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寧
(山東財經大學藝術學院,山東 濟南 250014)
王鳳年(1915—2008),字小珊,號紅雨樓主人,山東濟南人,祖籍浙江紹興。出身于書香門第,年少時因熱病致聵,[1](P193)與外界溝通較少,自幼專注于繪事。為徐燕孫(1899—1961)的入室弟子,于1935年加入北平“中國畫學研究會”,并參加了全國第一屆中國畫作品展覽。[2](P193-194)建國后,一直在山東從事傳統(tǒng)工筆畫的研究與創(chuàng)作工作,其藝術風格集傳統(tǒng)工筆人物畫之大成,并融入西畫造型、透視的寫實手法,為工筆人物畫的發(fā)展注入新的生機與活力,在近現代人物畫領域具有重要地位。裔萼認為:“20世紀三四十年代,北京畫壇傳統(tǒng)人物畫家多集中在中國畫學研究會和湖社。人物畫祭酒為徐燕孫,他的弟子潘絜茲、王鳳年等,在這一時期也嶄露頭角,并成為20世紀五六十年代傳統(tǒng)人物畫的中堅力量?!盵3](P49)潘絜茲(1915—2002)則指出:“較之歷史,他(王鳳年)的仕女畫無論題材攝取,還是形象塑造都是有所拓展提高,他的藝術實踐,豐富和繁榮了現代工筆畫的創(chuàng)作?!盵4](P2)劉曦林也指出:“中國工筆重彩繪畫,在“五四”前后,開始有了復興的呼聲,到了80年代,有了特殊的復興?!貘P年在這樣一種文化背景下,在工筆畫復興的時代里面,始終堅持工筆人物畫的創(chuàng)作,并且為工筆人物畫的發(fā)展作出很大的貢獻?!盵5](P7)此外張彥青(1917—2007)說他的畫中有透視關系,豐富了徐燕孫、吳光宇、吳一舸的畫法。[6](P7)
現藏濟南市博物館的《李清照南渡圖》(又名《李清照連艫渡江圖》)(圖1)為王鳳年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該圖創(chuàng)作于1959年至1960年間,作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十周年的獻禮,是為建立李清照紀念館而作。[7](P194)而且為了塑造李清照(1084—1155)的愛國詞人形象,作者煞費苦心,他在自述中寫道:“在開始創(chuàng)作過程中遇到了不少困難,通過查閱‘金石錄’‘漱玉集’等有關書籍資料,經過反復多次修改和思考推敲詞人的形象、服飾,表現出詞人所特有的氣質,把詞人深沉孤郁的性格表達地淋漓盡致,取得了藝術上的效果。”[8](P195)該圖描繪了宋代女詞人李清照為躲避金兵戰(zhàn)禍而南渡的事跡,畫面布局開闊,一改傳統(tǒng)工筆畫構圖滿密之習,畫中大面積留白,天空占據了大半面積,地平線接近畫面中部,江中波浪翻滾,五條扁舟呈之字形排開,李清照一身素衣獨坐船頭,眉頭緊皺,恰到好處地表現了詩人“連艫渡江”的離愁別緒。俞黎華認為該作采用了“傳統(tǒng)技法結合現實主義創(chuàng)作”[9](P316)的手法。李崇堯則指出:“《李清照連艫渡江圖》,不僅是對李清照性格的寫照,而且把詞人的愛國熱情和憂國憂民的憤慨心境也生動地刻畫出來,從一個側面反映了當時動蕩不安的社會背景?!盵10](P26)
前賢的研究已經關注到該圖在王鳳年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意義,但是并沒有深挖該圖在形式語言上的繼承性和開拓性,故仍有進一步研究之必要。本文擬從作品的筆墨、造型、構圖、色彩等形式語言出發(fā),并力圖發(fā)掘與之相關的原始材料,小中見大,以此來窺視王鳳年工筆仕女畫的風格特點。此視角不僅有利于對該圖的風格、圖式、畫意有新的認識,也有助于重新定位王鳳年在20世紀人物畫壇中的獨特地位。
線條是傳統(tǒng)中國畫的靈魂,是中國畫造型的基本方法,也是工筆人物畫造型的基本手段。“歷代畫家依據不同的對象,創(chuàng)造了不同的線條,并運用線條本身的圓、扁、曲、直、輕、重、粗、細的變化,表現出不同物體的運動與質感?!盵11](P3)沈宗騫(1736—1820)曰:“學作人物,最忌早欲調脂抹粉,蓋畫以骨干為主,骨干只須以筆墨寫出。筆墨有神,則未設色之前,天然有一種應得之色,隱現于衣裳環(huán)佩之間,因而附之,自然深淺得宜,神采煥發(fā)?!盵12](P91)工筆人物畫正是通過筆墨線條的長短粗細、濃淡干濕、輕重疾徐和轉折頓挫,來表現出物象的體積輪廓、虛實動勢以及節(jié)奏韻律。沒有線條的工筆人物畫,如沒有音符的樂譜,彈跳無聲,毫無美感可言。
工筆人物畫中線條的表現,最重要是筆法,這在“工筆”名稱中體現最為明顯,倘若筆法不是核心要義,工筆畫就不能稱之為“工筆”。王鳳年認為“所謂筆法,就是每一筆畫下去,產生了尖、圓、銳、鈍的效果。每一筆都不能潦草,要一筆不茍,井井有條,又要注意整體氣勢貫通?!纫龅骄植客晟?,又要做到整體完美,把局部和整體相結合,才能有統(tǒng)一的效果?!盵13](P4)筆法本身就可以產生節(jié)奏與韻律,醞釀出有抒寫性情個性的抽象美。早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古人就已經意識到了筆法的重要性。南朝齊謝赫在《古畫品錄》中提出了“骨法用筆”的創(chuàng)作觀,“‘骨’就是筆墨落紙有力突出,從內部發(fā)揮出一種力量?!盵14](P236)這種力量細微而精妙,帶有生命和情感,可以沖破時間與空間的阻隔,經久不朽。當觀者面對晉唐名家真跡,即使跨越千年,作品所散發(fā)出的視覺張力,仍能直抵心靈深處。
“歷代畫家正是根據物體的形象和運動規(guī)律,運用不同的線條,描繪出人物、花鳥的生動姿態(tài),表現出物象的精神?!盵15](P3)在《李清照南渡圖》中,王鳳年嚴謹地使用狼毫勾線,輕起輕收,行筆勁峻,提按頓挫,一點一拂,均合唐宋畫法,不墜近習,綽有古風。虛入虛出、曲折柔軟的蘭葉描,是其用筆用線的基本特征。但在具體形象的刻畫上,他又綜合運用多種古典描法,去表現人物的精神氣骨,工細者如春蠶吐絲,寫意者如風卷層浪,不拘一家一法,抑揚頓挫,斬釘截鐵,既有顧愷之的高古,又有吳道子的頓挫,還蘊涵著從李龍眠繼承而來的文人雅趣,清新典雅,氣韻高超。
圖中李清照的五官、袒肉的頸項,多用春蠶吐絲描,緊勁連綿,流暢細致,表現出肌體的質感與彈性。舟船、鎬槳與書箱等器物則用鐵線描,筆筆中鋒,直線硬折,轉筆處亦方硬有力,表現了木材的硬朗質感與體積。衣紋的表現則以蘭葉描為主,雜以柳葉描、橄欖描、戰(zhàn)筆水紋描等多種描法,再融合書法用筆之妙,提按頓挫,使轉疾徐,行筆快,變化多,誠如唐寅(1470—1523)所言:“工畫如楷書,寫意如草圣”。[16](P107)用線如書法,單純簡練而變化精微,粗壯者蒼勁有力,精微者委婉柔麗,衣褶組織疏密對比強烈,講究線條間濃淡疏密的排比變化,厚重嚴謹中透漏著輕松瀟灑,再現了衣料光滑柔軟的質地,同時也醞釀出抑揚頓挫的節(jié)奏與韻律,表現出李清照家國淪陷后的悲苦凄切,與其南渡后“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17](P168)的《聲聲慢》相表里。
在作品之中,王鳳年以精煉的線條概括形體,借助線條的頓挫轉折來表現人物的造型結構,行筆果敢肯定,線條粗細變化多端,輕重緩急與內容相得益彰。以線條的干濕濃淡來示意結構的轉折變化,組織梳理,分布布局,濃淡合宜。以線條的強弱虛實來呈現了肌理質感,注意筆法力度,講求筆勢對比轉換的節(jié)奏。利用線條勾勒的不同張力和疏密藏露,醞釀節(jié)奏與韻律,充分表現物象質感的變化。利用線條的輕重緩急與走勢,增加畫面的層次感與縱深感,以小畫面營造了李清照南渡的大場景,構筑起畫面悲壯氣氛與離愁情感的表達。
王鳳年認為“線條是在寫生的基礎上提煉出來的”,[18](P3)因此他在“表現衣服的質感和人物的動態(tài)時,首先觀察衣紋的形狀和變化,進一步加以概括,然后進行寫生,不受十八描的限制?!盵19](P16)王鳳年既做到了古人“十八描”在疾徐變化中的統(tǒng)一,也極盡寫生變化之妙,從寫生中消化傳統(tǒng)、精煉古法,故其線條帶有生命和情感,蘊藏著回旋疏密之變,通過線條的力度、提按、方向的變化來再現了工筆人物畫的輝煌。王鳳年的奇蹤逸筆,將傳統(tǒng)的衣褶描法賦予了新的生命,以線傳情,以線傳意,顯示了他對傳統(tǒng)研究的深度,以及對自然生活觀察體悟的精度。
肖像畫以真人作為描繪對象,在古代又叫寫真、寫照或傳神。[20](P440)眼睛作為心靈的窗戶,最能傳達人的精神面貌,在工筆人物畫中亦被認為是傳神寫照的關鍵。史載,顧愷之(348—409)畫人物數年不點睛,人問緣故,其云:“四體妍蚩,本無關于妙處,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盵21](P157)傳神阿堵,自此以后成為中國人物畫創(chuàng)作的核心。眼睛擁有各種形態(tài),根據人的年齡、性別、情緒的不同而有些許復雜而微妙的變化。丁皋(?—1761)在顧氏的基礎上,進一步闡釋道“眼為一身之日月,五內之精華,非徒襲其跡,務在得其神。神得則呼之欲下,神失則不知何人。所謂傳神在阿堵間也?!盵22](P552-553)并對望人偏灼灼的俊目、分明黑兼白的英目、多總淚痕分的老目、花紋魚尾開的笑目分門別類,各自闡述其特點與要旨。如何傳神,成為每個人物畫家在技法上需要攀越的一個高峰。眼睛的表達,當然是人物傳神的第一要務,蘇軾(1037—1101)曰“傳神之難在目?!盵23](P25)朱彝尊(1629—1709)亦云:“觀人之神如飛鳥之過目,其去愈速,其神愈全”,[24](P5)都從不同的角度說明了傳神阿堵之難。但傳神的不只是眼睛,還有眉毛,故有“眉目傳情”之說,屈原(約公元前340-278)早在《楚辭·大招》云:“粉白黛黑,施芳澤只。長訣拂面,善留客只?;旰鯕w來,以娛昔只。青色直眉,美目媔只”[25](P110)中解釋了眉目在傳神中的作用。
王鳳年對于“傳神阿堵”的理解,相對于傳統(tǒng)畫家來講更為深刻,在其著作中對眉目的畫法有著詳細闡釋:如“小孩的眼睛宜大而圓,兩眼距離較寬,婦女的眼睛宜細而長,青壯年男子的眼睛宜方而圓,老年人眼睛成魚尾形?!盵26](P5)“小孩的眉毛宜寬短而淡,婦女的眉毛宜細彎而長,青壯年男子的眉毛宜寬闊而濃,老年人的眉毛宜下垂,淡而稀?!盵27](P5)“眼的染法,先在眼的上睫,用淡墨間花青畫出睫毛,再用重墨加醒,前淡后深,下睫用淡赭墨勾出?!盵28](P8)王鳳年經過長期的藝術訓練,對于各種人物眉目造型的觀察研究,總結出了類似程式化的畫譜,是對工筆人物畫“傳神阿堵論”的創(chuàng)新與發(fā)展。
在《李清照南渡圖》中,王鳳年以果敢生動的線條畫出李清照眼睛的輪廓,眼角上挑,用復線表現處眼睛內部結構,以曙紅復勾眼線,增添了女子的柔美氣質,用淡墨染花青畫出睫毛,上睫用重墨一筆,下睫用淡赭石輕掃,畫出詞人凝重憔悴之態(tài)。眉毛細而彎,以淡墨外敷一層,四處烘開,眉向較淡,利用花青輕籠淺罩,走向緊貼眉骨,眼眉造型相對于傳統(tǒng)工筆繪畫來講更接近解剖結構,反映了畫家高妙地融匯中西的能力。整體作品在用筆上,王鳳年像唐寅一樣瀟灑自如。在形象刻畫上,他繼承了現實主義的傳統(tǒng),通過查閱與李清照南渡相關史籍資料,經過反復修改和推敲人物形象、服飾,表現出“莫道不銷魂,人比黃花瘦”[29](P55)的凄涼與寂寥,再現了詞人李清照深沉孤郁的性格特點。
留白,是中國畫構圖布局的基本法則,是中國畫形式美的重要構成。古代中國觀照自然的方式,不以客觀再現自然為目的,而是以經過情感加工后的第二自然表現為宗旨,將物象解構以后,提煉其最核心、本質的部分結合主觀情感重組建構,故有“澄懷味像”[30](P1)之論。在物象解構重組的過程中,去偽存真,精心取舍,也就產生了空白。畫面中的空白,不著任何筆墨色彩,看似空無虛幻,實則包容萬象,是畫面空間的有效分割,是計白當黑,虛室生白的東方哲學的智慧呈現。宗白華(1897—1986)說:“中國畫最重空白處??瞻滋幉⒎钦婵眨遂`氣往來生命流動之處?!盵31](P236)這靈氣往來的空白之處,與造型、筆墨、色彩一同都是中國畫本體語言的有機組成。正是由于空白的存在,才襯托了畫面的主體,構筑了畫面意境,延伸了畫意的外延,構筑起詩意的空間。留白即是無形的,也是有形的,潛移默化地調節(jié)著畫面的節(jié)奏。正所謂:“空本難圖,實景清而空景現。神無可繪,真境逼而神境生。位置相戾,有畫處多屬贅疣。虛實相生,無畫處皆成妙境。”[32](P15)計白當黑,虛實相間,以無形表現有形,畫面意趣才能層出不窮。
傳統(tǒng)工筆人物畫,置陳布勢,講究緊湊繁密的原則,人物陰陽相背顧盼語言,大小分布錯落有致,景物疏密聚散得當,缺少虛幻想象的空間。如《韓熙載夜宴圖》中人物眾多,通過屏風分割畫面,轉換場景?!栋耸呱裣删怼凡季志o湊,仙人姿態(tài)優(yōu)美,列隊而行,有排山倒海之勢。王鳳年在傳統(tǒng)工筆人物畫構圖的基礎上,借鑒水墨寫意的布局法則,計白當黑,以虛寫實,虛實相生,大面積留白,醞釀出文人畫的詩情畫意,別有一番風味。在《李清照南渡圖》中,將人物、舟船集中于畫面下半部,并把江水以“馬遠法”細致的勾勒渲染,畫面上半部大面積留白,營造出輕舟過長江,碧波萬頃開的景象,襯托出靖康之難后建炎南渡,表達了李清照對山河破碎、故土難回的無望與悲憫之情。
藏與露,以不全求全,以少總多也是留白布局的一種。古人講:“借一芽萌而繪春光似海,畫一葉落而寫秋意如殺,露一爪以示云海神龍,流片霞以呈天宇空闊?!盵33](P97)一葉知秋,在方圓之間描繪大千世界,既能將廣袤信息內容壓縮于尺幅之間,又能增加畫面的意境,拓展觀者的想象空間。如《李清照南渡圖》中的船夫,以衣袖半遮臉頰,身體也被舟蓬擋住了三分之一,正是在這半遮半露中,將船夫在波濤洶涌之中操槳劃船的動作表現出來,通過遮擋與顯露來創(chuàng)造一個豐富視覺感受。舟船形象在畫中的只有五艘,據《金石錄后序》載:“建炎丁未春三月,奔太夫人喪南來,既長物不能盡載,乃先去書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畫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無款識者;后又去書之監(jiān)本者,畫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凡屢減去,尚載書十五車。至東海,連艫渡淮,又渡江,至建康?!盵34](P335-336)李清照南渡之時“尚載書十五車”,理應有舟艇數艘連艫渡江。畫家在此以少勝多,舟艇排布呈之字形的焦點透視,畫面中遠景大面積留白,示意還有數艇蜿蜒其后,將實景與虛景的結合營造畫面,提升了畫面的格調與意境。
中國畫又稱丹青。因為在唐宋時期的繪畫,無論是人物、山水,還是花鳥、畜獸皆以重彩為主,普遍使用朱砂、石青、石綠等礦物質顏料敷色,這類顏料附著能力強,經久不衰,亦可暗指人格的堅貞不渝,故有丹青之說。這種工筆重彩的設色傳統(tǒng),在張萱、周昉的作品中體現最為明顯,厚重濃艷,富貴華麗。五代北宋的周文矩、顧閎中(910—980)、王居正、蘇漢臣(1094—1172)皆延其畫格,以及后來民間人物畫、肖像畫設色也都是從唐代重彩發(fā)展而來,濃墨重彩,金碧輝煌。蒙元已降,隨著宣紙的普及,文人水墨異軍突起,寫意技法成為主流,傳統(tǒng)工筆重彩呈現衰微之勢。明清之際,西洋傳教士東來,攜西畫寫實設色之法備受宮廷青睞,以西洋設色明亮鮮艷為范,清宮院體繪畫一時皆然。乾嘉以來,改琦(1773—1828)、費丹旭(1801—1850)重振工筆人物畫之風,造型纖細,敷色清雅,創(chuàng)立了仕女畫新體格。
王鳳年的設色,既不同于唐代濃烈艷麗的重彩,也與西畫明亮鮮艷的豐富拉來距離,而是在純色加墨色,吸收文人畫的敷色傳統(tǒng),推崇“素色為上”[35](P3)的審美意趣,形成清新典雅的設色風格。他曾講:“畫仕女畫應當表現出雍容妙曼,幽嫻貞靜之形象,不要畫成艷麗妖媚之態(tài)。面部渲染一般用赭石或淡朱膘加粉少許。[36](P7)不以胭脂打底,而以朱鏢代之:“蓋人得天地之中氣以生,故其皮肉之色正黃;惟內映之以血,則黃也而間之以赤。于是在非黃非赤之間,人皆以淡赭為之,其色未免不鮮,不如以硃砂之極細而浮于面者代之為得?!盵37](P20)王鳳年深諳傳統(tǒng)敷色之法,對色彩有著獨到的理解與運用,在人物固有色基礎上主觀處理,創(chuàng)造出重彩清澈,清新純美的新色調。
王鳳年用色種類不多,但色調豐富,注重墨色的交融和中間色調,他強調“勒線不一定全用墨線,根據需要也可用色線勒出。覆蓋力強的顏色如:粉、朱砂、石青、石綠等,不能侵占原來的線條,也不能與線條有距離。[38](P4)以色注墨,以墨顯色,墨不礙色墨與色化。作品常以灰色調主導,減少對比色,注重渲染的層次與表現力,透過色彩傳達情感和意境,艷而不俗,亮而不厚,達到了以少勝多的藝術效果。如《李清照南渡圖》以暖色調主導,只將畫面中人物罩染以青色的冷色調,在冷暖對比之中,將李清照的形象與性格躍然于紙上。
王鳳年的設色不拘于物象的固有色調,而是根據畫面氣氛和心境繪制出心象之色,不在于色彩的選擇,而在于能夠通過顏色表達出自己的情感與意境。他講:“渲染法外有一法,面部染色后,把全面部用粉加赭石少許或朱膘加淡藤少許調勻后,通染一遍,再用深色染出鼻梁暗處及唇下頦際,然后染鼻,用薄粉抵眉而淡,次由額上發(fā)際染粉漸漸烘開,隱于輔靨。再在顎頤之間各染一筆,然后就眉下和兩頰各施淡朱膘或淡紅少許?!盵39](P7-8)這種精益求精三礬九染,可能與現實中的人物有所差別,但素雅淡彩的面部淡妝與色彩紛呈的縞素衣裳在弱對比中,呈現出一種李清照特有的文靜雅致與書卷氣質?!疤钌姆椒ǎ梢杂闷酵?,也可以加以渲染,分別畫出厚薄、深淺、濃淡、輕重、明暗層次?!盵40](P4)王鳳年為了能夠更好的表現人物形象的質感,在設色中不拘一法,將傳統(tǒng)設色的單純古雅和西畫設色的明亮鮮艷結合,將平涂與渲染疊加,營造出朦朧的意境,層次豐富?!耙录y染色按衣褶的明暗進行,暗處著色,向外烘開,立體感強。”[41](P17)在衣服染好后,復加勾線,尤其是主線內側復勾,細致地再現了宋代服裝中的回紋、旋渦紋裝飾,提高了線與色的銜接度,增加了畫面的裝飾美感,更加突出了李清照精神氣韻的表達,提升了作品格調。
傳統(tǒng)工筆仕女的用粉法如同京劇人物的妝容,稱之為“三白法”,即是在額、鼻和下顎三部分暈白粉眼眶和面頰用色比較夸張,多用洋紅朱膘藤黃,調少許白粉男子的臉用赭石朱膘和藤黃,加少許白粉。王鳳年則在繼承“染三白”傳統(tǒng)的基礎上,綜合運用凹凸、明暗、罩染和鏤空等方法,如圖中李清照的頭部,用白粉點亮額鼻、下顎,用朱膘加藤黃罩染臉頰,五官立體感強,三白法運用恰當,獨具匠心,與膚色協調,古樸渾化,開創(chuàng)了工筆仕女畫用粉的新紀元。
《李清照南渡圖》是王鳳年盛期工筆仕女畫的巔峰之作,雖不能代表其藝術探索的全部成就,但可一斑窺豹、以小見大。無論是重視線條的力量表達,還是“傳神阿堵”的點景之筆和“虛中有實”的留白布局,以及“素色為上”的色彩運用,都呈現出濃郁的個人特色,體現出王鳳年對傳統(tǒng)工筆仕女畫技法和時代精神的融會與貫通,也為當代工筆仕女畫的發(fā)展開辟了一條創(chuàng)新之路。雖然在作品中融入了焦點透視、明暗光影的西畫元素,使形象更具真實感,空間更具縱深感,但卻沒有損傷傳統(tǒng)工筆仕女畫的表現力,無論是意境表現,還是筆墨語言,實質上還是傳統(tǒng)中國畫的精神。在近現代畫史敘述之中,雖然將王鳳年歸于由徐燕孫所開創(chuàng)的“徐派”之中,但其風格面貌已經跳出“徐派”藩籬,無論是人物形象塑造,還是畫法程式,都毫無習氣,自成一家,為徐燕孫眾弟子中的佼佼者。在“今之工筆已不知傳統(tǒng)勾勒和開臉渲染為何物”[42](P135)的大環(huán)境下,探討王鳳年工筆仕女畫的風格特點,可為傳統(tǒng)工筆仕女畫的復興提供一定的借鑒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