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婷
1.頭部AI人工智能公司員工失蹤
基于社會各界的廣泛關注,我司現就歐欣欣女士失蹤一案做如下聲明:
我公司董事長行政助理歐欣欣女士于本月12日召開的“AI的明天——智聯未來”大會當日失蹤,至今下落不明。目前,警方正在全力排查事發(fā)地點及當日與歐欣欣女士密切接觸人員。我公司將全力配合警方調查。特此公告。
2.我的上班內容是開船
西京園是位于市郊的一座園子,里面有“標配”的一面湖——西京湖,和一座山——西京山。我每天仰望西京山,腳踏西京湖,在園子里開我的游船。我的工作就是開船,是那種可以坐十四個游客的龍船畫舫。這種船十分笨拙,但出奇的好駕馭——摁一個按鈕、掌一個舵,剩下的就是駕駛員在座椅上呆坐。老實講,我胳肢窩以下全天基本都是靜止的。
能得到這份開船的差事,要托我大舅的福;能順利長大到29歲,要托我二姨的福。
3歲那年,我媽因車禍去世。5歲那年我爸進了班房——緣由您都猜不到,竟是因為拐賣兒童(雖然只是從犯)。于是,我被彼時無兒無女的老姑娘——我二姨收養(yǎng)了下來。二姨起早貪黑開一家早點鋪。22歲之前,我?guī)缀醵荚诙痰脑琰c鋪幫忙,做一種叫作“對夾”的食物。一塊面餅從中間切開,而后填塞進熏豬肉。我倆每天夜里三點就起床,又是揉面,又是熏肉,又是熬粥。而十幾年下來,我做的面餅依然不分層、不起酥。二姨表面罵我不是這塊料,其實是不想讓我干早點鋪——太苦。于是,22歲那年,大舅一番運作,幾次飯局酒醉,晃晃悠悠地將我送入了熟人的單位——西京園。
我沒上過什么學,只念完初中就全力以赴協(xié)助我二姨做“對夾”了。能進一家公園工作,而且是大舅說的“進了編制”,已經是我人生中發(fā)生的最好的事了。
西京園近幾年很破敗,公園東門的小游樂場里的“極速章魚”和“海盜船”都已銹跡斑斑,停止運轉;公園西門的“恐龍樂園”里,硬塑料制的梁龍缺了眼睛,腕龍則直接從脖子處斷掉。唯獨沒有腐壞的,只有這西京湖和對面的西京山。西京湖岸邊水波清澈,湖中心黑浪滾滾;西京山植被稀疏,遠遠望去像頭發(fā)一九分的一個準禿子,且疙里疙瘩似渾身長滿瘤子。山腳下是一個小賣部,售賣已烤焦的過期烤腸、棉花糖;小賣部后身是個售票亭,由此蜿蜒而上的是一條纜車線路,而它所抵達的山頂端,則是公園的“保留項目”——蹦極。
我開龍船畫舫,而我的三位好友分別是負責蹦極的、負責纜車的和負責烤腸的。我們四個組建了一個微信群,叫“西京四少”,但群內幾乎無人發(fā)言。原因也很簡單,我們工作的地方都幾乎沒有信號。任它是什么“G”的信號,總之是通通沒有的。
我也曾經追求過愛情,但幾乎都因為湖面沒有信號、女朋友不能及時聯系到我而以失敗告終。
前段時間,我頗有些相中新來的賣纜車票的姑娘,然而我所見到的她,都只有票亭里坐著的上半身。不料,有天看見她起立的全身,腿短得不可思議,遂不作他想了。
3.智聯未來
負責蹦極的那位雖然長期負責蹦極項目,往形形色色的游客腿上拴繩,但自己卻一次也沒敢蹦過。他有嚴重的恐高癥。這天,“蹦極”跑來船塢神神秘秘地跟我說:“喂,要開什么‘未來大會了,這事你知道嗎?”
其實我是有所耳聞的。西京園的地理位置特殊,緊鄰一處廣袤碩大的“未來中心”,后者隸屬一美股千億市值的公司,且他們專門召開一些名頭讓我感到語焉不詳的大會——會議名稱多數包含諸如“AI”“智能”“未來”“虛擬貨幣”之類的新潮字眼。
“開就開去唄,關我屁事?!蔽艺f。
“這次不一樣——”“蹦極”說,“據說是要開一個什么‘智聯未來的大會,會上要宣布“未來中心”擴建,要建什么West?Wing……英文我也不懂,總之就是要用西京園這塊地!”
“那我們去哪兒?”
“問題就是這個啊,有消息說咱們可能會被分流,比如有的人就去給那公司當保安;還有的,做保潔。”
信息沖擊力有點兒大,我狠狠擠了一下上下眼皮。
不遠處的“烤腸”看我倆密謀什么的樣子,忍不住撂下那沒人光顧的烤腸攤,踱了過來。
“‘二少合計什么哪?”
我倆把方才談論的信息給他復述了一遍,他臉色驟變,比爐子上的烤腸色還難看。而后他回身去攤上取了三根腸,遞給我們一人一根。“先吃口,壓壓驚?!?/p>
“這破玩意兒都餿了吧——”“蹦極”說,但已經狠狠咬下去了一大口。
我們三個啃著烤腸,就事態(tài)的嚴重性達成一致看法,并決定中午在食堂緊急召集沒有信號的“西京四少”那另外一“少”。
4.一籌莫展
四缺一的“纜車”終于在午飯時分準時趕到。我們四個在食堂里用鐵托盤分別打了幾個常規(guī)菜——干煸豆角、西紅柿炒雞蛋、尖椒炒肉,然后從一個碩大的塑料泡沫箱子里取出略有些發(fā)黃的饅頭。這種饅頭我一頓飯一般吃仨,還算是我們四個里吃得最少的。
在食堂油漬麻花的長條桌旁坐定后,一位穿著湖水藍雪紡裙、坡跟皮鞋,戴高度近視鏡的孱弱姑娘輕拍了下“纜車”的頭——這是他媳婦,兩人去年剛領證。纜車業(yè)務崗位是有其特殊性的,“纜車”和他媳婦(那時候還不是他媳婦)經年累月面對面站著,負責從兩側輔佐客人上纜車,或將客人像抱白菜墩子一樣抱下來。兩人就這樣面對面站著,站成彼此眼中唯一的異性,并終于站成了兩口子?;楹?,二人依然每日面面相覷,別無選擇地凝望彼此。因為除了對面的彼此,俯仰之間再無一物,只有纜車索道咯吱作響,和背著一身腫瘤的西京山緘默無語。除了“纜車”,“蹦極”“烤腸”和我都沒談對象,所以,說我們有些許艷羨他是不為過的。
“我可不想當保安?!薄氨臉O”說,“肯定沒有現在清閑和滋潤?!?/p>
“咱們不是在編制里嗎——怎么還能重新分什么流?”“纜車”不忿地說。
“當了保安就不能隨時偷吃烤腸了。”“烤腸”也嘆氣,但饅頭已經干掉了四個。
“我不知道——”我說,“這應該就叫突如其來的變故吧?!?/p>
幾個人都陷入了萬念俱灰的沉默。
“這他媽破公司,到底干什么的?”“纜車”激憤地問。
“他媽的什么叫他媽的‘智聯未來?”“蹦極”一個斷句里蹦出兩個“他媽的”。
我看著對面狼吞虎咽的“烤腸”,試圖整理思路,但卻組裝不出成形的句子?!爸锹摗裁慈斯ぶ悄埽瑔?,誰知道,就是高科技吧,嗯,全是高科技?!?/p>
“當保安會給咱們配電棒嗎?”“烤腸”突然不無欣喜地問。
“蠢蛋,當然有電棒——你就那么想要那玩意兒?烤腸可是你的核心競爭力,你就絲毫不留戀了?”我嘆氣,算了,只能怒其不爭——做棉花糖對他來說都是不小的挑戰(zhàn),業(yè)務熟悉了好幾年,依然不靈。
“那以后……山上就沒有纜車了?!薄袄|車”沉默了半晌,說。
“山頂也不會有蹦極了?!薄氨臉O”接著說。
“龍船畫舫也會消失的?!蔽艺f。
我們幾個都有種如鯁在喉的感覺。
“但山總還在,湖也不可能搬走?!蔽艺f,“不是早有傳說,西京園里的山和湖都是‘飛來的嗎?”
“對對,好比杭州那個飛來峰?!薄翱灸c”接話,“但……如果西京園都被占地了,都沒了,還能有山和湖嗎?”
“西京四少”均陷入了沉默。
“我不當保安。”我說。
另外三雙眼睛都眨巴地看著我。
“不能這么被欺負?!蔽依^續(xù)說,“當了保安就肯定有信號了。有信號,就沒個清凈?!?/p>
5.搜索
晚上,我躺在宿舍里,對著開到五擋直吹的電扇。“蹦極”和“烤腸”都各自在自己的涼席鋪位上摳腳。
“纜車”因為已婚,早已申請和老婆住到單間宿舍去了。我感到汗水從脖頸流到胸脯,那種燥熱,堪比幫我二姨做熏肉的時候。我煩悶極了,抄起宿舍里唯一一臺電腦,開始搜索。
要開什么“智聯未來”大會的公司號稱是美股上市、千億市值。我不太清楚市值是個什么東西。繼續(xù)搜了搜,看到該公司上個月舉辦了一場大型戰(zhàn)略發(fā)布會,似乎半個娛樂圈都前去捧場了。公司董事長,一個中年油膩男子(長得像路邊收停車費的),和一眾影視歌明星一起拍了一幅集體自拍照,被各大網站爭相轉載。細看之下,那些女明星個個瓷白僵硬的臉像一副副隨時可以摘下來的面具。
就是這個收車費的,要吞噬掉西京園,并將我們一個個像垃圾一樣丟出去。老實講,我一直覺得公園門口停車場收車費的大叔長得很像上市公司董事長;而眼前的董事長確乎長得像個收車費的。
我關了電腦,穿著背心褲衩便遁入了宿舍外的黑暗。我碎步來到船塢,跳上我的龍船畫舫,在黑暗中啟動了船。
這里沒有任何人管得了我。此刻,我身上也沒有捆縛任何一條能控制我的信號線,只有西京山和西京湖。
在黑魆魆的無邊夜色里,山不語,一身的瘤子讓它看上去似乎在隱忍中訴苦;西京湖水滔滔,似乎向我翻涌無窮的秘密;而岸邊的柳樹正用豐富的肢體語言,與我傳情達意。我小時候讀到過一篇文章,說科學家們認定樹與樹之間是可以交流信息的,只是人類的科技水平還無法解讀與攔截這些信息。夜風撫摸我的寸頭,我突然頭一次清楚明晰地感覺到,這地球就是個如貓如狗的生命體,它有著自己的語言傳輸,它在發(fā)冷,它在出汗,它有些地方光滑平整,有些地方毛發(fā)叢生。它有智商,它有情商,它更有情緒。
而此刻,我明確感知到,它的情緒不好,非常不好。
6.人工智能很神奇
震耳欲聾的恢宏音樂聲縈繞在我的耳畔和腦際?!爸锹撐磥怼贝髸诟舯诘摹拔磥碇行摹闭匍_。
西京園今天閉園一天,為數不多的員工都拿到了“智聯未來”大會的觀眾入場券。我、“烤腸”、“纜車”、“蹦極”,還有那個腿極短的女售票員,一齊入了場。場內已是摩肩接踵,人頭攢動,深藍色的巨型LED屏將整個會場映襯得如一片藍海。屏幕上交替閃現著“智聯”“未來”“AI”等字樣,我瞅了一眼我的幾個同伴,大家都是一副狗看星星滿天花的表情。
在各種射燈的追光中,收車費的——不,千億市值公司的董事長一個箭步躥上臺中央。他穿著深色牛仔褲,搭配黑色高領衫,和我在網站上見過的外國大老板們著裝相似,但依然不改他收車費的氣質。
和他一同上臺的,是一個半人高的機器人,圓柱形的身體,腦袋仿佛一個倒扣的鍋蓋。它的眼睛冒著藍光,嘴唇的位置是一個小屏幕。上臺后,它的鍋蓋腦袋就不停地360度轉圈,像只百忙當中的貓頭鷹。
董事長對著耳麥說:“現在,就讓我介紹我司最新推出的AI小伙伴——‘小智?!?/p>
臺下掌聲雷動。“小智”——那個倒扣的鍋蓋又興奮地原地轉了一圈。
“‘小智不僅有常見的語音交互功能和高AI智商,更是一個具備高‘情商的伙伴,”董事長講話有濃重的口音,zi和zhi不分,si和shi不分,“她能及時體察對方情緒,并提供擬人化的安撫。她不僅被賦予了真人一樣的性格、喜好,甚至還有幽默感?!?/p>
“而且——”董事長神色狡黠地繼續(xù)說道,“她還是一位lady哦——”
“啥意思?雷什么?”“烤腸”問我。
“女士的意思。”短腿售票女白了“烤腸”一眼,冷冰冰地說。
我們繼續(xù)凝視臺上的董事長和叫作“小智”的“女士”。
“不信?不信我來和“小智”互動一下。”董事長原地興奮地搓了搓手,旋即又將雙手插兜,說,“‘小智,你一個女孩子,身材這么圓鼓鼓的,是不是要減肥啦?”
全場一片寂靜。無數雙眼睛都盯著那個鍋蓋腦袋。
“討厭,你這樣和女生說話,就不怕把‘天兒聊死嗎?”一個清甜的女聲傳來,隨即引發(fā)全場會心的笑聲。
我身邊的“烤腸”“纜車”和“蹦極”都傻樂得前仰后合了——“哎,你說這垃圾桶似的玩意兒真能聽懂人話哎,還撒嬌呢,哈哈——”他們說著,繼續(xù)著傻樂。
這時,董事長向現場來賓發(fā)出邀約,隨機請一位嘉賓上臺,與“小智”進行隨意的互動。
從嘉賓席走上臺一位中年女士,身著合身的深灰套裙,看上去衣著得體、位高權重。她臉上掛著極其商業(yè)的笑容,開口對“小智”說:“小美女,你多大年紀啊?”
“我和您一樣,都是‘小姐姐呢,咱們小姐姐就不用透露年齡了呀?!?/p>
場下又是一片笑聲。這玩意兒看來還真有兩下子,我心說,什么話都接得上來。我本以為人工智能只能回答一下今天氣溫幾攝氏度。
“小姐姐,您今天的衣服真亮眼,贊您的好品位哦——”“小智”竟然主動說話了,逗得臺上那位優(yōu)雅的女高管嘉賓笑得前仰后合。
“還是女人最懂女人啊。”女高管也打趣道。
“當然,有機會的話,我還想和您探討一下新時代的‘女性主義呢,相信我們一定可以碰撞出火花?!薄靶≈恰币稽c兒不磕巴地說,聲音十分流暢。
這時,一直佇立在旁的董事長發(fā)話了,他對著全場喊話:“我們“小智”棒不棒?”
臺下雷動般齊鳴:“棒——”
“我們‘小智牛不牛?”
“?!?/p>
除了我以外,“烤腸”“纜車”和“蹦極”都加入了狂喊“棒”與“?!钡年犖?。
臺上那個確乎如垃圾桶高的“小智”又狂轉了幾圈腦袋,說:“大家這么抬愛我,人家都不好意思了,“小智”會繼續(xù)努力的,fighting(努力)哦——”
我呆滯地聽著那清甜的女聲,感受著那沁入我心脾而甜膩的聲音。而就在這時,董事長再次發(fā)話——
“本次‘智聯未來大會也得到西京園領導班子的特別支持,我們也與西京園深度合作,下月即將在西京園現址開工建造我們‘未來中心的二期工程,這也將是世界上第一個被大自然山水環(huán)抱的‘未來中心!”
在臺下的黑暗中,我與“烤腸”“纜車”和“蹦極”交換了下眼神。我們都屏住呼吸,靜等下文。
“屆時,西京園現有的員工們將直接被吸納為我司員工,加入這個大家庭,服務我們的‘未來中心!”
“保安?!蔽艺f。
“保潔?!薄氨臉O”說。
“保姆?!倍掏仁燮惫媚镎f。
我們的命運已然被寫就和定奪。我閉上雙眼,眼前浮現有十四個座的、雕梁畫棟的龍船畫舫。我載著歡聲笑語的乘客,徜徉在清澈的西京湖上。我將方向盤右轉,船身便微微右傾;我將方向盤左轉,船身便微微左傾。它是那樣穩(wěn)重,那樣聽話,那樣寂靜,那樣唯我馬首是瞻。龍船畫舫漸漸在我腦海里駛遠了,直至消失在我腦回路的地平線。而后浮上腦際的是身著一身保安服呆呆佇立的我,腰上別著電棍。沒錯,若是不當保安,其余人員很可能被分流為保潔,個別女工也許還真要成為保姆。
事態(tài)就是如此嚴峻。臺上董事長還在樂不可支地和“小智”對話。任憑他說什么,“小智”都像個真人“綠茶”一樣對答如流、八面玲瓏、機智幽默。
我他媽真想踢它一腳,就像踹一個破垃圾桶那樣。
7.無邊的夜
傍晚,這場名為“智聯未來”的饕餮盛宴才全然散場、冷清。
會場垃圾都飄搖到了西京園里——總之,你能想到的垃圾——能分類的、不能分類的,除了用過的避孕套外,幾乎都能在園子里找到。我隨手撿起一個癟了的零度可樂易拉罐,扔進了垃圾桶。
漸漸的,夜色如暈染的黑墨,籠住了西京湖。湖畔的柳樹慢慢站成一排排靜默的女鬼,各懷冤情與心事。我來到船塢,踏上龍船那搖晃的甲板,來到駕駛席,坐下,并將雙腿架在方向盤上。眼前的一面湖和一座山在夏夜的晚風中仿佛靜靜搖曳,好似有一雙柔美的手將我的眼簾慢慢閉合。我遁入了潛意識、繼而是無意識的汪洋。
我潛入了湖底。湖底纏繞的水草間,抱膝坐著一個個早已死去的人,有男有女,全部是生動卻全然陌生的臉孔。他們個個雙唇緊閉,滿含信息量的雙眼晶亮地看著我。我并不十分怕,只是一味越潛越深,直至來到西京山的腳下,看見山的下肢似人類的雙腿,深深扎根在湖底的淤泥里,似乎隨時可以走動起來。就在我意識到自己身在夢中時,那西京山突然“拔腿”,而后如一艘外星戰(zhàn)艦,開始縮回它身上那些如巨型按鈕般的“瘤子”,而后是巨大的引擎發(fā)動聲,而我在夢中不斷踩空、下墜,驚惶地看著西京山騰空而起,如航天飛船一頭扎向太空。山的起飛與消失,在我腦中也制造出一大片空白,在空白的盡頭,我猛地睜開雙眼。低頭看表,晚上八點整。
我看了眼對面,確定山還在——依然是一身的瘤子,一臉苦相。我點了一支煙,沒往肺里吸,只是感受著煙霧在口中的進出。吞云吐霧間,我踱進了柳林。
黑暗中,是模糊的人影與窸窸窣窣的聲音。我本能地閃身到一棵巨柳身后,暗中觀察著。有人正吃力地在湖岸邊挪移著什么。我睜大眼睛定睛瞅,月光中,我看清那人正是白天“智聯未來”大會上,給臺上千億市值公司的董事長遞送礦泉水、鞍前馬后服務的男秘書。此人一身黑西裝,戴著眼鏡,一張臉干癟瘦削,腦袋上只有半勺頭發(fā)。我不禁又往樹后縮了縮,確保自己完全隱遁。
秘書賊眉鼠眼地環(huán)顧四周,確認沒有人眼也沒有電眼(即攝像頭),而后悄沒聲兒地往湖里滾著一個體積不小的物體——是那個叫作“小智”的人工智能機器人。夜色中,一聲“咕咚”的悶響,“小智”恰如一個垃圾箱被沉入湖中。而后,秘書再次謹慎地看了看周圍,拍拍身上的塵土,然后回身走向不遠處停著的一輛商務車。他跳上駕駛席,迅速發(fā)動車子,巨大的“奔馳”銀色車標在我眼角一閃而過,車子絕塵而去。
直到周圍徹底靜謐下來,貓在柳樹后的我才走了出來。自然,我感到事態(tài)非同小可,令人匪夷所思,遂盡快在“西京四少”的群里發(fā)了召集信息。信號連接很微弱,一條召集令足足發(fā)了三分鐘才成功送達。我將手機一會兒舉過頭頂,一會兒伸向兩旁,艱難地搜尋著空氣中令人捉摸不定的信號源。
不一會兒,從柳林的三個不同角度便款款走來了另外三位男士——“烤腸”“蹦極”和“纜車”。
“我打會兒游戲都他媽要睡了,你丫有什么破事兒?”“烤腸”上來便表達不滿。
“剛才我老婆差點兒沒讓我出來,說我大晚上的出去有毛病,我看這些娘兒們才有毛病。”“纜車”也抱怨著。
說實話,“蹦極”在這幾個人當中還是更有格調與眼界的一位,可能是因為雖然恐高,但畢竟站得高、看得遠吧。
“你倆別廢話了,這個點兒找咱們,肯定是大事兒!”
還是“蹦極”說了句公道話。此外,也只有他一人隨身攜帶了一瓶防蚊液。“噴一噴吧,否則要被咬死了。”
三個大男人開始在小樹林里往身上噴藥、抹藥。完畢,我說:“誰手勁大、游泳厲害?幫我從湖里撈個東西上來,趕緊的。”
我把方才發(fā)生的事的來龍去脈與哥兒幾個一講,大家都來了精神,一種神秘主義色彩籠罩了我們。
“那東西肯定有分量,應該還在岸邊不遠?!薄氨臉O”說,“事不宜遲,趕緊打撈?!?/p>
我按著記憶迅速定位“拋棄點”,而后大家脫了鞋開始下水,一通亂摸,卻沒摸到個啥。
“媽的我全脫了下去看看——”“烤腸”說,這里數他水性最好。
黑咕隆咚中,“烤腸”脫成一根蔥,下了水。過了好一會兒,他浮上來沖我們喊:“有了!他媽的誰下來幫我一下,夠分量這東西?!?/p>
“纜車”應聲開始脫衣,而后“蹦極”也加入了。不一會兒,他倆奮力把一個垃圾桶似的玩意兒推到岸邊——自然,那就是“小智”無疑了。
我們幾個人一屁股坐在地上,面面相覷。眼前這個原本“高智”且能“智聯未來”的、具備高情商的機器人似乎已經氣絕身亡了。它的藍色電眼和胸前屏幕一片漆黑死寂,看上去就是一塊廢銅爛鐵而已。
“這東西怎么這么他媽的死沉——”“蹦極”說。
“高科技嘛——你知道里頭,多少程序,多少那個——叫什么來著,對,芯片?!薄翱灸c”說。
“芯片都按納米算,二傻子,芯片能有多重?!蔽疫呎f邊端詳眼前這個異物,“為什么要拋棄在湖里呢?為什么要扔呢?”
“這個是什么?”“纜車”邊說,邊已經摁下了“小智”肚皮上的一個凸起物。只見一扇艙門樣的東西“咔嚓”一下開啟。
是女人。
“小智”的肚子里裝著一個女人,或者說,一個死人。一具一動不動的女尸。
“哎呀我的媽?!蔽覀兯膫€幾乎異口同聲,之后陷入大段沉默。
“怎、怎、怎么弄?”“纜車”都快哭了。“烤腸”和“蹦極”也一臉疑惑地看向我。我感到在“西京四少”中自己的領導地位還是受認可的。
看來“小智”的密封性還是很好的,這么久的時間,里頭的女人幾乎是干燥的,并無大量湖水灌入。
我像被子彈劃過頭皮一般,天靈蓋猛然開竅——我知道了,“智聯未來”大會上“小智”那“高情商”的無死角對答,全部是躲藏在里頭的這個女人——這個真人所完成的。“小智”的肚子里還依稀可見對外擴音設備,確保女人的聲音可傳達給會場聽者。
也許是會開得太久、太輝煌,董事長和一眾人馬都忘了女人還被困在“小智”里,而想起來的時候,已經晚了……她已然悶死了。
一定是這樣。然而我對他們幾個啥也沒說。
這時,我突然覺得女人的眼睫毛抖動了一下。我拼命擠眼睛,確認自己是否看錯。她還是一動不動,像個悲哀的小食草動物,蜷縮在“小智”里。
我將手伸向她的胸部。
“干嗎啊你丫——”另外三個齊聲喊道,“要猥褻女尸?。?!”
我白了他們一眼,說:“她胸口還有點兒熱乎氣兒?!?/p>
“我也摸摸。嘿嘿——”說著,“烤腸”的黑手已經伸過來。
“滾,”我說,“咱們先把她弄出來再說。”
“蹦極”搭把手,和我一起將女人從“小智”的內膽里拖了出來。
8.她還活著
一時間,我們四個大男人對著一具橫陳的女體不知所措。女人很瘦小,貌若無鹽,穿著一身黑色套裙,戴著一副無框眼鏡——似乎是標準的秘書打扮。
“報警吧——”“烤腸”的聲音在顫抖,顯然已經方寸大亂。
“嗓門兒那么大干嗎,”我呵斥他,“去,到我船上拿瓶礦泉水來。”
“烤腸”應了一聲之后便迅速消失了。過了一會兒,他顫顫巍巍地回來,遞給我一瓶“農夫山泉”,他的手哆嗦得厲害。
“纜車”和“蹦極”一起湊近端詳這女人,幾乎異口同聲地說:“死沒死,到底——”
女人的睫毛在鏡片后抖動,這回我看得真切,于是一股腦兒將一瓶礦泉水都澆到了她臉上。
“女尸”艱難地睜眼了,而后像剛還魂一樣,拼命用胸腔喘息了一下。
“哎呀我的媽!”“烤腸”嚇得一下子躥到了“蹦極”和“纜車”的身后。
我本著基本的人道主義精神將這位女秘書樣的人緩緩扶起,她順勢便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這是……在哪兒?”她艱難地吐出幾個字。
“西京園?!蔽掖?。
她試圖扶著我站起來,但迅速栽倒了,只得依舊靠著我的肩膀。
透過她精致的無框眼鏡,我看到她細密的黑色睫毛,像兩個小掃把,不住地掃著下眼瞼。
“他們……把‘小智丟棄進湖里了,而你在‘小智里面。”我試圖言簡意賅地傳達所發(fā)生的一切。
女秘書的雙眼突然涌出大量的眼淚,而后她像嗆水了一樣,不住地干咳。
哭腔里,她斷斷續(xù)續(xù)訴說原委,與我之前的猜測基本吻合。
“說是智能大會完了以后就把我弄出來的。那玩意兒——”她瞄了一眼不遠處被開膛的“小智”,“從里面是打不開的?!?/p>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昏死過去的——究竟過了多久,我也沒概念?!?/p>
“你應該是休克了,”“蹦極”接話道,“但他們以為你死掉了,只能……”
“毀尸滅跡?!薄袄|車”點題道。
“報警?!彼f,繼續(xù)干咳,而后大喘氣。
一陣沉默降臨了柳林,柳樹都停止了擺動,仿佛在洗耳恭聽。
“這是巨大的丑聞,”我思考了幾秒后說,“他們公司將徹底完蛋,什么千億百億的。不過,他們以為你已經死了,而且要確保你已經死了?!蔽乙馕渡铋L地看了看傻呆呆的“三少”,說:“咱們可以商量一個計劃,因為我們現在有籌碼了,可以讓那個收車費的,就是那個董事長,徹底放棄吞并西京園的念頭?!?/p>
女秘書一臉茫然,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他們竟然把我忘了……他們竟然要我……死?!?/p>
“因為他們以為你已經死了?!蔽艺f。
“你現在很虛弱,”我繼續(xù)道,“先帶你去休息一下。”我捅了下“纜車”,“你晚上睡我們宿舍,和你媳婦說一聲,讓她先在那邊,讓你媳婦好好給照顧下?!?/p>
我又轉頭對精神恍惚的女秘書說:“你先在我們宿舍療養(yǎng)幾天。我們是目擊者,利用這幾天時間,也許能救西京園。至少,他們現在以為你已經死了,你怎么都是安全的?!?/p>
“費那個事兒干嗎?”“蹦極”急躁地說,“要我說,直接報警,他們公司全完蛋,搞不好都要退市呢——到時候還能侵吞西京園?我他媽還就不信了?!?/p>
“我也參與了,”在一旁一直無語的女秘書低著頭說,“我就是詐騙的幫兇、中心和最關鍵的一部分。如果事情真相大白,我后半輩子也沒法兒混了。”
說完,她抬眼皮看了我一眼,眼眶里的眼淚星星點點,我心臟一陣狂跳。怎么搞的,我在心里猛搖晃自己,這時候還想著泡妞兒,辦正事兒先。
“不管怎么說——”我清了清嗓子,發(fā)話,“我不在乎他們公司最后變成什么樣,我只在乎兩件事:第一,西京園和我們幾個維持現狀;第二,女秘書——你叫啥名字?”
“歐欣欣。”
“對,第二,欣欣先休息夠?!蔽矣幸鈱⑵湫帐先サ?,心想自己還有這一手。
夜色無邊,我和“蹦極”扶著歐欣欣,“烤腸”和“纜車”搬運著“小智”的殘骸,所有人踉踉蹌蹌離開了柳林。
9.奔馳商務車
他們在找她。
我在宿舍把電腦連上網,輸入“歐欣欣”的名字,發(fā)現新聞詞條已經堆積若干。其中,還有千億市值公司特意發(fā)的聲明。一個女員工莫名在“智聯未來”大會上失蹤,毫無蹤影,在好事網友們的群起圍攻之下,長得像收車費的那個董事長估計頂不住全網壓力,才對外發(fā)布了尋人啟事與聲明。
他們什么也不會找到的。此刻的歐欣欣,正在“纜車”老婆的宿舍里喝小米紅棗粥呢。而我,已再次召集了“四少”到我們九平方米的宿舍。
“‘纜車,你老婆不是經常看女裝雜志嗎?拿幾本過來。”
“‘烤腸,把你裝腸的紙箱子給我用膠條封好,拿來一個?!?/p>
“‘蹦極,你的棒球帽、平光鏡和口罩借我用下。”
部署完畢,我心里已經打好算盤。
我要的不多。只要西京園永遠是它此時此刻的樣子。
我要的不多。既不索要金銀,也不落井下石,定會有神助。
“你打算怎么整?”“蹦極”代表另外幾個憨傻的男人質問我。
“寫封信,把我們知道的,和我們要求的,寫清楚。然后,遞給那‘收車費的?!?/p>
“什么是我們要求的?”“烤腸”一臉疑惑的樣子。
“纜車”都急了說:“傻子,不是早說了嗎,不擴建、不分流,咱還在西京園干?!?/p>
“哦哦?!彼腥弧?/p>
“你有什么把握能讓董事長看到信?咱連人家在哪兒出沒都不知道。”“纜車”發(fā)問。
“是有難度,但我在公司附近蹲坑幾天一定可以掌握規(guī)律,不會太難。”
我感到自己雙拳緊握,兩眼冒光,仿佛這一生屬于我的、唯一的高光時刻就要到來。我拿起“纜車”抱過來的一沓時尚雜志,開始用剪刀細細剪上面的字。一邊剪,一邊粘。
“不含糊。”“烤腸”看傻了,“跟大片兒里頭的似的。”
其他倆哥們兒也認真湊過來看。
“我們有充足的證據證實貴司在‘智聯未來大會上亮相的新一代AI機器人‘小智是不具有AI交互功能的詐騙裝置。請貴司在收到此信后,立刻并永久停止‘未來中心的擴建工作,保證西京園的完好。否則,我們會將確鑿證據移交警方處理。”
幾個大男人一邊看我粘貼,一邊磕磕巴巴念完了上述這段話。
次日清晨五點,我一個鷂子翻身就起來了?!翱灸c”“纜車”和“蹦極”都還在酣睡。我戴好棒球帽、眼鏡和口罩,手捧一個快遞包裹樣的紙盒,褲兜里裝著“××董事長親啟”的那封信,踏上了前往千億市值集團的路。
我倒了三趟公交車,又騎了三公里自行車,才抵達目的地。
我不著急。只要沉下一口氣,假以時日,總能摸到董事長活動的規(guī)律和盲點。就在此刻,我發(fā)現集團輝煌的自動大門向兩側打開,一輛锃光瓦亮的大型奔馳商務車緩緩駛出,駕駛位上恰坐著那干瘦的男秘書,而司機身后座位的窗戶通通拉著深棕色的窗簾,無法判定內里的人是誰。
盡管如此,我仍幾乎確信,這就是董事長的座駕。
待車行遠后,我走到附近一處小巷,買了六個豬肉大蔥餡兒的包子。接下來,只要繼續(xù)蹲守便是。
六個小時過后,巨型的奔馳商務車如一艘船,漸漸靠港——是他!那深棕色的窗簾已拉開,董事長正坐在男秘書駕駛席正后方的座位上,舉著電話,談笑風生。
我捧著快遞盒,靠近門口保安:“送快遞的?!?/p>
對方連理都沒理我,就給我刷了卡開門。
我將帽檐壓低,垂頭快步走入園區(qū),緊緊盯著奔馳商務車停靠的位置——主樓后身的停車場。
我不疾不徐地四處打量著每一個攝像頭的位置,在心中迅速記憶著盲區(qū)位置。
當晚,嘴里散著豬肉大蔥味兒的我,連一句整話都說不出,累得沾枕頭便掉入熟睡的深坑。
次日依舊是早晨五點,我再次如鐵人三項一般,倒三趟公交車,騎車三公里,來到了千億市值集團總部。
“送快遞的?!?/p>
還是昨天那個保安,還是一如昨天那般爽快地幫我刷卡入內。
我直奔主樓后身的停車場。
天助我也。巨型奔馳商務車正靜靜停在那里,且四扇門大敞四開,內里空無一人。
我繞到其側后方,見車內的地毯上四散著許多個炭包。我明白了,這車是新提的,還在散味階段,所以才如此敞著門。
我迅速將信封放到董事長的座位上。并如所有偷雞摸狗的人一樣,前后左右打量幾下,而后快步離開。
10.追捕
“好點兒了嗎?欣欣?!?/p>
對方沉默,而后只是啜泣。
我和“纜車”老婆都坐在歐欣欣床沿,后者不斷撫摸歐欣欣的后背。
“她斷斷續(xù)續(xù)睡了三十六個小時了?!薄袄|車”老婆說,“說明身體需要?!?/p>
“繼續(xù)睡吧?!蔽艺f,“經歷了那么大強度的事故,必須休息。其余的,現在都不要想。”
歐欣欣抬起淚眼瞟了我一眼,瞟得我心虛——不是覺得她貌若無鹽來著嗎,怎么每次都含淚看我,眼里星星點點的。
“等休息好了,”我清清嗓子說,“無論你是愿意報警,還是只字不提地繼續(xù)生活,我們都支持你……保護你?!?/p>
“他們會不會滅口——宰了我?”
“也許會。大概率會。但前提是,他們知道你還活著。關于這點,目前還并不完全成立。此外,全社會已經掀起了‘尋找歐欣欣的輿論聲浪,想滅掉你,并非一條輕易走得通的路?!?/p>
我感覺自己口齒清晰、邏輯明確,的確不該是個做“對夾”的。
她又低聲啜泣幾下,而后歪倒在床上?!袄|車”媳婦為她細細掖好被子后,我便離開了。
歲月靜好地向前流動。“烤腸”在給烤腸翻面?!袄|車”在將游客從纜車上抱下?!氨臉O”從背后將一位位游客推下萬丈懸崖。而我,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開船。十四人載客量的船上,只坐著四五個人。風浪突然有些大,我回身警告乘客“不要在船上四處走動”。“走動”兩個音節(jié)還未完全發(fā)出的時候,我方才看清,那四五個人里,赫然坐著穿著T恤牛仔褲便裝的精瘦秘書,他身旁還有兩個年紀相仿、肩膀很寬的男人,而那四處走動的,正是穿著綠色Polo衫的董事長。
方才發(fā)動船的時候,我肯定是想歐欣欣的眼睛來著,走神了。如今,自己身在湖心,發(fā)生什么已不在我的掌控中。正在我腦門兒冒汗時,董事長不顧我先前的提醒,步步逼近駕駛艙。
“怎么樣,最近游客——多嗎?”
“老樣子?!蔽掖?。言多必失,我暗暗提醒自己。目前敵我情形并不明晰,我不知道他們知道些什么。先穩(wěn)穩(wěn)開船再說。
“多好的一塊地兒啊?!倍麻L用一覽眾山小的口氣感嘆,“這山,這水,如果把‘未來中心二期落在這兒,多帶勁兒。”
我嗓子里咕嘟一聲,算是作答。
我回頭瞥了一眼精瘦的秘書和寬肩二將,他們都目光如炬地盯著我。
在我排查停車場盲區(qū)時,一定存在我的盲區(qū)。結論得出了,他們肯定從監(jiān)控錄像上找到了放信封的我。雖然我口鼻被遮掩,但他們還是能對上號。
媽的。
我在心里大聲罵著。
“可惜啊……”董事長念臺詞一般繼續(xù),“二期,建不成嘍?!?/p>
而后,他突然走到我身邊,湊到我耳邊,問:“你說,還建得成嗎?”
“我聽不懂?!?/p>
“聽不懂,我可以解釋。怎么樣?咱倆——商量商量?”
說時遲、那時快,我猛地將龍船提速,迅速向佇立著烤腸攤位的對岸開去。董事長在我的全力加速中一個沒站穩(wěn),一屁股蹲兒坐在地上,引得幾個隨從踉踉蹌蹌爭先上前來扶他。
正午陽光刺眼,我在西京湖滾滾波濤上全速前進。這個叫作龍船畫舫的家伙仿佛從來沒體驗過這樣的生理高潮,也跟著激動起來,昂首沖刺著。
船迅速靠岸,加上捂著屁股的董事長——一共四個壯漢在我身后追逐著朝著烤腸攤位百米沖刺的我。原本正蔫不出溜給烤腸逐個翻身的“烤腸”,眼見我邊跑邊沖他遞眼色,立馬關了火,破釜沉舟地將烤腸攤沖著四個追兵■了過去,瞬時烤腸遍地,男秘書還被燙了腳脖子,發(fā)出哎喲的慘叫。
“烤腸”加入了我,倆人一起狂奔,下一站,是“纜車”。
“追來了——”我沖著獨自呆滯站立的“纜車”喊道。他媳婦沒在,還在宿舍照顧歐欣欣。
我和“烤腸”迅速躥上剛剛周轉至身旁的纜車,“纜車”見來勢洶洶逼近的四個人,也立馬躥上了下一輛纜車。
我回頭,見董事長一行也分別坐上兩輛纜車,緊隨其后。
“別跑,我們談談——”身后傳來男秘書的叫喊聲。
談你妹。我心里大聲回應,雙唇緊閉。呼嘯的山風越加狂野,我已能隱約看到山頂煢煢孑立正喝礦泉水的“蹦極”。
纜車咯吱咯吱行至山頂,我、“烤腸”、“纜車”逐一迅速跳車,與山頂的“蹦極”會合。“蹦極”還是老樣子,看著天——因為恐高,視線向來四十五度仰望。我自顧自往腳踝上迅速套上蹦極的保護裝置。“我跳了,兄弟——”我的聲音被呼呼狂風掩蓋,“他們要找的是我,你們表現得不知情便可?!?/p>
“可”字還沒吐出來,我已墜入萬丈深淵。
就在我下墜的那疾速逝去又漫長的時間中,我感覺自己第一次沖進了西京園的懷抱,那是充滿溫情與感恩的懷抱,西京山與西京湖都在大聲為我喝彩,聲音震耳欲聾。
正忘乎所以之際,一個身影迅疾地與我平行下墜,那人嗓子里迸發(fā)異常驚恐的“啊”,而且,他的腳脖子上啥也沒有。
是董事長……是千億市值……是智聯未來。他和他所代表的一切就這樣跌碎深澗。
腳脖子上有著牢靠繩索的我,很快被西京湖上的待命船只接應住。我在小船上費力地摘了繩索,仰頭看峰頂,那上頭有我的三個好友,還有三個追兵。六個大男人都抻長了脖子往下死命地瞅,仿佛要看進地心里。
11.萬物智聯
千億市值公司董事長的訃告是這樣開頭的:今天,我們萬分沉痛地告知……
我?guī)缀鯇弳柫恕翱灸c”“纜車”和“蹦極”一整天,也沒能得到確切答案——董事長究竟是怎么墜崖的?!翱灸c”和“纜車”顯然都蒙了,反復強調當時場面很混亂,蹦極的場地原本就巴掌大,一堆大男人擠在那里,董事長就被擠下去了。
“地方是小,”“蹦極”發(fā)話了,這里數他腦子清楚,“但董事長也是被推搡了一把的?!?/p>
“蹦極”堅持說是男秘書,可誰也無法舉證。
千億市值公司就這樣癟了,西京園就這樣完好無損地脫險了。
傍晚,我來到歐欣欣暫住的宿舍,她正臥在床上刷手機,角落里是早已斑駁破敗的“小智”。
我和她交換了一個眼神,而后二人同時看向“小智”。
“你行嗎?”
“行?!?/p>
我倆合力搬起“小智”,一瘸一拐穿過柳林,來到西京湖畔。
眼神再次交換,而“小智”就在這交換的眼神中被撲通沉入湖底——再一次的。
黑魆魆的夜色里,西京湖水滔滔,我感到湖底似乎正翻涌上所有被遺忘的魂靈,天知道,它吞噬了多少未完待續(xù)的人生與情節(jié)。
西京山扎實地佇立在眼前,依舊如一架隨時起飛的宇宙戰(zhàn)艦。柳枝拍打我的后脊梁,仿佛在與我交換意見和思緒,鼓勵著我拉起身邊女人的手。
我想起不久前那場光怪陸離的大會,名叫“智聯未來”。可萬物自天地初開便無時無刻不在互相發(fā)送著龐大綿密的信息,而我們,原本就佇立在一個萬物智聯的世界里。其余一切不過都是班門弄斧。
身旁的女人鼻息孱弱,我緊緊攥住了她毫不反抗的手。
責任編輯?張爍?饒霽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