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敬
1
海口的羽毛球館數(shù)不勝數(shù),出入其中的羽毛球愛好者更是多如牛毛。我所在的俱樂部叫“總是面對面羽毛球隊”。這個名字比較別致,非常契合這項運動。我算是這個球隊的組織者。
“總是面對面”有三十多個成員,來自??诟餍懈鳂I(yè)。他們像一條條溪流,匯集到一起,切磋球技,短暫地面對面后又各奔東西。我們成員相對比較穩(wěn)定,但也有一些流動的球友。一個其貌不揚的中年人,跟著球友到我們俱樂部打球。后來我們知道他是一家上市公司的董事長,身家過億,他參加博鰲論壇,路過??冢虬a發(fā)作,忍不住出來找人打球。該董事長球技一般,但為人謙和,平易近人。
運動也像音樂一樣,具有致幻作用。某個春天的晚上,我們所在的天翔羽毛球館,突然來了一個貴客,他高大英俊,左手執(zhí)拍,網(wǎng)前搓球和后場反手球極其瀟灑,他顯然受過專業(yè)訓練,不然他的動作不會那么標準。他吸引了全場的目光。他是誰?我突然想起一個人—前國手鮑春來,四方臉,大眼睛,他就是鮑春來。然而,當有人上前求證時,他否認自己是鮑春來,然后飄然而去。還有一次,也是在天翔羽毛球館,和我們場地相隔不遠的一塊場地,一個長發(fā)姑娘正在揮拍。說老實話,披長發(fā)可不適合打羽毛球,但是,那個姑娘長得清純好看,極像《天若有情》里的吳倩蓮。那晚,我忘記了打球,一心欣賞她的球技。她的球打得真好,像舞蹈。后來,在天翔再也沒有見過她。我以為她就是吳倩蓮。
另有一次,就是在天翔更衣室與伍教授相識。伍教授是眼科醫(yī)生,海南醫(yī)科大學教授,現(xiàn)已退休,返聘于省醫(yī)院。除了替人診治眼病,他最大的愛好就是打羽毛球,他打遍了海口的羽毛球館。于是,我邀請他光臨我們的球隊。我這樣做,并不光明磊落,主要有兩層意思,伍教授果真是高手的話,他可以教教我們這幫菜鳥;如果他球技平平,那么,就讓我們好好“教訓”他。伍教授欣然同意,他跟著我到了我們的場地。我向大家介紹了伍教授,問誰愿意出戰(zhàn)。
大家看一眼伍教授,都沒有激情。于是,我開始點將,我按下中上的次序排兵布陣,小王先上。小王年輕,體力充沛,技術粗糙,正好可以投石問路。小王迅速敗下陣來,簡直不堪一擊。隨后,陳威上,該球友靈活多變,在我們球隊算中堅力量,但他也敗下陣來。氣氛頓時有點緊張。我請肖亦南出戰(zhàn)。他是球隊中球技最好的,算是球隊的王牌。他在一旁觀察多時,只能指望他頂住伍教授了。為了捍衛(wèi)球隊的榮譽,肖亦南揮拍上陣。伍教授后場球非常到位,網(wǎng)前球吊得又十分精準,他把這兩種球結合起來,忽前忽后,有極大的欺騙性,讓人很難適應。肖亦南被伍教授的球晃得前后奔忙,左右難顧。結果,肖亦南也敗下陣來。還有人不服氣,但見肖亦南也贏不了伍教授,便都不吱聲了。
本來想“教訓”一下伍教授,不承想,我們都被他“教訓”了。我們球隊成員從60后到90后都有,伍教授的球技誠然震住了我們,但更讓我們吃驚的是他的年齡。他漫不經心而又不無驕傲地說,他今年剛好八十歲。為了證實他的話,他還拿出他的身份證。我們的心情瞬間復雜起來,首先是沮喪,打敗我們的是一個八十歲的老翁,我們多年的努力全然白費。此外,我們又看到了希望,運動帶給我們的好處,便是延年宜壽,八十歲了還像小青年一樣蹦得歡。
伍教授的球齡大于我們所有的人的年齡。他曾獲得多項業(yè)余羽毛球比賽冠軍,在一次非正式比賽中,他挑落了上海市羽毛球冠軍,從而名聲大噪。我們紛紛向他求教,就像一幫文學愛好者遇到了文學大師。最誠懇、最虛心的就是許紫薇,她其實打了好幾年的羽毛球,基礎不錯,但自從見到伍教授,她就把自己定位成初學者。她從步法、球拍握法到網(wǎng)前撲球、后場高遠球,一一請教伍教授。伍教授呢,傾囊而出,熱心教導。有一次,我聽見許紫薇請教伍教授:“起跳擊球,我的左手放在哪里?”伍教授反問:“你想放在哪里?”許紫薇搖搖頭,顯出無辜和純真,她說:“我不知道。”
伍教授對許紫薇說:“把左手高高地舉起來,伸向左前方,這樣,一則可以起到平衡作用,二則可以遮擋神情,掩護自己,對手觀察不到你的表情,三則五指張開,有如利劍,鋒利逼人,產生無形的威懾力量。”伍教授又說,這是專業(yè)球員殺球的姿勢,當今世界超一流的女選手馬琳、因達農、戴資穎等無不如此。
許紫薇按伍教授的要求擊球,手臂舉起來,跳躍,揮拍,幾個晚上下來,她的動作變得干凈利索,漂亮迷人。她喜歡和伍教授搭檔雙打,他們的默契度不斷提高,慢慢進入佳境。伍教授剛柔相濟,把自己的體力運用得恰到好處,機會不好,決不出手;許紫薇則仗著年輕,頻頻躍起殺球,盡顯犀利和嫵媚。他們有時一左一右,有時一前一后,相互掩護,伺機出擊。羽毛球打得好,也像舞蹈,現(xiàn)在,許紫薇正進入這樣的境界。她是??谝凰髮W的教師,苗條而豐滿,是球隊的一個亮點。我和她面對面的時候,不免總是想入非非,無論我打出好球和壞球,似乎都和她有關。以前,她球技不算精良的時候,我們殺出的球經常像子彈一樣射中她,射中的地方有時是胸脯,有時是大腿。她的技術大長之后,我們再也射不中她了。
其時,我正和一名大學生相戀。星期六,她把房間開好,我打完球后就去會她。第二天,我會把開房的錢付給她,另外,再送給她一件別的什么禮物。她說她來自西北,因為討厭北方的寒冷,對四季如夏的海南喜歡得不得了。她問我是哪里人,喜歡海南嗎?我說:“還可以吧?!彼瘩g:“什么叫還可以吧?喜歡就喜歡,不喜歡就不喜歡?!边@是我們交往期間她對我最表反感的一次。第一次和她約會,她要了一碗后安湯粉,我讓她再要點別的什么,她搖搖頭,說吃飽了。吃完湯粉,她便跟我去開房。事后,我非常感動,覺得她是一個非常單純的女孩。但后來發(fā)現(xiàn)不是這樣的,她總是找各種借口向我索要財物,比如,她喜歡電子書,可否贊助她一個閱讀器?筆記本電腦不小心摔壞了,要大修;室友向她借兩千元,她當然沒有,但她答應人家了,我得借給她;大家都用上了蘋果手機,她也不應該落后,如此等等。這些都是她約會之前漫不經心說出來的。約會之后,我會把她預先墊付的開房費加倍還給她。因此,她也非常樂意和我約會。有一次,我買彩票中獎,她得知后表示我應該對她有所表示,我也樂意這樣。但是,我突然心血來潮,想逗她一下,就說獎金另有他用。她雖然如約前來,但整個過程缺乏熱情,敷衍了事。我心里很生氣,結果只給了她往日一樣的錢。我本來想把獎金分給她一半,幸好沒有。我們這種關系不像戀愛。一開始我就沒有打算娶她為妻,這樣一來,就更加否定了她。她叫文小葦,她說自己是風中的一根蘆葦,上高中的時候,她就想找一個好男人嫁掉,一直沒有遇到這樣的男人,現(xiàn)在上大學,如果有一個男人愿意包養(yǎng)她,她也心甘情愿。我安慰她:“會的,你這么年輕,又這么漂亮,一定有男人愿意包養(yǎng)你?!彼犞笱劬φf:“是嗎?”我肯定地說:“是的?!蔽疫€煞有介事地說:“對自己要有信心嘛?!辈贿^,盡管文小葦人品有點問題,但她內心深處還是有善良的地方。有一次,她對我說,她同年級一個同鄉(xiāng)同學上課的時候突發(fā)腦溢血,現(xiàn)在要動手術,手術費十萬,他家里窮得很,刨地三尺,也只找到幾千元,學校組織捐款,同鄉(xiāng)同學也發(fā)動捐款,每人捐一千元。她說:“我也想捐一千元,但我哪有那么多的錢,真愁死人了?!蔽艺f:“車到山前自有路,別急?!蔽男∪斦f:“怎么不急,醫(yī)院表示,手術做得越早越好,可是手術費還沒有湊齊,我的錢也八字沒有一撇?!狈质值臅r候,我多給了文小葦一千元,她驚喜萬分,跳起來摟住我,重重地親了一口,她說:“我會好好地補償你的?!闭f完,迫不及待地離開。
和文小葦在一起的時候,我常常想到許紫薇。按說,文小葦年輕得多,嬌嫩漂亮,完全可以慰藉我的寂寞。但是,我心里總嫌文小葦淺薄青澀,而許紫薇,豐滿含蓄,渾身彌漫著一種成熟女性誘人的氣息。她像一枚熟透的果實,瓜熟蒂落,卻沒有落到我的身上。我和她隔網(wǎng)對峙,羽毛球教程上說,對手發(fā)球你必須緊緊盯住他的眼睛,捕捉對方任何一絲的心理變化。但我不看許紫薇的眼睛,我喜歡看她拈球的手和她高聳的胸脯。許紫薇和伍教授達到高度的默契,以致他倆成為固定的搭檔。以前,我們誰都可以和許紫薇搭檔打一場混雙,現(xiàn)在,她輕易不愿和伍教授分開。盡管和許紫薇總是面對面,但是,我越來越感到她是那么遙不可及,越是覺得她遙不可及越是想她。這樣,我更加頻繁地約會文小葦。
2
海南沒有冬天。十一月下旬,按照節(jié)令,這個時候通常就是冬天了,內地早已是冰天雪地,但海南卻是另一番景象。一天,電視天氣預報,今天氣溫36℃。剛開始,大家都有點不相信,但是到了上午,氣溫猛地升上來,夏天撲面而來,四處熱浪滾滾。此前,曾有過幾場羞答答的寒潮,海南數(shù)次嘗試入冬,都以失敗告終??梢姡诤D?,冬天的步履非常遲緩艱難。
那天晚上,“總是面對面”成員又在天翔羽毛球館集結。伍教授沒有來,湊巧許紫薇也沒有到。隔壁的場地上有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長發(fā),瓜子臉,穿黑色緊身T恤和紅色短褲,異常漂亮,惹得我都沒有心思打球,出手連連失誤,經常把球打到界外。不打球時,這個漂亮女孩坐在長凳上緊緊盯著手機屏幕。手機里有什么東西吸引著她,游戲?或是她的戀人?我盼望她抬起她的瓜子臉,但她始終沒有。頭天晚上,我約文小葦出來,我有一個小禮物要送給她。她問:“什么禮物?”我說是一個朋友從瓊海帶回的一個硨磲手串。我私下以為,文小葦光潔的身體有點像這個手串。文小葦馬上說,她們系里今天有活動,出不來。我知道,她是不稀罕這個手串。
我站在過道上,感到無比燥熱,于是,就想到球館外去透口氣。經過前臺的時候,瞥見柜臺里面坐著一名女子,她鵝蛋形的臉龐,身材修長,讓我即刻覺得她是一個熟人。她是誰呢?—呂丹彤。這個名字像一支冷箭,突然從我的記憶深處射來。一定是她!她怎么會出現(xiàn)在????我的胸口有如揣進了一只小兔怦怦亂跳。她低垂眼眸,給顧客辦理訂場手續(xù)。我暗暗盯著她,像過去那樣,期待她揚起她的臉。
我返回球場,心神不定地揮拍,隔壁場地那個女孩已經離去。過了半個多小時,我的水喝完,我想我應該到前臺買瓶水。這樣,我又看到了“呂丹彤”。隔著柜臺和穿線機,盡管她仍然沒有抬起頭,但我相信,面前的女子就是她。我心里涌起想和她打一個招呼的沖動,但隨即我又猶豫起來,人家可能不高興見到我。我默默地退到前臺的一側,悄悄地觀察著她。她給顧客登記訂場,或者給客人清場結賬,看起來,業(yè)務十分熟練。許多年前,她就是一個漂亮女孩,現(xiàn)在也還是那么漂亮。以前,她喜歡對人嫵媚地微笑,但那天晚上,她始終不肯抬起頭來。莫非,她怕我認出她來?
那天晚上,我們的活動延長了半個小時,我說不清我為什么這樣做。是想在天翔羽毛球館多待一會兒,還是延遲經過前臺的時間?我一會兒想文小葦,一會兒又想鄰場提前離去的女孩。散場時,前臺只有另外一個女孩,“呂丹彤”已不見蹤影。我松了一口氣。感覺上,她始終不愿意被熟人發(fā)現(xiàn),但是,我發(fā)現(xiàn)了她,她沒有發(fā)現(xiàn)我,或者說裝著沒有發(fā)現(xiàn)我。過去了這么多年,想不到她還是這么矜持!
我感到后悔的是,為什么當時沒有立即和她相認。如果這樣,就沒有此后接踵而來的許多事情。那晚離開天翔之后,我的思緒一直圍著“她是不是呂丹彤?她應該就是呂丹彤”打轉。文小葦發(fā)現(xiàn)我心不在焉,本來她說要好好補償我,陪我過一個完整的夜晚,見我若有所思,她便借口寢室姐妹有事,回學校去了。我沒有挽留她,任她離去。她迅速收拾了衣物,一溜煙離開了酒店。我以為剩下一個人,可以獨自好好地想想剛才的問題,甚至為此通宵不眠。但是,只一會兒,我就沉沉睡去。我做了個夢,夢見了呂丹彤。那時,她還是一名少女,我總是不敢和她對視,但我又一心想捕捉到她的眼睛。結果是,在她雙眸轉向我的時候,我便馬上掉轉頭,要是躲避不及,和她的眼光撞上,我兩個眼眶就顫抖不已。這些都是許多年前的事情,早已蒙上了歲月的灰塵。
過了一個星期,又是我們活動的時間。我打定主意,如果呂丹彤正在當班,就和她打一個招呼,告訴她,我也在??凇N铱邕M天翔,視線掃向前臺,那里沒有呂丹彤的影子。她去哪里了?我立即涌上這樣的念頭:錯失良機,上個星期為什么沒有和她認一認?我越發(fā)覺得上個星期站在柜臺里忙碌的那個姑娘就是呂丹彤。
前臺經理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姑娘,笑容可掬,熱情大方。我問她:“呂丹彤今晚沒有上班嗎?”她笑著問我:“誰是呂丹彤?”我愣了一下,猶猶豫豫地說:“她是你們這里的一個服務員。”漂亮的經理一直含笑地望著我,似乎鼓勵我說得詳細一些。我說:“上個星期六晚上,八點到十點當班的服務員?!彼龔墓衽_里找出值班表查看起來,她抬頭問我:“你找誰?”
我說:“呂丹彤?!?/p>
她說:“上個星期六晚上值班的是李霞。先生,你找呂丹彤,沒有這個人。如果找星期六的值班人員,我可以幫你聯(lián)系一下?!?/p>
我心里嘀咕了一下,她又替自己改了名字?她不叫“呂丹彤”叫“李霞”?
經理撥通了對方的手機,但對方沒有接電話。接著,她又撥了一次,對方還是沒有接。我說:“方便的話,請你把她的手機號碼給我,我來和她聯(lián)系?!?/p>
1892008××××。
只需看一眼,我就記住了這串數(shù)字。我沒有馬上撥打這個號碼,我揣著它,離開了天翔羽毛球館。以后好幾天,我都沒有撥它。它像一枚未知的果實,不知是酸是甜,我既渴望品嘗它,又擔心它會澀口。
下一個星期六,又是我們活動的日子。我早早到了天翔,一步跨進前廳,頭頸即刻扭向前臺,盼望能一眼看到呂丹彤。但前臺沒有她的身影。此后,她再沒有在天翔出現(xiàn)過。
那晚,“總是面對面”所有的成員都到齊了。許紫薇來了,新加入的伍教授也來了。我提著拍子,走到許紫薇身邊說:“我們配一下,怎么樣?”
許紫薇抬起緋紅的臉,轉身操起拍子,就跟我到了場地中央。她用的是一支川崎牌羽毛球拍,拍線是二十八磅,比一般男子的拍線都高兩磅。后來,我才知道,伍教授的拍線也是二十八磅。我對額頭上還凝結著一顆汗珠的許紫薇說:“我以為你不愿意和我配對。”
她眨著眼,說:“怎么會!”
3
事情經過就是這樣:我在天翔羽毛球館邂逅“呂丹彤”,但一轉眼她就消失了—我和她失之交臂。對此,我難以釋懷,于是,我固執(zhí)地向人要了她的手機號碼。
其實這件事值得質疑之處很多,當時只要冷靜地想一想,就不至于這樣糊糊涂涂。比如,問一問:星期六晚上在天翔看到的那個女子一定就是呂丹彤嗎?她怎么會出現(xiàn)在????隔了好幾步遠,你保證不會看走眼?過去了二十年,即使那個女子就是呂丹彤,又有什么意義?等等。
我已進入一個死胡同。對此,自己竟毫無察覺。我毫不懷疑那個女子就是呂丹彤。干脆說吧,我希望她就是呂丹彤。
人的念頭有時候是非常奇怪的,我想與人傾訴,我沒有去人流匯集的明珠廣場,而是去了人跡闃然的海瑞墓。那天下午,我突然冒出去看海瑞墓的念頭。到海南這么多年,我竟沒有去過五公祠、海瑞墓這些景點。于是我獨自去了海瑞墓。
海瑞墓園的冷落符合我的想象,幾乎沒有什么游客。守門人摘了一堆椰子擺在門口,希望一舉兩得,但他竟沒賣掉一只椰子。我很同情他,要了他一只椰子。墓園極其冷清,連我在內也只有三個游客,另兩個人是一男一女。女的高挑、長發(fā)、白皙,很漂亮。男的接近中年,黑瘦,從穿著上看,不太像是一個有身份的人。不染池中栽種了荷花,時時浮現(xiàn)一群群錦鯉,改變了墓園的氛圍。女子倚在不染池的石雕欄桿上,男人從好幾個角度給女子拍照片。我穿過假山的游廊,到了揚廉軒,不想又遇到那對男女。女子抬頭凝視著亭柱上的對聯(lián),神情非常專注。從守門人嘴里得知,以前海瑞墓園可熱鬧了,大家都十分景仰海大人,都想來看看。我忽然想,來參觀海瑞墓的都是一些什么人呢?政府官員,還是平頭百姓?什么樣的人最需要到此一游?這樣一想,再回頭看那對男女,覺得非??梢?,他們是夫妻?婚外情人?抑或一般的熟人?都不像!主要是,我自己就是最可疑的,我既不是懷著崇仰之情而來,也不是來訴說冤屈,我是想尋覓一份幽靜,如果有一個長發(fā)女子相伴則更佳。我早早出了墓園,把偌大一個園子留給那對男女。
我在南海大道一個路口捎上文小葦。我駕駛的是橙紅色、最新款式的天籟。文小葦上車時,用力關了一下車門。她可能是擔心車門關不緊,所以一下子用了那么大的力氣。但她的力度與她的小巧稚嫩有點不相稱。這一聲“啪”更像是撞在我的心上。我有點心痛,我告誡她:“如果坐別人的車,這樣不小心,別人也是要批評你的?!蔽男∪敽么笠粫翰豢月暋G懊嬉惠v奔馳,一直緩慢地在我前面行駛,我斷定司機要不是新手,就是在打電話。我對身旁的文小葦說:“本來也想買奔馳或者奧迪,但想了一下,還是沒有買,這輛天籟也不錯,寬敞舒適,輕輕一點油門,車子就往前躥?!蔽男∪敽吡艘宦暎龁枺骸拔覀內ツ睦??”我瞥了一眼街道,說:“到了你就知道?!蔽男∪斚萝嚨臅r候,我以為她一定記住了我剛才的話,誰知,她關車門用的勁反而更大。
我把文小葦帶到了金棕櫚。這是我第一次帶文小葦回家。她打量我的房子,充滿懷疑地問:“這是你的家?”我說:“不像?”文小葦說:“不是,我怎么覺得比酒店還要氣派?!蔽腋嬖V文小葦,“這套房子是八年前買的,那時候海南的房子開始漲了,我正好和一個姑娘來往密切,一心想和她結婚,就買了這套房子。可是,正當我要娶她的時候,那個姑娘卻嫁給了別人。所以,這個房子一直空著?!蔽男∪敪h(huán)視房間,贊嘆不已:“這是你的婚房!”我說:“是的,讓你見笑了。今天帶你來,不為別的,一是偶爾路過,二就是讓你笑話我一下?!蔽男∪斣诳蛷d沙發(fā)上落座,她說:“沒打算為這個房子物色一名女主人?”我皺了一下眉頭,說:“女人都是變色龍,難以捉摸,沒有也罷?!蔽男∪斴笭栆恍Γf:“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彼遥终f:“沒有打算結婚的女人當然也成,但總不能沒有女人吧?!彼饕餍ζ饋怼K酱蟠?,一下子把自己攤開。往日我總是有點急切,但今天,我有點磨蹭。喝完一杯茶,我就送她回學校。剛才她狠勁關車門的時候,我就打定主意不讓她在家留宿。
天翔羽毛球館就在文小葦所在學校旁邊的一條街上。我把天籟泊好,信步走上大街,不知不覺又來到天翔。我進了羽毛球館,走近前臺,一個穿運動服的姑娘在給顧客的拍子穿線,但她不是呂丹彤。我悵然若失,猶疑地躑躅在柜臺前。
“先生,您訂場嗎?”那個姑娘抬頭問。
我搖搖頭。我說:“我找一個人?!?/p>
她瞭了一下我的身后,似乎看到了門外某個人,她揚起細長的眉毛,說:“先生,您慢慢找吧!”
4
“您慢慢找吧!”服務員其實非常禮貌、誠懇,但我卻聽出了其中的揶揄?!笆堑?,您慢慢找吧?!?/p>
二十年前,我就到處尋找呂丹彤。第一次見到呂丹彤是在朋友父親的葬禮上。阿亮的父親,跟著拖拉機替單位運送材料,失腳從車斗上摔下來。他父親運氣不好,一摔竟摔死了。單位為阿亮父親舉行了隆重的葬禮。出殯那天,阿亮的朋友都去了。一個短發(fā)、膚色白凈、身材高挑的姑娘引起我的注意。她非常干練,忙里忙外,一邊指揮人員抬花圈和銘旌,一邊又安排幾個人燃放鞭炮。她的眼睛又黑又亮,幽深靜謐。有人說,她是阿亮的女朋友,叫呂丹彤。我一下子很泄氣,但又不甘心,我問她:“我負責什么?”她說:“阿亮的同學吧?等會兒,你去攙扶阿亮?!痹岫Y結束后,過了一段時間,我又到阿亮家,我隱隱地希望能見到呂丹彤,但沒有。農場算是彈丸之地,總場更是巴掌大的地方,我想,我總會在某個地方遇到呂丹彤吧,比如電影院、職工俱樂部這些地方。其實阿亮與呂丹彤的家只有兩三家之隔,他們是鄰居。我知道呂丹彤家在哪里,但我不敢去找她。我以什么理由去找她呢?我找阿亮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后來,我自己都覺得越來越心虛。他們家門前有一條大路,我常常騎著自行車在這條大路上急馳,希望邂逅上班或者下班的呂丹彤。有天傍晚,真的看到她,她在門前,支起畫架,正埋頭對著畫架作畫。我盼望她抬頭看到我,也害怕她看到我。我發(fā)狠地蹬著自行車踏板,裝出路過的樣子,讓車子一閃而過。等車子行遠了,我心里又十分后悔。后悔為什么沒有下車走上前去,起碼和她說一句話。
我經常徘徊在街頭巷尾,希冀遇到呂丹彤。俱樂部舉辦本場青年畫展,盡管我一點都不懂繪畫,但我跑去看了畫展,我覺得有很大希望看到呂丹彤。果然,她也來了。她望著我一笑,露出左邊的小虎牙。她還記得我!她在一幅幅欣賞作品,我則在一旁偷偷看她。俱樂部旁邊新開了一家冷飲店,我忽然靈機一動,我對她囁嚅道:“我們去吃冷飲吧?!闭f老實話,發(fā)出這樣的邀請,我手心捏出了一把冷汗,因為大家差不多都認為,一個男人不可覬覦別人的女朋友,而一個名花有主的姑娘也不能隨便接受他人的邀請。沒想到,呂丹彤對著我,眉梢變彎,嘴角上揚,她竟同意跟我一起去吃冷飲。第一次,我要了兩個蛋筒冰淇淋,我們邊吃邊說話。第二次,我又去要了兩杯刨冰。我不知刨冰是什么味道,但它讓我感覺如此美好!第三次,我起身去要牛奶雪糕,呂丹彤攔住我,說:“不要?!彼檬种改ㄈフ吃谧齑缴系谋?,還用舌尖舔了一下嘴角。她說:“不吃了,真的吃不了了?!逼鋵嵨倚睦镉衷诎蛋抵?,我荷包的錢已經不夠買兩支雪糕了。我們出了冷飲店,我對她說:“我送你。”她的眉梢又變彎了,我蹬腿上了自行車,她緊跟一步,坐上了我的自行車后座。傍晚的街頭,街燈點亮,燈光釅稠得像霧。我緩慢地馳過大街,我看不到別人,但是,肯定有許多人看見了我。
我以為從此以后,我們的關系會有所改變,實際上,一點也沒有。我想見到她,她卻像刻意躲著我,絲毫不見蹤影。我守在俱樂部,又到電影院轉悠,凡是她可能去的地方我都找過。烈日炎炎,人影憧憧,我日夜徘徊在大街之上。我不記得多少次經過街頭那根水泥電線桿。電線桿上貼滿了診治陽痿和性冷淡的廣告。
這是二十年前我第一次尋找她的情景。她本來已從我生活中消逝,想不到二十年后,她又出現(xiàn)了。
1892008××××,1892008××××,1892008××××……
我撥了這個號碼,沒有人接電話。第二次撥的時候,鈴聲響過三遍,對方就接手機了。“喂,你好。”一個輕柔的聲音傳來,“你是?”我連忙說:“我是章晉,上個星期在天翔看到你,可是,你很快就離開了,本來想和你打個招呼……”我的語速可能有點快,因為我想把話一下子說完,我肯定還提到諸如請她喝茶吃飯一類的事情。手機里沒有聲音,只有我在自說自話。原來,對方早掛了。我有點發(fā)愣,我一腔熱情,人家冷眼旁觀,或者根本就不想聽。
二十年前,我徘徊街頭,遍尋不遇,她或許就在她自家窗戶后面或某處街角盯著我。就在那時候,我父親從海南捎信給我,要我去他那里。
捎信人抱歉地說:“剛開春的時候,你父親就叫你了,但我忙忘了,你看,現(xiàn)在都到伏天了。要去,你就收好行李,跟我去。你去嗎?”他還沒有說完,我就說:“不去?!贝禾炷菚?,我大概會考慮,但現(xiàn)在肯定不會。做出這樣的決定,最起碼有兩個原因:一是我舍不得離開農場,離不開呂丹彤;另外就是我對我父親沒有太多的好感。
我父親叫章旗,他這個人,對于我母親、我,還有妹妹,與其說是這個家庭的一個男人、一個父親,不如說什么也沒有,形同虛設。他是一個要工作不要家的人。他對家的冷漠,讓我始終對他親近不起來。
章旗最開始是一名養(yǎng)蜂人。他是一個忙碌的人,經常不著家,四處奔波。他追趕著花期,天南海北,到處為家。我從小到大的家長會,章旗從來沒有參加過,因為他總是帶著他的一汽車蜜蜂,從一個地方遷移到另一個地方。哪兒有花,他就奔向哪里。春天,農場有油菜花、菜籽花、蠶豆花;初夏,往北,有洋槐花、木梓花;盛夏,農場的棉花、芝麻花盛開;秋天,往南,有成片的桂花、蕎麥花。這些花兒都可以供蜜蜂釀蜜。章旗是一個追花逐蜜的人。但是一到冬天,這些花都沒有了,蜜蜂挨不過去,不但不能釀蜜,而且有被凍死的可能。養(yǎng)蜂人都拖著蜂箱跨過長江,到南方過冬,等待來年春暖花開再返回農場。冬天,我和母親、妹妹一起瑟縮在小屋子里,而章旗在南方陪著他的蜜蜂,據(jù)說那里即使冬天也開著花。后來,許多養(yǎng)蜂人發(fā)現(xiàn),來回往返根本不必要,南方花期漫長,一年四季都有鮮花盛開。這樣,南方鋪天蓋地的花陣拽住了養(yǎng)蜂人回鄉(xiāng)的腳步。章旗一年四季,馱著蜂箱,追趕著花期。從此,農場的油菜花、蠶豆花再沒有把他引向故鄉(xiāng)。我對他的記憶,就是一罐罐蜂蜜。他每次回家,都帶回一罐頭瓶子的蜂蜜,讓我和妹妹品嘗。木梓蜜黏稠得可以在碗里堆尖,粘在手指上可以牽成好長的銀絲;槐花蜜白得像豬油,吃在嘴里沙沙的,像咀嚼花瓣。農場的花開得再好,也不見父親和他的蜜蜂。對于章旗的不歸,有兩種傳言,一種是他在異鄉(xiāng)放蜂被人謀害了,一種是他在外面又成了家。我母親對傳言充耳不聞,她對家里沒有男人早已習以為常,她在河邊開了一間雜貨鋪,以這間雜貨鋪養(yǎng)活我和妹妹。后來,從南方回來的人又說,章旗好像沒有死,他到了海南,越來越不得了,他不養(yǎng)蜂了,養(yǎng)別的什么了。他為什么不回農場?很顯然,他拋棄了我們。
章旗托人捎來的話,我完全不放在心上。那時,我眼里只有呂丹彤。
5
清晨,天剛亮,睜開眼睛,人們總是忙碌不堪。一整個白天,手頭上的工作正緊。只有傍晚,吃過晚飯,方才輕松下來。薄暮時分,高處的紫荊花和低處的雞蛋花,相繼垂下眼簾。小區(qū)的黃槐開得異常熱烈,它們像一幅巨大的畫作,擺放在小區(qū)的樓下。夜色模糊了黃槐的濃烈。它靜靜地散發(fā)出一種氣息,讓人產生如夢似幻的感覺。只有傍晚是安逸的,既是一種生活的結束,又是另一種生活的開始。
我又撥了呂丹彤的手機。我對著手機輕聲呼喚:“呂丹彤!呂丹彤!”她沒有立即掛斷手機。樓下的黃槐彌漫著芳香。日月紅梅在暗影里輕輕搖曳。我繼續(xù)說:“我是章晉,我知道,你是呂丹彤,你不說話,我也知道你是呂丹彤。你還好嗎?”對方只是沉默。她還是像從前那樣矜持。我兀自地問,你什么時候到的海南?你來到這里,就會知道海南是個多么好的地方,四季如夏,沒有冬天,不像我們家里,冬天冷得要死,你看看,現(xiàn)在算是隆冬,只消穿一件外套就可以了。
我又一股腦說了許多。對方不知什么時候掐斷了手機。手機屏幕黑屏,上面印滿我右邊臉頰的痕跡。
二十年前,那時不但沒有手機,就是電話也不是家家都有。我找不到呂丹彤,就用一種分行文字,傾訴對她的單相思。
母親的雜貨鋪開在河邊,背臨大河,面朝公路,往來的船只和車輛都有可能光顧母親的雜貨鋪。母親打貨的時候,她總是要我替她守店。后來妹妹大了,妹妹經常代替我,幫母親看店。妹妹章迎比我懂事多了,她很會體貼母親,小時候如此,長大了也是這樣。星期天,她一邊伏在柜臺做作業(yè),一邊替母親看雜貨鋪。顧客要一盒煙,章迎轉身到貨架上取來香煙,遞給顧客,然后又埋頭寫作業(yè)。她五歲的時候,母親怕她掉到屋后的河里,再三叮囑她:“不要亂跑!”章迎很聽話,真的不亂跑。但母親還不放心,眼睛時常盯著她。為了叫母親放心,章迎說:“媽,你拿繩子把我拴起來?!蹦赣H果真用繩子拴住章迎,繩子的長度離大路還有一截,繩子一頭系在章迎的腰里,一頭拴在柜臺上。隔一會兒,母親就用手拉一拉繩子,感受繩子那一端的重量。有時,章迎也搖搖繩子,告訴母親,她還在!有一次,章旗回來了,他在大路那頭下的汽車,章迎眼尖,早看到他,她朝他奔去。但她腰上的繩子牽住了她,繩子繃得緊緊的,把柜臺拖得搖晃起來。母親不知發(fā)生了什么,她跨出雜貨鋪,看見章迎揚起小手,往章旗跟前撲去。母親反身退回雜貨鋪。
我整天不著家的日子,章迎一人陪伴著母親。她還替母親做了許多事情。章迎對我游手好閑有一肚子意見,但母親什么也沒有說,她甚至這樣堵章迎的嘴:
“你哥是大人了,大人總有大人的事情。”
“他有什么事?他成天就是蕩來蕩去?!闭掠僦煺f。
“唉!”母親嘆了一口氣,“過了這陣子就好了?!?/p>
我也希望結束這種狀態(tài),但是,我的尋覓遙遙無期。農場雖是彈丸之地,但是,對于我而言,農場又是一片密林。一朵花,開在枝頭,如果她存心躲著你,你根本就無法找到她。
其實,這對我也沒有什么難的,只要我愿意尋找,我就可以找遍整座森林。我有勇氣……但卻沒有底氣。我每天寫兩首詩,我把這些分行的文字工工整整地謄寫在筆記本上,然后把筆記本藏在枕頭下的被窩里。正當我自怨自艾的時候,一個星期天的上午,母親打貨去了,章迎在做作業(yè),我在房里讀《挪威的森林》。突然,一個輕柔熟悉的聲音問:
“章晉在家嗎?”
聽到這個聲音,我渾身一顫。章迎后來說,她先是感到屋里暗了一下,接著,雜貨鋪馬上明亮起來。屋里進來一個她不認識的姐姐。她問:“你買什么?”
“小妹,我不買東西,我找人。章晉在家嗎?”
“他呀!”章迎嘟著嘴,“他嗎?”
我生怕章迎搗鬼,便從房里一躍而出,大聲說:“在。”
呂丹彤扭過臉,對著我笑了:“我就知道你在。”
我把她讓進房里,在她身后,我掩上房門。章迎朝我努下嘴,做了個鬼臉。我裝著沒看見。
“你怎么知道我的家?”我說。
“興你打聽我就不興我打聽你?”她笑著問。
我整個人都飄起來,我從被窩里掏出我的詩集,雙手捧給呂丹彤。我說了許多話,把過去沒說的和今后要說的,都說了。
時間過得真快,眨眼上午就過去了。母親不知什么時候打貨回來,她已悄悄做好了午飯。她讓章迎喊我們吃飯,接著,又自己上前挽留呂丹彤。
呂丹彤執(zhí)意要走。看著她的背影離去,我跑回房間,掩上門,用被子蒙上頭,想大睡一覺。母親盛好了飯菜,在房外等著我。她沒有敲門,而是無聲地守在房門外。她把冷卻的飯菜熱了一遍又一遍。我沒有吃母親的飯,我在被窩里躺到了第二天天亮。淚水濕透了被窩。我似乎清楚地看到自己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我,一個被父親拋棄的孩子,與母親和妹妹相依為命,彷徨街頭,沒有工作,此后將憑什么度過一生?
第二天,我打開房門,可憐的母親還守在門口。她湊上前問:“兒子,沒事吧?”
我抱歉地說:“媽,沒事?!?/p>
母親又說:“不是媽多嘴,聽媽一句話:昨天那姑娘,好固然好,但不是你的?!?/p>
我無言地看了一眼母親。堅韌的母親,說話總是一針見血,不留情面。
是的,我知道,呂丹彤不會屬于我。
那時候,父親章旗又一次托人捎話,讓我去他那里。母親面色凝重,我猜她舍不得我離開,但她開口竟是:“去吧,去找你爸爸?!蹦赣H說,你爸爸認識的人多,路子廣,一定可以幫你找到工作;他可能身體不好,需要人照料;還有,換個環(huán)境,可以忘掉許多事情,對你大有好處。
在我看來,母親的理由十分勉強。我不需要章旗的幫助。算起來,他正當盛年,身體肯定好著哩,也不需要我的照料。我再次拒絕了章旗。
6
又到了星期六。往日,這一天可以說是我的節(jié)日。晚上有兩個節(jié)目上演:參加“總是面對面”的活動,和文小葦?shù)挠臅G罢叱浞轴尫帕宋业捏w能,后者能把我的精力挖掘到極致。但我從來不留文小葦過一整晚,要不她回學校,要不我匆匆回家。我不習慣和一個女人在一張床上睡到天亮。我不喜歡看到一個女人熟睡的臉。
小區(qū)里新開了一家咖啡廳。咖啡廳主人靈機一動,想出一個主意,他將咖啡座擺到了二樓露天的平臺上。這樣,天空灑下幽暗的月光,遠處吹來柔和的晚風,一邊品嘗醇厚的咖啡,自然愜意無比。從我的房間正好可以俯視咖啡座:四只塑料小藤椅,圍著一個玻璃茶幾,后者是一個圓心,正接受前者的傾慕。它們之間充滿了高雅的話題和私密的曖昧,一會兒傾心相訴,一會兒竊竊私語。差點溢出杯口的咖啡,香氣四溢,期待著朱唇的贊美。四只椅子像四位懷春的少女,忠貞地等候自己情人的到來。晨曦降臨,期待落空。椅子們疲憊不堪,夢想一掃而光。
小區(qū)大門前有條人行道,這里成了小商小販臨時經銷點。去粉湯店要經過這里。每次經過這里,都看到一個五十多歲的男子推著一張輪椅,輪椅上坐著一個男子。推輪椅的男子有時扶住車把靜靜地喘氣,有時則把輪椅??柯愤?,自己蹲在一旁抽起香煙。而輪椅上的男子,眼神總是茫然無助,傷感地看著從他面前經過的每一個人。兩人年齡相仿,極其相像:同樣的濃眉、方臉、黑皮膚和大手。只有一點不同,兩人的神情:一個無奈,一個無助。每次見到這兩個男子,我都會不自覺地問:他們是什么關系?兄弟?父子?還是其他的什么關系?有時候,我覺得他們必是一對兄弟,只有手足之情,才能這樣日復一日地照顧自己的兄弟。有時,我又覺得他們肯定是一對父子,血濃于水,想必兒子才能如此悉心照料自己的父親吧?我真想打破砂鍋問到底,但我始終沒有去問他們,不如給自己留一點想象。
這一晚,“總是面對面”成員到得格外整齊。很久沒來的趙家齊也來了。趙家齊是一個非常能干的人,??飘厴I(yè),前幾年他還只是一所學校的花工。他看準機會,從學校辭職,去承包了一個小花木公司。他跑遍了全島,到處推銷他的花木。他的生意越做越大。先前他騎電動車來打球,后來就開著小車來了。他缺席了很長一段時間,除了因為生意忙之外,他還在忙著離婚。他和妻子生有兩個女兒,他本來已經滿足了,但是,他遇到另一個女人。這是個年輕的女孩,年齡比他女兒大不了多少。他們搞在了一起,女孩替他生了一個兒子!他很愜意,不聲不響地過起了一夫兩妻的生活。一、三、五他和妻子過,二、四、六他住到女孩那里。但事情最后露餡了,妻子攆著他又哭又鬧。趙家齊于是下定決心和妻子離婚。妻子要他們的房產,他同意了;妻子又提出要100萬元人民幣作為補償,他咬咬牙,也給了。一段時間不見面,趙家齊明顯瘦了。
“嗨?!苯涍^他面前的時候,我和他招呼了一聲。
“嗨。”他朝我點點頭。我覺得他好像有氣無力,他還有力氣上場打球嗎?
我多慮了,一上場,趙家齊就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殺球、撲球,狠勁十足,十分靈活。
許紫薇今晚穿了一件黑色運動裙。黑色的衣料把她的手臂和大腿襯托得格外豐腴白皙。隔著球網(wǎng),我的目光幾次掠過她的胸脯。伍教授立在她的身后,舉拍保護著他們的后場。
一場球打完,我走到場邊,打開手機。手機屏幕上顯示有一條新信息。信息是“1892008××××”發(fā)來的,就是說,是呂丹彤發(fā)來的信息。她說:
“今晚八點,避風閣。”
我立即收起球拍,起身往外走。趙家齊說:“有事,這么早就走?”
許紫薇也說:“看你急切的樣子,一定有人等你吧!”
我點點頭。許紫薇又說:“什么人?小妹吧!”
忽然,我愣住了。??谥辽儆惺嗉医斜茱L閣的飲食店或茶店,呂丹彤在哪家呢?我在手機上用短信詢問:“哪家避風閣?”過了幾分鐘,呂丹彤回了信息:“秀華街?!?/p>
我快步走出球館,把天籟駛上大道,然后奔向秀華街。現(xiàn)在是七點半,到達目的地時間綽綽有余。但是,半路上有兩處堵車,到達避風閣剛剛八點整。
那晚,避風閣的客人不是很多,我用目光迅速搜尋了避風閣每個座位。我以為呂丹彤會在一處座位上等我。我是這樣盼望的!但是,避風閣里沒有呂丹彤的身影。她不在?;蛘哒f,她還沒有來。
我在離吧臺不遠的一個位置上落座,要了兩杯珍珠奶茶。我慢慢喝著奶茶,我覺得呂丹彤正在趕往避風閣的路上,不用喝完杯中的奶茶,她就到了。結果,我把杯中的奶茶喝完,她也沒有來。我又要了一杯,也喝完了,呂丹彤還是沒來。我上了一趟洗手間?;貋砗螅覔芰怂氖謾C。她關機了。避風閣里的客人都離去了,再也沒有人登門。我被呂丹彤“放鴿子”了。
我駛離避風閣的時候,我的天籟是停車場上最后一輛車子。文小葦打電話問:“球還沒有打完?”我說,打完了,做好準備,馬上就到。她說,早就準備好了,人家都有餿味了。
我一踩油門,幾分鐘就奔到酒店。文小葦今晚非常漂亮,脫去睡袍,像打開的嫩椰子。激情過后,我點燃一支煙,問文小葦:“你放過人家鴿子嗎?”
“放過?!?/p>
“為什么?”
“好玩唄,”她說,“其實,你保證不了自己不會被人放鴿子。既然如此,自己有機會也放放別人的鴿子?!?/p>
我本來想起身離去,但又改變了主意,第一次留下來陪文小葦過了一個整夜。這個女孩雖然年輕漂亮,但身上有很多的缺點,擱在二十年前,我對她根本看不上眼。
7
二十年前,我心里只有呂丹彤。記得是初夏,阿亮突然告訴我,他要帶著呂丹彤離開農場,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去。他們要出走,或者說私奔!原來,他們的戀愛,遭到雙方家長的強烈反對,他們不得不采取這種過激的行為來維護他們的感情。我心里有說不出的興奮和難過。我提了一個很傻的問題:
“呂丹彤同意嗎?”
阿亮咧嘴一笑,說:“我倆合計好的。難不成叫我一人開溜?”
我當即表示,非常支持他們的行動。既然我不能給他們任何幫助,那么,我懇求,在他們離開農場的那一天,允許我去為他們送行。
我記得他們離開的那天,呂丹彤穿一件藍色的工裝,里面是紅色的球衣。她神情恬淡冷漠。我不知道,她要用多大的力量才能掩飾自己的傷感和激動。他們的行李非常簡單,除了一人一只包外,阿亮背著他的吉他,呂丹彤帶著她的畫夾。一條機動船停在碼頭上。碼頭上,除了船老板,只有我們三個人。
他們坐進船艙,默默無言。等待開船的時刻是令人焦急的。假若有人獲得消息,完全可以在船上將他們截獲。碼頭上始終冷冷清清,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最后,小船啟動了,切開河面,駛出了我的視線。
我一直盼望他們給我寫信。但是,他們一去杳無音訊。三個月后,他們卻悄悄回到農場。按常人所想,他們的關系發(fā)生了實質性變化,他們的感情該是更加牢固??墒?,出乎人們意料,阿亮和呂丹彤卻分道揚鑣了。不但我大惑不解,就是其他人也不理解。我想找阿亮,問清事情的原委,但阿亮擺出舊事不宜重提的面孔。我想去找呂丹彤,我相信她會解釋一下,一對熱烈的戀人,為愛情而出走,為什么最后卻以分手收場?我給呂丹彤寫了一封信,表示想和她談談。她回信了,讓我星期六晚上七點在俱樂部二樓等她。那晚,我早早去了俱樂部。但是,直到俱樂部關門也不見她的身影。我想,可能是呂丹彤忘記了約會,或者,她記錯了時間。我始終相信,她會來找我的。
必須承認,二十年前,呂丹彤就放過我的鴿子!到了冬天,屋外飄起雪花,要過年了,這讓人們充滿了新的期待。呂丹彤再次成為人們的話題:她要出嫁了。呂丹彤要嫁的人是一個剛剛退伍的軍人。退伍軍人第一次見到呂丹彤,就為她的美貌所傾倒。有好事之徒告訴他呂丹彤的舊事,但他全然不理,對呂丹彤展開了猛烈的攻勢。想必退伍軍人的火力太猛,擊暈了呂丹彤。呂丹彤接受了他!農場的冬天天寒地凍,但某些場合(比如舞會,同事、戰(zhàn)友聚會)卻熱氣騰騰,退伍軍人自豪地宣稱:呂丹彤結婚前一直是處女!
這話現(xiàn)在聽起來有幾分可笑,但當時卻一言千金。不但替呂丹彤洗白了過去,而且也證明了退伍軍人獨具慧眼。不過,這話有多大的可信性?或者就是退伍軍人朝人群里扔出的一枚煙霧彈?我覺得無聊,拿妻子是否處女來證明自己畢竟是無聊的。但我又推測,呂丹彤為什么要執(zhí)意離開阿亮,會不會是她覺得自己還有離開阿亮的資本?
很快,呂丹彤就產下一個女嬰。有人說,這個女嬰像極了呂丹彤,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出來的。母女相像,本來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呂丹彤離開阿亮之后,我希望她再次來到我家,但她沒有。我很失望,農場已對我失去了吸引力。這時候,我父親章旗又一次召喚我。我簡單準備了一些行李,告別母親和妹妹,便南下了。
8
南下的路是漫長的。我搭乘的是農場禽業(yè)公司運送嘌蛋的車輛,因為車輛老舊,走走停停,路上用去了四五天的時間。動身的時候,農場還是冬天。地上有積雪,河里結滿冰,樹葉落盡,萬木蕭索。越往南行,天氣越暖和。先是看見路邊有綠色的草,接著,又見油菜花也開了。等過了瓊州海峽,迎面而來的是滿眼的綠色和姹紫嫣紅的鮮花。我知道,幾天的時間,我便從冬天一躍跨到了春天。寒冷的冬季被輕輕抹去了。這是真的嗎?我頓時產生了一種恍惚的感覺。
我問捎信人:“我父親在哪里?我要去找他?!?/p>
他吞咽著嘴里的食物,沒有馬上回答我。過了一會兒,他說:“你當真要去找你父親?其實,你父親叫你來是兩個月前。以前叫你來,你不是都不肯來嗎?所以我就沒有馬上告訴你?,F(xiàn)在你來了,你來了……”
他給了幾個地址和一個電話號碼,讓我自己去找父親。我本來以為,海南島也只是一塊彈丸之地,像農場,街南頭放一個屁,可以臭死街北頭的人。但海南島不是這樣的,它是一個植物宮殿,到處是綠色,到處是密林,濃蔭覆蓋著天地。我想得過于簡單,以為輕而易舉就可以找到父親,誰知這個叫章旗的男人卻和我玩起了捉迷藏。
我用公用電話給他打了幾個電話,開始都是忙音,后來有人接了,他很不耐煩,嘰里呱啦地對我叫了一通。我說:“你是章旗嗎?我是章晉?!蔽蚁胂笾赣H聽到我的聲音如何驚喜,但是他愣住了,他說:“什么?”
“我是你兒子章晉。”我連忙說,有點擔心他不認我。
“倒顛?!睂Ψ綈琅亓R了一句,就掛了手機。
我頓時感到茫然。我換了一個公用電話,繼續(xù)打父親的手機。對方剛接電話,就說:“誰是你爸?你煩不煩人!”
第二天早晨,我又撥了手中的電話號碼。對方“喂”了一聲,因為是早晨,他心情顯然比昨天好多了。我說:“先生,這個號碼一直都是你的嗎?”
他說:“哦,倒不是,幾個月前我從電信公司買下的。”
“是這樣啊,我明白了,打擾你了?!?/p>
捎信人給我的是章旗已經注銷了的手機號碼。這樣看來,他至少兩個月沒同章旗見過面。聯(lián)系不上章旗,縮在東湖邊一家小旅館里,我想不如動身回家。我首先想到的是我母親和妹妹,我們一起相依為命,母親舍不得我出門,但是我總隱隱感到,她希望有一天,我能找到我的父親。還有,我不免又想到呂丹彤,她是我最難忘記的人,可是,她已經成為人妻人母。還要回去嗎?我在??诮诸^徘徊,沐浴著溫暖的海風,我猶豫著,我還要回去嗎?還要從春天回到冬天去嗎?
正在我躊躇的時候,捎信人又給我送來兩個章旗曾經待過的地址。我手中有好幾個海南縣鎮(zhèn)地址,它們都是章旗工作過的地方,把它們連綴起來,就形成了章旗在海南的活動軌跡。
9
有一次,我給文小葦五百元,她說,我到??谑巧洗髮W來了,你呢,當初是為了找自己的父親,你找到了你父親嗎?我說,沒有,我父親像躲起來一樣,始終不肯見我。
我揣著捎信人給我的地址,開始在海南島四處追尋我的父親。章旗是個聰明能干而又生性喜歡漂泊的人,他是農場牧蜂場的一名職工,為了釀蜜,他拖著蜂箱追著花期到處奔波。我的記憶中,哪里花開,他就去了哪里。當然,雪花除外,雪花不但不能讓他的蜜蜂釀成蜜,而且還會凍死蜜蜂。章旗是牧蜂場一名優(yōu)秀職工,他蜜蜂養(yǎng)得好,后來又迷上了養(yǎng)鴨。他用兩年時間,培養(yǎng)出了一個新的肉鴨品種,新品種一炮打響,為農場贏得榮譽,創(chuàng)造了效益。要是章旗從此靜下心來潛心照顧家庭的話,他仍不失為是一個好父親。可是,他心浮氣躁,帶著他的新品種肉鴨到海南去了。
章旗在海南從養(yǎng)鴨開始起步,然后涉足了種養(yǎng)、金融、建筑、教育等多種行業(yè)。他初到海南,幾乎赤手空拳。幾年之后,他便建立了一家資產遍布全島的公司。章旗的公司也像海南的植物一樣遮天蔽日,以至我總有不識廬山真面目之感。文昌有一家五十萬只的蛋雞場,我是按捎信人給的地址找去的。我在保安室打聽,聽到我提到章旗的名字,那個年輕的保安人員先是詫異,繼而警惕,最后有點生氣。他告訴我,他不認識這個人!我想,可能是我的言談舉止叫他反感,他把我看作一個不懷好意的人。我在大門口徘徊,保安勸我早點離開,這里沒有我要找的人。捎信人給我的地址寫得真真切切,難道是他搞錯了?我只得在保安人員的監(jiān)視下,離開了蛋雞場,奔往下一個目標。這個地方離海口稍遠,在五指山,是一個大型的現(xiàn)代化養(yǎng)豬場。養(yǎng)豬場建在山坡上,紅墻白瓦的豬舍漫山遍野。據(jù)說,章旗公司出欄的生豬占了海南島的三分之一。這家豬場以前在海口近郊,因為生態(tài)原因,拆遷搬入了五指山。我的遭遇同蛋雞場相似,保安人員是個中年人,聽我報出要找的人,他很茫然,他說:“我們的場長不叫章旗,就是我們的飼養(yǎng)員也沒有一個叫章旗的人。馬上就下班了,你守在大門口,可以認一認每一個人?!蔽艺驹诖箝T口,朝里探望,豬舍鱗次櫛比,在椰樹掩映下,像大海一樣幽深。直到最后一個人出了場,我也沒有見到章旗。保安說:“沒有你找的人,我沒有騙你吧?!蔽液苁?,要馬上離去。但保安說,天就要黑了,下山是不可能的。他留我在保安室住了一晚。以后,又打聽到一所民辦學校,馬上要舉辦十周年校慶,而這所民辦學校的背后的主人就是章旗。慶典那天,我趕到會場,因為我估摸,作為學校真正的主人,章旗一定會到場接受眾人祝賀的。但是那天,在一排政府官員和學校領導中,我仍然沒有找到我父親。此前,捎信人給我章旗的地址的時候,我相信他就在海口。但是現(xiàn)在,我懷疑他是否在海南,是否存在過。他的那些公司另有所屬,或者根本就是子虛烏有。我又去找捎信人,他住在秀英碼頭一間舊房子里,很容易就找到他。我開口就說:“章旗早死了吧!”他有些詫異:“怎么這樣詛咒你父親?”我又說:“我想,他肯定早死了。如果他沒死,為何找不到他?”
他說:“這樣咒你父親不應該。我見過他,在鐘樓的茶店,他還請我喝過茶,喝的是咖啡?!?/p>
“什么時候?”
“去年吧。啊,不,讓我想想,應該是前年,你父親不但請我喝了咖啡,還請我吃了椰子糕和鳳爪?!?/p>
我以為他會說見到章旗是幾個月前。一年前或者兩年前見過的人,總有各種理由從人間消失的。我越發(fā)相信,這個章旗不在海南,或許,他干脆就不在人世。要不然,他為何對我躲避不見呢?以前,母親盼著他回家,總不見他回來。于是,周圍人暗地里說,我父親死了,放蜂的時候,被人殺害了。母親一直不愿相信父親客死異鄉(xiāng)。但現(xiàn)在,我相信他已經死了。他不想見我,我也懶得見他。
剛開始,我想離開??冢フ疑有湃?,讓他把我捎回家??墒牵{駛著貨車,離開了海南。一般情況,半個月他就可以返回,但是,農場在海南的養(yǎng)殖場連年虧損,農場決定撤銷在海南的肉鴨養(yǎng)殖場,不再往海南運送嘌蛋,他也就不用再到海南來。這樣,我被扔在了海南。捎信人不辭而別,父親避而不見,讓我在海南舉目無親。我口袋里只剩下幾十元錢,回去的車票都買不起。
當初,農場往海南四季不停地運送嘌蛋,讓一種白色肉鴨在海南遍地生長。這種肉鴨生長期短,肉質鮮美,尤其與海南本地品種雜交后,受海水滋養(yǎng),肉質更是回味無窮,無論白切,還是燉湯,都是美味。如果追溯這種肉鴨的源頭,恐怕就要追到農場,追到我的父親章旗。章旗頗具養(yǎng)殖天賦,他一邊養(yǎng)蜂,一邊培養(yǎng)出肉鴨新品種。忽然有一天,這種白鴨涌到了海南,在海南鋪天蓋地生長起來。很多地方,流淌著白色的河流。那上面漂浮著腥臭,還有就是章旗的氣味,但是我無法接近章旗。
我不再尋找章旗,如果他不想見我,我肯定難以找到他。如果他改變了主意,我相信,他遲早會來找我……這樣,過去了許多年,章旗一直沒有現(xiàn)身,他始終沒有改變他的主意!終于,我得出結論,章旗也許真的不在人世。為了生存,我在??趶氖逻^很多種工作,諸如碼頭搬運、街頭送報、茶店端茶、兜售彩票等等。我無所不做,甚至糊里糊涂差點卷入一樁毒品交易之中。后來,一個伙伴帶著我藏進一個封閉式養(yǎng)豬場,我在那里一待就是三年。這三年如同牢獄,我與外界基本是隔絕的。我整天打交道的就是一群白豬,喂養(yǎng)它們,清掃它們的排泄物,給它們治病,看著它們長膘,然后把它們趕上車出售。有人說這個豬場也是章旗的。這之前,如果聽見別人這樣說,我會驚訝,驚訝章旗的本領之大。但是現(xiàn)在,我無動于衷,因為我對這個人已經沒有一點興趣。三年中,給我的生活帶來一抹色彩的是另一對年輕夫婦。確切地說,是他們中的妻子。她豐滿白皙,根本就不像一個干力氣活的,但是她養(yǎng)豬卻很認真。他們看上去十分恩愛,但時間一長,卻發(fā)現(xiàn)并不盡然。我和她一步步地靠近,彼此釋放出掙脫豬場枯燥生活的力量。
10
文小葦問:“你舍得離開豬場?”我說,怎么舍不得?做夢都想離開,那里是一片白色,總有章旗的氣味,可是,就是不知道他在哪里。
文小葦又說:“我知道,你始終沒有忘記你父親。只不過,現(xiàn)在你憎恨他。”她瞇著眼睛,看著我:“我也討厭我父親?!备袅艘粫?,她說:“我父親是一個賭鬼,沒日沒夜地打牌,輸光了家里所有的錢,欠了一身的債,我上大學的費用他都拿不出?,F(xiàn)在,一切只有靠我自己想辦法。”說完,她更細地瞇縫起眼睛?!拔覀冇幸粋€相同之處,就是都有一個可恨的父親。”
文小葦可能在說謊,因為在我看來,窮得上不起學的情況畢竟極少,這么巧讓她趕上?但是,她給我們尋找的相同點,讓我一下子感到和她親近了許多。何況,那晚,她又表現(xiàn)出從未有過的溫馴。她離開房間的時候,我往她的手袋里多放了五百元。
酒店的大門前有一棵白色的雞蛋花樹。進入酒店大院,拐彎處,又有一棵雞蛋花樹,不過,這棵樹上的花朵是紅色的。我忽然想,都是雞蛋花,為什么一棵白色一棵紅色?為什么栽在大門口的是白色的,而藏在深處的是紅色?表示紅色的雞蛋花更加稀奇珍貴嗎?我佇立在雞蛋花前,漫無邊際地想開了。這樣,我又撥了1892008××××這個號碼。
手機響了二十多聲。我覺得手機就在她的手上,她盯著手機來電,猶豫著要不要掛掉。最后,她劃動手指,接通了手機。我興奮地對著手機叫了幾聲“呂丹彤”,問她“何時到的???,到??诟墒裁?,為什么不會會熟人?”她一直默不作聲。手機變成一方深潭。我不知道她什么時候掐斷了手機,在我的第三句話還是第三十句話?
過了一會兒,我的手機嘀的一聲,來了一條短信:“星期六晚上八點,龍舌坡避風閣?!蔽倚老踩艨瘢瑓蔚ね旨s我見面了。
那晚,我提前半個小時到達避風閣。我先占據(jù)了一個雙人座位,一支煙后,我換了一個包間。我想象著,呂丹彤來了之后,我們會有一次長談。等人的每一分鐘都是漫長的,為了消磨時間,我開始回憶和呂丹彤在一起的每一件事,回味一些事情的細節(jié)。呂丹彤當初和阿亮出走,歸來后卻和阿亮分手嫁給了另外一個人,讓人百思不得其解。他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后來,一個好事者分析,他們之間可能什么也沒有發(fā)生,試想,假若他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他們還分得開嗎?呂丹彤的丈夫,在他們新婚之后,到處向人宣布,呂丹彤直到結婚的時候還是一名處女。我當時想,呂丹彤為什么選擇了這個人?縱然她不會選擇我,選另外的一個什么人,也比這個人好十倍。當然,這一切都成了過眼煙云,她也來到了??冢?/p>
那晚,呂丹彤又放了我的鴿子。我等到十一點,直把我們過去每個角落翻了個遍,也沒有見到她身影。我給她發(fā)了一條短信:“今晚,你很忙?”
很快她的短信就來了:“我來了。你在六號包間,點了一壺碧螺春,要了幾樣小吃:鳳爪、咖啡糕、蔥油餅、咸花生,中間,你還點了一杯珍珠奶茶,你一口也沒喝。你一共去了六趟洗手間。十一點十分你離開避風閣。是不是這樣?”真是這樣。在我焦急地等待她的時候,她就在避風閣的某處盯著我。我又想起過去,我滿街尋找著她,她則在窗簾后面審視著我;我覺得她或者是希望她愛上我,但是,她卻嫁給了另一個人。
我回她:“又放我一回鴿子!”
她的短信馬上來了:“嘻嘻,你不是喜歡被人放鴿子嗎?”
我本來有點生氣,但經她這樣一說,我可以有理由不生氣了。
11
伍教授是“總是面對面”里一個比較松散的成員,他年紀最大,球技最好,球友最多,如果他缺席我們的活動,大家非常理解,也容易接受。但是,自從許紫薇和他成了搭檔之后,兩人就形影不離,很難拆開。好幾個晚上,我想和許紫薇配對打一場雙打,她和伍教授剛從球場上下來,她的太陽穴上閃爍著明亮的汗珠,臉色緋紅,胸脯微微起伏。盡管是下場來了,但她的手里仍攥著球拍不放。她的樣子顯然期待著再次登場。和我嗎?我馬上掐滅了邀她配對的念頭。是的,她和伍教授重新登場了??此麄兇蚯蛉缤蕾p一場雙人舞,是一種享受。除了他們球技好以外,就是他們的高度默契。他們心心相印,心到手到,配合得天衣無縫。他們手中的球拍,成了彼此的手。我記得伍教授對許紫薇說過:“高舉左臂,掩護自己,迷惑對手?!痹S紫薇記住了伍教授的話,遇到殺球,起跳之前,她總要張開手指,手臂撐過頭頂,手掌杵向天空。五指修長,掌心白嫩,我感覺,許紫薇把手往上伸的時候,更像是撫摸什么。別看她是大學教師,文雅,含蓄,有書卷氣,但她殺出的球,十分兇狠!有一次,我盯著她抬起的手,沒留心球向我射來,我躲閃不及,叫球打在額頭上。我頭上即刻有一塊地方像被火燙了一下。許紫薇舉拍示意,她非常抱歉!我做出沒什么的樣子,但我心里非常想也這樣回敬她一下。但是,終究她不肯給我機會。
城西的酒店差不多被我和文小葦跑遍,但有一家叫皇冠的大酒店我們從沒涉足。它昂貴不說,外表看來氣派也大,俗話說,店大欺客,我覺得我們和它不相配。一次,文小葦說:“皇冠是什么滋味,還沒有嘗過,今天不妨嘗一嘗。”
我心里盤算,“皇冠”的房錢是其他酒店的幾倍,哪里不都是睡一夜?我寧愿把多出的錢給文小葦,也不想給了“皇冠”。
文小葦望著我,說:“我就想戴戴皇冠?!?/p>
經不住她的慫恿,我到“皇冠”前臺訂了一個房間。我的前面有一個人在取房卡,我仔細一看,竟是伍教授。我差點就上前去招呼他,但我突然靈機一動,咽回了聲音,悄悄退到大堂一角。果如所料,我在大堂旁邊守了半個小時,就看到了許紫薇。她沒有穿運動服,著的是一件白色連衣裙,一改往日的敏捷矯健,顯得裊裊婷婷、婀娜多姿。她徑直走過前臺,像一道幻影消失在電梯口,上樓去了。以往我和文小葦幽會,過了子夜,我就會離她而去。這是我的習慣。但在“皇冠”的那夜,可能是吝惜花費的錢財吧,我一直待到第二天天色大亮才和文小葦分手。
當天晚上,“總是面對面”成員又匯集在天翔羽毛球館。這天距離上次邂逅呂丹彤整整四個星期。這天晚上幾乎重復了那天晚上的情景,天氣悶熱不堪,伍教授和許紫薇沒有來,隔壁場地那個長發(fā)女孩來了,她穿著黑色T恤和紅色短褲,不打球時,她就坐在長凳上看手機,目不斜視。這一切和上次一模一樣。突然,我心有所感,我放下手中的拍子,急步走向羽毛球館前臺,我認定在那里會見到呂丹彤。她沒有出現(xiàn)在前臺。這是兩個夜晚唯一不同的地方。我感到很茫然,在柜臺里替顧客辦理訂場手續(xù)的是一個年輕姑娘,她有時抬起她的眼睛看一眼顧客。她的眼睛也很亮。我掏出手機,又撥打了1892008××××這串數(shù)字。
12
她同意和我見面,地點又是避風閣,這回是龍昆南的避風閣。我小心翼翼地問她:“你不會再放鴿子吧?”
嘀的一聲,她的短信來了:“怕放鴿子,就別來。”
我驅車趕往龍昆南。海師和海中這兩所學校都在龍昆南,因為這兩所學校,龍昆南平添了一抹文化氣息。龍昆南大道上車輛不斷,人流如織。街道兩旁鱗次櫛比,店鋪林立,商城、酒店、會所、法院應有盡有。過海師往南,一眨眼工夫,就到了避風閣。即使冬天,海口街頭也是綠影婆娑,花團錦簇。一到晚上,各種燈光映照,花影搖曳,變幻不定,令人疑惑。避風閣左邊就是大名鼎鼎的鳳凰酒店。這家酒店幾年前出了一樁命案。一對情侶到這里開房過夜,結果,一夜之后,男方殺死了女方。男方極其殘忍,不但掐死了女方,還肢解了尸體。警方只用了幾天時間,就破獲了案件,抓獲了犯罪嫌疑人。犯罪嫌疑人供述,他殺死戀人,完全是失誤,因為他們做愛的時候,為了尋求刺激,總是喜歡互掐對方,這次,戀人讓他更用力一點,他異常興奮,勁兒比往日都大,等他清醒過來,發(fā)現(xiàn)戀人已經斷氣了。就是一般人,也覺得犯罪嫌疑人供述的殺人原因過于牽強,因此,網(wǎng)上有很多對此案的猜測,主要有:1.女方是大二學生,正在考慮和男方分手,因此惹惱了男方,遭到男方殺害;2.女方想要移情別戀,男方阻止,被男方殺害;3.女方雖是大學生,但她從事第二種職業(yè),被男方發(fā)現(xiàn),男方勸阻無效就動了殺心。凡此種種,都是無稽之談。但是命案發(fā)生了,且疑點重重,一下子吸引了市民的目光,也讓這家酒店名氣大增。警察問犯罪嫌疑人:既然是誤殺,為什么不報案,還要碎尸?犯罪嫌疑人說,他父親重病在床,若是報案,他就脫不了干系,照顧不了生病的父親。據(jù)說,案發(fā)后的幾天,犯罪嫌疑人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陪伴著受害人的父母,海口、三亞到處尋找受害人。據(jù)他供述,他這樣做,就是為了緩幾天被捕,以便多孝順幾天自己的父親。這同樣值得懷疑,有人相信這是真的嗎?鳳凰酒店自那以后,重新裝潢了一次。主人希望徹底掃除它的戾氣。
避風閣前面沒有車位,我把車子泊到鳳凰酒店,然后再繞向避風閣。我看了一下手機,快八點了。我突然想,但愿不會再被放鴿子了。要是呂丹彤還不露面怎么辦?
我又想到那名男子,他莫名其妙地變成了犯罪嫌疑人,他偶爾入住鳳凰酒店還是這里的????他為什么要殺死和自己幽會的女子?他早一點想到自己重病的父親該多好!這家店名以前是草書,龍飛鳳舞,酷似毛體,出事之后,店名改用楷體,因此,“鳳凰”變得穩(wěn)重端莊。
我一個勁地想,那名男子如果早些時候想到自己的父親,要不然那天他索性在家陪伴自己的父親,或者那個父親硬把兒子留在身邊,那天事情就不會變得那么糟糕??磥恚赣H是多么關鍵。那名男子領著受害人的父母,可能不止一次從鳳凰酒店門前經過,四處尋找受害人。他臉上露出真誠的悲傷,心里惦記著自己重病臥床的父親。
我后來完全忘記了我的父親。我沒有父親。我在豬場三年,與外界斷絕了一切聯(lián)系。我重新回到海口,是這年的臘月。離過年還有兩個星期,街頭到處洋溢著節(jié)日的氣氛。我想我也應該回家過年了。回家和母親、妹妹一起過年!我和她們分別有六七年了,我非常想念她們。這個念頭讓我像乘上了飛機,頃刻回到農場,和母親妹妹團聚。臥鋪車行駛緩慢,路上行駛了三天兩夜。它一步步駛進隆冬,越向北行,天氣越冷。我蜷縮在臥鋪上,想象著母親和妹妹的樣子。越是想她們,越是嫌車子行得慢。我的心熱乎乎的,因為馬上就可以見到母親和妹妹。臥鋪車抵達農場的時候,大概是下午四五點鐘。太陽就要落山,放射出的光又紅又黏,天氣十分暖和,路人行色匆匆。這一切與以前一模一樣。我快步回到家。那間臨河的雜貨鋪,就是我的家??墒?,出乎我的意料,我的家,門上掛著一把大鐵鎖。我佇立在門前,一時想不出來,母親關了店門去了哪里。以前,母親為了多賣掉一盒香煙,從來不肯在別人睡覺之前關門。門前的窗戶破了一塊玻璃,我從那里往屋里看,我家的柜臺還在,但貨架上全部是空的。我等到天黑,也沒有等回母親和妹妹。后來,鄰居商大伯從門前經過,他發(fā)現(xiàn)了我,非常驚訝。他說:“是你?你怎么回來了?”商大伯是一個熱心腸的人,他要我到他家去,給我遞茶,還以豐盛的晚餐款待我。他說了不少我離開農場后這里發(fā)生的事情,我意識到他的話越來越接近我的目標。果然,他說:“長話短說,農場變化不少,你媽媽到浙江去了?!?/p>
我馬上問:“她到浙江去干什么?”
商大伯說:“你媽是嫁到浙江去的?!?/p>
沉默了一會兒,我又問:“章迎呢?”
“她隨你媽一起嫁到浙江?!?/p>
商大伯怕我難過,便勸我:“也太難為你媽媽了,她是一個女人,先是你爸爸不顧家,后來又是你杳無音訊,叫她怎么辦?一個到農場做生意的浙江老板相中了你媽媽,你媽媽就跟了他?!?/p>
夜晚,商大伯把爐火撥得很旺。他嘆了一口氣,又說,章迎到了浙江也出嫁了,她嫁的不是別人,就是那個老板的兒子。
母女一同嫁給父子,絕對不是什么喜事,卻一定會成為笑柄……突然,我非常自責,如果我早點回來,也許母親和妹妹就不會遠嫁浙江。我打開家門,一切如舊,桌子椅子還在以前的位置,之前它們凝結了母親和妹妹的體溫,現(xiàn)在卻是冰冷的。過完年,我又要離家。商大伯以為我要去浙江。我告訴他,我回海南。南下的時候,我繞道去了浙江,我在義烏車站徘徊了一天,最終沒有去尋找我的母親和妹妹。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她們。
避風閣流淌著輕音樂,月色宜人,和風輕拂,它的確像靜靜的港灣,不管外面喧鬧聲多么洶涌,這里都是一片寧靜。我嘗了好多樣茶點,直到再也無法下咽。自然,這一夜,呂丹彤又沒有來。這似乎早在我的預料之中,如果她如約前來,倒顯得奇怪。到了子夜,買單出門。店外燈火輝煌,人影憧憧,喧囂頓時像巨浪一樣迎面撲來。隔壁的鳳凰酒店盡管莊重典雅,但是讓人感到它難以掩飾對夜色的顧盼和驚喜。我駛過它的門前,真不該這時候還看它一眼,我看到伍教授和許紫薇的身影。
剛到家不久,呂丹彤的短信就來了,她這樣說的:“您缺乏耐心,十一點剛過,您就離去。我本來打算零點和您見面的,但您沒有耐心。我想最好和您說實話吧,我不是什么呂丹彤,我只是她的女兒,我叫李霞,正在海師上大二。我利用課余時間到校外打工。我的學費都是我自己掙來的。我媽早就死了,至少她在我心里早就死了,她不配做母親。我知道你們之間有許多花花事,但我不想聽。我應該叫您叔叔吧,叔叔,我希望您以后不要再打攪我了。”
我愣了好一會兒。我沖了一杯咖啡,喝下之后,便撥打文小葦?shù)氖謾C。手機嘟了一陣,沒人接。過了幾分鐘,我又打手機,三聲之后她接了。她說,你吵醒我了。我說,我想你了。她咯咯笑了,問怎么想,這時候想未免太晚了吧?我說,別啰嗦了,我已在鳳凰酒店訂好了房間。
我剛辦好訂房手續(xù),她就到了,她的學校就在附近。我并不急于進房,而是躡手躡足地在酒店走廊走了一遭。走廊異常幽靜,像林間暗道,足以掩蓋所有人的行蹤。文小葦問我,你尋找什么嗎?我說,沒有。那晚,文小葦?shù)呐d致特別好,因為下午她剛從三亞返回??凇T谲囌九赃叺某岉岬昀锼忮肆艘晃淮笫?,她說這位大叔很有趣,不但送了一串價格不菲的硨磲給她,還和她同車回到??凇4笫鍐査遣皇翘幣?,還說自己一晚最多可以做七次。我也來了精神,就對她說:“那位大叔瞅準你不是處女,挑逗挑逗你。”文小葦說:“當然,男人都是這副德性,男人越老,越饞年輕姑娘?!蔽艺f:“誰叫你又年輕又漂亮,直叫人想得慌。說老實話,大叔得手了嗎?”她大笑不止:“我就那么好糊弄?”就是那次,她說,她要去北京,她的老師在北京教書,她的一位學長在北京讀研究生,她要去那里找他們。
13
當初,我邀請伍教授加入我們的球隊,他爽快地答應了,不承想,他竟是一個羽毛球高手。他熱衷于打球,只要有俱樂部邀請他,他都欣然前往。他像一個俠客,仗劍漫游!有幾個星期,我們誰都沒有看見他,后來許紫薇說,伍教授到馬來西亞參加老年人羽毛球比賽去了。
許紫薇得到伍教授真?zhèn)骱?,球技大有長進。她立在對面,我的目光在她高聳的胸脯上游移。以前,她發(fā)的小球總有點偏高,很容易讓人一拍撲死。如果她再這樣出手,我肯定不會放過她。我料定她發(fā)的是網(wǎng)前小球,身體一躍而起,朝她猛撲過去。正當此時,她卻手腕暗抖,羽毛球射過我的頭頂,偷襲了我的后場。待我轉身,急向后沖,球已經墜地。我扭回頭朝她不滿地看了一眼,她揮揮拍子,對我似含歉意地一笑。
那晚,鄰場的那個女孩又來了。她漂亮得驚人,長發(fā),瓜子臉,黑色T恤和紅色短裙,大腿雪白豐滿!她的球打得一般,但是一個女孩只要漂亮,不管做什么都是好看的。她不打球時,又到場外捧著手機看。她坐在長椅上,左腿壓在右腿上,左腳尖向上翹起,短裙只能遮住一部分大腿;她上身朝后倚靠著,微微傾斜,整個身體呈現(xiàn)出美妙的曲線。無疑,她看手機的樣子也很迷人。我不禁想,她躺在床上會是什么樣子?一定會更加迷人。我走過去,對女孩說:“能請你打一局嗎?”女孩抬起臉,像從夢中驚醒,露出吃驚的神色,充滿疑問地說:“叫我?”我說:“是。肯賞臉打一場球嗎?”她連忙說:“我打不好,打不好?!迸⒌哪橗嬍瞩r嫩,但她臉上的笑容卻很僵硬。
離開球場,經過前臺,我往那里看一眼,看看那里是不是有我熟悉的身影。沒有?,F(xiàn)在沒有,希望以后也沒有。前臺的服務員又換了,是一個年輕的姑娘,長相一般,但打扮性感,一對乳房有一半露在外面,讓人大飽眼福。
路上,我就打電話退掉了鳳凰酒店的房間。接著,我又告訴文小葦,讓她趕到金棕櫚小區(qū)。這是我第二次讓她到我的家來。她剛到,我便迫不及待地把她抱到床上。完事后,她要馬上離開。第一次她來的時候,僅僅喝完一杯茶,我就讓她走了。這次,我沒有表示什么,她自己要走了。假如她要留下來,我或許愿意和她過完一個晚上。我要用車子送送她,她拒絕了。我們對彼此的過去和現(xiàn)在都不甚關心,我對她多次談起我的父親,說著說著,我的父親就在濃密的綠蔭中失蹤了。她則說她的男友,那些男孩來了又去。我扳起手指替她數(shù)了數(shù):“有一打了?!彼A艘幌卵劬Γ肓艘幌?,說:“真有一打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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