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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子的禮樂言論新解——“以禮讓為國”“成于樂”“朝聞道”三則為中心

    2021-12-06 10:22:02孫尚勇
    黃鐘-武漢音樂學院學報 2021年1期
    關(guān)鍵詞:章句四書注疏

    孫尚勇

    孔子言論有相當一部分長期未獲確解,連帶而及的是,孔子的禮樂政治思想亦未能獲得普遍認知。朱維錚認為其主要原因是,以《論語》為代表的相關(guān)文獻記載,沒有給出孔子言論的背景,甚至沒有給出對話者。①朱維錚:《歷史的孔子與孔子的歷史》,《走出中世紀》,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35頁。文獻記載過于簡略,這是無法改變的客觀事實。如果能從意義指向上進行恰當分別,或可獲得對孔子部分言論的準確認知。孔子言論大致可以區(qū)別為較為明確的兩類:第一類關(guān)注一般的社會生活,著眼于中下層個體;第二類關(guān)注上層的政治運作和文化傳統(tǒng),著眼于群體?!墩撜Z》所載“以禮讓為國”“成于樂”和“朝聞道”三則言論,屬于上述第二類,所論乃孔子關(guān)于治國理政孰先孰后的整體考量,代表了孔子政治思想的核心內(nèi)容。本文擬就這三則言論的內(nèi)涵談一些個人的新的認識,庶可準確把握孔子的禮樂之道。

    一、以禮讓為國:孔子的理想政治

    《論語·里仁》:

    子曰:“能以禮讓為國乎?何有?不能以禮讓為國,如禮何?”②[宋]朱熹:《論語集注》卷二,《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72頁。

    皇侃疏:

    言人君能用禮讓以治國,則于國事不難。故云何有,言其易也。故江熙曰:范宣子讓,其下皆讓之。人懷讓心,則治國易也。

    若昏暗之君,不為用禮讓以治國,則如治國之禮何。故江熙曰:不能以禮讓,則下有爭心,錐刀之末,將盡爭之。唯利是恤,何遑言禮也。③[三國魏]何晏集解、[南朝梁]皇侃義疏:《論語集解義疏》,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7年叢書集成初編本,第49頁。

    此后注家都以《左傳·襄公十三年》君子曰“讓,禮之主也。范宣子讓,其下皆讓”④[春秋]左丘明撰、[晉]杜預(yù)注、[唐]孔穎達等正義:《春秋左傳正義》卷三十二,影印[清]阮元??薄妒?jīng)注疏》(第六冊),臺北:藝文印書館2001年,第555頁。為依據(jù),將“禮讓”解釋為以禮謙讓,將“為國”理解為治理國家。這一傳統(tǒng)的理解大有疑問。

    首先談“為國”。

    討論如何治理國家,《論語》多用“為政”一詞。此類材料很多,茲舉三條如下:

    子曰:“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薄墩撜Z·為政》⑤[宋]朱熹:《論語集注》卷一,《四書章句集注》,第53頁。

    或謂孔子曰:“子奚不為政?”子曰:“《書》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且酁檎善錇闉檎??”——《論語·為政》⑥[宋]朱熹:《論語集注》卷一,《四書章句集注》,第59頁。

    子路曰:“衛(wèi)君待子而為政,子將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蓋闕如也。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無所茍而已矣?!薄墩撜Z·子路》⑦[宋]朱熹:《論語集注》卷七,《四書章句集注》,第142—143頁。

    與“為政”相關(guān)的,又有“問政”,這些材料可以幫助我們理解“為政”的內(nèi)涵。如:

    子貢問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薄墩撜Z·顏淵》⑧[宋]朱熹:《論語集注》卷六,《四書章句集注》,第135—136頁。

    季康子問政于孔子曰:“如殺無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對曰:“子為政,焉用殺?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薄墩撜Z·顏淵》⑨[宋]朱熹:《論語集注》卷六,《四書章句集注》,第139頁。

    子夏為莒父宰,問政。子曰:“無欲速,無見小利。欲速,則不達;見小利,則大事不成?!薄墩撜Z·子路》⑩[宋]朱熹:《論語集注》卷七,《四書章句集注》,第146頁。

    以上各例中的“政”,相當于今天所說的行政。古有“八政”之說,或解為食、貨、祀、司空、司徒、司寇、賓、師,?《尚書·洪范》,[唐]孔穎達等疏:《尚書注疏》卷十二,影印[清]阮元校勘《十三經(jīng)注疏》(第一冊),臺北:藝文印書館2001年版,第171頁?;蚪鉃轱嬍?、衣服、事為、異別、度、量、數(shù)、制。?《禮記·王制》,[漢]鄭玄注、[唐]孔穎達等疏附[唐]陸德明音義:《禮記注疏》卷一三,影印[清]阮元??薄妒?jīng)注疏》(第五冊),臺北:藝文印書館2001年版,第269頁。據(jù)上可知,孔門討論較多的“為政”,即從政,指從事具體的行政事務(wù)管理。

    故在孔子那里,“為政”只不過是治理國家的一個方面??鬃釉唬?/p>

    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論語·為政》?[宋]朱熹:《論語集注》卷一,《四書章句集注》,第54頁。

    夫民,教之以德,齊之以禮,則民有格心。教之以政,齊之以刑,則民有遯心?!抖Y記·緇衣》?[漢]鄭玄注、[唐]孔穎達等疏附[唐]陸德明音義:《禮記注疏》卷五十五,第927頁。

    這兩處記載,意思相近,以“政”“刑”“德”“禮”為治理國家的四項手段,“政”是其中的一種。這四項手段,孔子亦別為兩類:“政”和“德”屬于預(yù)先引導的手段,“刑”和“禮”則屬于強制性后續(xù)手段?!抖Y記·樂記》曰:“故先王之制禮樂,人為之節(jié)?!Y節(jié)民心,樂和民聲,政以行之,刑以防之。禮樂刑政,四達而不悖,則王道備矣?!?[漢]鄭玄注、[唐]孔穎達等疏附[唐]陸德明音義:《禮記注疏》卷三十七,第667頁。簡單比照便知,上引子路問“為政奚先”,孔子所云“名”“言”“事”“禮 樂”“刑罰”諸 項,“名”“言”“事”皆當屬于“政”的內(nèi)容?!稑酚洝份^《論語》所載,以“樂”取代了“德”?!抖Y記·樂記》又曰:“樂者,所以象德也?!?[漢]鄭玄注、[唐]孔穎達等疏附[唐]陸德明音義:《禮記注疏》卷三十八,第678頁?!皹氛撸轮A也?!?[漢]鄭玄注、[唐]孔穎達等疏附[唐]陸德明音義:《禮記注疏》卷三十八,第682頁?!皹氛碌??!?[漢]鄭玄注、[唐]孔穎達等疏附[唐]陸德明音義:《禮記注疏》卷三十八,第684頁。故孔子所說“導之以德”“教之以德”,實即“導之以樂”“教之以樂”。朱熹曰:“政者,為治之具。刑者,輔治之法。德禮則所以出治之本,而德又禮之本也?!?[宋]朱熹:《論語集注》卷一,《四書章句集注》,第54頁。故綜合孔子和《樂記》的說法,“德”是國家治理的根本,其推行者首先為禮和樂,“政”為具體實施推行的手段,“刑”則屬于防范措施。故孔門所論“為政”指如何行政,即治理國家的具體行政措施。

    除“以禮讓為國”之外,孔子和弟子還談及與“為國”意思相近的“為邦”。如:

    子曰:“善人為邦百年,亦可以勝殘去殺矣。誠哉是言也!”——《論語·子路》?[宋]朱熹:《論語集注》卷七,《四書章句集注》,第145頁。

    朱熹注:“為邦百年,言相繼而久也。勝殘,化殘暴之人,使不為惡也。去殺,謂民化于善,可以不用刑殺也。蓋古有是言,而夫子稱之?!睋?jù)朱注,“為邦”合教化、行政和刑罰而言,涵蓋了“為政”。但我們注意到,“為邦”不僅僅是治理邦國,而更多指向了治理天下?!墩撜Z·衛(wèi)靈公》記載了另外一條“為邦”的材料:

    顏淵問為邦。子曰:“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樂則《韶》舞。放鄭聲,遠佞人。鄭聲淫,佞人殆?!?[宋]朱熹:《論語集注》卷八,《四書章句集注》,第164—165頁。

    孔子回答顏回“為邦”之問,談到了正朔、車服和樂舞制度,跟談?wù)摗盀檎卞娜幌喈?。與之相近的,又有孔子回答子張問“十世”:

    子張問曰:“十世可知也?”子曰:“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

    孔子論“十世”,所談是他視作國家根本制度的禮儀問題,顯然亦與上文所舉孔子回答弟子時人“為政”“問政”大不相同。故朱熹注“顏淵問為邦”曰:“顏子王佐之才,故問治天下之道。曰為邦者,謙辭?!?/p>

    根據(jù)上面的討論,可以確定,“以禮讓為國”之“為國”與“為政”不同,并非處理國家行政事務(wù)的意思,而是在討論天下國家的根本制度問題。

    弄清“為國”的涵義,“以禮讓為國”的“讓”字就容易理解了?!墩撜Z》他處所見“讓”字,大多可以解釋為謙遜。如子貢所言“夫子溫、良、恭、儉、讓以得之”?《論語·學而》,[宋]朱熹:《論語集注》卷一,《四書章句集注》,第50—51頁。,子曰“當仁不讓于師”?《論語·衛(wèi)靈公》,[宋]朱熹:《論語集注》卷八,《四書章句集注》,第169頁。。但“以禮讓為國”之“讓”卻不能簡單理解為謙遜?!墩撜Z》中有一處跟“以禮讓為國”近似的說法——“為國以禮”: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子曰:“居則曰:‘不吾知也!’如或知爾,則何以哉?”子路率爾而對曰:……夫子哂之?!唬骸胺蜃雍芜佑梢??”曰:“為國以禮,其言不讓,是故哂之。”——《論語·先進》?[宋]朱熹:《論語集注》卷六,《四書章句集注》,第131—132頁。

    此處的孔子“為國以禮”云云,意謂用禮來治理國家,“讓”是應(yīng)有之義,子路“率爾而對”顯得太不謙遜。表面看,“以禮讓為國”,只是在“以禮為國”四字中加上了一個“讓”字,但兩處表述的意義指向卻大不相同。朱熹注以為“讓者禮之實也”?[宋]朱熹:《論語集注》卷二,《四書章句集注》,第72頁。,即讓是禮的精神實質(zhì)。然《周禮·地官司徒》大司徒掌“十有二教”,其前四項為:“一曰以祀禮教敬,則民不茍。二曰以陽禮教讓,則民不爭。三曰以陰禮教親,則民不怨。四曰以樂禮教和,則民不乖?!编嵭ⅲ骸瓣柖Y,謂鄉(xiāng)射、飲酒之禮也?!?[漢]鄭玄注、[唐]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十,影印[清]阮元校勘《十三經(jīng)注疏》(第三冊),臺北:藝文印書館2001年版,第151頁。由此可知,“讓”不過是鄉(xiāng)射和鄉(xiāng)飲酒一類“陽禮”的核心精神,“讓”并不能概括“禮”的所有層面,故朱熹“讓者禮之實也”的說法可能不得要領(lǐng)。

    上引《論語·里仁》的一段材料中,孔子兩次使用“以禮讓為國”,說明他有意在“以禮為國”之外突出強調(diào)“讓”,結(jié)合前面對“為國”的討論,可知這個強調(diào)的“讓”字不能理解為一般層面的謙遜之意。循著這個思路,我們會發(fā)現(xiàn),孔子對泰伯的表彰很有意味:

    泰伯,其可謂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讓,民無得而稱焉。?《論語·泰伯》,[宋]朱熹:《論語集注》卷四,《四書章句集注》,第103頁。

    綜合觀之,孔子“以禮讓為國”的言論,其內(nèi)涵是探討“以天下讓”的根本制度問題。

    傳世文獻中,孔門明確談?wù)摱U讓的記載并不多。郭店楚簡《唐虞之道》詳盡討論了禪讓制度的流行、廢止及其優(yōu)越性,為我們正確理解孔子“以禮讓為國”提供了重要的材料支撐。其中有曰:

    唐虞之道,禪而不傳。堯舜之王,利天下而弗利也。禪而不傳,圣之盛也。利天下而弗利也,仁之至也。故昔賢仁圣者如此。身窮不貪,沒而弗利,窮仁矣。必正其身,然后正世,圣道備矣。故唐虞之道,禪也。

    禪也者,上德授賢之謂也。上德則天下有君而世明,授賢則民舉效而化乎道。不禪而能化民者,自生民未之有也,如此也。?李零:《郭店楚簡校讀記》(增訂本),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23、125頁。

    “不禪而能化民者,自生民未之有也”,此句將作為社會政治根本制度的“禪”提到了無以復加的最高等級,可見孔儒對禪讓制的推崇。

    “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論語·子罕》,[宋]朱熹:《論語集注》卷五,《四書章句集注》,第110頁。“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論語·述而》,[宋]朱熹:《論語集注》卷四,《四書章句集注》,第98頁。對禮樂繼承者的天命的自信,是孔子提倡以禪讓“為國”的心理基礎(chǔ)和棲棲以求的內(nèi)在動力。與《禮記·禮運》聯(lián)系起來,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不能以禮讓為國,如禮何”的詰問,既體現(xiàn)了孔子對理想政治的渴望,也體現(xiàn)了孔子在當世對自己政治理想的堅持??鬃拥睦硐胝渭础爸倌嶙媸鰣蛩础保湔卫硐雱t是退而求其次的“憲章文武”。?《禮記·中庸》,[漢]鄭玄注、[唐]孔穎達等疏附[唐]陸德明音義:《禮記注疏》卷五十三,第899頁?!短朴葜馈穼ΧU讓的極力推崇,與孔子理想的政治制度高度契合。?

    二、成于樂:孔子的政治理想

    《論語·泰伯》:

    子曰:“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宋]朱熹:《論語集注》卷四,《四書章句集注》,第105頁。

    何晏集解:

    苞氏曰:“興,起也。言修身當先學《詩》也?!?/p>

    氏曰:“禮者,所以立身也。”

    孔安國曰:“樂,所以成性也?!?[三國魏]何晏集解、[南朝梁]皇侃義疏:《論語集解義疏》,第107頁。

    皇侃義疏:

    此章明人學須次第也。云“興于《詩》”者,興,起也,言人學先從《詩》起,后乃次諸典也。所以然者,《詩》有夫婦之法,人倫之本,近之事父,遠之事君故也。又江熙曰:“覽古人之志,可起發(fā)其志也。”云“立于禮”者,學《詩》已明,次又學禮也。所以然者,人無禮則死,有禮則生,故學禮以自立身也。云“成于樂”者,學禮若舉,次宜學樂也。所以然者,禮之用,和為貴,行禮必須學樂,以和成己性也。注孔安國曰樂所以成性。王弼曰:“言有為政之次序也?!辟┌福狠o嗣之言可思也。且案《內(nèi)則》明學次第,十三舞《勺》,十五舞《象》,二十始學禮,惇行孝悌。是先學樂,后乃學禮也。若欲申此注,則當云:先學舞《勺》舞《象》,皆是舞詩耳。至二十學禮后,備聽八音之樂和之,以終身成性,故后云樂也。?[三國魏]何晏集解、[南朝梁]皇侃義疏:《論語集解義疏》,第107頁。

    以上苞氏、孔安國、江熙和皇侃諸人,皆認為孔子“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之說在討論個體學習乃至歷練成就的先后次序,獨有王弼一家以為“言有為政之次序”?;寿╇m然認識到“輔嗣之言可思也”,事實上卻否定了王弼的見解。但皇侃的論證并不可信?!抖Y記·內(nèi)則》:“十有三年,學樂、誦《詩》、舞《勺》。成童舞《象》,學射御?!编嵭ⅲ骸跋葘W《勺》,后學《象》,文武之次也。成童,十五以上?!?[漢]鄭玄注、[唐]孔穎達等疏附[唐]陸德明音義:《禮記注疏》卷二十八,第538頁。對照《內(nèi)則》原文和鄭注便知,皇侃“先學《勺》舞《象》,皆是舞詩”,既有意回避了“誦《詩》、舞《勺》。成童舞《象》”之前的“學樂”二字,亦纂改了鄭玄注,強以“舞《勺》”“舞《象》”為詩,是“誦”的對象。這種為疏解注義,而不顧經(jīng)典文本和前人正解的荒謬做法,頗令人難以想象。

    王弼之外,中唐韓愈和李翺的意見亦極具啟發(fā)?!墩撜Z筆解》卷上:

    韓曰:三者皆起于《詩》而已,先儒略之,遂惑于二矣。李曰:《詩》者,起于吟詠情性者也。發(fā)乎情,是起于《詩》也。止乎禮義,是立于禮也。刪《詩》而樂正《雅》《頌》,是成于樂也。三經(jīng)原一也,退之得之矣,包氏無取焉。?[唐]韓愈、李翱合注:《論語筆解》(及其他兩種),北京:中華書局1991年叢書集成初編本,第10頁。

    韓愈和李翱將孔子“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理解為孔子刪《詩》,以述西周禮樂文化。此說當?shù)弥凇妒酚洝た鬃邮兰摇返任墨I有關(guān)孔子刪《詩》的記述,較前人的解說更進一步。

    王弼和韓李之外,古代其他注家的意見,大體為宋儒和后來研究者所繼承或發(fā)揚。朱熹注:

    樂有五聲十二律,更唱迭和,以為歌舞八音之節(jié),可以養(yǎng)人之性情,而蕩滌其邪穢,消融其查滓。故學者之終,所以至于義精仁熟,而自和順于道德者,必于此而得之,是學之成也。按《內(nèi)則》,十年學幼儀,十三學樂誦《詩》,二十而后學禮。則此三者,非小學傳授之次,乃大學終身所得之難易、先后、淺深也。?《論語·泰伯》,[宋]朱熹:《論語集注》卷四,《四書章句集注》,第105頁。

    錢穆說:

    樂者,更唱迭和以為歌舞,學其俯仰疾徐周旋進退起迄之節(jié),可以勞其筋骨,使不至怠惰廢弛;束其血脈,使不至于猛厲僨起。而八音之節(jié),可以養(yǎng)人之性情,而蕩滌其邪穢,消融其渣滓。學者之所以至于義精仁熟而和順于道德者,每于樂得之。是學之成。?錢穆:《論語新解》,《錢賓四先生全集》(第3冊),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1998年版,第289頁。

    楊伯峻說:

    孔子所謂“樂”的內(nèi)容和本質(zhì)都離不開“禮”,因此常常“禮樂”連言。他本人也很懂音樂,因此把音樂作為他的教學工作的一個最后階段。?楊伯峻:《論語譯注》,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81頁。

    李澤厚說:

    “成于樂”,就是要通過“樂”的陶冶來造就一個完成的人。因為“樂”正是直接地感染、熏陶、塑造人的情性心靈的?!俺捎跇贰敝凇芭d于詩”“立于禮”之后,是由于如果“詩”主要給人以語言智能的啟迪感發(fā)(“興”),“禮”便是給人以外在規(guī)范的培育訓練(“立”),那么,“樂”便是給人以內(nèi)在心靈的完成。?李澤厚:《華夏美學》,北京:中外文化出版公司1989年版,第52頁。

    以上,朱熹以為孔子此所云“樂”為“更唱迭和,以為歌舞八音之節(jié)”,“成于樂”則是指“學者之終”,即掌握了“更唱迭和”等,便意謂學者“學之成也”。朱熹援引了《禮記·內(nèi)則》的相關(guān)內(nèi)容作為說明?!秲?nèi)則》原文如是:“十年,出就外傅,居宿于外,學書記。衣不帛襦袴。禮帥初,朝夕學幼儀,請肄簡諒。十有三年,學樂、誦《詩》、舞《勺》。成童舞《象》,學射御。二十而冠,始學禮,可以衣裘帛,舞《大夏》?!?[漢]鄭玄注、[唐]孔穎達等疏附[唐]陸德明音義:《禮記注疏》卷二十八,第538頁。朱熹注意到《內(nèi)則》十三歲學樂、誦《詩》,二十學禮,是先學樂,后誦《詩》,后學禮,與孔子興詩,立禮,成樂,二者次序不同,故他強調(diào)指出孔子此處所言“非小學傳授之次,乃大學終身所得之難易、先后、淺深”。但朱熹忽略了最為重要的問題:孔子所說次序與《內(nèi)則》個體學習次序之間差異的根本原因可能不在于小學或大學的不同?!抖Y記·學記》曰:

    古之教者,家有塾,黨有庠,術(shù)有序,國有學。比年入學,中年考校。一年視離經(jīng)辨志,三年視敬業(yè)樂群,五年視博習親師,七年視論學取友,謂之小成。九年知類通達,強立而不反,謂之大成。夫然后足以化民易俗,近者說服,而遠者懷之,此大學之道也。?[漢]鄭玄注、[唐]孔穎達等疏附[唐]陸德明音義:《禮記注疏》卷三十六,第649頁。

    《學記》此段所論正是個體學習的成就,七年學習為“小成”,通過九年學習達到“知類通達,強立而不反”,是為“大成”。然而達到“大成”,仍不是“大學終身所得”,“大學之道”要求個體能夠做到“化民易俗”,使近悅遠懷??芍?,朱熹以“興詩立禮成樂”說的是“大學終身所得之難易、先后、淺深”,亦不確。

    總體來看,傳統(tǒng)對“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的主流理解著眼于個體教育和個人學習的先后次序,然而這一理解卻與《禮記·內(nèi)則》和《學記》所言個體養(yǎng)成的詩禮樂次序無別顯相違背。《周禮》和《禮記》的另外一些記載同樣表明,“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所論決非個體受教育者的成就問題,也決非教學工作的次序問題?!吨芏Y·春官宗伯》:

    大司樂掌成均之法,以治建國之學政,而合國之子弟焉。凡有道者,有德者,使教焉,列則以為樂祖,祭于瞽宗。以樂德教國子中、和、祗、庸、孝、友,以樂語教國子興、道、諷、誦、言、語,以樂舞教國子舞《云門》《大卷》《大咸》《大?》《大夏》《大濩》《大武》。?[漢]鄭玄注、[唐]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二十二,第336—337頁。

    樂師掌國學之政,以教國子小舞。凡舞,有帗舞,有羽舞,有皇舞,有旄舞,有干舞,有人舞。教樂儀:行以《肆夏》,趨以《采薺》。車亦如之。環(huán)拜,以鐘鼓為節(jié)。?[漢]鄭玄注、[唐]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二十三,第350頁。

    大胥掌學士之版,以待致諸子。春入學,舍采,合舞。秋頒學,合聲。以六樂之會正舞。以序出入舞者。(鄭玄注:“春始以學士入學宮而學之合舞,等其進退,使應(yīng)節(jié)奏?!薄按菏怪畬W,秋頒其才藝。所為合聲,亦等其曲折,使應(yīng)節(jié)奏。”“大同六樂之節(jié)奏,正其位,使相應(yīng)也。言為大合樂習之?!薄耙蚤L幼次之,使出入不紕錯。”)?[漢]鄭玄注、[唐]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二十三,第352—353頁。

    籥師掌教國子舞羽龡籥。?[漢]鄭玄注、[唐]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二十四,第367頁。

    《禮記·王制》曰:

    樂正崇四術(shù),立四教,順先王《詩》《書》《禮》《樂》以造士。春秋教以《禮》《樂》,冬夏教以《詩》《書》。?[漢]鄭玄注、[唐]孔穎達等疏附[唐]陸德明音義:《禮記注疏》卷十三,第256頁。

    《禮記·文王世子》曰:

    凡學世子及學士,必時。春夏學干戈,秋冬學羽籥,皆于東序。小樂正學干,大胥贊之。籥師學戈,籥師丞贊之。胥鼓《南》。春誦夏弦,大師詔之。瞽宗,秋學禮,執(zhí)禮者詔之。冬讀《書》,典《書》者詔之。禮在瞽宗,《書》在上庠。?[漢]鄭玄注、[唐]孔穎達等疏附[唐]陸德明音義:《禮記注疏》卷二十,第392—393頁。

    以上《春官宗伯》所記為大司樂、樂師、大胥和籥師教國子樂德、樂語和各類樂舞,可知“樂”是始教的科目,不是教育或?qū)W業(yè)終得成就的標識?!锻踔啤匪洝对姟贰稌贰抖Y》《樂》四教是同等的,只是教授時節(jié)有別,并無次序先后的不同?!段耐跏雷印匪泟t更為詳盡全面,規(guī)定教育世子和學士要按照季節(jié)時令,春夏教手執(zhí)干戈的武舞,誦《詩》習弦,秋冬教手執(zhí)羽籥的文舞,讀《書》習禮。文舞二舞是古代樂的最高形態(tài),《詩》《書》禮俱在,西周教育各項是同時進行的,證明從一般的教和學的角度將“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理解為教學的次序是不對的。

    孔子所云“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如皇侃等人所論,是始于《詩》,中于禮,終于樂,這一點沒有疑問。但很明顯,始《詩》中禮終樂與先秦時期個體教育教學實踐中《詩》、禮、樂先后無別不相符合。那么,孔子所云《詩》、禮、樂的先后次序,其意義指向究竟何在?答案只能從王弼“言有為政之次序”一句當中去尋找。茲將王弼的解說具引于下:

    言有為政之次序也。夫喜懼哀樂,民之自然,應(yīng)感而動,則發(fā)乎聲歌,所以陳詩采謠,以知民志風。既見其風,則損益基焉。故因俗立制,以達其禮也。矯俗檢刑,民心未化,故又感以聲樂,以和神也。若不采民詩,則無以觀風。風乖俗異,則禮無所立。禮若不設(shè),則樂無所樂。樂非禮,則功無所濟。故三體相扶,而用有先后也?!?1〕[三國魏]何晏集解、[南朝梁]皇侃義疏:《論語集解義疏》,第107頁。

    王弼所言“為政之次序”,首先為“陳詩采謠”,其次為“因俗立制,以達其禮”,其次為“感以聲樂以和神”。若換用先秦兩漢儒學所使用的概念,王弼所理解“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的內(nèi)涵便是:采詩、制禮、作樂。

    從孔子追逐實現(xiàn)個人政治理想的層面來理解,“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之“興于《詩》”,顯然是針對《詩》來說的,而且只能是針對經(jīng)他整理過的《詩》來說的??鬃訉ⅰ对姟芬曌餍碌亩Y樂政治實施教化的起點和基礎(chǔ)?!洞蟠鞫Y記·衛(wèi)將軍文子》曰:“夫子之施教也,先以《詩》,世道者孝悌,說之以義而觀諸體,成之以文德?!薄?2〕[清]王聘珍:《大戴禮記解詁》,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07頁。此處“先以《詩》”即“興于《詩》”,但“先以《詩》”卻不能理解為一般個體教育教學從《詩》開始,而是面向整個社會推行《詩》教,以《詩》來教化天下,培養(yǎng)人們普遍的“文德”。

    《禮記·樂記》曰:

    揖讓而治天下者,禮樂之謂也。

    王者功成作樂,治定制禮。其功大者,其樂備,其治辯者,其禮具。干戚之舞,非備樂也,孰亨而祀,非達禮也。五帝殊時,不相沿樂,三王異世,不相襲禮。樂極則憂,禮粗則偏矣。及夫敦樂而無憂,禮備而不偏者,其唯大圣乎?!?3〕[漢]鄭玄注、[唐]孔穎達等疏附[唐]陸德明音義:《禮記注疏》卷三十七,第668、670頁。

    以上材料證明孔儒視禮樂為治天下之途徑和天下大治的表征,可見王弼的理解合于孔門對西周王道政治的認知。如此,將孔子所云“成于樂”之“成”理解為《樂記》“王者功成作樂”之“成”,可謂順理成章?!墩撜Z·陽貨》曰:

    子之武城,聞弦歌之聲。夫子莞爾而笑,曰:“割雞焉用牛刀?”子游對曰:“昔者偃也聞諸夫子曰:‘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戲之耳?!薄?4〕[宋]朱熹:《論語集注》卷九,《四書章句集注》,第177頁。

    何晏集解引孔安國曰:“言治小何須用大道也?!庇郑骸暗溃^禮樂也。樂以和人,人和則是使也?!庇郑骸皯蛞灾涡《么蟮酪??!被寿┝x疏:“牛刀,大刀也。割雞宜用雞刀,割牛宜用牛刀。若割雞用牛刀,刀大而雞小,所用之過也。譬如武城小邑之政,可用小才而已,用子游之大才,是才大而用小也。故繆播曰:惜其不得道千乘之國,如牛刀割雞,不盡其才也?!薄?5〕朱熹注:“治有大小,而其治之必用禮樂,則其為道一也。但眾人多不能用,而子游獨行之。故夫子驟聞之而深喜之,因反其言以戲之。而子游以正對,故復是其言,而自實其戲也。”〔56〕[宋]朱熹:《論語集注》卷九,《四書章句集注》,第177頁。不論各家解釋哪一種更合于孔子和子游對話的意旨,我們都能從中讀出孔門對禮樂治國的重視。問題在于,子游以弦歌教化武城,孔子為什么要嘲笑說“割雞焉用牛刀”呢?揣其意,一則處處弦歌之聲,近于將樂視作一種享受,這自然是對樂教的偏離;二則,子游推行樂教太急,當如孔子所說先推行《詩》教。

    王弼解說的唯一不足是未能將“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與其言說者孔子緊密聯(lián)系起來。由孔子的政治理想及其汲汲以求的政治實踐來看,這三句話所討論的是治國教化的次序先后問題,要求“為政”教化所遵循的步驟為:第一步推行《詩》教,第二步制禮,第三步作樂。

    三、朝聞道:理想失落之后的感慨

    孔子關(guān)于“道”的言論,以《論語·里仁》中“朝聞道,夕死可矣”一句最難索解。何晏集解:“言將至死不聞世之有道也?!被寿┦瑁骸皣@世無道,故言設(shè)使聞世有道,則夕死無恨,故云可矣?!薄?7〕[三國魏]何晏集解、[南朝梁]皇侃義疏:《論語集解義疏》,第47頁。朱熹注:“道者,事物當然之理。茍得聞之,則生順死安,無復遺恨矣。朝夕,所以甚言其時之近?!薄?8〕[宋]朱熹:《論語集注》卷二,《四書章句集注》,第71頁。以上何晏和皇侃僅以“不聞世之有道”“嘆世無道”作解,并未理會“道”本身的涵義。朱熹以“事物當然之理”來解釋“朝聞道,夕死可矣”之“道”,則意謂著早晨認識到了“事物當然之理”,傍晚就可以安然死去。這當然很難令人信服?!?9〕廖名春:《〈論語〉“朝聞道夕死可矣”章新釋》,《清華大學學報》2009年第6期,第151—155頁。

    “朝聞道”之“道”,或當理解為孔子當世汲汲以求付諸實踐的政治理想。孔子曰:

    齊一變,至于魯;魯一變,至于道。〔60〕《論語·雍也》,[宋]朱熹:《論語集注》卷三,《四書章句集注》,第90頁。

    朱熹注:

    道,則先王之道也。言二國之政俗有美惡,故其變而之道有難易。程子曰:“夫子之時,齊強魯弱,孰不以為齊勝也,然魯猶存周公之法制。齊由桓公之霸,為從簡尚功之治,太公之遺法變易盡矣,故一變乃能至魯。魯則修舉廢墜而已,一變則至于先王之道也。”愚謂二國之俗,惟夫子為能變之而不得試。然因其言以考之,則其施為緩急之序,亦略可見矣?!?1〕《論語·雍也》,[宋]朱熹:《論語集注》卷三,《四書章句集注》,第90頁。

    程頤和朱熹都將齊魯一變至于道的“道”,理解為“先王之道”,誠然不錯,但孔子所說的齊和魯則未必均為孔子當時的齊和魯。程頤將孔子的話與“太公之遺法”和“周公之法制”聯(lián)系起來,可能是想到了《史記·魯周公世家》的這段記載:

    魯公伯禽之初受封之魯,三年而后報政周公。周公曰:“何遲也?”伯禽曰:“變其俗,革其禮,喪三年然后除之,故遲?!碧喾庥邶R,五月而報政周公。周公曰:“何疾也?”曰:“吾簡其君臣禮,從其俗為也。”及后聞伯禽報政遲,乃嘆曰:“嗚呼,魯后世其北面事齊矣!夫政不簡不易,民不有近;平易近民,民必歸之。”〔62〕[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1835頁。此故事的較早形態(tài)見載《呂氏春秋》卷十一和《韓詩外傳》卷十?!秴问洗呵铩吩唬骸皡翁庥邶R,周公旦封于魯,二君者甚相善也,相謂曰:‘何以治國?’太公望曰:‘尊賢上功。’周公旦曰:‘親親上恩?!唬骸斪源讼饕?。’周公旦曰:‘魯雖削,有齊者亦必非呂氏也?!浜簖R日以大,至于霸,二十四世而田成子有齊國。魯日以削,至于覲存,三十四世而亡?!保ㄔS維遹:《呂氏春秋集釋》,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255頁。)

    周公對齊魯后世運命的慨嘆,與孔子由齊至于魯而至于道的路線設(shè)計正好相反。周公似乎沒有后來秦始皇“二世三世至于萬世,傳之無窮”〔63〕[漢]司馬遷:《史記》,第300頁。的不朽追求,周公看到了歷史的輪轉(zhuǎn)和遷變,而孔子則渴望文化傳統(tǒng)的延續(xù)甚至重現(xiàn),故他希望由齊政之“簡其君臣禮,從其俗”,回復到“變其俗,革其禮”的魯政,由此浸浸乎周政。齊魯一變至于道的話大約是齊景公和晏子適魯見孔子,或孔子適齊之時所說??鬃酉MR景公能夠改革齊國的政俗,他認為那時的齊國稍加變革,便可以達到西周初年魯國之政,由此進階,即可達于西周之政。

    《史記·孔子世家》載魯哀公六年(前489年),孔子在陳絕糧,他自己一度似乎也對執(zhí)守的“道”產(chǎn)生了疑惑。他說:“《詩》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邪?吾何為于此?”相同的話,他先后問了子路、子貢和顏回,顏回的對答最令孔子滿意,亦最能說明問題。顏回曰:

    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雖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不容然后見君子!夫道之不修也,是吾丑也。夫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國者之丑也。不容何???不容然后見君子!〔64〕[漢]司馬遷:《史記》,第2327頁。

    顏回理解的孔子“至大”之道,顯然指的是孔子意欲興復西周禮樂的政治理想。顏回“道既已大修而不用”之“不用”一語,恰是孔子一生的遺憾。他說:“茍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薄?5〕《論語·子路》,[宋]朱熹:《論語集注》卷七,《四書章句集注》,第145頁。其后楚昭王派兵迎接孔子,孔子至楚。昭王欲任用孔子,楚令尹子西的一番話當更能說明孔子所持守之“道”的現(xiàn)實指向。子西曰:

    且楚之祖封于周,號為子男五十里。今孔丘述三五之法,明周召之業(yè),王若用之,則楚安得世世堂堂方數(shù)千里乎?夫文王在豐,武王在鎬,百里之君,卒王天下。今孔丘得據(jù)土壤,賢弟子為佐,非楚之福也?!?6〕[漢]司馬遷:《史記》,第2328頁。

    子西的言論,證明他擔心孔子得到土壤封地而成為王者??组T弟子對孔子之可能成為王者,亦極其認同。南宮適的一番話和孔子的反應(yīng)最具代表性:

    南宮適問于孔子曰:“羿善射,奡蕩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耕稼,而有天下?!狈蜃硬淮穑蠈m適出。子曰:“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論語·害問》〔67〕[宋]朱熹:《論語集注》卷七,《四書章句集注》,第150頁。

    朱熹注:“禹受舜禪而有天下,稷之后至周武王亦有天下。適之意蓋以羿奡比當世之有權(quán)力者,而以禹稷比孔子也,故孔子不答。然適之言如此,可謂君子之人,而有尚德之心矣,不可以不與,故俟其出而贊美之?!薄?8〕《論語·害問》,[宋]朱熹:《論語集注》卷七,《四書章句集注》,第151頁。魯哀公六年(前489年),孔子63歲,本年前后也是孔子周游列國最為困頓的時候。此時孔子發(fā)出“朝聞道,夕死可矣”的深長感慨,合乎情理。

    孔子對如何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理想,不僅如上所述,在機會到來時有一個較為明確的現(xiàn)實途徑,他還規(guī)定了個人追求政治理想的知識和修養(yǎng)準備??鬃诱f:

    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墩撜Z·述而》〔69〕[宋]朱熹:《論語集注》卷四,《四書章句集注》,第94頁。

    《禮記·少儀》:“士依于德,游于藝?!编嵭ⅲ骸暗拢乱?。一曰至德,二曰敏德,三曰孝德。藝,六藝也。一曰五禮,二曰六樂,三曰五射,四曰五御,五曰六書,六曰九數(shù)?!笨追f達疏:“案《周禮》,師氏以三德教國子,一曰至德,二曰敏德,三曰孝德。彼注云:至德,中和之德,覆燾持載含容者也。敏德,仁義順時者也。孝德,尊祖愛親?!薄?0〕[漢]鄭玄注、[唐]孔穎達等疏附[唐]陸德明音義:《禮記注疏》卷三十五,第630、631頁。參照朱熹注,這句話說的是志向“道”需要做到:持守得到的東西,不違背仁,“玩物適情”于禮樂射御書數(shù)之“藝”。朱熹以為“道,則人倫日用之間所當行者是也”,“此章言人之為學”〔71〕《論語·述而》,[宋]朱熹:《論語集注》卷四,《四書章句集注》,第94頁。,這一理解并不錯,但未免看輕了孔子所視以為志向的“道”??鬃印爸居诘馈敝暗馈保瑯討?yīng)該理解為孔子的政治理想。

    《論語·公冶長》:“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從我者其由與?’子路聞之喜。子曰:‘由也好勇過我,無所取材?!薄?2〕[宋]朱熹:《論語集注》卷三,《四書章句集注》,第77頁。又:“子在陳曰:‘歸與!歸與!吾黨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敝祆渥⒃唬骸按丝鬃又芰魉姆?,道不行而思歸之嘆也?!薄?3〕[宋]朱熹:《論語集注》卷三,《四書章句集注》,第81頁。孔子在“道不行”之后,曾設(shè)定了兩個選擇:一是浮海,一是歸鄉(xiāng)。浮海,是要隱居起來,不再“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歸鄉(xiāng),是為了整理文獻,將自己的政治理想寄托于通過述作典籍來保存和發(fā)揚西周一代文化。故孔子周流四方而棲棲以求的“先王之道”,亦即孔子“吾其為東周”的政治理想。

    “斥乎齊,逐乎宋、衛(wèi),困于陳、蔡之間”〔74〕[漢]司馬遷:《史記》,第2302頁。,周游列國無所成,孔子終于返回魯國。早年奔波導致身體漸衰,孔子漸漸自覺所志向的“道”不再有實現(xiàn)的可能??鬃釉唬?/p>

    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墩撜Z·述而》〔75〕[宋]朱熹:《論語集注》卷四,《四書章句集注》,第94頁。

    朱熹注:“孔子盛時,志欲行周公之道,故夢寐之間,如或見之。至其老而不能行也,則無復是心,而亦無復是夢矣,故因此而自嘆其衰之甚也?!贝颂幩ⅰ爸芄馈闭恰跋韧踔馈???鬃佑衷唬?/p>

    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論語·子罕》〔76〕[宋]朱熹:《論語集注》卷五,《四書章句集注》,第111頁。

    朱熹注:“鳳,靈鳥,舜時來儀,文王時鳴于岐山。河圖,河中龍馬負圖,伏羲時出,皆圣王之瑞也?!贝颂幹祆湔f鳳鳥河圖為“圣王之瑞”,回避了孔子是否圣王的問題。應(yīng)當說,在新的時代繼承和推行西周禮樂,是孔子所追求實現(xiàn)的政治理想,是孔子“道”的現(xiàn)實目標。

    結(jié) 論

    “以禮讓為國”的內(nèi)涵是探討“以天下讓”的根本制度問題,這與孔子的理想政治密切相關(guān)?!芭d于《詩》,立于禮,成于樂”,討論的是治國理政以教化天下的先后次序:第一步,以《詩》教為中心,培養(yǎng)整個社會的“文德”;第二步,因俗制禮;第三步,功成作樂。這是孔子當世汲汲乎奔走渴望實現(xiàn)的政治理想?!俺劦老λ揽梢印?,是孔子王道政治理想失落之后所發(fā)出的深長感慨。這三則言論集中體現(xiàn)了孔子的禮樂之道。

    《禮記·禮運》載孔子曰:“大道之行也,與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是謂大同。今大道既隱,天下為家……是謂小康。”〔77〕[漢]鄭玄注、[唐]孔穎達等疏附[唐]陸德明音義:《禮記注疏》卷二十一,第412—414頁??鬃永硐胫械恼卧凇按蟮乐小薄疤煜聻楣钡摹按笸睍r代,“以禮讓為國”體現(xiàn)的是孔子的理想政治,對應(yīng)于天下為公的大同時代??鬃用鞔_認識到“今大道既隱”,時勢不可回復,于是退而力求未來政治可以恢復到“三代之英”“天下為家”的“小康”時代,“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體現(xiàn)的是孔子的政治理想,對應(yīng)于天下為家的小康時代。

    德國哲學家雅斯貝爾斯(Karl Jaspers)將孔子與蘇格拉底、佛陀和耶穌并列為人類思想范式的四大創(chuàng)造者,認為孔子的根本思想是“借對古代的復興以實現(xiàn)對人類的救濟”〔78〕[德]雅思貝爾斯:《大哲學家》(修訂版),李雪濤主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版,第128頁。。以孔子的根本思想是希望“實現(xiàn)對人類的救濟”,無疑抓住了孔學的精髓,但將追求“古代的復興”視作孔子“實現(xiàn)對人類的救濟”的途徑卻未必正確。孔子的“興于《詩》”意在繼承復興西周文化,“立于禮”卻是因應(yīng)新的時代而創(chuàng)制新禮,“成于樂”則要求新的時代有新的告成之“樂”,后二者的要義在于以繼承為基礎(chǔ)推出新的政治和文化??鬃咏K生與弟子為學奔走,開創(chuàng)了對未來中國文化影響深遠的儒家學派。然楚令尹子西“今孔丘得據(jù)土壤,賢弟子為佐,非楚之福也”的話表明,在時人眼中,孔門不僅僅是一個學派,也是一個頗有政治追求的共同體。但可能令孔門弟子也深感詫異的是,孔子去世之前卻沒有指定繼承人?!?9〕《孟子·滕文公上》曰:“昔者孔子沒,……子夏、子張、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保ā端臅戮浼ⅰ?,第264頁。)《史記·仲尼弟子列傳》曰:“孔子既沒,弟子思慕,有若狀似孔子,弟子相與共立為師,師之如夫子時也?!保ā妒酚洝罚?678頁。)這或許標志著孔子對“家天下”的警惕。由此似可推測,在孔子的設(shè)想當中,在《詩》教養(yǎng)成文德,治定功成,制禮作樂之后,他所欲推行的根本制度正是“以禮讓為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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