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俊 超
(上海大學文學院,上海 200444)
昆德拉筆下的薩比娜個性飽滿而深邃。作為女性,她試圖顛覆男性在社會中的主導地位,追尋作為女性主體的獨立人格;作為社會人,她拒絕社會身份對真實自我的束縛,尋找未曾被他人目光影響而變異的本真靈魂。她嘗試撕開“媚俗”所營造出的美化世界的面具,探尋世界背后未知而真實的一面。她冷靜審視著、打碎著公眾認同的現(xiàn)有價值觀,尋求著自己喜歡的生存方式,卻又無從建構(gòu)一個更為合理的生命存在的價值尺度,只能在不斷的任性叛離中消磨了自己的一生。
薩比娜有著強烈的自我主體意識。在兩性關系上,她顛覆男性主導社會中女性的客體地位,追尋著作為一名女性的獨立人格;在文化規(guī)約下,她剝離社會身份對本真靈魂的掩蓋,找尋最為真實的自我。
在男性占主導的社會里,無論是古代《圣經(jīng)·創(chuàng)世紀》中夏娃由亞當多余的肋骨中取出所包含的寓意,還是黑格爾“兩性中一個是主動的,一個是被動的,被動屬于雌性”[1]18的思想,女性均被視作男性的附庸客體而存在,是用以證明男性價值的“他者”。西蒙·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指出,女性被視為“他者”,也即“沒有或喪失了自我意識、處在他人和環(huán)境的支配下、完全處于客體地位、失去了主體人格的、被異化了的人?!盵2]12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中的特蕾莎就是典型的“他者”形象。特蕾莎堅持“愛與性統(tǒng)一”的正統(tǒng)觀念,而丈夫托馬斯卻認為,性可以與愛情分離,與眾女友的性友誼并不影響他與特蕾莎的愛情。特蕾莎因這觀念的矛盾而悲傷、惶恐、憤怒。為了捍衛(wèi)愛情,她甚至希望自己的身體能和托馬斯合二為一,共同享受與女友的性游戲,以減少內(nèi)心的痛苦和掙扎。她徹底喪失了自我的主體性,完全陷入了以托馬斯為中心的“他者”范疇。
弗蘭茨是薩比娜的情人。他聰明、善良、正直、英俊,又懂她的畫。但無論是情人薩比娜還是妻子瑪麗,弗蘭茨所深愛的本質(zhì)上都只是她們身上的那個“女人”,即弗蘭茨觀念中所推崇的女性概念,其形象來源便是他的母親——一個被丈夫拋棄但為了兒子的幸福而獨吞下所有悲傷的女人。弗蘭茨心中的“女人”理念,就應當有著此種忠誠、隱忍的品格。
他與瑪麗結(jié)婚是因為尊重附在她身上的“女人”——一個為了愛他可以自殺的、需要他保護的弱者,因此他給予瑪麗的是責任;他愛薩比娜,是愛著她身上屬于他的理想,一廂情愿地塑造著她宗教女神般的形象,為她甘愿放棄力量。在私密的情欲活動中,他只會閉著眼睛懦弱地享受;在公眾場合,他想做一個沒有秘密的玻璃人,向妻子坦白他的私情,向公眾宣告他的愛情。他懷著博大的圣母情結(jié),卻既看不見女性的真正靈魂,也找不到本真的自我。
薩比娜擁有與特蕾莎完全相反的獨立人格,也對弗蘭茨的女性觀做出了徹底的否定。
薩比娜不屑于學校的現(xiàn)實派畫法教學,只忠實于自己的審美理念;她厭惡集體無意識的游行,珍視作為主體的個性。她不屑于俗人眼里的巴勒莫勝景,“我想象得出,那里有各個城市都有的旅館、汽車??稍谖业漠嬍依铮辽倜繌埉嫸际遣煌?。”[3]100她對美的獨特見解只忠實于自己的內(nèi)心。
她欣賞托馬斯的不媚俗,與他共度歡愉。她不為婚姻愛情所羈絆,也不為男人所壓制,任情尋找著符合自己精神肉體雙重要求的性伴侶。她在與弗蘭茨做愛時,弗蘭茨是只會閉著眼睛享受的懦弱者,“他像是一只尚未睜眼的幼崽,因為饑渴而發(fā)出陣陣可憐的嗷叫?!盵3]137薩比娜也不愿意睜眼,因為她對沒有靈魂的弗蘭茨感到厭惡而主動閉上了眼睛。在情欲里,她不能接受像弗蘭茨那般沒有支配力的男人,也不能接受對她發(fā)號施令的男人,“強弱皆不行”,[3]132她是自己的女王。在弗蘭茨與妻子離婚而準備迎娶她時,薩比娜不愿為男權(quán)意識和社會眼光所包裹的婚姻而困擾,毅然離開了他。在與弗蘭茨的交往中,她始終占據(jù)著主動權(quán)。
薩比娜與追求表里如一的玻璃人弗蘭茨不同,她瞧不起披露私密的文學作品,珍視隱私,珍視作為自我的權(quán)利與尊嚴。她執(zhí)著地追求著作為一名女性的主體性,作為一個獨立個體的存在意義。
對薩比娜而言,世界就是福柯描述的“圓形監(jiān)獄”[4]2——“一旦有旁人見證我們的行為,不管我們樂不樂意,都得適應旁觀我們的目光,我們所做的一切便無一是真。有公眾在場,考慮公眾,就是活在謊言中?!盵3]133公眾之間互相清楚地監(jiān)視、又互相徹底地被監(jiān)視,惶惶不可終日。
于是,她出離捷克愛國者的社會身份,從全知全能的上帝視角俯瞰著反對侵略軍的游行。那激烈揮舞著的雙手、異口同聲的口號,在薩比娜看來,是一種本質(zhì)而普遍的惡。薩比娜的內(nèi)心是安靜的,她冷眼觀察著那些被熱血盲目充斥的人群,冷靜地剖析著游行背后的集體無意識與集體間的相互監(jiān)視。
她不愿意接受愛情,害怕愛情雙方的凝視讓她失去自我。陷入愛情的特蕾莎想讓她的身體與托馬斯相融合,使其她女人的身體成為他們共同的玩物;陷入愛情的托馬斯在尋歡時也不再像以前那般瀟灑,他為著特蕾莎的嫉妒而掙扎。薩比娜獨立而自由,愛情雙方的靈肉相融對她來說,將擔受個體本真變異的風險。
她也拒絕婚姻身份。在社會固有的文化規(guī)訓中,若是讓弗蘭茨離婚娶她為妻,無論是“橫刀奪愛的挖墻腳者”形象,還是“魅力無限的女人”形象,她都不愿意扮演。她害怕會迷失真實的自己,婚姻制度將會成為掩蓋生命本真的道具。因此,她選擇逃離弗蘭茨,逃離一切可能會成為“圓形監(jiān)獄”的地方。
她是一流的畫家,她的畫看似停留于美麗的表層,事實上卻蘊含著更深層次的內(nèi)涵。“那些畫表面總是一個完美無瑕的現(xiàn)實主義世界,而背后呢,就像是舞臺背景的那塊破布后面,人們看到的是不同的東西,某種神秘的或者抽象的東西?!盵3]78
無論是畫,還是這個世界,她始終相信清晰明了的表面不過是美麗的謊言,真相永遠隱藏在背后,晦澀難懂。她躲開游行與軍樂,躲開終日歌聲喧囂的青年工地,在山嶺的教堂里傾聽老人虔誠的彌撒。她相信美是被背棄的世界,要發(fā)現(xiàn)最真實的美,就要把表層的場景擊破。她執(zhí)著地追求著真相,執(zhí)著地追求著美的本質(zhì)。
她所苦苦追尋的真我,就像是波西米亞墓地里的靈魂那般純凈。她嘲笑巴黎的公墓,那里的眾生即便成了亡魂,也依然不能擺脫生前社會地位的束縛,以碑銘上的榮耀作為可憐的尊嚴來相互攀比,從不曾擁有過真實的自己。
薩比娜以自己的親身試驗,割裂美化世界的面具,反抗“媚俗”對心靈的專制和對個性的壓抑,以叛離的姿態(tài)探索著最適合個體自我的生存方式,重新審視生命的存在價值。
“媚俗”,翻譯自德語“kitsch”,并不像中文語義中只含貶義色彩。所謂“媚俗”,從哲學上看,便是“把人類生存中根本不予接受的一切都排除在視野之外?!盵3]296昆德拉在另一部作品《玩笑》中解釋道:“kitsch(媚俗)用美麗的語言和感情把它喬裝打扮,甚至連自己都會為這種平庸的思想和感情灑淚。”[5]335劉小楓在《沉重的肉身》中指出,所謂“媚俗作態(tài)”,指的是“傳統(tǒng)道德中對一切崇高、美好的生命感覺的贊美,區(qū)分邪惡與善良,為美好而感動等等?!盵6]84諾斯替教派大師瓦朗坦承認人類按照上帝形象創(chuàng)造的基本理論,卻斷言基督“吃,喝,就是不排泄”[3]292;圣哲羅姆承認亞當和夏娃造人,卻“斷然否定兩人會在伊甸園做愛”[3]293。人們總是喜歡把糞便等令人感到恥辱、羞愧的東西隱藏起來,避開丑惡、展現(xiàn)崇高,構(gòu)建出一個只有真善美的世界。從根本上來說,“媚俗”是一種美學理想。
在小說中,充斥著極權(quán)主義的東歐國家的政治,雖不產(chǎn)生“媚俗”,卻依賴于“媚俗”,因為當“媚俗”占據(jù)了社會的中心統(tǒng)治地位之時,社會成員的集體無意識有利于維護社會秩序的穩(wěn)定。正如弗蘭茨一眾人,他們將偉大進軍視作踐行博愛與正義的使命,這似乎為實現(xiàn)他們的人生價值提供了具體途徑,但回應這崇高理想的,卻是對岸死一般的沉寂。別爾嘉耶夫在《人的奴役與自由》中說道:“大量事實證明,人類跌進了被美好天性精致了的‘我’的陷阱,成為自己美好觀念、情感、技能、才華的奴隸。而每當此時,即人把最高價值轉(zhuǎn)換成了自我中心主義的自我確定時,人還全然無所發(fā)現(xiàn)、無所意識”[7]9811。弗蘭茨并不知道,他們那充斥著崇高與美好的激昂斗志,不過是一廂情愿的、“媚俗”的、虛榮的表演,與對方無關,對方并不能理解、也不能領情。
正如順著不經(jīng)意間滴在畫上的紅顏料,把玩出一條預示著表象之下的真相的裂縫,薩比娜習慣于撕開社會媚俗的面具,透視隱藏在背后的真實。她憤怒于自己被美化過分、被描述得如同烈士圣人小傳的履歷,那不是真正的她自己;她在流落異鄉(xiāng)時,質(zhì)問自己與捷克同胞究竟有什么共同之處。沒有任何群體可以讓她皈依,任何群體都會淹沒她的個體和本心。游行隊列里姑娘不能容忍薩比娜跟不上步伐或是忘記歌詞,并且對薩比娜的個人情緒表示了絕對的否定,這讓薩比娜感到恐懼;參議員指著體育場草坪上奔跑的孩子,告訴薩比娜那就是幸福??伤_比娜卻認為,參議員并未讀懂孩子們的靈魂深處,只是先前的人類經(jīng)驗告訴他,孩子們“應當是”幸福的,所以孩子們“就是”幸福的。薩比娜犀利的眼睛洞察到參議員彼時露出的微笑,就像是站在主席臺上對腳下游行隊伍露出的微笑,他把自己的孩子當作全人類之一,而遺忘了孩子們的內(nèi)心想法和自身價值。
薩比娜一生追尋著獨立的自我存在,她割裂著世界所戴的面具,否定著一切固有的倫理道德觀念,活在自己的內(nèi)心深處。
薩比娜一直在反叛著人們所約定俗成的價值尺度。她從未停止過對個體存在的審視?!癊inmal ist keinmal.”[3]9這句古老的德國諺語,意為“一次不算數(shù)”,也即如果只能活一次,就相當于從來沒有活過。“如果生命的初次排練就已經(jīng)是生命本身,那么生命到底會有什么價值”[3]9?人生沒有草稿可打,沒有方法可以檢驗究竟怎樣活才好,不能與前世相比,也不能在來生修正。
即便是薩比娜生命之輕的反面——被愛情的重負壓得喘不過氣來的特蕾莎,也曾在與托馬斯聊起朋友Z時說,“如果我沒有遇到你,我肯定會愛上他”[3]42。這個在托馬斯靈肉分離的愛情中掙扎的特蕾莎,生命中的愛情也并非建立在“Es muss sein!非如此不可!”[3]40之上,而是建立在“Es k?nnteauch anders sein”[3]42之上,即“別樣亦可”,選擇愛另一個人、過另一種生活,也并非不可。
對薩比娜而言,與其說是反抗“生來是女人”這一社會身份,不如說是在竭力尋求最適合自己的存在方式。她用自己的親身實踐,試圖在眾人皆醉的世界里尋找保持本真自我的方法,而她實驗的方式,就是不停的叛離。她嘗試愛上立體派美術,嘗試嫁給離經(jīng)叛道的演員,嘗試保持身體上的歡愉而拒絕相互捆綁的倫理關系。她恐懼于被石板封住的墓地,那樣靈魂將會被永遠禁錮。她追逐自由,再沒有比投身未知讓她覺得更美妙的事。誤滴上紅顏料的畫作吸引著她,紐約的陌生之美吸引著她,山嶺中不知名村莊里的彌撒吸引著她。吸引著她的,是一個未知的、被背棄的世界。
正如劉小楓在《沉重的肉身》中所言:“身體感覺或幸福的差異不再具有道德對立的含義,不再像邪惡與美好之類的對立聽起來那么刺耳……它們沒有價值上的高低之別”[6]85。薩比娜對固有道德倫理的叛離,是以“走別人不曾走的路”的方式,探尋適合自己的存在方式。她的叛離,有著對未知和自由的無限向往,是對生命存在價值尺度的重新審視,也是對個體不同生存態(tài)度的尊重和寬容。
薩比娜執(zhí)著地以反叛一切的方式來實現(xiàn)對真我的朝圣,但她的身上卻充滿著不自知的矛盾。她任情打破了一切倫理框架卻又無從構(gòu)建,最終走入了精神的荒原。
“我想在我的畫室和你一起做愛,就像是在劇院的舞臺。周圍盡是觀眾,他們無權(quán)靠近我們。但他們的目光卻無法離開我們”[3]18。在薩比娜心中,這是一種欣羨的“凝視”。薩比娜渴望逃離公眾的目光,卻又那樣強烈地渴望被凝視,渴望感受自己的裸體在眾人凝視下的受虐性刺激,渴望自己的感官享樂被眾人羨慕地監(jiān)督的自豪感。
黑色圓禮帽是薩比娜身為鎮(zhèn)長的祖父的遺物,也是她和托馬斯性愛游戲中的道具。托馬斯衣冠楚楚,她身著內(nèi)衣、搭配黑色圓禮帽,這一略顯滑稽的場景,仿佛是達官顯貴對女子的輕浮調(diào)戲,“圓頂禮帽不再是逗樂的玩意,她象征著暴力,對薩比娜的強暴,對她的女性尊嚴的強暴”[3]104。可薩比娜卻并沒有反抗這種侮辱,“反而以撩撥挑逗的驕傲姿態(tài)對它加以炫耀,仿佛她心甘情愿讓人當眾施暴一般”[3]105。她拒絕了弗蘭茨的愛情和婚姻、拒絕在眾人面前表演作為薩比娜的社會身份,以抵制社會文化對本真自我的掩蓋和異化,可她卻沒有反抗圓頂禮帽所象征的文化暴力和侮辱,反而享受著由此所激發(fā)的羞恥心和興奮感。她一面反抗著文化暴力,一面卻又陶醉于斯而不自覺。
薩比娜的叛離,并非出自理性,而是隨心而發(fā)。
她愛上立體派美術、嫁給離經(jīng)叛道的演員,是對父親控制其生活、極權(quán)社會約束其個性的抗爭,是出自對個體獨立自主的渴望。但除了反叛之外,她卻未曾思考過調(diào)和親情、調(diào)和個體與社會矛盾的辦法。她為悲痛自殺的父親感到內(nèi)疚,卻只能以再次反叛的方式來得到緩解悲傷、替代親情的生存力量[7]。
她離開了弗蘭茨,逃離了婚姻帶來的身份和責任束縛,卻無法從情感空虛的憂傷中振作起來。在得知托馬斯和特蕾莎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后又雙雙去世的消息時,她再也無法平靜下來,既是因為感動于他們二人之間的愛情,也是因為思憶起當初與弗蘭茨相處的溫情,更是因為她失去了與過去的最后一絲聯(lián)系。
在對個體價值的認知里,她冷靜清醒,活在絕對的內(nèi)心真實里;在不斷抗爭與追尋自我的過程中,她卻陷入了迷惘——在第一次叛離以后,她所有的叛離,都只是對現(xiàn)狀的否定,不再有理性的因果邏輯與更具協(xié)調(diào)性的解決方式。她躲避祖國極權(quán)統(tǒng)治下的音樂與游行,懷疑自己與捷克同胞的鄉(xiāng)土歸屬,卻也因為失去了故土和文化的皈依而感到深深的孤獨和彷徨。她不斷地叛離著親人、愛情和祖國,背棄了所有,卻也被所有的一切所背棄。
薩比娜是對真實自我的虔誠朝圣者,她用冷峻、理性的目光透視世界的本質(zhì),以強烈的反叛意識,試圖跳出傳統(tǒng)女性社會身份的束縛,追尋純粹個體本真、思考自我存在的可能性。然而薩比娜終究跳不出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她在不停反叛的過程中逐漸趨于非理性,掙扎在永無止息的悖論之中,走向了道德的相對主義,走向了個體自我感性的絕對化,成為了精神的流浪者。
個體存在是一個永恒的話題。我們應當理性看待、積極面對在追尋自我的過程中與社會環(huán)境產(chǎn)生的矛盾,勇于剖析不斷變化的社會現(xiàn)實,以冷靜、包容的心態(tài),尋求解決問題的方法,以求個體生命與全人類生命更為完滿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