
她看他在爐子旁慢慢地把這長條狀物體烤軟,白色的香玻璃也被他雕刻上了花。小鳥刻起來太復雜,他便畫了幾道綠水蕩漾,再配上紅色春花開放。這個發(fā)夾也讓潘紅在學校小小地得意了一把。女生們圍著她看。她從頭發(fā)上取下來,給她們看花草,再摩挲幾下給她們聞香味。她的一條裙子也是如此待遇,那是潘父去上海出差買的。裙子美,是當時最流行的的確良面料。關鍵是印花講究,紅黃藍分層次,主體桃紅,黃色的枝柳和底蘊,藍色在腰間,裙底隔開跳躍。那是潘紅第一次看到藍色可以如此入畫。就像高更的大溪地,他把藍色糅進天空、大地和人的臉上。一種震撼的美。這樣一條裙子自然是漂亮,所以學校表演節(jié)目的時候,就有女生來跟她借裙子。
你爸的眼光那還用說。潘父那時候總是一臉得意道。
你就吹吧。潘母加了一句。
現(xiàn)在,這厲害的眼光竟然也是“日暮蒼山遠”了。
潘紅嘀咕,你們每年檢查一下眼睛,有問題也會及早發(fā)現(xiàn)。
潘紅記起小時候見到的郭騰甲是多么帥氣的一個人,有點兒像《平原游擊隊》里的李向陽,鼻子翹起來的樣子尤其像。他算是自學成才的典范,全部電信數(shù)據(jù)自己讀,自己看,最后當上總工程師。真難想象這樣一個人如今兩眼一抹黑地過著余生。
潘母說,自己周圍沒人看眼睛,周圍的人更沒聽說誰每年體檢檢查眼睛之類的。
你看那個何銳不就是,高度近視眼,有次出差去一個新地方,晚上出來看不見,一腳踏空,把顱骨撞掉一塊。潘父道。
潘紅沒想到潘父還記得,下午的時候她看到微信上一篇文章寫得有趣,傳給潘父看。就是講的國內(nèi)一家雜志的老編輯,高度近視,讀稿子像做面膜一樣貼近臉皮,潘紅就想這老先生是需要配一副新眼鏡啊。
16.美國老店
周末春假到了,休斯敦正好有個凡·高畫展,潘紅說不如去看看。
喬丹聽了,道,凡·高?誰喜歡看凡·高啊,要是莫奈還差不多。
潘紅早習慣了喬丹的一切否定論,就說,凱文喜歡畫畫,去美術館看看肯定沒錯,只會有幫助。再說,像凡·高這樣大批量畫展一般都要坐飛機跑歐洲去看,現(xiàn)在到了家門口你還不去嗎?
哪里到家門口了?喬丹撇了撇嘴,從這里開到休斯敦也要三個小時了,最快兩個半小時。
春假一個星期呢,三個小時還不是綽綽有余?
喬丹聽了不置可否。
隔天,他倒是主動提出,可以去休斯敦,還可以去旁邊的Hotel?ZaZa(莎莎旅館)吃個晚飯。
潘紅一聽,心下暗喜。她算是摸透喬丹的脾氣了,就是你要提出如何怎樣,他是不喜歡而且還定然會反對,但如果是他自己提出的就可以。
好吧,大小孩兒,讓你一把。潘紅心里思量著。誰會想到家里也要如此勞心。那是,不然,兩個人不是要針尖對麥芒日日上演大戰(zhàn)?
一家人上路了。
春天的田野真是姣好,一路上綠草如茵,德州的三月正是野花盛開的季節(jié),高速公路旁開滿了藍帽子花,和橘色的野花相間,一片片,真是美得令人忘情。到休斯敦一路上有很多農(nóng)場,養(yǎng)的牛啊,馬和羊等各種動物都在田野中自由放牧,吃草、喝水、閑逛。
潘紅忍不住叫道,凱文,快看,牛。
一片黑色的牛,有三四十頭了。
這就是供應我們牛肉的牛啊。潘紅忍不住又嘆道。
比這還要多。喬丹道,有個同事女兒在愛荷華州立大學讀獸醫(yī)專業(yè),說起她同學家里養(yǎng)豬,一提數(shù)目,都是上萬頭豬。
那同學家里很多人嗎?凱文問道。
也沒有,就父母和兩兄妹。美國都是大機械化,機械代替人工。再說,養(yǎng)豬也比養(yǎng)牛馬容易些,圈在豬圈里,不會到處跑。
潘紅想到培根肉,上萬頭豬,嘖嘖,屠宰也是大型的啊。
那是,喬丹道,沒看昨天的新聞里就播了,裝小豬的卡車在高速上翻車了,小豬撒得到處都是,三千多頭呢。
三千多頭豬在高速上?凱文來了精神。
是小豬,piglet。喬丹糾正道,開去另一個農(nóng)場養(yǎng)殖,三千多頭,翻車死了一百多頭。
真是不管說什么到了喬丹那里都能出來個負能量的。潘紅心里嘀咕,怎么聊著聊著就說到生死了。怪不得凱文要說,媽媽是樂觀派,爸爸是悲觀派,凱文是現(xiàn)代派。
快看,牛。潘紅指著窗外說,凱文快看,很多花牛呢。
牛群很快地被風馳電掣般甩在后頭。凱文喉嚨里哼了一聲,又去看手里的平板電腦了。
窗外這么好的風景不看,就知道看平板電腦。潘紅數(shù)落道,喬丹不吱聲,潘紅也就沒再說什么。
喬丹說,你仔細看吧,等下還有斑馬和鴕鳥呢。
自己在家養(yǎng)斑馬?潘紅想著有意思。村上春樹的隨筆集里就提到女友在家養(yǎng)鴕鳥的故事。
現(xiàn)在,潘紅仔細注意那些牛,真如風景畫一般,跟她記憶里小時候的情景很像。她那次跟潘父坐火車,從窗口望過去,就是這樣的圖畫,牛羊在遠山下的牧野上吃草。不知道是因為太遠,還是因為小孩兒的眼睛不一樣,她就是覺得那些牛羊很小,太小了,不像是真的。她很驚奇,叫著讓爸爸看??上烁刚诟鷦e人說話,根本不理會她。她就那樣一個人盯著看,直到火車開遠了。
現(xiàn)在,這些牛羊似乎又把她帶回了從前的景象中。生命多有意思,你對事物的認知非??赡苁瞧娴?,而這片面卻要到許多年后再一次遇到時才會重新體會和發(fā)現(xiàn)。
一行人開著車,路上漸漸開闊起來,車也少了。這是到了真正的郊外了。剛才從市區(qū)邊緣進入71號這條去休斯敦的高速真是艱難,因為修路,路窄,加上路兩旁的機器車輛,路況曲折。喬丹開著車一直行駛在最左邊的快速車道上,車輪好像總是壓在靠右邊的分界線上,哐當哐當?shù)仨懼?。有幾次潘紅想提醒他,后來覺得是他怕碰到左邊的水泥分界墻上。
是呢,她想起一個朋友學開車,剛上高速就蹭到水泥墻上,車頭漆都被劃掉了。
開車很辛苦呢,不是好玩的。潘紅心里升起一絲憐憫,就握了喬丹的手臂說,你累了嗎?累了我們就休息一會兒。
喬丹看一下油表說,等下到加油站停下加油再說。
正好我也上個廁所。潘紅道。
半個小時后,他們在一個叫“哥倫布小鎮(zhèn)”的地方加油站停下來。這家的門面沒什么特別,走進去卻很寬敞,因為附帶餐館,里面的貨架也是一排排。洗手間也正規(guī),比一般的加油站洗手間要高級很多,還有落地鏡子。潘紅對著鏡子左照右照,因為實在難見到這樣的加油站,還自拍了一張。當她出來時,看到喬丹和凱文正站在貨架前比比畫畫,原來他們發(fā)現(xiàn)了一盒動物餅干,正在那里仔細研究呢。
這個地方老啊。喬丹一看到她就說,1912年建的,如今也變成百年老店了。再看墻上,當年的菜單給做成畫被永久存念:西紅柿炒青椒,一毛七分錢一份;冰凍炸面圈,三毛八分錢一袋,買一送一;一袋四磅的蘋果八毛三。潘紅看著菜單上的標價,多么像當年在國內(nèi)的商店里看到的物價,也沒有那些九九結(jié)尾的價格,如今商店里一百塊偏要標價成九十九元九毛九分。
連當年開張大吉的街景也是原汁原味,1900年的老福特車,灰塵撲撲、銹跡斑斑。多么有意思,來這里一趟跟去博物館差不多。
喬丹拿起貨架上的一盒甜點,一定要潘紅掂量一下。
你試一試,喬丹笑道,絕對貨真價實,那樣的香料肉桂卷,就跟從前小時候吃過的那種蛋糕一樣。
潘紅接到手里,沉甸甸的。
這上面的糖霜像動畫片里小矮人的屋頂上的雪。凱文說。
這糖霜也像《智取威虎山》里李勇奇家屋頂上的雪。潘紅想。
一家人圍著甜點笑著。
17.休斯敦
這樣一路開車就到了休斯敦的城市邊緣。
休斯敦很大,德州的這幾個城市都是全美有名的幾大城市,就連奧斯汀這樣的中等城市,現(xiàn)如今也朝著大城市演變了。說演變是城市如同做菜,小鍋菜自然香,所謂小炒,就是在于絕妙。大鍋菜、大鍋飯聽起來就有一種混合緊湊的感覺。
話說從前奧斯汀連183這種高速都是小路的,喬丹說,Mopac1號這種公路也是不存在的。
那是,潘紅道,就像北京,不是都多少環(huán)了嗎,五環(huán)都算近的了。從前二環(huán)聽著都很迷惑。
這個世界就像聚集著能量的雪球,越滾越大。喬丹又來勁兒了,再過二十幾年,等到凱文那一代,一切都會很不一樣的。
他們在接近休斯敦城里的地方停下來吃午飯。喬丹說,這附近有一家Chick-fil-A快餐店,做的雞肉漢堡很好吃,還有炸薯條,配巧克力甜點,很不錯的一套午餐。潘紅用手機找,打開谷歌地圖,果然附近就有一家,但是要過高速往左轉(zhuǎn)。
喬丹說,不對,不需要過高速。
正說著呢,已經(jīng)過了那個高速橋洞,再往下,箭頭直指著往回開。潘紅接著再找,下面又有一家。
就在前面,紅綠燈那里往右轉(zhuǎn),再往右轉(zhuǎn)就到了。潘紅按圖索驥道。
不用了,喬丹道,我知道的不是這一家,你不用看圖了。我知道在哪里。
喬丹因為每星期差不多都來一次休斯敦,所以對這些地方很熟。
路上的車也多了起來,喬丹一邊看路一邊找店,躲避著來往的車輛,也就有了一絲驚險緊張。潘紅想哪里不都一樣,都是這家餐館,何必一定要去某一家。不過,他要找,方向盤在他手里,讓他去好了。正想著,喬丹說,到了,然后車一拐進到一個購物中心的大停車場。
早聽說休斯敦這地方有錢人多,加汽油掙錢。
潘紅就聽說過一個故事,也是國內(nèi)來的一個女子,在加油站加油呢,旁邊一個老美也在加油。老美彎腰氣喘吁吁,原來是哮喘發(fā)作,上不來氣。中國女子在國內(nèi)學過中醫(yī),再一看這老美是一個七老八十的長者,外表樸實,大概是看不起病吧,咳嗽成這樣也還是自己加油。本著尊老愛幼的精神,女子幫他把油加完,并告知其治療哮喘的中藥方。老人很感激,說來話長,總之一來二去,二人熟悉起來。一年后的加油站,女子再加油時,已經(jīng)嫁做老人婦。不說你也猜到了,老頭兒是個石油大亨,患難見真情,被中國女子的好心腸感動。女子卻說,沒什么啊,你在國內(nèi)不也是這樣嘛,一方有難八方支援。再說了,中草藥治本,本來就比西藥強。美國人動輒動刀手術,是不如中醫(yī)來得好呢。老頭兒又相信中醫(yī),那不是正好。
這故事只是一瞥,休斯敦的富裕倒的確如此。
Chick-fil-A快餐店最有名的是他們的廣告:Eat?more?chicken.就是廣告牌上畫著綠色草地,白地黑花的奶牛站在草地上,粉色的嘴巴一邊咀嚼著青草,一邊頭頂上冒著泡泡說著心里的話:多去吃雞肉吧。
那意思明了直白,非常生動,所以很多人來吃雞肉。這里的雞排漢堡貨真價實。潘紅四顧周圍,環(huán)境也不錯,窗明幾凈,視野開闊。
潘紅只顧四下欣賞,喬丹卻道,這有什么好看的,難道不是都這樣嗎?
潘紅不理他,看那一小盒一小盒的Ketchup(西紅柿醬)都給擺成了小山。但是周圍的食客確是墨西哥人多,穿工裝褲的工人打扮的多。估計老吃這樣的油炸食物及甜點還是不健康。
等吃完飯出來,繼續(xù)旅程,就進入休斯敦市區(qū)內(nèi)了。街上的房屋建筑沒什么特別的,他們按照指示找到博物館區(qū)。
莎莎旅館好像就在這附近,喬丹說。
潘紅趕緊看手機地圖,是在藝術館后面不遠。
好了,喬丹說,那太好了。藝術館停車場收費,我準備一下午都在這里了,省著來回跑停車收費。然后到五點就可以去莎莎旅館吃晚飯。
潘紅一愣,不是說好要去看一個蓄水池的嗎。這地方還是她在《人性的枷鎖》里看到的,因為不懂,現(xiàn)去查了字典,也還是模棱兩可。不過倒是給毛姆描繪得很吸引人,于是她上網(wǎng)查,才發(fā)現(xiàn)休斯敦就有一個,正好來看看?,F(xiàn)在喬丹卻說不要去。
很近的,潘紅說,我查了地圖,不到十分鐘路程。
喬丹不吱聲,然后說,凱文也不會喜歡的。
你怎么知道?潘紅在心里大聲說。
還是先看畫展吧,然后再說。潘紅道。把后座一直在看手機的凱文拉了出來。
18.博物館
來博物館的人大都是沖著看凡·高來的,所以博物館設了特別通道,來疏通過多的人潮。他們?nèi)齻€從停車場樓上乘電梯下到底層,先進入一個看起來像機場租車處的柜臺,有人在買票。喬丹因為事先在網(wǎng)上訂好了票,也就不必在此等候。他于是走過去跟站在頂頭拐角的服務員問詢。
那人像是早知道來人是問凡·高展的,指著身后的通道說,沿著這通道走到盡頭,乘電梯,就到樓上展館了。
這通道頗長,有點兒像香港地鐵里的通道,兩邊也繪著圖畫。之所以想到香港,是因為明亮,一道淡綠,讓潘紅想起香港地鐵站里的張愛玲畫。
偉大的靈魂都是孤獨的,不合時代的,或者說超前的。
看著凡·高的這些畫,潘紅心里流動著這些不著邊際的念頭。
墻上有介紹,按時間順序展示凡·高的作品,1885至1890年,隔著一百多年的歷史,看十九世紀的八十年代,原來也是如此星光燦爛。凡·高、高更,都是這一時期的佼佼者。
世界上最讓人感動的,是遙遠的相似性。潘紅看著墻上的這些畫作,想起霍金說的這句話,心里像成熟的麥田,麥浪洶涌。
家園、田舍、鋤地的農(nóng)民、草木花樹。其實凡·高是把畫畫當成了日記,記錄每天的生活,生活里的人物,彼此的交往。如果沒有“吃土豆”這幅畫,哪里會知道人們當時是以土豆為主食的情景呢。暗淡的屋子里,一盞燈照著燈下幾個吃土豆的人。人物的穿著沒有色彩,黑白兩種主色。女人頭上白色的頭巾帽子,桌子上白色的咖啡碗,還有人物手里擎著的土豆。土豆剝了皮,露出白色的內(nèi)里,冒著熱氣,人物哈著燙手的土豆,準備往嘴里送。勞動一天后有熱乎乎的土豆吃,多么幸福啊。真是一張圖頂千句話,這幅圖畫把勞動的艱辛和幸福感千言萬語道盡,而生活的真理,說到最后不就是“吃穿”二字嘛,或者孟子的“食色,性也”罷了。
我們?yōu)槭裁雌D辛?我們不要艱辛。
于是有了風景,有了花草。
玫瑰和牡丹,是凡·高在巴黎這段時間的畫的主題,從1886年到1888年持續(xù)兩年。1886年一年內(nèi)他就畫了三十多幅以花為題的畫,真是高產(chǎn)。倒好像沒事兒就畫畫似的,也確實是,看他搬家,裝飾新居就是畫幾幅畫掛上,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蓳碛羞@樣的才能和熱情,他的人生卻并非一帆風順。他做過銷售員、牧師助理、書店售貨員等等,除了畫畫,讓凡·高去做任何一件事,都是不可能的任務。也難怪他都做不長,最后只有畫畫讓他釋放。
潘紅看著墻上的這些介紹和繪畫,簡直像看一本瘋狂小說,只不過主角的故事是真實的。
這就是所謂的身體里的能量得不到釋放的表現(xiàn)吧。現(xiàn)在人把他當繪畫大師崇拜,可是當年他的畫沒人買,為了吃飯,一幅畫五塊錢賣掉換了午餐。那幅“吃土豆”也是沒人要的,因為畫面色彩暗淡,人家都喜歡明亮高光的繪畫,他的弟弟如是說。凡·高還覺得弟弟沒下力氣推銷,或者沒能耐賣畫。
這樣說來好像畫畫就成了不只是畫畫的問題。
比如說,藝術家是先保存自身還是舍身成仁?
生活到底是什么?是你不顧一切追求理想,還是生活本身定義是先要活下去?
現(xiàn)代人當然知道答案,可是答案就一定正確嗎?
我可不做藝術家。喬丹說,都要等死了以后才有名有錢。人都死了,還有什么用?
凱文聽了喬丹這話,更是不耐煩了,他只想著游戲多好玩,其他什么畫啊之類的都是大人們自找麻煩。他拽著脖子上掛著的講解器,百無聊賴。
好像只剩下潘紅還有興趣,但是又看得心煩意亂。
現(xiàn)實和藝術是多么格格不入,而且好像你越是較勁越是難過。凡·高當年如果聽他父母的話,做個小職員什么的,估計不會自殺。那當然也就沒有后來的這些藝術杰作了。
那么,做藝術就一定要為藝術獻身嗎?因為藝術這東西偏偏就是最耗時間,創(chuàng)作要時間,被認可要時間,而藝術家的身體是肉身,最耗不得的也是時間。他要吃飯,要睡覺,要有這些生活最基本的支撐才能完成那些藝術品。
所以說判斷你是否是一個真正的藝術家,或者判斷你是否在從事你最喜愛的事業(yè),只有一件事可以衡量,就是看你離了這個活不活得成。用這個來做標準,立馬解釋了所有大藝術家的生活準則。
因而像亨利·詹姆斯、E.M.福斯特、普魯斯特、簡·奧斯汀、毛姆這一類的大家都是不結(jié)婚的,或者高更之類的結(jié)了婚逃離的,也有凡·高、川端康成、太宰治、海明威一類與世決絕的。
俗世與藝術背道而馳。
現(xiàn)代人都如此入世,所以現(xiàn)代才沒有大藝術家嗎?
現(xiàn)代人活得明白,因為他們知道人的生活有肉體和精神。沒有精神的肉體是行尸走肉,但是肉體也是維護精神的支柱。沒有肉體,休想談精神。凡·高就是例子,如果不死,他可以畫多少畫呢。他的所有這些畫,都是在十年之內(nèi)完成的。十年轉(zhuǎn)眼一瞬間,他卻留下如此多的寶藏。
看《農(nóng)舍》(Cottage)那幅畫,讓潘紅想起小時候的情景,那樣簡陋的房屋,窗戶像兩個黑洞,安在白色的土墻上,或者說整個房子像張臉,而窗戶是兩只黑眼睛。旁邊的樹高瘦,像孤立的人影。白樺樹葉子茂密,是春天的景象。房前是黃土地,不加修飾的黃土地。房頂是灰黑色。這幅畫簡易到只剩下最基本的東西,就是房子、樹和土地。這難道不就是我們小時候的生活嗎,那么單一、平易。
生活平淡如水,卻又暗涌著波濤。
19.藝術家
看凡·高畫作想起了許多話題,但是潘紅心里惦記著要去看蓄水池,再看凱文百無聊賴的樣子,也就準備收兵。
喬丹一聽說潘紅真的要去那個蓄水池,臉就拉長了。
潘紅還是那句老話:不遠的,十分鐘就到了。
幾個人走到美術館門口,進口處擺放著長條椅子。潘紅于是道,先休息一下。說著自己先行去洗手間。喬丹拉著臉一屁股坐下來,凱文自然掏出手機玩起游戲。
潘紅從洗手間出來,偌大的美術館高高的頂端一眼望不到頭,白晃晃的燈照著,每層都是不同的景象。前邊臨出口的展覽館正好展示的都是美國畫家的畫。想起先前喬丹眼尖,一下子就認出達庫寧的一幅。他這么一提,潘紅也覺得特殊。
凱文看著畫說,這有什么稀奇的,就是亂七八糟涂上去的色彩。
潘紅道,有章法的,這叫抽象派,這幅達庫寧的畫值上百萬美元呢。
凱文溜到旁邊一幅,是達庫寧太太的畫作。
喬丹拿出手機查,嘖嘖,剛才那幅達庫寧哪里是值百萬,是三億呢。
兩個達庫寧之間竟然是杰克森·波洛克的畫。估計這一層都是抽象派。
現(xiàn)在,她望著偌大的美術館空間,不免覺得可惜,因為他們只看了一層。心里就覺得喬丹剛才的建議也許是不錯的??串嬀褪且托暮蜁r間,這么多的畫慢慢看下來,一個下午還真不算多。可是她也想去看蓄水池。其實理想的情景就是住一個晚上,慢慢看慢慢欣賞,就不會這么趕了。但是喬丹不想在休斯敦過夜,他每星期都來這個城市,簡直看煩了,哪里有放假了還特別跑來住一晚的道理。還有他不說恨死了這個城市吧,至少也是不喜歡的。所以他老早就說,不在休斯敦過夜。
而潘紅呢,則是恰恰相反,她對一切新奇的東西都好奇感興趣。休斯敦有這么多博物館藝術館,簡直就令她著迷。再說了,她每天都在奧斯汀待著,休斯敦這種城市住一個晚上那才叫帶勁兒呢,還可以找個中餐館吃一頓。
但是,這就成了不是矛盾的矛盾,潘紅喜歡的恰巧是喬丹反感的,那還有什么好說的。
再說喬丹又要提到他是家里的經(jīng)濟基礎,那當然要做上層建筑了。
這又轉(zhuǎn)回到原始的問題,就是你要有經(jīng)濟基礎做話語權(quán)的基礎。
可是這就像讓凡·高先要有經(jīng)濟基礎才能畫畫一樣。讓他先去干別的掙錢,他還能畫那么多畫嗎?關鍵是他還會是凡·高嗎?
于是凡·高的偉大如朝陽,一下子升起來?;蛘哒f所有偉大的藝術家都是朝陽,他們像光,照亮了你的前路和精神。
就像《在路上》的凱魯亞克,窮得叮當亂響,也還是要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也還是要自由。這樣想來,其精神境界跟凡·高是相通的。當然也就可以解釋為什么他們都會如此早衰,因為太極致、太絢爛、太勇敢。
所謂極致,就是無自由毋寧死,或者說不能做自己最鐘愛的事情,那么寧愿流浪,寧愿挨餓。所謂絢爛,當然是對他們心中的夢想和信念的執(zhí)著。
而勇敢,就是用心血的結(jié)晶給這個世界照明。
潘紅這樣胡思亂想著,走回到椅子旁??粗鴨痰じ缸觽z捧著手機孜孜不倦,也就像從云端又回到了地上。
走吧。去蓄水池。她說。
室外的陽光很亮,德州的三月溫暖合意,小陽春的感覺。
一家人鉆進車里,駛出停車場。潘紅拿出手機導航,上高速。導航上路線如火一片通紅,趕上下班高峰了。再一調(diào)換,發(fā)現(xiàn)只有這一條路,不上高速不行。
喬丹雙手捧著方向盤,高速上的車流像魔術師,把他的臉一下變成陰霾的天空。
潘紅再一看,十分鐘的距離早變成了半個小時,也就不再說什么。
凱文只管在后座上玩手機,塞車跟他沒關系。
喬丹說,休斯敦就是這樣的,這也是我討厭休斯敦的原因,一堵車哪里也去不成。
潘紅想說,這有什么呢,不就是半個小時嘛,等下就到了。
但是,她看到喬丹雙手緊握方向盤的樣子,心里一跳。原來他是不喜歡開車,沒有人喜歡在塞車的路上開車。于是也就不再吭聲。
20.休斯敦蓄水池
發(fā)現(xiàn)喬丹不喜歡開車,可是讓潘紅嚇了一跳。因為在她心目中,一直以來都是覺得喬丹不但喜歡開車,甚至沒當上賽車手是這輩子的一大遺憾。因為他每次上了公路,不管是高速還是普通路,都是憋足了勁兒猛勁兒飆車的樣子。
前邊黃燈了,他一邊念叨著,一邊猛踩油門,飛也似的闖過去,都是在過去的一剎那瞥到黃燈變紅。
潘紅剛開始的時候還很好奇,說,為什么要趕呢?沖過去又怎樣?
就是試一試自己行不行。他說。
試了,又試了。就給他試出了幾張罰款單。都是在去休斯敦的路上,警察躲在草叢里,哪里能看到。他說,而且時速從75邁一下降到55邁,不到半英里的距離,誰能知道。他很不以為然。
直到有一次,他把車飛也似的開過去的時候,旁邊正好是一個警察在給截下來的另一輛車開罰單。下一個鏡頭,就像《在路上》里的情景一樣,警察停下來去追他。
被截下來的喬丹還一臉茫然,不明白為什么。
原來是一條新法律。喬丹道,還真不知道,如果警察在工作,你要減速經(jīng)過,而且要開到另一條車道上。
潘紅聽了,就說,你總是風風火火,著什么急。就像闖路口,紅燈闖過去了又怎樣?算給你提前五分鐘到家,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喬丹揚起眉毛說,當然有區(qū)別,從奧斯汀到休斯敦三個半小時,一個紅燈五分鐘,下一個紅燈也五分鐘,加起來就半小時了。
潘紅不吱聲,因為再說,他又要說自己多討厭去休斯敦了。
唉,其實痛苦就是你不喜歡你的工作。痛苦也是你不知道這輩子要做的事情是什么。
喬丹喜歡速度不言而喻,還特別帶了凱文去看賽車。奧斯汀周圍有個Formula1(世界一級方程式錦標賽)賽車場,就是跟電視上看到的賽車一樣的情景吧。卻原來這一切都是暫時的,或者說是一種表象。
喬丹卻揉著眼睛說,現(xiàn)在視力越來越差,所以開車也就特別費神。
他們這樣開著車,高速上的車輛白晃晃一片,像水泥那種灰白的堵塞感。搞不清路上的這些車是休斯敦本地的,還是路過的。大車小車,高高低低,滿坑滿谷。潘紅握著手機,盯著路線圖,那紅色的堵塞也是堅定的,像德州燥熱的夏天一樣持續(xù)。外邊已經(jīng)到了八十華氏度高溫。
等到終于下了高速,立刻進入一片綠樹遮陰的街道,心情也愉快起來。
真是沒人不好,人多了也不好。
德州從前也不是這么堵的,好像就是最近幾年突然人多了起來。潘紅都覺得奇怪,以前上健身房,根本見不到東方人。而現(xiàn)在,健身房里東方人就像天兵天將突然從天而降,隨處可見不說,而且大有蓋過其他種族的趨勢。
哎,怪不得那么多人要選共和黨,實在是長此以往,美國真要越來越不像美國了。
喬丹卻是民主黨的堅定擁護者。都大同世界了,為什么要禁止呢?美國本來就是個移民國家。他愿意說,而且歷史發(fā)展從來是這樣。
潘紅就說,你那么大公無私的思想為什么不能用在小家庭上呢?
喬丹板起臉道,不懂你在說什么。
好吧,輪到自己就不懂了。
喬丹開車慢慢在路上滑著,說,已經(jīng)到了,這個蓄水池在哪里呢?如果就是這幾幢建筑,真沒覺得有什么好看的。
潘紅四下巡視,說,左手邊就是。她在網(wǎng)上見過圖片,外邊門面不惹人注目,因為是在地下。
三個人下了車,往對面的建筑走去。廣場邊有一家賣冰激凌的小貨車,白色的車上畫著各種冰激凌、冰糕的廣告圖。藍色的車棚在陽光下給照出一幅沙灘的陽光景象。
喬丹邊看邊說,來支冰激凌怎么樣?
凱文連聲說,好,好。
潘紅也被感染了。剛才在高速上一番折騰,如今總算到了清涼地,還有冰激凌吃,那當然好。雖然她對冷飲并不感興趣。
喬丹走過去,詢問詳細。
潘紅于是帶著凱文站到陰涼地等待。她望著幾步之遙的蓄水池入口,好像沒有什么人。
喬丹等了好半天還沒有動靜。他似乎站在那里跟賣冰激凌的人比畫著什么,然后又兩手叉腰做等待狀。
潘紅很想催促他,來看展覽的,又不是來吃冰激凌的。再說冰激凌哪里還不能吃呢。但是又一想,凱文喜歡冰激凌,還是再等一會兒吧。
這時就見幾個人從旁邊走過,其中一個中年女工作人員,手里拿著一串鑰匙,邊走邊比畫,從他們身邊走過。
潘紅想應該就是去蓄水池的,兩個女的背著雙肩包,高個兒的金色短發(fā),上衣是金黃色和淺黃色相間的短襯衫。她們在蓄水池的入口處消失了。
潘紅剛才等待的時候就注意到這入口,像山洞一樣在山坡的側(cè)面,入口處側(cè)面墻上寫著英文全稱:Buffalo?Bayou?Park?Cistern,大名“布法羅河口公園蓄水池”。潘紅望一望周圍的廣場和綠樹,原來這個地方是個公園。公園沒有大門,也沒有特別設施,只有這個像山洞一樣的地下蓄水池。剛才領隊的中年女工作人員已經(jīng)回來了。潘紅于是上前探尋詳細。
工作人員告知,游覽每小時一次,剛剛進去的兩個人就是去四點這一次。下一次要到五點了。
潘紅謝過對方,心里一陣煩擾。他們?nèi)绻坏竭@里就直接進去,正好也趕上四點這場?,F(xiàn)在可倒好,喬丹還站在那里等他的冷飲呢。
她正想叫他,喬丹端著一杯冰奶昔走了過來。
快點兒,潘紅說,一小時一場,剛剛就有一場四點的,現(xiàn)在要等到五點了。
你是說都是我買冰激凌的錯唄。喬丹臉又拉了下來。
你不是訂的五點半鐘莎莎旅館的晚餐嗎。潘紅道。
那就不去好了。喬丹道,是你一定要看這個蓄水池,都沒人看。
怎么沒有,剛才就有人進去。
兩個人。凱文說。
那是遲到的最后兩個人。潘紅說,心里一陣氣惱。
21.緣由
潘紅胡思亂想著,簡直覺得生活像夢一樣不真實。你看那喬丹因為生氣,一個人站在下面。潘紅陪著凱文在平臺上面等。剛才還好好的一家人,這就成了勢不兩立的幾個人。潘紅想想,還是下去把喬丹叫上來吧,這像個什么樣子,連賣冰激凌的人都在瞧他們了。
讓他們瞧好了,誰在乎?凱文說。
這平臺四周有裝飾欄,上面有圖片說明,講述休斯敦城市的經(jīng)歷,主要是發(fā)大水的經(jīng)歷。因為下面這個蓄水池就是在發(fā)大水的時候用的。這是后來聽講解員說才知道的。潘紅喜歡看,也豐富自己的知識,就繞著圍欄看了一遍,然后指給凱文說,來看看這里,講的都是休斯敦發(fā)大水的事兒。
不看,誰管啊。凱文繼續(xù)道。
這“不”和“誰管啊”,成了凱文如今的口頭禪。潘紅要是早先沒跟明麗聊過這方面的話題還真以為他這是要造反了。
好在明麗早跟她打過預防針,說,我家杰克早是那樣了,見到我都不說話,面無表情。倒是跟他爸很有話說。我心里這個氣啊,你每天的瑣事都是我在做,跟你爸有任何關系?你爸每天就是上班下班,如今你倒跟他那么親近。
明麗說這些話時,潘紅的腦子里像有燈泡,一盞一盞地被點亮。
原來都是這樣,原來還真不是自己才有這樣的問題。
那當然。明麗說,所以建議你去找?guī)妆局v青少年成長的書來讀,你就知道了。
現(xiàn)在,凱文這樣也不會讓潘紅憤怒了。如果用從前她媽媽那輩人的理論,這簡直是大逆不道,理應被教訓。
就像明麗媽媽當初從國內(nèi)移民來美。明麗的先生在國內(nèi)工作,每半年來回美國幾次,明麗就想不如讓媽媽住在家里好了,也方便照應。明麗女兒正值青春期。好了,這一老一小整天有唱不完的戲。
小的把衣服天女散花一樣扔得到處都是,老的就說,都大姑娘了,衣服還讓你媽洗,自己不會用洗衣機嗎?小的就生氣,管得多啊,我媽還沒說呢,再說她不是愿意嗎?等過兩年她想洗還沒得洗呢。
明麗講起來也是滿目辛酸。祖孫倒成了勢不兩立。
明麗媽說,要是你小時候敢這樣早把你揍死了。
可是,這是美國啊,你敢揍,她就敢告你。她不告你,鄰居也會找警察。最后就是明麗媽媽搬出去,住老人公寓。
潘紅深有感觸,就說吃飯,那喬丹一手包管了凱文的午餐,每天三明治,日日三明治。因為中國飯都是熱的,帶到學校吃起來有味,別的學生不吃,就更加顯得獨具風味。
明麗講起來也是說,那是啊。她上班的地方,印度人和中國人都多。中午就是老中聚在一起聊天吃飯,老印堆一伙吃飯閑聊。誰要說飯都吃不到一起還交什么朋友的話,看看這情形就知道了。你盡可以說,美國是個大熔爐,同事也會表白他多么喜歡中餐,可那是聚會聊天,要他們天天吃中餐是不可能的。這就像在說,你可以講文化融入,但要骨子里融入是不可能的。
所以如今凱文午餐頓頓三明治,潘紅也能看開了。真要感謝互聯(lián)網(wǎng),她時不時撞到別人家的家長倒苦水,說自己的孩子如何不喜歡吃中餐,而喜歡老美的漢堡和比薩、意大利面。
哇哇,潘紅想,這其實跟當年那些喇叭褲和大背頭一樣,是身份認同。
誰都知道漢堡、比薩沒有中國菜豐富有營養(yǎng),但是你是在漢堡的國家、比薩餅的王國,跟中國菜離得十萬八千里,再有營養(yǎng),能給你交到朋友嗎?能給你少添麻煩嗎?
凱文以前的朋友戴維,那還是在小學二、三年級的時候,兩個人都喜歡帶餃子,所以午餐的時候就坐一起,一邊聊天一邊吃餃子。
戴維今天帶的是什么餡的餃子?每天晚餐桌上,潘紅就會習慣性地問凱文。
白菜餡的。
下一天問,還是白菜餡的。
他媽媽買了很多白菜,所以他每天吃白菜餡餃子。凱文道。
潘紅有些驚奇。
現(xiàn)在呢?后來潘紅偶然想起來會問凱文,戴維還帶餃子嗎?
不知道。沒人跟他一起吃飯了。凱文說。
潘紅就明白了,不用問也知道了。
所以凱文要帶三明治,她也就不再反對。甚至認為喬丹這樣做很英明。因為他比她先意識到了午餐背后的實質(zhì)。
這樣看,她自己倒真有女人的婆婆媽媽性子。午餐要營養(yǎng)哪有合群來得更重要。
吃飯吃出了自信。
這樣看來,潘紅又覺得自己要學的東西實在很多。就說喬丹,你看他別的方面那么令人不如意,但是他這方面就很突出。他可以立刻領略到問題的實質(zhì)。而且他數(shù)學也好,不管多大的數(shù)字,怎么個乘方再級數(shù),他可以噼啪幾下就在腦子里算出來。
也好在有他,因為照潘紅這性格,是斷然不會以咄咄逼人之勢去管理凱文的。而小孩兒有時候就像小樹,是需要插桿拉線給上限制的。
這樣想來,潘紅又覺得生活沒那么無奈了。她跟他斗,所謂“與天斗其樂無窮”,卻也真有意蘊。因為跟喬丹辯論爭斗的過程中,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也有錯的地方。這樣的話說出來好笑,但是她原先真的是確認自己永遠正確不容置疑。
其實那是一種自卑。因為在成長的過程中缺少了這一課的教育,給予自己信心和自己永遠正確畫上了等號。真正的自信其實是謙卑。因為有,才不需要張揚。因為懂得,才不需要永遠正確。這樣想來,她真要感謝與喬丹的這一場緣分呢。
潘紅突然就明白了明麗從前說過的話:不管嫁給誰都會很好。因為既然這個世界上沒有完人,或者說每個人都有優(yōu)缺點,那么你就很可能會從對方的身上學到你所沒有的東西。她一下明白了水的意味,成方就圓,女人如水的原本意蘊。
女性的幸福不在于擺脫一切束縛,而在于履行具體的人生義務。她那天突然就看到了這句話,還是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挪威女作家S.溫塞特說的。她仿佛看到起伏連綿的群山中,突然劈開一束光,照亮了前路。
責任編輯?張爍?饒霽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