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馬克斯·彼特·鮑曼 著 麻 莉 譯
譯者按:馬克斯·彼特·鮑曼(Max Peter Bau‐mann)1944年生于瑞士,德國維爾茨堡大學音樂研究所教席教授,是當今世界最重要的民族音樂學家之一,在世界民族音樂學研究領域具有廣泛影響。他曾長期擔任世界著名的柏林國際比較音樂研究所所長,世界頂級民族音樂學刊物《音樂世界》(The WorldofMusic)主編。他是世界權威音樂辭典《歷史與當代中的音樂》(MGG)以及《新格羅夫音樂與音樂家辭典》的多個詞條撰稿人。自1990年,主編具有世界影響力的民族音樂學研究叢書《跨文化音樂研究》(InterculturalMusicStudies,簡稱IMS)?;邗U曼教授在民族音樂學研究和促進世界音樂發(fā)展方面的杰出貢獻,2017年德國政府授予他“德國世界音樂榮譽獎”。他的研究主要涉及民族音樂學中的田野調(diào)查方法、聆聽文化人類學、阿爾卑斯地區(qū)音樂、瑞士民歌、南美安第斯高地音樂、不同文化中的宗教音樂、吉普賽音樂、德國的猶太人和土耳其音樂、全球化進程中的音樂對話等等,田野調(diào)查遍及五大洲。
此篇論文選譯自鮑曼教授《跨文化語境中的音樂》(MusikiminterkulturellenKontext)第11章。此篇文章的翻譯得到Verlag Traugott Bautz GmbH出版社與作者授權翻譯。
文化學家和民族音樂學家,特別是他們的方法論,不斷面臨關于跨文化理解的根本問題,所以,自我與異己、舊與新、保存與改變、排斥與接受之間的對話構成了每一種理論方法的組成元素。一位專業(yè)學者獨自前往另一個國家進行考察,從而追求實現(xiàn)其自身獨特設想興趣成為了目前的一種趨勢。對話原則早已要求在興趣計劃范圍內(nèi),各個伙伴國和其組織以及音樂家自身的參與。這不僅需要以民主為導向的對話原則作為前提,還需要有一種洞察力,即每種文化、每個群體都創(chuàng)造了自己對現(xiàn)實的認識,而這些認識在跨越不同生活世界的過程中,在一個排他性的參照框架下,總是有相對性的。如果人們認真對待所謂的現(xiàn)實永遠只是交流的結果這一認識論見解,那么,在合作框架內(nèi)擴大對話的原則就成為每種認識論、各種跨文化理解、科學文獻和研究的必要前提。合作伙伴的跨文化理念就其本質(zhì)而言,需要建立在一個基于共同規(guī)劃、組織和實施的雙邊組織結構上。在以這種方式搭建的對話結構中,可以從各個方面對需求、興趣和目標想象進行評估和反思。作為諸如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或保護音樂傳統(tǒng)之類的教科文組織項目的先決條件,可以恢復外來(文化)的名譽,并承認其同等的價值和平等的地位。這也適用于處理自己國家中不同民族群體的項目。由于音樂學家和音樂人在思維方式和對現(xiàn)實認識上總是把自己看成是獨特的群體,因此,在對他們來說陌生的群體結構中,他們總是“來自外部”的他者,無論別人如何看待他們,還是他們?nèi)绾慰创约?,都是如此。從方法論角度來看,文化?nèi)和跨文化相遇方式不會有任何本質(zhì)的不同,只是程度不同。
了解和理解在對話綱領中始終保持螺旋式反饋:“要了解自己,就必須被別人理解。要想被別人理解,就必須了解別人”①Watzlawick,Paul(Hrsg.):Di e e r fund ene Wirk lich keit.München,1990,S.13.。這句著名的格言指的是不同的現(xiàn)實觀念與不同的參考系統(tǒng)之間的螺旋式反饋。在自我與他者之間的文化對話,必須在文化內(nèi)與跨文化條件下以互補的方法進行整合,從而使得替代的方法成為可能,并且將兩極對立區(qū)分開來。從這個角度來看,解放雙方偏執(zhí)的現(xiàn)實觀念是不容置疑的,“尋求一個更美好的世界”②Popper,Karl R.:Au f der Suc he nach eine r besse r e n Wel t.V ort r?ge und Au fs?t z e aus dr ei?ig Jah r en.4.Aufl.München,1989,S.11.是可能的。有了這一理念,就可以避免停留在片面的模式中,也應嘗試突破西方世界觀的傳統(tǒng)學派模式,并用其他思維和行為模式來反對他們。相反,這將避開身份識別學中人類學的態(tài)度,一直以來在它的“真理”中確立“他者”。只有認真對待其他文化觀念并且不做錯誤的粗淺解釋時,才能克服這些固化模式。對此民族音樂學的方法在很多方面都適用。一方面是關于對話多樣性的各種可能的結構,另一方面是關于交往行為理論的認識論觀點。對話多樣性在音樂家與田野研究者之間、與其合作的研究所之間、文化政客與擴展的新聞評估論壇之間變得顯而易見。交往行為理論將雙方理解背景的視野都看作是嚴肅的、具有思考價值的,并且在理解的對話中,雙方可以相互擴展和提升。對話本身不足以識別差異或共同之處,而是要探索相互學習與指正或者接受與給予的機會。要求“與他者真實的對話”:“這是一種傾聽他人的能力,不說教,不解釋,而是讓自己不確定,這就是庫爾特沃爾夫(Kurt Wolff)用‘投降’(surrender)一詞描述的能力”;這正是克勞斯‐彼得·柯平(Klaus‐Peter K?pping)繼蘇珊·桑塔格(Susan Sonntag)之后稱之為的“經(jīng)驗色情主義”(Erotik der Erfahrung),“庸俗的方法必須被取代,至少是在我們以身體感觀來獲取知識的階段。我們不應該讓自己被知識生成的實證主義理想所誘惑,采用一切可能的測量方法(為了準確起見)來逃避向他人投降的恐懼?!雹跭?pping,Klaus-Peter:?Authentizit?t in der Dialektik Selbst/Anderer?.Zeitschrift für Kulturwissensc haften 1,1990,S.6-20(S.18).
從認識論的意義上出發(fā),“其他觀點”的文化和音樂為新的視覺、聽覺和感知形式打開了大門。確定自己的真實性,或者更確切地說,以技術為導向的現(xiàn)實投影也許是一個致命的錯誤。因為僅是與“其他聽覺”交往中的隱喻經(jīng)驗,就揭露了西方“平均律式的聽力”是對自己文化的一種規(guī)范化建構。如果沒有以伙伴關系為基礎的“親臨現(xiàn)場”與陌生文化進行深入的接觸,那么在討論完全不同的價值觀和理解視野時,就很難洞察到自身現(xiàn)實觀念的局限性。只有與口傳傳統(tǒng)及其知識、語言和世界觀進行卓有成效的討論,才能使社會中的個體擺脫文化中心主義(Kul‐turellen)和以民族中心主義(Ethnozentrisch)為導向的原教旨主義(Fundamentalismus)的危險。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仍然有一大批各式各樣的音樂風格、歌唱語言和方言在其特定的環(huán)境中被“發(fā)現(xiàn)”、被聽取、被記錄和被解釋,并被納入一個擴展了的文化與科學構想中。為了窺見人類的遺產(chǎn),還必須不斷地去發(fā)覺自身的樂器、社會的組織形式以及音樂演奏技術、他者的空間概念、時間概念、敘事、歷史觀念,以及由不同的美學模式和宗教信仰而引發(fā)的世界起源論、生活意義、音樂和演奏的起源。
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傳教士思想模式的后遺癥似乎在另一個地方復制,它不是去傾聽那些地方文化上的他者,對真理的理解首先是誡命,而不是文化的自由對話。鑒于無處不在的工業(yè)文明,潛在的他者正越來越被邊緣化。似乎很難再在另一個地方聽懂另一個時空的聲音。以這種方式塑造的事物觀點變成了常態(tài),而其中的常態(tài)化事物仍無法被識別。邊緣化的文化和傳統(tǒng),例如18世紀和19世紀的所謂“隱居者”一樣,變成了意識的生態(tài)棲息地(?kotop)。在從“老野蠻人”到“新野蠻人”時空上的暫時分離,即對家園的保護到對全球環(huán)境和物種的保護,似乎作為一種延伸的模式在重復著。不過,仍然希望被邊緣化的東西在未來不被簡單地保存起來,而是在時間的另一端達到質(zhì)的飛躍,將其作為知識帶入對話中:“當我們再次‘學習’與大地交談時,對話才變得沒有約束”。④Stüben,Peter E.(Hrsg.):Die?neuen Wilden?.Umwel tsc hützer unte rstütz e n St ammesv?l ker–Th e orie und P r ax is der Eth no-?kologie.Giessen,1988,S.124.這種從以人類為中心到以生態(tài)為中心的經(jīng)驗轉(zhuǎn)變,證明了通過他者的聲音,從自我獨自決定到與異己共同決定的道路。
然而,當強大的一方對經(jīng)濟、政治和文化權利事物中的弱者、少數(shù)族群、他者和異己,不尋常的人和事以及被誤解的人和事依然很敏感時,在全球一體化與地方的去文化之間、地方封閉與全球普遍主義之間的道路就只能是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差異,為此各方還必須做出具體的努力。
在橫向理性的訴求中,偉大的任務是非暴力的倫理。在科學和文化概念不斷擴大的時代,我們有義務跳出中心,更好和更嚴肅地感知邊緣。只有這樣才能走向自由、平等和跨文化的對話?!皩W洲和非歐洲傳統(tǒng)的相互接受”必須以文化的復音形式(Polyphonie)來學習,并從跨文化的角度來看待和實踐理論與話語。⑤Mall,Ram Adhar:Ph iloso ph ie im V ergleich der Kulturen.Interk ul turell e P hil osop hie–ei ne ne ue Orientierung.Darmastadt 1995,S.165f.
在來自熱帶雨林的土著聲音與互聯(lián)網(wǎng)上的全球發(fā)展戰(zhàn)略之間,在獨特性、大眾性與收視率之間,在儀式化的現(xiàn)代性、高科技文化、模糊邏輯、網(wǎng)絡空間、新時代、技術恍惚與商業(yè)之間,深刻的觸碰或者僅僅是娛樂化的價值理念的并置,也使“西方”音樂史的中心價值壟斷發(fā)生了動搖。霸權主義的闡釋綱領日益消失在歷史的灰色地帶中。它們要承受不可能者約束可能之物的隨意性。在濃厚的特殊性浪潮中,過時的解釋壟斷框架消散了。精英主義的輿論結構、啟蒙和反啟蒙的哲學信條、現(xiàn)代性的要求、前衛(wèi)和音樂的轉(zhuǎn)向都受到了來自文化民主多樣性的壓力,同時也受到了看似越來越相互適應的媒體渠道的均質(zhì)化壓力。不同時空視野的碰撞和坍塌,全球通用也成為了音樂界的現(xiàn)實。對音樂概念及其歷史進行本質(zhì)主義的解釋已經(jīng)不能成立。后現(xiàn)代主義認為這種失敗是“擺脫傳統(tǒng)制度約束的又一次突破?!雹轉(zhuǎn)ibelius,Ulrich:?Postmoderne in der Musik?.Neue Zeit s chrift für Musik 150,1989(2),S.4-9(S.4).在邏輯上,它認為激進的多元性是當代社會的基本構成。⑦Welsch,Wolfgang:?Auf dem Weg zu einer Kultur des H?rens??.P aragr ana 2,1993(1-2),S.87-103(S.5).真理、哲學、文化、人性和美學的價值不再是獨家的,而是多元的。它們作為可以隨時解構的結構出現(xiàn)在各種各樣的文化表達形式和社會群體中。它們可以被構建,在批評中又可以重新解構。非同時性的同時性、明顯的隨意性大雜燴、多重編碼和去語境化的強度使得圍繞著現(xiàn)實概念的結構消失。⑧Lyotard,Jean-Fran?ois:?Beantwortung der Frage:Was ist postmodern??,in Postmoderne und D e kons tr uktion:T e xt e franz?sischer P hi losophen d e r Gegenwart,hrsg.von Peter Engelmann.Stuttgart 1993,33-48(S.42).
“現(xiàn)代性未完成的工作”⑨Habermas,Jürgen:?Die Moderne–ein unvollendetes Projekt??in Wege aus der Mo derne:Schlüsseltexte der Postmod erne-D isk ussion,hrsg.von Wolfgang Welsch.Acta humaniora.Berlin 1994,S.177-192.(S.177).應該是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積極地支持原則上的文化多樣性。這是它在徹底地呼吁反對極權主義、反對各種原教旨主義,反對各種燈塔‐意識形態(tài)(Leuchtturm‐Ideologien),并且它已經(jīng)準備好了,力爭與本質(zhì)主義的他者一起反對任何的霸權主義。在許多的黨派之爭中,這種后現(xiàn)代性也代表了最小少數(shù)民族的大事,聆聽那些微弱的聲音,為的是當他們在受到壓迫之后還可以被接受和理解。在從全球到地方以及從地方到全球的差異性中,蘊含著解決倫理問題的批判性潛能,這一倫理既適用于充滿沖突的多元主義,也適用于不受支配的跨文化對話。⑩Welsch,Wolfgang(Hrsg.):Wege aus d e r Mo derne:Sch lüsselt e xte der Postmo derne-D isk ussion.Acta humaniora.Berlin 1994(S.37).跨文化的討論同時既在全球的普遍化層面,又在地方的差異化層面中進行,從這兩個視角出發(fā)將獲得更好的“中間路徑”的經(jīng)驗知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