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孟郊詩歌的身體書寫*

劉懷榮 梁志賢

(中國海洋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 青島 266100)

在面對疾病、死亡的威脅時，人最容易流露出自己的真情實感，對自身的身體狀況也會給予更多的關(guān)注，從而引發(fā)出全新的人生感悟。孟郊就是一位高度重視自我身體的詩人，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標新立異，不論是詩歌題材、內(nèi)容，還是語言、風格都有鮮明的創(chuàng)新，身體書寫則是他實現(xiàn)藝術(shù)創(chuàng)新的重要突破口之一。雖然，盧照鄰、杜甫等詩人已在身體書寫方面做了一定的探索，但從以身體書寫大量入詩，且對詩歌語言和藝術(shù)特點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的角度而言，孟郊無疑是主要的先驅(qū)者之一。就筆者所見，有關(guān)孟郊詩歌身體書寫的研究，不僅已有成果較少，(1)就筆者所見，目前專論孟郊詩歌身體書寫的論文只有一篇，即徐永東《論孟郊詩歌的身體書寫》(《宜春學院學報》2019年第1期)。該文在把“身體書寫”定義為“是以描寫身體的生理器官及其體驗為中心，輔之以身體立場關(guān)照(筆者按：“關(guān)照”似應為“觀照”)外在對象的創(chuàng)作方式”的前提下，重點討論了孟郊詩歌身體書寫的兩種方式。一是“身與物的互動”，論及“身體的對象化”“對象的身體化”；二是“身與感的貼合”，談到了摧折感、衰老感、疼痛感。由于篇幅短，論述相對簡略。此外，諸如孟郊詩身體書寫的心理表現(xiàn)、對詩歌創(chuàng)新的獨特意義及在詩歌史上的影響等均未論及。還有部分論文對孟郊詩歌身體書寫略有涉及，如羅時進、童岳敏《寒天中高聳瘦骨的孤鶴——論孟郊詩骨寒神清的審美取向》(《蘇州鐵道師范學院學報》2002年第1期)，在第一部分討論第二個問題，即“調(diào)苦聲寒”時指出，孟郊“在不少詩篇里真切地描寫了個人的病態(tài)，表現(xiàn)了自己在貧病折磨中的種種感受，刻畫了一個久病衰弱者的形象”，并有簡要分析；蔣寅《孟郊創(chuàng)作的詩歌史意義》(《華南師范大學學報》2005年第2期)在第三部分“主觀化的藝術(shù)表現(xiàn)”中指出，“他(筆者按：指孟郊)對貧病的描寫采用了一個新的角度, 即由心理層面轉(zhuǎn)向生理層面。……他寫衰老不是像前人那樣屬意于白發(fā)、蒼顏, 或用衰老、遲暮這些概念化的字眼, 而是直接描寫肢體和骨骼的生理感覺”。并結(jié)合具體詩作有所討論。在這些文章中，“身體書寫”主要是服務于各自的討論重點，故都未做深入細致的展開。而且學術(shù)界至今尚未給予應有的重視。因此，系統(tǒng)探討孟郊詩歌中的身體書寫，有助于深化孟郊研究和推進醫(yī)療文學研究。本文中的身體書寫，是指詩歌中與身體有關(guān)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既包括自我身體感覺及由此引發(fā)的情感體驗，也包括以身體為喻的抒情寫物。

一、由自我到外物的身體觀照

孟郊詩中常常出現(xiàn)發(fā)、淚、腸、骨等身體意象，體現(xiàn)出孟郊對自身細致的觀察。他還塑造了衰老多病的自我形象，充分表現(xiàn)了內(nèi)心的愁苦與凄傷，但孟郊的目光并未停留于此，他還借身體來觀照外物，賦予外物以人的形態(tài)與性格，從而完成了對外物的“身體化”表現(xiàn)。

孟郊對自己的身體進行了細致的觀察和了解，并且不避諱將身體作為詩歌描述的客觀對象。在孟郊的詩歌中，諸如淚、發(fā)、腸等身體意象往往與一些修飾性的詞語共同出現(xiàn)，表現(xiàn)詩人的身體或情感狀況。不同的修飾詞還會表現(xiàn)出不同的情感特點。如“灑淚雙滂沱”(2)本文所引孟郊詩，除另有標注者外，均出自華忱之、喻學才：《孟郊詩集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為免繁瑣，以下引用只列篇名，不再一一標注出處。(《哭劉言史》)用動詞“灑”表現(xiàn)了詩人的悲痛之深，[1](P478)“獨淚起殘夜”(《自商行謁復州盧使君虔》)用形容詞“獨”表現(xiàn)詩人的孤獨，“聽樂離別中，聲聲入幽腸。曉淚滴楚瑟，夜魂繞吳鄉(xiāng)。幾回羈旅情，夢覺殘燭光?！?《長安羈旅》)寫“楚瑟”之聲“入幽腸”，催化羈旅之愁，詩人從“夜”到“曉”，夢回數(shù)次，淚流不止。孟郊詩歌中的“發(fā)”意象出現(xiàn)的次數(shù)也很多，一般被用來表現(xiàn)詩人壯志未酬的失落以及對親友的深切感情。如“一別一回老，志士白發(fā)早”(《怨別》)表現(xiàn)離別的憂傷以及自身年老的痛苦，“初識漆鬢發(fā)，爭為新文章”(《吊盧殷十首》其七)、“白首忽然至，盛年如偷將”(《吊盧殷十首》其七)寫與盧殷相識之時兩人鬢發(fā)都還漆黑，正值盛年，而后仿佛忽然之間頭發(fā)就變白了，詩人已老去，盧殷更是已經(jīng)去世，形成了鮮明的今昔對比，抒發(fā)了對友人的哀悼和對時間流逝的恍然。孟郊筆下“腸”意象的內(nèi)涵也很豐富。如“別離三斷腸”(《汴州離亂后憶韓愈、李翱》)、“離腸繞師足”(《送淡公十二首》其九)抒發(fā)了詩人對友人的深切思念；“食薺腸亦苦，強歌聲無歡。出門即有礙，誰謂天地寬？”(《贈別崔純亮》)，通過描寫進食后腸道的感受，來表達詩人內(nèi)心的愁苦。薺菜鮮美可口，歌聲令人快樂，但帶給詩人的卻是“苦”和“無歡”。之所以出現(xiàn)這樣反常的體驗，是因為天地雖寬，自己卻“出門即有礙”。這其實是詩人落第后深沉的痛苦和對天道不公的質(zhì)問?！渡线_奚舍人》曰：“貧士在重坎，食梅有酸腸。萬俗皆走圓，一身猶學方?！币浴澳c酸”的生理感受，寫出了詩人身處人皆圓滑、我獨方正之困境的獨特情感體驗。另外，孟郊詩歌中還有“耳”“骨”“齒”等意象，均體現(xiàn)出孟郊對自身身體的關(guān)注。

從孟郊詩歌的身體書寫內(nèi)容來看，他并不是在突兀、生硬地描寫自己的身體，而是將自身的身體狀況與所要表達的感情巧妙地結(jié)合在一起，化無形為有形，力求使感情通過文字呈現(xiàn)在讀者眼前，讓人感同身受。

疾病和衰老是孟郊身體書寫的重要組成部分，它使孟郊對自我身體的感受更加敏銳，也使孟郊詩歌的內(nèi)容更加多樣化。孟郊詩也有直接說明自己患病的，如“病狂不可周”(《游枋口二首》其一)、“衰瘵嬰殘身”(《與王二十一員外涯游昭成寺》)、“心緒病無悰”(《憑周況先輩于朝賢乞茶》)、“老病但自悲”(《上昭成閣不得于從姪僧悟空院嘆嗟》)，但更多的是對因疾病而引起的生理反應的具體描述，如《秋懷十五首(其二)》中寫到“席上印病文，腸中轉(zhuǎn)愁盤”，詩人的床席上都印上了病紋，說明因病臥床時間較長，而“腸中”一句則將詩人難以排解的生理不適與精神愁苦巧妙地加以具象化；“疑懷無所憑，虛聽多無端”(《秋懷十五首》其二)、“鬼神滿衰聽，恍愡難自分”(《秋懷十五首》其五)則從聽覺的角度寫詩人因病而精神恍惚，出現(xiàn)幻覺，表達出詩人的虛弱與痛苦。孟郊描寫自身患病情況時側(cè)重于展現(xiàn)自身的生理反應，十分細致具體，這在前人詩中還不多見。

塑造多病衰頹的自我形象，也是孟郊詩歌身體書寫的一大重要特點。孟郊經(jīng)常在詩中提到“老”字，直言自己的衰老。

瘦郭有志氣，相哀老龍鐘。(《勸善吟醉會中贈郭行余》)

無子抄文字，老吟多飄零。(《老恨》)

日短覺易老，夜長知至寒。(《商州客舍》)

老力安可夸，秋海萍一根。(《上昭成閣不得于從姪僧悟空院嘆嗟》)

幽苦日日甚，老力步步微。(《秋懷十五首》其十一)

“老”在孟郊筆下也不僅僅是“老龍鐘”“老吟飄零”“覺易老”的表面感覺，而是與自身氣力結(jié)合在一起。如“秋?！本洌x就極為豐富?！捌肌北疽荒晟?，浮生于水中，無自主之力?！扒铩弊直砻鞔怂菀芽菸?，且是孤零零的“一根”，卻又置身于“?！敝?。短短五字，借波濤洶涌、氣勢磅礴的大海與枯“萍”間的巨大反差，將詩人之“老力”轉(zhuǎn)化為可見的動態(tài)畫面，形象地呈現(xiàn)出來。

發(fā)白、眼花等衰老的生理現(xiàn)象在孟郊詩中也有所體現(xiàn)，如“愁與發(fā)相形，一愁白數(shù)莖”(《自嘆》)，以“愁”與“發(fā)”、 “一”與“數(shù)”的對比，寫出瞬間的因果變化。借發(fā)白之神速，來突出愁緒之深重?！肮论藕嗡鶜w，晝眼如黃昏”(《上昭成閣不得于從姪僧悟空院嘆嗟》)則故意將昏花老眼稱為“晝眼”，卻又以“黃昏”為喻。在“晝”與“昏”的反差中，突顯了“晝眼”的昏花程度，寫出了詩人幾近失明、孤老無依和晚景凄涼的悲哀。

詩人還通過今昔對比來展現(xiàn)自身的衰老，如“少年一日程，衰叟十日奔”(《出東門》)、“少壯日與輝，衰老日與愁”(《冬日》)，將少年與老年進行對比，更加突出當下的老弱。另外，詩人常用“殘朽”“敗力”“衰步”“殘悴”等詞形容自身，表現(xiàn)出遲暮之感。與前人不同的是，孟郊會通過描寫自身具體的生理感覺來表現(xiàn)衰老。如《秋懷十五首》其十三：“霜氣入病骨，老人身生冰。衰毛暗相刺，冷痛不可勝?！睂懺娙艘蚰昀隙硬豢昂涞目鄾r，讓本來無形的“霜氣”落到實處，變成附著在人身上的“冰”，突出了老弱的病體對于寒冷的敏銳感受。后兩句又以“衰毛”相刺的“冷痛”感，來進一步突出“霜氣入病骨”的體驗。作者還用“入”“生”“刺”等動詞，不僅呈現(xiàn)出病體感受的細節(jié)、過程和結(jié)果，也將他自己的身體感覺化為類似視頻的可見動態(tài)形象。其語言表達的細膩和對主觀感覺的捕捉力、把控力，均給讀者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可以看出，“老”在孟郊詩中不再是一個空洞的概念，而是一個可訴諸多種感覺的鮮明生動的形象。

在關(guān)注自身的同時，孟郊也借身體來觀照自然事物。他還常將自然景物與“齒”“牙”“腸”“涎”等與消化系統(tǒng)密切相關(guān)的意象結(jié)合起來，字里行間充斥著撕扯感與毀滅感。

冰齒相磨嚙，風音酸鐸鈴。(《寒溪九首》其四)

石齒嚼百泉，古風號千琴。(《峽哀十首》其六)

老腸未曾飽，古齒嶄巖嗔。(《峽哀十首》其四)

峽暉不停午，峽險多饑涎。(《峽哀十首》其三)

孟郊用“冰齒”“石齒”等意象賦予自然景物生命力，并用“磨嚙”“嚼”等詞語化靜為動，使原本平常的景物立顯生動。孟郊詩中的山和水是貪婪的，他筆下的山水是饑餓的，還流著口水，似是食人的怪物。他巧妙地將形容人類進食的動詞套用到山水景物上，如“呀彼無底吮”(《峽哀十首》其一)形容峽波張口吮吸，只要人身陷泥沙，就會遭遇不測之災；“渴罪呀然潯”(《峽哀十首》其六)將讒人比喻成急于犯罪的峽虬，在江邊張口吃人；“餓咽潺湲號”(《峽哀十首》其七)形容水流流動，像是因饑餓而不住吞咽，賦予了山水景物貪婪的性格，營造出一種恐怖的氛圍。山水景物一直是文人墨客心中的凈土，他們筆下的山水或秀美，或壯麗，形象大都是正面的，而孟郊對山水的描寫卻取象險怪、奇特，處處透露著恐怖氣息。

孟郊對自我身體進行了細致觀照，在身體意象前冠以不同的修飾性詞語以表達不同的情感，并通過直接敘述自身患病情況以及具體描繪疾病引起的身體反應，向讀者展示了自身多病的狀態(tài)；通過直言自身的衰頹和老病，將詩人現(xiàn)在的身體狀態(tài)與過去進行對比，塑造了衰老多病的個體形象?？梢钥闯觯辖纪卣沽吮憩F(xiàn)老、病的方式，為詩歌創(chuàng)作提供了新的發(fā)展方向。他還將山水景物比作身體來加以鋪敘渲染，從而顛覆了山水景物的傳統(tǒng)形象?？傊辖技扔^照自身，又立足自我身體觀察外物，賦予了外物人的生理特征，從而為山水之美的摹寫開辟了新的表現(xiàn)之路。

二、失意與衰頹交織的詩情

孟郊的一生都不如意，仕途的坎坷和親友的離世給他帶來了巨大打擊。作為一個體弱多病的詩人，孟郊在面對生活的挫折時，多將對自我身體狀況的觀照與深沉的情感表達融為一體。因而對衰疾和死亡的憂懼，往往與壯志未酬的苦悶、傷別悼亡的恐懼交織在一起，構(gòu)成孟郊詩歌情感的主色調(diào)。

其一，“徒懷青云價”的苦悶。孟郊生于天寶十載(751年)，“安史之亂”爆發(fā)時，他才四歲。在他成年時，朝廷政治腐敗，藩鎮(zhèn)割據(jù)，民生凋敝，大唐帝國已日顯衰頹之勢，而他自己在仕途上又備嘗坎坷。因此，強烈的世道亂離感和人生失意感，往往見于詩中。如其《亂離》云：“天下無義劍，中原多瘡痍。哀哀陸大夫，正直神反欺?！必懺迥?799年)，陸長源因欲以嚴厲的法度整頓軍隊而引發(fā)兵變被殺，這首詩即詩人為哀陸長源所作。華忱之把“無義劍”解釋為孟子所謂的“無義戰(zhàn)”，藩鎮(zhèn)作亂是不符合“義”的，但當時的社會動亂已經(jīng)蔓延成勢，災禍頻生。詩人認為在這種情況下陸長源的舉動是正直的，卻招致禍患，因而令人倍感哀傷。詩人用“瘡痍”來形容戰(zhàn)爭后社會的破敗與百姓的困苦，形象地表現(xiàn)出當時國家的病態(tài)。又如《殺氣不在邊》云：“況余隔晨昏，去家成阻修。忽然兩鬢雪，固是一日愁。”作此詩時，詩人正旅居河南。因為當時藩鎮(zhèn)作亂，回家的道路阻隔重重，詩人無法侍奉親長，只一天的功夫，就愁得兩鬢花白。透過詩人對頭發(fā)變化的描寫，我們可以看到時局的緊張和個體在動亂社會中的悲苦。孟郊早期對自己的前途大概也是非常有信心的。華忱之《孟郊年譜》貞元七年(791年)記載：“秋，東野于湖州舉鄉(xiāng)貢進士，旋往長安應進士試?！盵1](P520)他懷著激動的心情到長安應進士試，結(jié)果竟兩次落第，在長安受盡白眼。詩人敏銳地感受到來自權(quán)門貴族的排擠。《舊唐書》卷一六四《王播傳附王起傳》記載:“先是，貢舉猥濫，勢門弟子，交相酬酢，寒門俊造，十棄六七?！盵2](P4278)當時的科舉考試還是在權(quán)門貴族的操控之下，下層寒士想要入仕十分困難。而孟郊又是一個“拙于生事，一貧徹骨。裘褐懸結(jié)，未嘗俯眉為可憐之色”的人，[3](P101)所以更難融入官場。貞元七、八年間(791—792年)初至長安應進士試時，孟郊曾作《灞上輕薄行》諷刺貴家子弟，在詩中他提到“此中生白發(fā)，疾走亦未歇”，表現(xiàn)了自己的奔波勞累。他在初試落第自長安赴徐州前，寫有“懶磨舊銅鏡，畏見新白發(fā)”(《答韓愈李觀別因獻張徐州》)、“十日一理發(fā)，每梳飛旅塵”(《長安羈旅行》)?？梢钥闯?，這些詩中不僅有下第的失落之情，更有對自己青春不再的焦慮。詩中反復提到的白發(fā)意象，體現(xiàn)出詩人年華老去、功業(yè)無成的擔憂。貞元九年(793年)再下第后，孟郊作有“曉月難為光，愁人難為腸”(《落第》)、“兩度長安陌，空將淚見花”(《再下第》)，頗有心灰意冷之感。貞元十二年(796年)，孟郊四十六歲時，終于進士及第，但直到他五十歲，才做了溧陽縣尉這樣一個小官?！缎绿茣繁緜髟唬?/p>

縣有投金瀨、平陵城，林薄蒙翳，下有積水。郊閑往坐水旁，裴回賦詩，而曹務多廢。令白府，以假尉代之，分其半奉。[4](P5265)

對公務并不關(guān)注，連俸祿都被分走一半，可見他并不如意。自我期待與現(xiàn)實之間的巨大落差，使詩人的失落感也更為強烈，他在詩作中也多有抑郁不平之語。貞元十六年至十九年間(800—803年)任溧陽縣尉時，孟郊曾作“秋風吹白發(fā)，微宦自蕭索”(《送青陽上人游越》)、“星星滿衰鬢，耿耿入秋懷”(《溧陽秋霽》)等詩，抒發(fā)自我悲懷。元和年間(806—814年)，孟郊居洛陽，曾說“徒懷青云價，忽至白發(fā)年”(《送魏端公入朝》)，送盧汀自洛赴長安朝謁時又說“一生空吟詩，不覺成白頭”(《送盧郎中汀》)。這時的詩人已歷經(jīng)仕途坎坷，身體的衰老多病使他實現(xiàn)抱負的可能更加渺茫，因此詩句愈顯悲涼。

孟郊詩歌的身體書寫蘊藏著深厚感情。孟郊在未踏入官場時就通過身體書寫表達對社會現(xiàn)實的擔憂。在遭受了仕途不順的打擊后，現(xiàn)實又進一步促使他對自己的身體進行深入關(guān)注。在這種情況下，孟郊的個人遭際與其自身身體狀況相互作用，使他在表達感情時往往將仕途的坎坷不平與年華已逝的遺憾糅合在一起，這種表達方式大大豐富了詩歌的感情內(nèi)涵。

其二，“生死每日中”的恐懼。詩人的身體每況愈下，表現(xiàn)在詩歌中，既有生理衰頹的直陳，又透露出心理上對死亡的恐懼。這種恐懼是很直接的，如“況我有金蘭，忽爾為胡越。爭得明鏡中，久長無白發(fā)”。(《春夜憶蕭子真》)寫自己的朋友因在遠方而不得相見，通過詢問如何能在照鏡子的時候看不到自己的白發(fā)，寫出了詩人對朋友的深切思念和對衰老的逃避。詩人用“裊裊一線命”(《秋懷十五首》其五)、“生意與我微”(《秋懷十五首》其四)、“衰老無氣力”(《憶江南弟》)來形容自己，甚至說“明年若不來，我作黃蒿翁”(《送淡公十二首》其一)，充滿了對年老體衰、行將就木的無力感?！俺？謺合麓?，至門不復歸”(《秋懷十五首》其十一)更是直接點明了詩人的恐懼。在身體漸漸衰老的情況下，詩人在心理上對死亡的恐懼就更加明顯。用“暫下床”和“至門”體現(xiàn)了時間之短，距離之近，表現(xiàn)了詩人“生死每日中”(《秋懷十五首》其十一)的身體狀況和他的驚懼與無可奈何。

孟郊還有一些哀悼詩、送別詩，因身體書寫而有了更深的意蘊。孟郊晚年接連失去了三個孩子，韓愈因此作有《孟東野失子》一詩，其小序曰：“東野連產(chǎn)三子，不數(shù)日輒失之。幾老，念無后以悲?！盵5](P457)記述了孟郊失子的悲痛。韓愈在詩中質(zhì)問天命為何如此不公，并舉“好子”未報父母恩德，“惡子”反害父母的例子，對孟郊進行安慰與開解。孟郊在《杏殤》詩中也說“失芳蝶既狂，失子老亦孱”“病叟無子孫，獨立猶束柴”，將失去孩子的老人比作離開了鮮花的蝴蝶和孤零零的柴火，用生動的比喻形象地表現(xiàn)了詩人的深哀與孤獨。孟郊在洛期間，一些好友先后去世，孟郊在為他們創(chuàng)作的哀悼詩中，亦有與身體有關(guān)的描寫，如“誰言老淚短，淚短沾衣巾”(《吊房十五次卿少府》)、“少年哭酒時，白發(fā)亦以侵”(《吊盧殷十首》其八)、“詩人業(yè)孤峭，餓死良已多”(《哭劉言史》)等，這些詩歌不僅表現(xiàn)了對親友的哀悼，“病叟”“老淚”“短淚”“白首”還描摹了詩人自己的衰頹。可以看出，孟郊詩中蘊含的感情，不僅是針對他人而發(fā)，更是因此而產(chǎn)生了自傷身世的悲涼。親友的逝去，讓詩人更加意識到生命的脆弱，也不得不直面衰老乃至死亡的事實。

孟郊的一些送別詩也因加入了身體書寫，而表現(xiàn)了對生命的獨特體驗。如“前日遠別離，昨日生白發(fā)”(《獨愁》)寫剛剛分離就生出白發(fā)，體現(xiàn)出分離給詩人帶來的愁痛之深重，以夸張的手法突出了衰老的速度。又如“徘徊相思心，老淚相滂沱”(《送淡公十二首》其七)、“老人獨自歸，苦淚滿眼黑”(《留弟郢不得送之江南》)則用“老淚”“苦淚”“老人”來突出了自身的傷感和老邁。離別本身就是令人痛苦的事情，孟郊卻從眼前的離別，想到了別后的相思和孤獨。送別代表著時間的流逝和空間的轉(zhuǎn)換，而詩人自身的衰老多病則使分別之后的情況變得更加不可控。在這種情況下，詩人筆下的送別就不僅僅蘊含著不舍的離情，更體現(xiàn)出詩人敏銳的生命意識。

孟郊在摹寫自我身體狀況的同時，表現(xiàn)出對死亡的恐懼。在一些送別詩與悼亡詩中，也自覺或不自覺地在傷悼與傷別之情的抒發(fā)中，加入了自己的身體狀況，寫人其實就是在寫己。對于孟郊來說，親友的逝去和自身衰老這種痛苦的生命體驗，加深了他對人生和生命的思考。

三、求新求奇與冷硬勁峭

盛唐詩歌是中國詩歌史的高峰，中唐詩人要想有所突破，就必須另辟蹊徑，從前人所忽視甚至不屑涉獵的領(lǐng)域進行探索。韓孟詩派向奇險一路發(fā)展，完成了這種突破，創(chuàng)作出具有刺激性美感的詩歌，在中唐詩壇自成一家。孟郊是韓孟詩派的核心人物，對大歷詩風的不滿以及對詩歌藝術(shù)的求新，使他在追求冷峻、奇險方面傾注了巨大的心血，正如韓愈所說的“東野動驚俗，天葩吐奇芬”。[5](P306)孟郊詩的身體書寫，利用獨具特征的意象、充滿巧思的比喻、夸張等手法及精心錘煉的語言，賦予了詩歌獨特的藝術(shù)魅力。其中，求新求奇與冷硬勁峭是最突出的兩大特點。

其一，求新求奇。在孟郊之前，一些詩人也不乏身體書寫的嘗試，但其意象選取基本上局限于發(fā)、淚、腸等常見意象。如“寄身且喜滄洲近，顧影無如白發(fā)何”(錢起《江州重別薛六柳八二員外》)、[6](P46)“因?qū)⒆员瘻I，一灑別離間”(司空曙《送王閏》)、[6](P261)“此夜斷腸人不見,起行殘日影徘徊”(顧況《聽角思歸》)等，[6](P507)這些詩人對身體的描繪并未脫離傳統(tǒng)的審美觀念，提到身體意象時也往往只是一筆帶過，很少花費心思進行具體描寫，因而顯得平淡無奇。孟郊詩的身體書寫則求新求奇，選擇與眾不同的意象，利用多種手法來展開。

孟郊不僅選用發(fā)、淚等常見的身體意象，對前人根本不會用來入詩的丑陋意象，也毫不避諱。如瘡痍，是其他詩人并不愿意提起的，但是孟郊卻大大方方地將它寫進詩里：

語中失次第，身外生瘡痍。(《秋懷十五首》其十一)

瘦僧臥冰凌，嘲詠含金痍。金痍非戰(zhàn)痕，峭病方在茲。(《戲贈無本二首》其一)

前一首寫自己言語有失檢點，因而招來災禍，是以“瘡痍”喻禍患。后一首則借用《后漢書·班超傳》“每有攻戰(zhàn)，輒為先登，身被金痍，不避死亡”的典故，[7](P349)用攻戰(zhàn)比喻賈島嘲詠，顯得直白血腥。有些描寫甚至更為夸張，如“日中視余瘡，暗鎖聞繩蠅”(《秋懷十五首》其十三)，寫詩人身體上的瘡散發(fā)出難聞的味道，甚至招來了蒼蠅。另外，“老泣無涕洟，秋露為滴瀝”(《秋懷十五首》其一)寫詩人衰老，眼淚和鼻液都已在過去的歲月里流盡了，突出了詩人的枯槁；又將秋露比作“涕洟”，表現(xiàn)了環(huán)境的清冷和詩人的孤苦?！跋峡奚鹾?，涕泗冰珊珊”(《寒溪九首》其八)寫自己的眼淚和鼻涕像冰一樣，突出了“寒”的特色?！百t人潔腸胃，寒日空澄凝”(《吊元魯山十首》其五)寫出了腸胃中液體寒凝的狀態(tài)，這也是一般人不會寫在詩中的。這些丑陋或病態(tài)的意象都是孟郊郁悶難解心情的寫照，給人怪異新奇之感，體現(xiàn)出孟郊求新求奇的藝術(shù)追求。

孟郊還善于利用多種修辭手法表現(xiàn)身體苦痛。傳統(tǒng)的比喻是以兩種相似的事物作比，但孟郊卻常常用兩個看起來似乎毫無關(guān)系的事物進行比喻，使人感到新奇?！袄瞎菓智镌?，秋月刀劍稜”(《秋懷十五首》其六)，以“刀劍稜”比喻“秋月”，徹底推翻了月亮在以往詩歌中的溫潤形象，把月光比作刀劍，更顯“老骨”的虛弱?！冻鰱|門》中的“道路如抽蠶，宛轉(zhuǎn)羈腸繁”，將道路比作被抽拉的蠶絲，再由蠶絲的宛轉(zhuǎn)綿長、頭緒繁多聯(lián)想到自己的羈旅愁腸，想象非常奇特，堪稱是連環(huán)式比喻，是以身體作比較為特殊的例證之一。詩人對客觀事物有著敏銳的觀察和奇異的感受，因此寫出的比喻也與傳統(tǒng)不同。

孟郊十分擅長夸張的手法。如“分淚灑白日，離腸繞青岑”(《汝墳蒙從弟楚材見贈，時郊將入秦，楚材適楚》)，離別的愁腸都能繞著青山了，極言愁思之長；“聲翻太白云，淚洗藍田峰”(《遠愁曲》)、“淚下無尺寸，紛紛天雨絲”(《亂離》)用夸張的手法寫出了淚水之多；“斗蟻甚微細，病聞亦清泠”(《老恨》)，寫詩人病中連螞蟻爭斗的聲音都能聽見，突出了四周的寂靜、詩人的孤獨和病情的恍惚。詩人還善于通過豐富的聯(lián)想實現(xiàn)通感?！肚飸咽迨住分械摹奥牆n逐風”(《秋懷十五首》其十)，是聽覺與味覺的互通，“商氣洗聲瘦”(《秋懷十五首》其十二)則是聽覺與視覺的互通，都表現(xiàn)了詩人身體的衰頹和內(nèi)心的凄涼。

靈活運用動詞，給人特殊的感官刺激，也是孟郊詩歌身體書寫的特點之一。孟郊用“燒”字來突出身體的不適與內(nèi)心的焦慮，如“病深理方晤，悔至心自燒”(《壽安西渡奉別鄭相公二首》其二)、“言之燒人心，事去不可招”(《送李翱習之》)；用“煎”字表現(xiàn)自己的煎熬，如“哭弦多煎聲，恨涕有余摧”(《吊盧殷十首》其三)、“逐客零落腸，到此湯火煎”(《峽哀十首》其三)；用“攢”字形容聚集，如“不必用雄威，見者毛發(fā)攢”(《嚴河南》)、“瘦攢如此枯，壯落隨西曛”(《秋懷十五首》其五)。另外，“噎塞舂咽喉，蜂蝶事光輝”(《嵩少》)用“塞”“舂”字表現(xiàn)噎的感覺，也具有很強的表現(xiàn)力。

孟郊之前的詩人選用的身體意象比較常見，孟郊求新求奇，將瘡痍等丑陋意象入詩，使詩歌內(nèi)容更加豐富，并巧妙利用比喻、夸張等多種手法完成身體書寫，形象地向讀者展示了詩人生理和心理上的痛苦。孟郊在進行身體書寫時，還善于利用多種動詞來展現(xiàn)自己的感覺和感情，其用法常常出人意料，使其背后蘊含的感情更顯深刻，從而為原本平淡無奇的身體書寫注入了活力。

其二，冷硬勁峭。《升庵詩話》中載孫器之對孟郊的評價是“孟東野如埋泉斷劍，臥壑寒松”，[8](P791)孟郊亦曾用“清峭養(yǎng)高閑”(《懊惱》)、“小儒峭章句”(《與王二十一員外涯游枋口柳溪》)來評價自己的詩歌，可見孟郊詩在進行詩歌創(chuàng)作時對清冷峻峭的追求。表現(xiàn)在身體書寫上，則是利用體感冷硬的意象與勁峭狠厲的語言，形成了冷硬勁峭的特點。

在孟郊詩歌的身體書寫中，最具有冷硬特點的意象是“骨”。孟郊筆下的“骨”，大多在特定環(huán)境的襯托下，充滿寒意，且十分堅硬。尤以《秋懷十五首》最為典型，如“孤骨夜難臥，吟蟲相唧唧”(《秋懷十五首》其一)，以“骨”代指自身，借“孤骨難臥”描繪了一個受病痛折磨，孤獨無依、徹夜難眠的老人形象；“冷露滴夢破，峭風梳骨寒”(《秋懷十五首》其二)，露水的滴落就能把詩人從夢中驚醒，突出詩人睡眠質(zhì)量之差。寒風吹過，就像梳齒在詩人的骨頭上梳過，可見環(huán)境的寒冷和詩人病體的脆弱與敏感；“老骨坐亦驚，病力所尚微”(《秋懷十五首》其三)讓人感受到詩人的驚懼和因病對周圍的事物失去興趣的低落感情?！肮恰钡睦溆卜匆r出生命個體的衰微，呈現(xiàn)出詩人的衰頹形象。這些詩都帶有非常強烈的主觀色彩，將詩人以及讀者的感受都集中到“骨”這一意象上，帶來冷硬之感。

孟郊在進行身體書寫時，追求語言的勁峭。元和初韓愈作《薦士》向鄭余慶推薦孟郊，就稱贊他“橫空盤硬語，妥帖力排奡”。[5](P355)唐詩重情韻，講究和諧之美。杜甫開辟了瘦硬的道路，而孟郊在這條道路上繼續(xù)探索，形成了特色突出的語言風格。在孟郊的詩歌中，除了樂府詩的語言比較明白流暢之外，大多數(shù)詩歌的語言都生僻勁峭，在身體書寫中這一特點尤為明顯。孟郊善于利用生理類動詞給人有力之感，如“秋月吐白夜，涼風韻清源” (《贈別殷山人說易后歸幽墅》)，將人的動作賦予秋月，化靜為動，使畫面更顯生動；又如“有時吐向床，枕席不解聽”(《老恨》)，用“吐恨”表現(xiàn)出詩人滿腹感慨無人傾聽，難尋知音的痛苦?！胺把屎涌冢嚶暶@關(guān)中”(《贈轉(zhuǎn)運陸中丞》)，上句寫船消失于視野之中，仿佛被河水吞食下咽，下句寫車聲震耳欲聾，動詞的運用使詩歌充滿了吞噬之感?！梆I犬齚枯骨，自吃饞饑涎”(《偷詩》)，用進食動作喻偷詩這種行為，十分新奇。

孟郊很喜歡用梳、剸、瘦、刺、折、崩、裂等狠字、硬語，營造生硬的藝術(shù)感受。這些動詞給人一種強勢入侵的破壞感。如 “瘦坐形欲折，晚饑心將崩”(《秋懷十五首》其十三)，用“折”“崩”突出了詩人的形銷骨立；“哀猿哭花死，子規(guī)裂客心”(《連州吟三章》其一)、“飛死走死形，雪裂紛心肝”(《寒溪九首》其八)，用“裂”表現(xiàn)內(nèi)心的傷痛；“朔雪寒斷指，朔風勁裂冰”(《羽林行》)，通過“斷指”“裂冰”襯托天氣的寒冷。詩人通過這些給人堅硬、鋒利感受的動詞，使詩歌的感染力和刺激性增強了。

“骨”這一冷硬的意象突出了詩人身體的脆弱和對環(huán)境的敏感，而孟郊詩歌的身體書寫之所以充滿了撕扯感與刺激感，離不開硬語、狠語的運用。這兩者結(jié)合起來，使得孟郊詩歌的身體書寫呈現(xiàn)出冷硬勁峭的特點，也使得詩人無形的痛苦，獲得了“如在目前”的表現(xiàn)，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

四、對詩歌發(fā)展的推進與影響

孟郊在身體書寫方面的藝術(shù)探索，在杜甫等前代詩人創(chuàng)作的基礎(chǔ)上，有諸多的拓展和突破，不僅在中唐審美觀念轉(zhuǎn)變與詩歌新變中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對當時及后世詩歌的發(fā)展也影響深遠。對此，可從以下三個方面加以展開。

其一，表現(xiàn)內(nèi)容的拓展和豐富。從廣度上來說，孟郊在進行身體書寫時引入了更多的身體意象。如前文所述，孟郊之前的詩人，多是在進行疾病書寫的時候簡單提到身體要素，一般多用白發(fā)、蒼顏等抽象、概括的詞語來表現(xiàn)自身形象，并沒有進行展開敘述，如杜甫就常用白發(fā)、藥等意象來寫自己的老病。而孟郊的詩歌創(chuàng)作不再局限于對概括性的描繪，而是會對身體器官和生理感覺進行直接具體的描寫。如《路病》中的“飛光赤道路，內(nèi)火焦肺肝”，具體表現(xiàn)了生病后肺肝火燒火燎的感覺；《臥病》中用“春色燒肌膚，時餐苦咽喉”來形容詩人生病發(fā)燒的痛苦，突出描寫肌膚和咽喉的感覺，用“燒”“苦”對觸覺和味覺上的感受進行了具體的描繪?！肚飸咽迨住分械摹安」强蓜栁铩?《秋懷十五首》其五)，選擇“骨”來表現(xiàn)“病”，夸張了“骨”硬、瘦等特點，將“骨”的感覺具體化為可以“剸物”的程度，突出了詩人的瘦弱。他的這些探索很好地拓展和豐富了詩歌身體書寫的范圍和內(nèi)容。

其二，審美觀念的轉(zhuǎn)變。蔣寅先生指出：“經(jīng)過大歷時期的低迷和醞釀，唐詩到元和時代再度爆發(fā)了驚人的創(chuàng)造力，眾多詩家如繁星閃耀，各種風格爭奇斗艷，一大批杰作被創(chuàng)作出來，而詩歌真正大變的時刻也終于來臨。”[9](P17)與此相應，身體書寫在元和時代也得到了長足的發(fā)展，這一時期的身體書寫主要由韓孟詩派與元白詩派引領(lǐng)，孟郊作為韓孟詩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在身體書寫方面進行了一系列的探索，為詩歌創(chuàng)作注入了新的活力。

孟郊詩歌身體書寫體現(xiàn)的審美觀念與傳統(tǒng)詩美背道而馳，他摒棄了以往詩人所追求的平和之美，轉(zhuǎn)而推崇奇崛怪異之美，甚至以丑為美。孟郊對自我個體投入了更多的關(guān)注，他以瘡痍、白發(fā)、病骨等丑陋或老病的身體意象入詩，使身體書寫發(fā)生了全新的變化。這或許受到莊子塑造的叔山無趾、支離疏、哀駘它等丑陋的身體意象的影響，因而與傳統(tǒng)儒家“盡善盡美”“文質(zhì)彬彬”的審美理想有了明顯的差異。只不過莊子的目的是說明自然之道，而孟郊則是切切實實地對自我身體進行了具體細致的描寫，將丑陋的身體意象毫無保留地呈現(xiàn)出來，這是以前的詩人未曾深入探索過的領(lǐng)域。孟郊追求“以丑為美”，促進了身體審美觀念的轉(zhuǎn)變，對中唐詩壇審美觀念的變革起到了推動作用。

其三，在當時及后世的影響。韓愈非常崇拜孟郊，甚至說：“吾愿身為云，東野變?yōu)辇?。四方上下逐東野，雖有離別無由逢？”[5](P36)孟郊與韓愈訂交于貞元八年(792年)，孟郊去世于元和九年(814年)。兩人相識時，四十一歲的孟郊已形成了獨特的風格，二十四歲的韓愈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還處于起步階段。從韓愈對孟郊的推崇來看，在他們交往的前期，韓愈在身體書寫方面受孟郊的影響較多。由前文所述可見，孟郊的詩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腸、淚、發(fā)等身體意象，在韓愈詩中也有體現(xiàn)，如“思之不可見，百端在中腸”(《此日足可惜贈張籍》)、[5](P54)“慷慨為悲咤，淚如九河翻”(《雜詩》)、[5](P25)“清宵靜相對，發(fā)白聆苦吟”(《孟生詩》)等。[5](P7)韓愈于貞元十四年(798年)所作的《答孟郊》和貞元十七年(801年)所作的《將歸贈孟東野房蜀客》，對身體的關(guān)注明顯增加，尤能體現(xiàn)出孟郊的影響。前詩曰“名聲暫羶腥，腸肚鎮(zhèn)煎齓”“見倒誰肯扶，從嗔我須齩”，[5](P34)后詩曰“宦途竟寥落，鬢發(fā)坐差池”，[5](P103)身體意象的增多，身體描寫中動詞的使用，都與孟郊詩有相似之處。這應與孟郊的影響有關(guān)。在與孟郊的詩歌贈答和聯(lián)句中，韓愈詩歌的身體書寫不斷進步。韓愈作于貞元十六年(800年)《歸彭城》中有：“刳肝以為紙，瀝血以書辭?！盵5](P85)作于貞元十九年(803年)的《苦寒》中也說：“肌膚生鱗甲，衣被如刀鐮。氣寒鼻莫齅，血凍指不拈?！盵5](P119)像這樣的詩句，說明韓愈的身體書寫在逐漸形成自己的特色，而同樣寫于貞元十九年的《落齒》，則可視為韓愈身體書寫的代表作之一。當然，韓愈詩歌身體書寫的意象選擇和藝術(shù)構(gòu)思，與孟郊詩相近者遠遠不只我們列舉的這幾個例證。需要說明的是，雖然在韓孟交往的前期，韓愈詩歌的身體書寫較多地受到孟郊的影響，但兩人交往的后期，韓愈詩歌身體書寫也反過來影響到孟郊。對此，我們已做過初步的探討。[10]限于篇幅，關(guān)于韓孟詩歌身體書寫的雙向影響在此不擬展開，當另文討論。

賈島受孟郊的影響也很大，他善于利用身體意象來表達感情，如“別腸多郁紆，豈能肥肌膚”(《寄遠》)利用“腸”“肌膚”等意象，[11](P3)勾勒了思家心切以致日益清減的詩人形象；“常恐淚滴多，自損兩目輝”(《客喜》)塑造了一個思念家鄉(xiāng)，[11](P9)流淚的次數(shù)太多，以至于害怕眼睛損傷的詩人形象。這些詩句里的身體意象與孟郊對身體意象的選用類似?！伴_口吐愁聲，還卻入耳來”(《客喜》)、[11](P9)“猛虎恣殺暴，未嘗嚙妻兒”“求食飼雛禽，吐出美言詞”(《辯士》)和孟郊的詩歌一樣，[11](P6)都用了“吐”“嚙”等生理性動詞。另外，賈島有一些詩中可以明顯看出孟郊詩的痕跡，如賈島形容自身“立久病足折”(《玩月》)，[11](P5)與孟郊“瘦坐形欲折”(《秋懷十五首》其十三)的結(jié)構(gòu)、用詞都非常相似，而且都是在描繪自己衰老多病的形象。賈島受孟郊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

從現(xiàn)有文獻來看，李賀與孟郊在實際生活中沒有交集，但兩人詩歌風格卻有不少相似之處。李賀也有不少詩歌運用了身體意象描寫疾病。其中“病骨猶能在，人間底事無”(《示弟》)、[12](P37)“咽咽學楚吟，病骨傷幽素”(《傷心行》)、[12](P115)“歸來骨薄面無膏，疫氣沖頭鬢莖少”(《仁和里雜敘皇甫湜》)等詩多次提到“骨”的意象，[12](P127)與孟郊詩歌的意象選擇十分神似。李賀詩歌中奇特的想象，與眾不同的構(gòu)思，也與孟郊的詩歌有相通之處。

盧仝“詩尚奇僻，古詩尤怪……近體間參硬語，與孟郊大致相同”。[13](P1923)盧仝創(chuàng)作時也以身體意象入詩，如“白骨土化鬼入泉，生人莫負平生年”(《嘆昨日三首》其三)、[14](P21)“飛鷹躍馬實快性，唇腐齒爛空巑岏”(《雜興》)、[14](P23)“吾眼恨不見，心腸痛如搊”(《寄男抱孫》)等，[14](P6)盧仝對丑陋意象的選擇和他暴露性的寫法都和孟郊相似。另外，在利用身體要素觀照自然景物這一方面，也可以看出孟郊對盧仝的影響，如在《月蝕詩》中，盧仝用“撐腸拄肚礧傀如山丘，自可飽死更不偷”(《月蝕詩》)形容月蝕，[14](P2)將月蝕這一自然現(xiàn)象想象為“蝦蟆精”進食的過程，與孟郊對自然景物的描繪相契合。

一生疾病纏身的白居易也創(chuàng)作了諸多有關(guān)身體書寫的詩歌。與孟郊相似，白居易也通過“白發(fā)”“眼”等身體意象多次描述自己的衰老之貌，如“眼澀夜先臥，頭慵朝未梳”(《詠老贈夢得》)、[15](P2236)“眼漸昏昏耳漸聾，滿頭霜雪半身風”(《老病幽獨偶吟所懷》)、[15](P2425)“多病多愁心自知，行年未老發(fā)先衰”(《嘆發(fā)落》)等，[15](P757)另外，白居易也用“風疾侵凌臨老頭，血凝筋滯不調(diào)柔”(《枕上作》)、[15](P2388)“腳瘡春斷酒，那得有心情”(《病瘡》)等來描繪自己的病情，[15](P2545)與孟郊的身體書寫異曲同工。

宋代詩人對孟郊的評價雖褒貶不一，但不可否認的是，孟郊詩歌的身體書寫對宋代詩人也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歐陽修、梅堯臣等詩人在進行身體書寫時對孟郊詩多有模仿，如歐陽修的《秋懷二首寄圣俞》：“巉巖想詩老，瘦骨寒愈聳。詩老類秋蟲，吟秋聲百種?！盵16](P133)梅堯臣的《依韻和歐陽永叔秋懷擬孟郊體見寄二首》：“出為悲秋辭，萬仞見孤聳”“獨我忘形骸，百事乃纖冗”，[17](P410)就是直接擬孟郊詩所作。通過“瘦骨”“秋蟲”“孤聳”等語詞的使用可以看到孟郊詩的影子，雖不及孟郊詩具體細致，情感深厚，但其風格凄清瘦硬，有孟郊詩的特色。除了擬作外，梅堯臣的《青龍海上觀潮》：“推鱗伐肉走千艘，骨節(jié)專車無大及。幾年養(yǎng)此膏血軀，一旦翻為漁者給。”[17](P233)《和蔡仲謀苦熱》：“蠅蚊更晝夜，膚體困爬搔?！盵17](P298)也頗有孟郊詩歌的美學特點。蘇舜欽以“今乃有毒厲，腸胃生瘡痍”“犬彘咋其骨，烏鳶啄其皮”(《城南感懷呈永叔》)來形容大災之年餓殍遍野的慘象，[18](P146)亦有孟郊之風。王令《病中》：“寒侵騏驥應方瘦，蠹滿楩楠豈易榮?！盵19](P201)其意象也與孟郊詩相似。在劉克莊書寫疾病的一些詩歌中，丑陋意象也屢見不鮮。

可見，孟郊詩歌的身體書寫確實為詩歌審美提供了新的思路。他與韓愈以相近的審美觀念，相互欣賞，相互激勵，拓展了詩歌題材，又都致力于藝術(shù)手法的追新求奇。他們在身體書寫方面的探索，不僅構(gòu)成了韓孟詩派的顯著特征，也對中唐乃至后世詩歌產(chǎn)生了不可忽略的影響。

嚴羽說：“孟郊之詩刻苦，讀之使人不歡?！盵20](P181)這是由孟郊所處的時代和他自身的經(jīng)歷及個性決定的。“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聲要妙；歡愉之辭難工，而窮苦之言易好也”。[5](P1671)詩歌創(chuàng)作講究“窮而后工”，孟郊的一生始終處于窮困潦倒之中，時代的艱難和現(xiàn)實的殘酷讓孟郊的身心備受摧殘，而這為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提供了豐富的素材，深刻的社會體驗與詩人敏銳的感受力巧妙結(jié)合，碰撞出奇異的火花。正因如此，衰老多病的孟郊才能在身體書寫這一方面另辟蹊徑，別有創(chuàng)新。孟郊不厭其煩地在詩歌中提到衰老、病痛，毫不避諱以身體要素入詩，并將視野拓展到自然景物中去。一方面，他經(jīng)常通過淚、發(fā)、腸、骨等身體意象表現(xiàn)自身的身體狀況和愁苦情感，將個體的疾病與痛苦具體化，塑造自身衰老多病的個體形象；另一方面，孟郊在描繪自然景物時融入身體要素，從自然反觀自我，拓展了身體書寫的廣度。

元好問挖苦孟郊是“東野窮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詩囚”。[21](P529)從身體書寫的角度來說，孟郊困于衰老多病，是被囚，但在不可改變的狀態(tài)下反而利用這一素材完成詩歌的創(chuàng)新，也是一種“反囚”。雖然詩歌的內(nèi)容看起來是過于狹隘，但是詩歌的感情深度與藝術(shù)手法卻值得我們進一步探索。孟郊個人的遭際和親友逝去對他的打擊，都使他的內(nèi)心產(chǎn)生了巨大痛苦。在這種情況下，詩人對個體生命的觀照被他自覺或不自覺地融入了自我悲情的宣泄，從而增加了詩歌的感染力。

盛唐時期的詩歌在內(nèi)容和形式方面都達到了頂峰，沿著這條路繼續(xù)走下去，創(chuàng)新的余地已經(jīng)很小，因此急需變革。孟郊順應了這一需求，身體書寫就是他進行創(chuàng)新性探索的重要內(nèi)容之一。就孟郊個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來說，他通過身體書寫所做的探索，形成了求新求奇、冷硬勁峭的詩歌藝術(shù)特色；就孟郊詩歌的身體書寫對后世的影響來說，孟郊詩豐富了身體書寫的內(nèi)容，推動了審美觀念的轉(zhuǎn)變，啟發(fā)了其他詩人對身體的進一步關(guān)注，深刻影響了韓愈、賈島、盧仝、歐陽修、梅堯臣等詩人，具有獨特的文學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