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tr id="yyy80"></tr>
  • <sup id="yyy80"></sup>
  • <tfoot id="yyy80"><noscript id="yyy80"></noscript></tfoot>
  •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手工

    2021-12-04 01:21:50李鐵
    小說月報 2021年10期
    關(guān)鍵詞:凡人西門鉗工

    手工:1.靠手的技能做出的工作;2.用手操作的方式……

    ——摘自《現(xiàn)代漢語詞典》

    我隨一個作家采風(fēng)團去北方機械集團參觀。我本不想去,二十年前我從這家企業(yè)調(diào)出,又回去參觀,想必會見到一些熟人,多少會有些尷尬。一個同行非拉著我去,說看看現(xiàn)在的工廠對我的創(chuàng)作有好處,再推托顯得矯情,只好去了。我調(diào)出時,企業(yè)叫紅星機械廠,現(xiàn)在叫北方機械集團。大巴車從采風(fēng)團下榻的酒店開到廠大門用了半個小時,半個小時,讓我一下子穿越了二十年的時光。

    車子停在辦公樓前,下車,領(lǐng)隊的領(lǐng)導(dǎo)和來迎接的集團領(lǐng)導(dǎo)握手寒暄。我等普通團員不用寒暄,跟著隊伍走便是,但我還是精神高度集中,在接待我們的那些人中極力分辨,并沒找到一張熟悉的面孔。畢竟二十年了,不論哪里都換了一茬又一茬的人,找不到熟悉的面孔并不奇怪。

    接下來是進(jìn)會議室參加一個簡短的儀式,集團的張總致辭,采風(fēng)團的領(lǐng)隊致辭,無非是歡迎與叨擾之類的套話。接下來,有專人陪同我們下車間參觀。陪同我們的這幾個人都是陌生面孔,到了車間,那些干活的工人,也都是陌生面孔。車間里各種機器也都是陌生的,我熟悉的二○車床、三○車床,銑床、鏜床等也都變了模樣,一些新式的機床和機械比人的面孔更加陌生。我湊到一臺車床前看一個小伙子干活兒,車床在工作,小伙子卻只是瞪眼看著,并沒有動手干什么活兒,這和我印象中的車工操作根本對不上號。我問小伙子,這是啥種類的車床?小伙子說,精密數(shù)控車床。我又問,不用你換刀和測量?小伙子說,換刀由電腦控制,測量用電子尺,也是電腦控制。我說,這就是所謂的自動化車床?小伙子說,什么所謂呀,就是自動化車床。我苦笑著搖搖頭,覺得自己這個號稱熟悉工廠的人,其實對現(xiàn)在的工廠來說已經(jīng)“OUT”了。

    在一個車間通向另一個車間的走廊里,我看見兩邊的墻壁懸掛了不少老照片。在這些照片里,我終于找到了熟悉的面孔。我在一張照片前停步,瞪大眼睛,心跳加速。照片上是一個五十歲左右的漢子,身穿勞動布工作裝,雙手握一把銼刀,前腿弓后腿蹬,正在銼卡在老虎鉗子上的一個四方套,我認(rèn)得出四方套是四十五號鋼的,這種型號的鋼硬度適中,或銼或鋸都挺順手,很適合鉗工展示手藝。工作臺在窗前,窗外射進(jìn)來的一束陽光打在漢子臉上,刺得他不得不瞇起眼睛,臉上的紋路和毛孔非常清晰。照片下邊貼著一行小字:八級鉗工鞏凡人。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初我在紅星機械廠跟鞏凡人學(xué)過徒,他有三個徒弟,我排行第三,我調(diào)出紅星機械廠時他已退休,聽說幾年前他離世了。

    有人拍我肩膀一下,把我從一種陷入回憶的狀態(tài)中拉出來。扭頭看,是一張陌生中帶著熟悉的面孔,我愣一下,很快熟悉占了上風(fēng),我脫口道,郭拔。他身后的一個年輕人接茬兒道,這是我們郭總。他說,是副的。我說,副的也是總嘛!我倆都哈哈大笑。

    郭拔當(dāng)年和我一樣,都是學(xué)徒工,我是鉗工,他是車工。郭拔和鍋巴諧音,我們明里暗里都叫他鍋巴,我調(diào)出時他已是車間副主任,算得上是個積極進(jìn)步的人。他拉我跟他并肩走,邊走邊說,沒想到你能來,你就是不來我還想找你呢。我說,找我有事?他說,這兒對你來說沒啥好參觀的,走,到我的辦公室坐坐,我有事和你商量。

    我只好跟著他離開隊伍,返回辦公樓,進(jìn)他的辦公室,落座,他給我沏茶。煮水,洗茶,溫杯,聞香,不厭其煩……我說,別這么麻煩,喝杯開水就行。他說,咱們多年沒見面了,見面不容易,這點耐性還是應(yīng)該有的。我說,要說的事是什么?他邊忙乎邊說,現(xiàn)在提倡工匠精神,最能體現(xiàn)工匠精神的是啥?我說,工匠精神就是一種職業(yè)精神,就是敬業(yè)、專心,精益求精……他打斷我的話說,咱別說這些教條的話,咱說點實在的,工匠工匠,指的就是工人,最能體現(xiàn)工匠精神的就是工人的手藝,我問你,最能體現(xiàn)手藝的是操作機器的還是做手工的?我說,當(dāng)然是做手工的。他又問,工人中做手工的是啥工種?我說,鉗工。他說,對了,是鉗工。

    郭拔給我倒茶,說,喝茶。我接過茶杯,抿了一口,說,這是單樅,上好的鳳凰單樅。郭拔說,不錯,是個識茶的人,品香識茶,我沒找錯人。我說,你還沒講你要講的事。郭拔說,現(xiàn)在就跟你講,我們集團準(zhǔn)備和市總工會合作,搞一個鉗工技能擂臺賽,最后的獲勝者將被授予“工匠大師”的稱號。我說,這好像沒我啥事呀。郭拔說,用你的筆寫一篇紀(jì)實作品,寫這次比賽的過程,寫獲勝的工匠大師,把事情宣傳好,還得靠你們這些筆桿子。我皺了眉,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一直拒絕寫小說以外的文字。我正要婉言謝絕,郭拔又說,我問你,要講手工手藝,以前咱廠誰最厲害?我只好咽下要出口的“不”字,先回答他的問話。我說,論資歷,最厲害的是我?guī)煾胳柗踩耍墒倾Q工大把。大把是當(dāng)年工廠的流行稱謂,指的是手藝最高的那個人。郭拔說,要是從實際上論呢?我說,要是從純手藝上論,有兩個人已經(jīng)超過了鞏師傅。郭拔說,你說的是荊吉和西門亮?我點點頭。郭拔說,這次比賽的重點就是荊吉和西門亮,找到他倆,我的策劃才有亮點。

    我點點頭,一時忘了拒絕,順著郭拔的思路想下去。這兩個人都離開紅星廠多年,西門亮去了廣東,荊吉不知去向,都是在外邊謀生。我說,搞比賽,還得靠現(xiàn)在工廠里的年輕人。郭拔連連搖頭,說,鉗工早已在工廠里被邊緣化了,有幾個年輕人還掌握那么復(fù)雜的手工技術(shù)呢?我說,在這個城市,應(yīng)該還有一些老鉗工吧?郭拔還是搖頭,說,論鉗工水平,有哪個廠趕得上紅星機械廠?又有誰趕得上荊吉和西門亮?我一時無語,也覺得鉗工手藝沒有誰能趕得上荊吉和西門亮。

    郭拔說,想把比賽搞起來,想把“工匠大師”的稱號頒下去,就一定找到他倆,找他們是我們的事,寫他們是你的事。我盯住郭拔,還是沒有把拒絕的話說出口,一想起荊吉和西門亮,我就涌起了想寫點什么的沖動,這對我來說很重要。

    當(dāng)年,鉗工大把鞏凡人收了三個徒弟,我排行第三,西門亮排行第二,荊吉排行第一。

    先講鞏凡人,都知道他是鉗工高手,官方給他的榮譽是八級工,是當(dāng)時工人的技術(shù)職稱到了頂?shù)募墑e,民間給他的榮譽則是大把。大把可不是隨便叫的,那是一種眾人對他的認(rèn)可,能被稱為大把的,一個廠一個工種只能有一人。也不是哪個工種的高手都能被稱為大把,機械行業(yè)主要工種是車、鉗、鉚、電、焊,在紅星機械廠,也只有車工和鉗工有公認(rèn)的大把,鉗工雖然在工種順口溜中排第二,但手工技術(shù)含量是公認(rèn)的第一,也只有鉗工大把才稱得上是真正的大把。當(dāng)年鉗工行當(dāng)里的高手多了,能稱大把者有幾個?鞏凡人能稱大把,說明這人不簡單。

    鞏凡人有過一段不光彩的經(jīng)歷,在舊社會做過幾年舊監(jiān)獄的獄卒,不是看守,是看大門的。他人高馬大,一米八幾的個子,試想,他穿上警服挺胸抬頭地往監(jiān)獄大門口一站,該有多威風(fēng)。他沒啥罪惡,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進(jìn)廠當(dāng)了工人,跟師父學(xué)手藝,學(xué)了幾年手藝就鶴立雞群了。有好幾次有人要揪出他的歷史問題,都是手藝救了他。一次有人揪他,說,你說你沒罪惡就沒罪惡了?他哭喪著臉說,我就是混口飯吃,我不把大門,還有別人來把大門。有人說,狡辯,不把你送進(jìn)局子你是不會交代的。上來幾個人就要把他扭送公安局。這時他師父說話了,說他是個難得的學(xué)手藝的料,國家正在用人之際,留他有用。有人問,有啥用?他師父抬手指著屋里一個上了鎖的工具箱,問那人,這是你的箱?那人說,是我的。師父說,把你的鑰匙給我。那人掏了鑰匙遞給師父。師父說,沒了鑰匙你能打開箱子不?那人說,打不開。師父問鞏凡人,沒鑰匙你打開了嗎?鞏凡人說,打得開。師父說,開一個讓他們看看。鞏凡人隨便在地上撿了根鐵絲,抓了鎖頭就把鐵絲插進(jìn)了鎖眼兒,輕輕捅幾下,鎖頭就打開了。周圍人都說厲害,那人卻說,這技能小偷用得上,國家咋能用得上?師父說,哪一天若是國家的哪個大門打不開了,就用得上他。眾人附和道,對,國家用得上他。那人被這氣勢鎮(zhèn)住,放過了鞏凡人。

    配鑰匙開鎖是鉗工的基本技藝之一。大把的這個技能拿不上臺面。拿上臺面的東西多了去了,比如畫線、鋸削、銼平面、鉆孔、矯正、研磨、熱處理、刮瓦、檢修等都是鉗工的技能,當(dāng)大把靠的是這些。這些都出眾了,也不能當(dāng)大把,當(dāng)大把還需要扛得起很多技藝之外的東西,比如人品、酒量、女人……只有這些因素都符合大眾審美了,你這個大把才算樹起來了。

    人品好理解,酒量和女人與大把有啥關(guān)系?我當(dāng)初不解,跟老師傅打聽。老師傅說,咱們首先是個東北漢子,其次才是工人,才是大把,有了前兩項,才有可能有第三項,喝一口酒就不行了,算得了啥東北漢子?算得了啥硬邦邦的工人?又咋能扛得起大把這種沉甸甸的稱號?我笑了笑,算是理解了酒量,但還是不理解女人。老師傅又說,如果你是個響當(dāng)當(dāng)硬邦邦的漢子,咋能娶不到一個正點的女人?換句話說,你連個正點的女人都娶不到,你也不是一個像模像樣的漢子。我還是不解,說,找不到好媳婦與手藝沒啥關(guān)系呀!老師傅說,關(guān)系大了。我問,正點是啥意思?老師傅說,正點就是標(biāo)致,說白了就是好看。我說,我還是想不通找不到好看的媳婦跟手藝有啥關(guān)系。老師傅說,這其實是考驗一個人的審美,也可以說是眼力,咱鉗工的眼力太重要了,先有了眼力才有了手藝。我說,那好漢無好妻賴漢娶花枝咋講?老師傅斥道,滾一邊去,竟瞎抬杠。

    再講荊吉,他比我早入廠兩年,是那批入廠青工中的佼佼者,不是佼佼者當(dāng)不了鞏凡人的徒弟。也是受鞏凡人影響,他一門心思也想當(dāng)大把,從做了鞏凡人徒弟那天起,他就開始為當(dāng)大把做準(zhǔn)備了。除了學(xué)手藝,其他方面的修煉也格外用心。我入廠后也做了鞏凡人的徒弟,排行第二的西門亮早我一年入廠,我排第三。為慶祝我當(dāng)了鞏凡人的徒弟,荊吉張羅了一個酒局,參加的除了我們師徒四人,還有荊吉的好友,車工郭拔。一家小酒館,一張圓桌面,五個人圍起來開吃。說開喝更貼切,吃了些啥我沒一丁點印象,喝了多少酒卻刻在了腦子里。酒是六十度的“凌川”,本地產(chǎn)的名酒,五個人喝了五瓶。我沒啥酒量,喝了大約半斤,從酒館出來胃就開始翻江倒海,回家后幾乎吐了一宿,黃色的胃液都吐出來了。那時個體經(jīng)濟剛剛冒頭,這家率先開起來的個體酒館生意十分火爆,顧客爆滿,一屋子的目光都被我們這一桌牽了過來。五瓶酒,鞏凡人喝了一瓶,西門亮喝了一瓶,郭拔酒量不行,也就喝了二兩,剩下的二斤三兩全讓荊吉喝了。當(dāng)時看著沒事,能走能聊的,第二天卻沒上班,請了一天的病假。后來才知道,他回家后昏睡了一天一宿。我悄悄問他,干嗎那么不要命地喝?他說,有人說酒量是天生的,是練不出來的,我偏不信邪,我的酒量就是練出來的,剛?cè)霃S時喝一口都暈頭轉(zhuǎn)向,現(xiàn)在喝二斤多,不也好端端地站在這兒嗎?我無言以對,知道他這是在為當(dāng)大把做準(zhǔn)備。

    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文學(xué)熱,那時我還沒寫小說,在寫詩。幾年工夫,就成了廠內(nèi)外小有名氣的工廠詩人,寫的詩除了“鐵錘呀,你怎么這樣硬/比你更硬的鐵塊子/生生被你打變了形”,還有“柳樹般的睫毛/遮住秋水的漣漪/想遨游的我/缺乏勇氣”,硬的軟的都能寫,生產(chǎn)愛情兩不誤。荊吉也愛好文學(xué),喜歡讀詩,還給自己起了個筆名叫荊棘,他買的書籍扉頁上都有他龍飛鳳舞的簽名:荊棘。他只讀不寫,但詩人氣質(zhì)比我還濃。有一次鞏凡人叫我們仨練銼活兒,三張工作臺,三把老虎鉗,卡著三塊四十五號鋼,三把銼刀,三個人,前腿弓后腿蹬,開銼。這銼活兒看似簡單,實則高深,兩只手把銼刀端平,沖著工件平行著推過去,初看沒看出啥高深來。只有深諳其道,才能察覺其高深。一樣的姿勢,一樣的動作,銼出來的平面咋就有差距呢?訣竅在手上,更在心里。一樣的姿勢,卻有微小到幾乎肉眼看不出來的區(qū)別,一樣的動作,卻有用力點的起伏和不同,一次銼下去,看不出差距,十次百次銼下去,差距就出來了,有的如靜水,有的如石面,不用測量,高下肉眼可見。我和西門亮銼了好一陣了,荊吉還沒有銼一下,他拎著銼刀站在老虎鉗前,目光凝視那塊鋼鐵。正是冬日的下午,接近四點鐘,太陽快落下去了,該稱夕陽了,這艷麗的夕陽透過窗戶落到鋼鐵上,落到荊吉的身上,他的臉一半陰一半陽,一副思想者的樣子。我問他,你咋不銼?他說,思考比動手重要。我說,一塊破鐵有啥好思考的?他說,陽光穿越了這塊鐵,讓我看到了它的前世。西門亮撇嘴說,該干活兒干活兒,別裝神弄鬼的。

    還有一次,廠團委組織青工郊游,途中下雨,我們都躲進(jìn)屋檐、門洞避雨,只有荊吉繼續(xù)在雨中走。有人喊他避雨,他不理會,繼續(xù)不緊不慢地走。我追上他說,你傻呀,在雨中走?他斜了我一眼,看著漫天雨線說,你不覺得人在雨中走,像是一只龐大的蜘蛛嗎?我想了想,覺得人在雨中還真像只蜘蛛。他又說,在雨中走,像極了我們艱辛的生活,在雨中走,想想心事,愁事也會被稀釋的。我愣愣地看他,頓覺慚愧,和他相比,我覺得詩人不是我,而是不寫詩的他。

    再說西門亮,當(dāng)時他是一個俊小伙,用現(xiàn)在的話說,是帥哥。他和荊吉的個頭差不多,都是中等身材,荊吉偏胖,西門亮偏瘦,看起來西門亮就比荊吉要高一些。西門亮留長發(fā),長到披肩,很多人看不慣,就拿長發(fā)說事,說他不是好人。鞏凡人也說他,說一個大小伙子留不男不女的頭發(fā),不像話!他說,這是個人偏好,沒啥像話不像話的。鞏凡人沉了臉說,不剪了長發(fā)就別做我徒弟。西門亮也沉了臉說,如果非要二選一,我還是不剪我的頭發(fā)。西門亮說到做到,那些年始終保持著長發(fā)披肩。說到?jīng)]做到的是鞏凡人,西門亮還是他的徒弟。

    西門亮悟性高,學(xué)手藝比別人進(jìn)步都快,別人練了很久的功夫,他只需看一看,練那么幾下子,就像模像樣了。但他貪玩,用在學(xué)習(xí)、練功的時間就沒別人多。這樣一來,練功最刻苦的荊吉就會反超。用鞏凡人的評價就是,他倆像極了龜兔賽跑,最終勝利的一定是荊吉。

    靚女愛帥哥,西門亮有女人緣,身邊總有一些女人獻(xiàn)殷勤。鞏凡人有個閨女,叫鞏蘭,瞅西門亮的眼神兒就有些特別,我和荊吉都看出來了,私下議論,說,鞏蘭是不是看上了西門亮?西門亮說,別瞎議論,我不打緊兒,別誣蔑了鞏蘭的名聲。

    有一次鞏凡人把我們仨叫到他家,在他家的小院子里,他開始教我們一些看家本領(lǐng)。為啥不在廠里教,怕被別人的徒弟偷學(xué)。鞏凡人坐在一個小板凳上,我們仨都撅著屁股蹲著。鞏凡人先教的是畫展開圖,這項技術(shù)大多應(yīng)用在薄鐵活兒上,比如用薄鐵做個水壺、水盆、煙筒之類的,就需要在鐵皮上先畫圖,再按圖裁剪。院子的地是土質(zhì)的,沒有鋪磚,鞏凡人手拿一根竹筷子在土上畫來畫去,我們仨的眼睛隨竹筷子移來移去,精神都高度集中,生怕漏掉某一處細(xì)節(jié)。

    輪到我們仨畫展開圖時,都是照葫蘆畫瓢,鞏凡人咋畫我們就咋畫,可畫出來的展開圖總會有那么一點點的誤差,如果真是在薄鐵上畫,好好一塊薄鐵皮就會被剪廢。我們仨蒙了,不知錯在哪里。西門亮上廁所,旁觀的鞏蘭跟出去,在廁所門口叫住他,低聲道,還都夸你聰明呢,聰明到尿道兒去了?告訴你吧,我爸用的是筷子,你們仨用的是木棍,木棍比筷子粗了一圈。西門亮拍了一下腦門,說,沒錯,我是聰明到尿道兒去了。返回,再畫,我和荊吉畫得還有誤差,西門亮卻畫得十分準(zhǔn)確,我倆仍用木棍,西門亮卻用了鞏凡人用過的筷子。

    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后期,鞏凡人退休,荊吉和西門亮成了紅星機械廠手藝最好的人,大把之爭也就落在他們身上。用鞏凡人的話講,龜兔賽跑開始了。

    鉗工有個最基本的技能,叫打手錘。手錘都知道,一尺來長的小錘子,打手錘就是用手錘打鋼筋,把八號或十號的鋼筋卡在老虎鉗上,左手握住扁鏟將其逼住,右手揮舞手錘,鉚足了勁兒打。打斷八號的鋼筋,高手只需五六錘,一般的鉗工要打到十錘左右才可能把它打斷。打手錘有一定的觀賞性,鉗工比賽時它都會是必備項目。有一年,市里搞技術(shù)比武,鉗工大賽是最受矚目的,紅星機械廠選派荊吉和西門亮參賽,兩個人一路過關(guān)斬將,最后爭奪冠亞軍的果然就是他倆。我陪鞏凡人到現(xiàn)場觀看,我悄悄問他,師父,你說誰能勝出?鞏凡人微微一笑道,沒忘了我說過的龜兔賽跑吧?我說,沒忘。之后鞏凡人便不說話了。

    二人上場,最先比的就是打手錘。荊吉先打,手錘掄出一個漂亮的弧線,錘頭打在扁鏟上,又狠又準(zhǔn),只用了三錘,鋼筋就斷了。眾人鼓掌。接著西門亮上場,荊吉給他的壓力太大了,三錘幾乎就是一個極限,還沒聽說哪個鉗工能三錘打斷八號的鋼筋。西門亮面帶笑容,看不出他有一絲的緊張,提了錘,站到工作臺上的老虎鉗旁時還沖觀眾做了個鬼臉。眾笑。

    西門亮出錘了,他的右手臂掄起來,沒有像荊吉那樣直奔扁鏟,而是錘頭在頭部繞了一圈后發(fā)力,弧線的軌跡就比荊吉的花哨了不少。啪啪啪,三錘下去,沒斷,第四錘鋼筋才斷,比荊吉多用了一錘,眾人的掌聲卻更加熱烈。鞏凡人搖搖頭說,花拳繡腿,不踏實。

    第二項,比做四方套。這又是一個鉗工的基本技藝,巴掌大的一個鋼鐵四方套,全由手工完成,也就是銼功,比的是用銼刀的技巧,幾個平面的平整度靠的全是手頭功夫。做四方套是慢活兒,沒有幾天時間是做不出來的。比賽時大部分的活兒都是在場外完成的,不怕找高手代做嗎?不怕,高手都來比賽了,沒有哪個高手愿意當(dāng)別人的槍手。我看過荊吉做四方套,那是一種熬,不是熬粥,是熬鷹,需要有足夠的耐性。一塊鋼鐵卡在老虎鉗上,荊吉并不急于操作,而是先去洗手,擦干凈了手,才會拿銼刀,擺出前腿弓后腿蹬的姿勢,再目視前方做足夠長時間的冥想狀,然后才會下刀,儀式感十足。我笑荊吉迂腐,說,至于這樣嗎?荊吉說,別人咋樣我不管,我就是這樣。

    比四方套,是兩個人同時上場,各自把自己的四方套卡在老虎鉗上,同時干活兒。場下已經(jīng)用了一周時間,此時銼一銼,也就是渲染一下比賽的氛圍。也就用了十來分鐘,評委上場開始檢驗,測量和肉眼相結(jié)合,很快給出答案,荊吉獲勝。又是一陣的掌聲。

    好戲出在第三項上,比的是刮瓦。這是高級鉗工的一項手工技能,就是用鋒利的刮刀刮軸瓦的內(nèi)面,軸瓦是滑動軸承和軸頸接觸的部分,一般用青銅或減磨合金制成,軸和軸瓦配合得好,全靠它們之間的間隙,這間隙又靠什么,靠手工刮瓦。刮瓦一靠手法,二靠性子,也是熬時間熬出來的。與做四方套不同,刮瓦比賽完全是現(xiàn)場操作,兩塊軸瓦擺在那兒,兩個人或蹲或坐,持刀開刮,二十分鐘后叫停,看誰刮得好。

    所有的目光鎖定在荊吉和西門亮身上。外行看熱鬧,內(nèi)行看門道,外行看的是兩個人的氣勢和動作,內(nèi)行人則看的是刀尖和瓦面。兩個人都手法嫻熟,刀尖在瓦面上輕輕一挑,一條小巧的鐵屑就飛出去,軸瓦上則留下一只展翅飛翔的小燕子。二人手上節(jié)奏均勻,屑花翻飛,瓦面上一排排的燕子就站好了隊。刀痕呈燕子形,刀痕與刀痕形成燕子陣,這一看就是刮瓦高手,大家都瞪大眼睛看,都嘖嘖稱奇,一時難分高下。

    我用胳膊肘輕輕碰一下鞏凡人,又問,師父,你說他倆刮瓦誰能贏?鞏凡人說,小燕子挑得都不錯,難分高下,我看荊吉更穩(wěn)一些,到最后贏的還應(yīng)該是荊吉。我說,刮瓦最高境界就是燕子陣嗎?鞏凡人點點頭又搖搖頭說,現(xiàn)在常用的刮瓦手法就是燕子陣,不過還有一種手法是小魚陣,一刀下去挑出一條小魚來,小魚要比燕子花形復(fù)雜一些,難度也大一些,實用價值又相當(dāng),所以后來就被棄用了,我也就沒教你們小魚陣的刀法,刮瓦最高境界應(yīng)該是燕子陣與小魚陣的結(jié)合,當(dāng)年只有當(dāng)大把的才會這種手法。

    十分鐘過后,西門亮挺起腰桿,沖評委嚷,我內(nèi)急,上趟廁所。緊張的比賽中居然還要上廁所,真夠心大的,人群中響起哄笑聲。西門亮不管不顧地擠出人群,一兩分鐘后返回,重操刮刀,刀下挑出的已不是燕子,而是一條接著一條的小魚。二十分鐘到,評委叫停,看瓦面,荊吉刮的是清一色小燕子陣,西門亮刮的是燕子和小魚的組合陣,天上飛的和水里游的有機結(jié)合,高下一目了然。眾評委簡單商議后,都把勝券給了西門亮。

    荊吉吃驚,鞏凡人也吃驚。事后,荊吉找鞏凡人,說師父偏心,咋教了西門亮魚陣沒教我?鞏凡人說,天地良心,我真沒教他呀。荊吉說,那他咋會的?鞏凡人也說,是呀,他咋會的?見一旁的鞏蘭憋著笑,我明白了個大概。私下問鞏蘭,西門亮?xí)~陣是不是與你有關(guān)?她沒隱瞞,說,是我讓他看過我爸的筆記,刮瓦的一段里,就記載過魚陣,本來比賽西門亮也沒想起用魚陣,是我故意咳嗽,用眼睛勾他出來,誰叫他太聰明呢,我一個眼神他就心領(lǐng)神會,就在廁所門口,我提醒他用了魚陣。我連連搖頭,說這不公平。

    接下來的比賽荊吉明顯不在狀態(tài),又比畫展開圖和淬火,都是西門亮贏了,結(jié)果是西門亮反超,龜兔賽跑的故事被改寫。

    比賽是官方的,得到官方認(rèn)可還遠(yuǎn)遠(yuǎn)做不了大把,做大把需要更多的民間認(rèn)可,比如得有個好酒量,得找到一個正點的女人做媳婦。有一次,車間受到了廠里表揚,車間主任一高興,說下班都別回家,出去喝酒吧。去了四五十人,把飯館的桌子拉過來,挨著擺放,大家伙坐在了一起。酒是六十度的老白干,主任一聲令下,開喝。這是個難得的機會,大家伙都是證人,誰喝酒最厲害,這些嘴巴就是對他最好的宣傳。荊吉和西門亮喝得十分英勇,大家伙都喝得差不多了,他倆還不肯罷休。我知道,這兩個家伙是杠上了。

    西門亮紅著眼睛瞪住荊吉說,師兄,今兒個咱哥兒倆敢不敢比個高低?荊吉也紅著眼睛瞪住西門亮,說,師弟,不敢的是孫子。西門亮朝外伸出一只手道,拿酒。我去找服務(wù)員要酒,晚了一步,鞏蘭已經(jīng)把兩瓶開了蓋的白酒遞上去,二人各接一瓶,一杯對一杯地喝。都已經(jīng)喝過不少了,再這樣喝,車間主任怕出危險,上去阻擋,被一些人拉住說,不用怕,他倆都是大把的料,被酒嚇住,還做啥大把?主任遲疑一下,退下來。

    二人接著喝,這之前都已經(jīng)喝了有一瓶,再喝了這瓶,就是兩瓶了。我知道,荊吉大約有一瓶半的量,喝兩瓶也不至于醉倒,西門亮大約有一瓶的量,如果喝了一瓶半,估計要倒。令我驚奇的是,這一瓶見底了,荊吉還英勇著,西門亮也沒有倒。這回是荊吉往外伸手,大呼,拿酒。又是鞏蘭遞上了兩瓶已開了蓋的酒,接著一杯對一杯地喝。這瓶酒又快見底時,奇跡出現(xiàn)了,荊吉搖晃了幾下,倒下了,西門亮卻依然挺立。一些人去攙扶荊吉,一些人圍住西門亮祝賀,西門亮臉上并沒多少勝利者的喜悅,他扒開眾人,一個人先走了。

    荊吉輸了手藝,又輸了比酒,想扳回面子,只剩下娶媳婦這一項了。我們都擦亮眼睛,笑看荊吉和西門亮能追啥樣的女人,等了一段時間,有眉目了,我卻笑不出來了。

    荊吉和西門亮看中了同一個女人,這個女人也是我暗戀的女人。師兄弟三人同時看中一個女人,除了說明這個女人“正點”,也說明了我們師兄弟三人的審美是趨于一致的。

    這個女人叫辜丹,說是女孩更貼切。當(dāng)時辜丹二十三歲,是紅星機械廠公認(rèn)的最正點的女人。審美千差萬別,那么多人說她正點,那她一定就是正點的。辜丹入廠時是焊工,拿焊把也就幾個月,被廠長一句話,調(diào)到辦公室做文書了。有人私下里說,廠長把辜丹調(diào)到離自己近的地方?jīng)]安好心。辜丹還是個姑娘,本來追求者甚多,經(jīng)一些人這么一講,很多人退卻了。

    最先迎難而上的是荊吉。他用足夠長的時間,用鋸、砂輪和銼刀做了一匹不銹鋼馬,也就三寸來長,馬兒呈奔跑狀,形象逼真,光可鑒人,純手工制作,可當(dāng)掛在鑰匙上的裝飾品。荊吉到廠長辦公室門口,抻著脖子朝里望,戴眼鏡的秘書迎出來,問他是找廠長嗎。他說,我不找廠長,我找辜丹。秘書斜著眼睛看他,回身叫辜丹。一會兒辜丹出來了,也斜著眼睛看他,問,你找我有事?他說,有事。辜丹說,有事就講。他說,我做了一匹奔馬,掛鑰匙上的,送給你。閃著亮光的奔馬遞過來,被從窗戶那邊射過來的陽光一耀,更是閃閃發(fā)光。辜丹瞇起眼睛問,為啥送我?他說,不為啥,就想送你。辜丹說,我不能收。他說,你知道我是誰吧?辜丹說,知道是知道,可我們并沒有啥來往呀!他說,知道就好。說罷將奔馬往辜丹手里一塞,轉(zhuǎn)身就走。

    第二天,就在班組的工作臺前,西門亮把奔馬塞回到荊吉的手里。荊吉驚訝地問,她不要也應(yīng)該是她還給我,咋會是你?西門亮說,巧了,我也去給她送禮物,她就托我把這個還給你了。荊吉問,你送的啥?西門亮說,一朵玫瑰花。荊吉問,她收了?西門亮說,收了??次鏖T亮一副得意相,荊吉氣得把奔馬摔在了地上。

    我就在他倆身邊,一瞬間我啥都明白了,腦袋里一片空白。兩個師兄都下手了,還沒下手的我還有希望嗎?我曾為辜丹寫過一首又一首的詩,想送給她又沒勇氣。他倆倒是勇氣十足,雖然他倆鉗工手藝厲害,可畢竟是工人,已在廠長身邊工作的辜丹會看得上他倆嗎?

    答案很快就揭曉了。有一天中午在食堂吃飯,我和西門亮坐在一起,辜丹見了,徑直走過來,一屁股坐到西門亮旁邊。兩個人嘻嘻哈哈,邊聊邊吃,根本沒在意我的存在。西門亮把自己飯盒里的一塊豬肉夾進(jìn)辜丹的飯盒,辜丹沒客氣,用筷子夾起,塞進(jìn)了自己的嘴里,吧唧吧唧地嚼,本來挺好看的嘴嚼得變了形,很丑。西門亮是用自己的筷子夾的肉,筷子進(jìn)過他的嘴,這塊肉又進(jìn)了辜丹的嘴,等于進(jìn)過他的嘴又進(jìn)了辜丹的嘴……我心情大亂,不忍再想。

    我聽西門亮說,我的玫瑰花你喜歡不?辜丹說,喜歡。西門亮又說,帶在身邊沒有?辜丹說,讓你看,帶著呢!說罷,她放下筷子,掏褲兜,掏出一堆鑰匙,在這堆鑰匙中,果然有一朵不銹鋼的花朵,看花形是玫瑰花,那花瓣不甚清晰,但光滑锃亮。我原以為西門亮送她的是真玫瑰花,沒想到也是這種手工制品。

    我抬眼四處踅摸,很快在一桌桌低頭吃飯的人中發(fā)現(xiàn)了一雙閃著寒光的眼睛,那是荊吉,他的目光直射辜丹和西門亮。

    下班,我正巧在西門亮的身后走。出車間,去車棚取了自行車,騎車出廠門,西門亮突然剎車,用一只腳支撐地面,停住。我也下意識地剎車,腳尖點地。就見有人從路邊一溜小跑奔過來,跳上了西門亮的車后架。

    那個坐西門亮車后架的人就是辜丹,這樣的場景多少令我有些意外,中午吃飯時還存有一些僥幸,現(xiàn)在辜丹往他的車后架一坐,一下子就把事情坐實了。我茫然地尾隨,最初大腦一片空白,后來到了西門亮家,看辜丹跳下車,跟在西門亮身后進(jìn)了院子,我的大腦才又花花綠綠起來。我有氣無力地蹬車,想辜丹都去西門亮家見他父母了,關(guān)系發(fā)展得這么神速嗎?也可能他的父母外出,家里沒人,西門亮才帶辜丹回家,家里就他們兩個人,兩個人會干些啥呢?一些我幻想過無數(shù)次的場景開始上演,女主角是辜丹,男主角由我變成了西門亮。

    轉(zhuǎn)天上班,我偷偷把這件事跟荊吉講了,沒想到荊吉沖我發(fā)怒,罵我造謠。我辯解道,我有必要造謠嗎?荊吉說,我不管你有必要沒必要,你就是造謠。周圍的人都瞪眼看我倆,不知發(fā)生了啥事。在遠(yuǎn)處干活兒的西門亮也湊過來,問我倆咋了。我紅頭紫臉,不知說啥好。荊吉把一束憤怒的目光從我臉上移開,移到西門亮的臉上,說,西門亮,我問你一件事,你必須如實回答。我以為他要問和辜丹的事,就緊張地瞪大眼睛。西門亮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笑嘻嘻地看著荊吉。荊吉說,我問你,我想跟你比一比手藝,你敢不敢比?西門亮道,有必要嗎?荊吉說,別管有沒有必要,我只問你敢不敢?西門亮道,咋比?荊吉說,不比別的,咱就比做玫瑰花,你敢不敢比?圍攏過來的人都跟著起哄,西門亮,你敢不敢比?西門亮笑了,說,我明白你啥意思了,好,我跟你比。有個人擠過來吼一聲,不能一般地比,要比,就是賭比。我一看,吼的人是郭拔,我知道這家伙愛看熱鬧,他來摻和,事不會小。

    大家伙都跟著吼,對,賭比,你們敢嗎?荊吉說,我敢。西門亮撇著嘴笑,還是滿不在乎地說,沒啥不敢的。郭拔說,那就一言為定,賭比。

    “賭比”手藝是紅星機械廠的一項傳統(tǒng)節(jié)目,稱節(jié)目,就有一定的表演成分,比的時候就會有很多觀眾圍觀。帶一個“賭”字,多少就有了些賭博的味道,贏者會得到些什么,輸者也會付出些什么。賭比手藝在二十世紀(jì)五六十年代流行于這座城市的工業(yè)區(qū),尤以紅星機械廠為最,因此也就成了紅星廠的所謂傳統(tǒng)節(jié)目。賭比流行于工匠之間,屬于民間項目,廠方官方不承認(rèn),也不干涉。雖然帶個“賭”字,但賭的不是錢,也就算不得賭博。

    賭比手藝,大都在口碑極好的高手藝人之間進(jìn)行。沒有金剛鉆不攬瓷器活,手藝平平者是斷然不好意思賭比的。如果真不知天高地厚地賭比,非議和唾棄就會鋪天蓋地,這個人是無法承受其后果的??诒畼O好的手藝人畢竟有限,因此賭比也并不常有,特別是到了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后期,已經(jīng)很少能見到賭比了。早在七十年代,鞏凡人曾和一個叫朱大把的人賭比過一次。那個朱大把的鉗工手藝與鞏凡人齊名,最拿手的是配鑰匙,別人配鑰匙要用原鑰匙做樣板,把原鑰匙放在鐵板或銅板上比量著鋸與銼,朱大把不用,他只需看那么一眼原鑰匙,就躲起來鋸與銼,一會兒工夫,一把新鑰匙就誕生了,拿去開鎖,比原鑰匙還順暢。鞏凡人最拿手的是攻絲,也叫攻螺母,螺絲和螺母是一對配合,這誰都知道,螺絲還在,螺母沒了,或者螺母的螺絲扣壞了,咋樣給螺絲配一個新螺母,那就得在工件上重新鉆眼兒,再用攻絲工具使勁往眼兒里轉(zhuǎn)一圈,新的螺母就攻出來了。攻絲工具只能攻一般的螺絲扣,復(fù)雜一些的特型扣就無能為力了,比如梯形扣,只能靠機床。鞏凡人的厲害之處就是能用攻絲工具攻出特型扣來,這一手全靠手工,是用鉤針一樣的刀具伸進(jìn)孔里攻出來的。沒人能做這手活兒,也就都佩服鞏凡人的手藝。朱大把和鞏凡人賭比,不比各自的絕活兒,比的是二人不相上下的銼功,據(jù)說做的是六個平面的六方套。一天的工夫,兩個六方套擺上桌面,鞏凡人以平常人肉眼看不出的微弱優(yōu)勢獲勝,賭贏了紅星機械廠唯一的大把稱號,朱大把輸?shù)舴Q號,再沒人稱他為朱大把了。

    當(dāng)年朱大把和鞏凡人賭的是大把稱號,到了荊吉和西門亮這兒,賭的卻是人,說得高雅一些,賭的是愛情。郭拔當(dāng)很多人的面問他倆,你們賭點啥?荊吉盯住西門亮的眼睛,率先說,賭女人。西門亮說,女人咋賭?荊吉說,你贏了,我不再追辜丹,我贏了,你離開辜丹。西門亮說,這不公平吧?辜丹跟誰是辜丹的自由,咱倆說了不算。荊吉說,她有她的自由,咱倆有咱倆的自由,誰輸了,誰就不能再跟辜丹有任何關(guān)系,你難道怕了嗎?圍觀眾人齊嚷,是呀,你怕了嗎?看一看四周具有壓迫感的眼睛,西門亮的激情也到了燃點,他也嚷,怕的是孫子,賭就賭。

    這場賭比,很快就傳遍了廠子。時間選在星期日的上午,地點是車間門口,把一個帶有兩只老虎鉗子的工作臺搬出來,就可以比賽了。雖然是休息日,很多人卻放棄休息趕到廠里。把門的門衛(wèi)想攔阻,哪里攔得住,人流洶涌,瞬間就把這個半大老頭沖到一邊。賭比、賭比……人們口里念叨著,滿臉興奮,像是去看一場精彩的體育比賽或是文藝演出。人流中還混進(jìn)了許多外廠的人,他們和紅星機械廠的人一樣,滿臉興奮,口中念叨著賭比。

    賭比開場的時候,我們車間門口已被圍得水泄不通。我來得早,才得以占據(jù)有利位置,能看清比賽全貌。郭拔是事先定妥的主持人,他兩眼放光,手里拎一個手提擴音器,像動物園鐵籠里的猛獸似的來回地走。能在人多場合拋頭露面他就興奮,興奮過了頭,就成了一頭猛獸。

    郭拔的擴音器響了,他一只手沖著人群打手勢,一只手舉著擴音器嚷,大家肅靜了,大家肅靜了,賭比馬上就要開始了,大家要是不肅靜,我就不讓賭比開始。賭比的吸引力迫使眾人住嘴,車間門前漸漸安靜下來。

    郭拔說,下面,請賭比主角荊吉和西門亮出場。車間的大門開一道縫兒,荊吉和西門亮先后從縫隙里擠出來,都一臉嚴(yán)肅。郭拔說,今天的賭比,賭的是一句承諾,比的是鉗工手藝,鉗工手藝多了,比哪個?比做一朵鋼鐵的玫瑰花,輸贏誰說了算?你們說了算。眾人齊嚷,我們說了算。郭拔經(jīng)過擴音了的聲音擠進(jìn)大家的聲音中,比賽開始。

    荊吉和西門亮各自從自己的褲兜掏出一塊不銹鋼,也就半個巴掌那么大,定睛細(xì)看,已是一朵玫瑰花的花形,只是花瓣等細(xì)節(jié)處還沒有雕琢出來。各自在老虎鉗上卡了,拿了鋸子和銼刀開工。別小瞧這朵花,要做妥它,鉗工的技能都能展示出來,比如畫展開圖的能力,比如下料的鋸功,比如定平面的銼功,比如磨光的研磨功等等。因為費時間的活兒都在場外搞定,進(jìn)了賭比場,也就是細(xì)節(jié)上的定型,成敗在此一舉了,一個小時也就差不多了。那么多人圍觀,卻十分安靜,來的大多數(shù)都是懂一些手藝的,即使不是鉗工,也是觸類旁通,能看懂七八。大家都屏住呼吸,聚焦于兩個人的手。也就四十來分鐘,西門亮率先轉(zhuǎn)過身來,他甩一下遮住右眼的長發(fā),沖大家做個飛吻,道,我完活兒了。眾人鼓掌。過不多久,荊吉也轉(zhuǎn)過身來,板著臉沖大家鞠了一躬,道,我也完活兒了。眾人又鼓掌。

    郭拔從老虎鉗上卸下兩朵不銹鋼玫瑰,一個手心捧一個,轉(zhuǎn)著圈讓大家看。我看過后吃了一驚,準(zhǔn)確地說,是看了西門亮的玫瑰后吃了一驚。荊吉的玫瑰中規(guī)中矩,精巧逼真,花瓣外翻,正是盛開的狀態(tài),足見功夫了得,不愧大把手藝。西門亮的玫瑰花瓣微露,是要開還沒開的狀態(tài),因為在花瓣上的用功少,初看水平不及荊吉。但只要細(xì)看,就會有新的發(fā)現(xiàn),在花朵上有幾滴類似露珠的點綴,這點綴一下子使含苞待放的花朵充滿了真實感。再細(xì)看,花瓣微露的頂部,居然有一層類似茸毛的東西,能在鋼鐵上手工做出鋼絲狀的茸毛,簡直不可思議。我注意一些內(nèi)行人的表情,他們都瞪圓眼睛,嘖嘖稱奇。外行看內(nèi)行,內(nèi)行說好,外行也跟著說好。當(dāng)郭拔問誰勝了的時候,大家都喊西門亮的名字。西門亮、西門亮……在有節(jié)奏的喊聲中,西門亮得意地走到荊吉跟前,說,師兄,說話算數(shù)不?荊吉說,你別小瞧人。西門亮壓低聲音說,還找辜丹不?荊吉說,還找她我是孫子。荊吉悻悻地一甩胳膊,撥開人群走了。

    西門亮與辜丹的戀愛進(jìn)入了公開狀態(tài),受刺激最大的不是荊吉而是鞏蘭。有一天,我們正在車間里干活兒,有人跑進(jìn)來沖我們喊,你們快去看看吧,鞏蘭喝藥了。我問,喝啥藥了?那人說,喝毒藥唄。我問,為啥喝毒藥?那人看看西門亮,說,為啥?你問他吧。西門亮的臉一下子煞白,問,她在哪兒?那人說,在市立醫(yī)院。

    西門亮撒丫子出去,我和荊吉也跟著出去了,都沒來得及跟車間主任請假。我們呼啦啦擁進(jìn)市立醫(yī)院的某個病房,看見鞏蘭蓋著白色的被子正仰躺在病床上打點滴,她面色正常,眼睛緊閉,呼吸均勻,只是眼角有淚痕。鞏凡人夫婦都在,西門亮第一個問,咋樣了?鞏凡人沒好氣地說,能咋樣?沒死。我看見鞏蘭睜開眼睛看了西門亮一眼,扭過頭,又閉上眼睛。我問,喝啥藥了?鞏凡人說,耗子藥,洗胃了。鞏蘭母親紅著眼睛瞪住西門亮的臉,說,你得意了?鞏凡人說,別怨別人,自己喝藥與別人有啥關(guān)系。

    鞏凡人嘴上說沒關(guān)系,但臉上的表情看得出,這與西門亮的關(guān)系大了。西門亮自覺沒趣,在屋角站了一會兒,最先溜出去了。荊吉說,西門亮真不是個東西,鞏蘭對他那么好,他居然跟了別的女人。鞏凡人吼道,別提這事了好不好?荊吉吐吐舌頭,不吭聲了。

    這件事很快在廠內(nèi)外傳開了,最初傳得還算貼近實際,說鞏蘭喜歡西門亮,西門亮喜歡辜丹,鞏蘭失戀,就喝了毒藥。傳來傳去,后來流傳的普遍版本是,西門亮原本和鞏蘭確立了戀愛關(guān)系,西門亮移情別戀,跟辜丹好上了,鞏蘭受打擊,喝毒藥自殺。西門亮就這樣成了千夫所指的負(fù)心漢,辜丹也受牽連,成了插足的第三者。

    鞏蘭出院后情緒低落,工作時常出錯,有一次還把很重要的工件車廢了,受到了廠里的處罰。為這事,荊吉總是拿話敲打西門亮,西門亮忍不住,反擊道,不就是沒搞過我嗎?用得著這么報復(fù)我?荊吉說,我啥沒搞過你了?西門亮說,比手藝,你沒搞過我,爭辜丹,你也沒搞過我,你懷恨在心,才拿這事擠對我。荊吉說,你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是就事論事,看不得師父的閨女受屈。西門亮說,你怕她受屈你咋不要她呢?你要是君子就要她,幫她走出困境呀!荊吉說,你還別激我,我不是不要她,是她不喜歡我,如果她像喜歡你一樣喜歡我,我不會不要她。西門亮說,玩嘴沒有用,用行動說話才有用。

    沒過多久,鞏蘭病倒了,請了病假,一連好幾天沒上班。西門亮把我從車間里拉出來,找個沒人的地方跟我說,想不想幫鞏蘭?我說,想呀。轉(zhuǎn)而又說,你不會讓我收編鞏蘭吧?西門亮搖搖頭說,不能,我知道這事跟你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咋能讓你背鍋,但這事跟荊吉有關(guān)系呀。我說,你是想讓荊吉背鍋?西門亮說,別說那么難聽好不好,你聽我說,現(xiàn)在鞏蘭情緒很不好,如果這樣下去,鞏蘭就廢了,我們都是她爸的徒弟,不能看著她廢了是不是?如果這個時候有人主動追鞏蘭,鞏蘭的情緒就會一點點轉(zhuǎn)好,等于是我們拯救了她,現(xiàn)在咱倆要做的,就是說服荊吉去追鞏蘭。我說,能救鞏蘭的是你,應(yīng)該你去追她才對。西門亮說,我要是去追她,豈不又傷害了一個女人,辜丹正和我熱戀呢,能讓她再成第二個鞏蘭嗎?我想了想,也覺得西門亮說得有道理。

    我說,咋個說服他?西門亮說,擺事實講道理,咱倆各顯神通,也來個比賽好不好?誰先說服荊吉,誰就是贏了,輸?shù)囊环秸堏A的一方喝酒。我答應(yīng)他了,但總覺得哪兒不對勁兒。

    說服荊吉,成了我那段時間的義務(wù)。只要是和荊吉在一起,只要是能說些話兒,我總是把話頭往這事上引。我說,你看你,要手藝有手藝,要人品有人品,說心里話,你可比西門亮強多了。荊吉說,你夸我,我咋覺得不是好事呢?我說,好事不好事你接著往下聽,你看鞏蘭,雖然長得不是如花似玉,可人樣子不難看,人品更沒的說,又是師父的閨女,如果你倆在一起了,那就是珠聯(lián)璧合呀!荊吉擰住眉頭盯住我的眼睛,盯得我有些發(fā)毛,率先移開了眼神兒。過了一會兒,我移回眼神,見他低了頭,一臉苦相。我就覺得對不起他,不該把本應(yīng)由西門亮圓的場讓他來圓。

    我說,要是我說得不對,你就把我的話當(dāng)個屁吧,過一會兒就沒味了。荊吉嘆口氣說,你知道,我喜歡的是辜丹,可賭比輸了,我不可能再去追辜丹,鞏蘭雖然沒辜丹長得正點,但就像你說的,人樣子也不難看,我追她倒可以,可人家看上的也是西門亮,我追不一定好使吧?我興奮起來,連連說,好使好使,只要你用心追,就一定好使。荊吉說,那我就試試。我說,追吧,師父知道了一定特別高興。荊吉又嘆了口氣說,只是這大把做不成了。我說,咋做不成?你的手藝在那兒擺著,你的人品也在那兒擺著,大把就該是你。荊吉說,別忽悠我了,技術(shù)比武我輸了,比酒我也輸了,賭比我也輸了,找女人也沒辜丹正點,我這是完敗嘛!我也跟著嘆口氣,沒話說了。

    荊吉開始追鞏蘭了,怎么追的我沒太在意,在意的反而是西門亮和辜丹的關(guān)系。我發(fā)現(xiàn)這二人的關(guān)系發(fā)展得并不順暢,有一次他倆居然當(dāng)著很多人的面吵了起來。是什么原因吵架我不清楚,但我看見辜丹臉通紅,氣呼呼甩開西門亮,一個人走開了。

    我私下問西門亮他倆為啥吵架,西門亮沒打奔兒就說,為了另一個男人。我的眼前有亮光一閃,用幸災(zāi)樂禍的心理接著問,哪個男人?西門亮說,咱們的廠長于振天。我心情復(fù)雜了,廠里早就有風(fēng)言風(fēng)語了,有說廠長于振天調(diào)辜丹進(jìn)辦公室是沒安好心,是想把辜丹培養(yǎng)成自己的“小蜜”,有說辜丹也不是啥好女子,能調(diào)辦公室,早就投懷送抱了。西門亮氣呼呼說,我讓她調(diào)回車間還干焊工,她就是不肯,我也沒客氣,我說你要是還在辦公室,咱們就告吹。

    我說,能進(jìn)辦公室是多少女工的夢想呀,你咋還讓人家回去干焊工?西門亮瞪了我一眼說,要是你老婆整天待廠長身邊你樂意呀?我說,在領(lǐng)導(dǎo)身邊進(jìn)步快,我當(dāng)然樂意。西門亮說,要是領(lǐng)導(dǎo)睡了你老婆呢?我壓低聲音問,莫非于振天真的睡了辜丹?西門亮推了我一把說,你說啥呢,你老婆才跟人睡呢!我笑嘻嘻說,我還沒老婆,這不是為你擔(dān)心嗎?西門亮沒好氣說,我看你就是存心不良,巴不得辜丹被于振天睡了。

    沒法再問下去了,我只好沒趣地離開。本打算過幾天找個機會再問,但一件更重要的事覆蓋了這件事,使我無暇延續(xù)對這件事的興趣了。那件更重要的事就是我調(diào)離了紅星機械廠,我的一組詩歌得了省里的一個文學(xué)獎,那還是個文學(xué)能改變命運的時代,因為這組詩歌和這個獎項,我被調(diào)進(jìn)了市文聯(lián),成了本市唯一一家文學(xué)期刊的編輯。這是我命運的一個轉(zhuǎn)折點,無數(shù)文學(xué)愛好者羨慕得不得了,但很多人并不羨慕,至少在紅星機械廠,一個文學(xué)編輯的名聲遠(yuǎn)遠(yuǎn)趕不上一個手藝大把。

    在我剛剛調(diào)走的一段時間里,我還十分關(guān)注紅星機械廠,只要有時間,就會找廠里的人通通話,聊聊廠里的人和事。但很快這種熱度就開始銳減,新單位的工作千頭萬緒,新的興奮點在不知不覺間覆蓋了舊的興奮點,跟廠里人的交往也就越來越少了。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了荊吉的一個電話,他說,我和鞏蘭快結(jié)婚了,婚禮你能來嗎?我遲疑了一下,還是說了能。

    荊吉和鞏蘭的婚禮在一家叫紅玫瑰的飯店舉行,大廳不小,一下子擺了三四十桌,都坐滿了。荊吉和師父鞏凡人在紅星機械廠的影響力可見一斑。我隨了禮,在人群中找座位,好多桌子都滿員了,正迷茫著,有人喊我,扭頭一看是郭拔。他拉了身邊一把椅子沖我喊,過來,這兒有位置。我這才算安頓下來。

    婚禮開始走程序了。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初的婚禮比現(xiàn)在要簡單一些,主持人介紹完新郎新娘,就邀請證婚人上場證婚。證婚人是廠長于振天,這個發(fā)胖的中年男人一身西裝,系紅領(lǐng)帶,一張紅臉油光锃亮。紅星廠的年輕人多了,每年都要有一批人結(jié)婚,能請到廠長做證婚人,不多。臺上的程序走完了,就是開吃。我沒急于吃,四下環(huán)顧,在一張張熱臉中尋找西門亮,沒找到,卻看見了辜丹,她坐在最前邊的主桌,那一桌有我?guī)煾胳柗踩?、荊吉的父親,還有于振天和幾個廠里有頭有臉的人物。我把嘴巴湊到郭拔耳朵根兒問,西門亮沒來?郭拔說,不能來了,西門亮辭職去了廣東。我一驚,脫口道,“鐵飯碗”不要了?郭拔歪著頭瞅了瞅我的臉說,你大小也是個詩人,思想咋跟不上形勢呢?現(xiàn)在搞改革開放,“鐵飯碗”早晚都沒,廣東是改革開放的前沿,機會多,說不定將來西門亮也混出個人五人六的。我放低聲音問,他和辜丹咋樣呀?郭拔說,早吹了,要是沒辜丹給他戴綠帽子,他還真沒勇氣出去闖。我想問辜丹和誰給西門亮戴綠帽子了,嘴唇動了動,還是忍住沒問。

    參加完荊吉的婚禮,我就更少和紅星機械廠的人來往了。幾年后我結(jié)婚,下通知時我糾結(jié)半天,還是沒有給荊吉等人打電話,畢竟從廠里出來了,畢竟接觸得少之又少,再通知人家就有要錢之嫌了。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企業(yè)都在改革,有關(guān)紅星廠的消息我也聽到不少,什么廠長經(jīng)理責(zé)任制呀,引進(jìn)了西方的先進(jìn)設(shè)備呀,搞減人增效競爭上崗呀,搞企業(yè)轉(zhuǎn)制呀……后來聽說國企變成了私企,廠長于振天買下了紅星機械廠,改名紅星機械有限公司了,到了二十一世紀(jì),又聽說企業(yè)重新進(jìn)行了整合,成立了北方機械集團。

    現(xiàn)在,我坐在郭拔辦公室的沙發(fā)上,聽他講了一些企業(yè)的事。郭拔說,當(dāng)年企業(yè)轉(zhuǎn)制時搞資產(chǎn)評估,估來估去,紅星機械廠竟然是負(fù)資產(chǎn)。怎么講?把企業(yè)的債務(wù)也核算進(jìn)去了唄!當(dāng)時企業(yè)有三大負(fù)擔(dān),債務(wù)負(fù)擔(dān)、人員負(fù)擔(dān)、社會負(fù)擔(dān),企業(yè)喘不過氣來,隨時有停工停產(chǎn)的風(fēng)險,隨時有破產(chǎn)的風(fēng)險。轉(zhuǎn)制賣企業(yè),于振天在職工大會上沖大家喊,就現(xiàn)在這個破廠,賣給誰誰買?賣給你們你們買嗎?會場靜得出奇,沒人吭一聲。于振天接著喊,我買,我一個人擔(dān)起這個風(fēng)險,就是砸鍋賣鐵也不讓廠子死掉。眾人鼓掌。當(dāng)時我也坐在下邊,但我沒有鼓掌,我對廠里的情況要比一般職工清楚一些,廠里是背了大量債務(wù),可那都是三角債,到了后來都成了死債,消的消轉(zhuǎn)的轉(zhuǎn),于振天個人并沒有還一分錢的債務(wù)。

    講遠(yuǎn)了,還是講這次擂臺賽吧,現(xiàn)在工人中已沒有了荊吉和西門亮那樣的高手藝人,要想讓擂臺賽好看,就必須有這樣的高手藝人參賽,可西門亮在廣東,聽說荊吉也去了廣東,我會找人盡快和他們聯(lián)系。

    我說,找不到他倆,我現(xiàn)在也沒法動筆。郭拔說,你可以先找找熟悉他倆的人,采訪一下,也算是準(zhǔn)備工作嘛。我問,辜丹還在廠里嗎?郭拔搖搖頭說,早不在廠里了,二十一世紀(jì)初,國家回購了經(jīng)營不善的紅星公司,那時,辜丹和于振天一起卷鋪蓋走人了。我又問,鞏蘭呢?郭拔說,她比辜丹離開得更早,早在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末,她就離開了紅星公司。

    我不知再問些啥了,我的目光從郭拔臉上移開,投向他身后的窗外。窗外是寬敞明亮的集團大院,在陽光普照下,一排高大茂密的銀杏樹閃閃發(fā)光,此時正是春夏交替的時節(jié),樹葉都是碧綠色的,如果換成晚秋,樹葉金黃,落葉繽紛時地上也會是金黃色的,一定更加好看。我的目光又縮回到郭拔臉上,這張原本年輕的臉現(xiàn)在已相當(dāng)滄桑,他原來只是一個普通車工,由一個車工變成大型企業(yè)的集團副總,這個過程一定會有很多精彩故事。

    我本想先找鞏凡人,得到的消息是他已于幾年前去世了。幾經(jīng)周折,我找到了鞏蘭。鞏蘭的家離她原來的家也就是鞏凡人的家非常近,鞏凡人以前住的是平房,現(xiàn)在那片地全是樓房了。鞏蘭住的是兩室一廳,是動遷戶的那種老樓,因為不是封閉小區(qū),出入很方便。我沒有去她家,只是在她家樓下轉(zhuǎn)了一圈,就去了不遠(yuǎn)處的一個開放式的花園。

    這個花園以前是一片樹林子,城市還沒有擴建時,這里是市郊,林子可以無拘束地蔓延。記得我小時候就時常結(jié)伴到林子里玩耍,那時林子茂密,有楊樹、槐樹、柳樹和松樹,還有灌木和草叢,樹上有松鼠的影子,草叢有野兔出沒,樹枝間有嘰嘰喳喳的鳥兒。我們除了在樹間穿梭游戲,最大的樂趣是用彈弓打鳥。林子外邊有一條鐵軌,隔不多長時間就聽得到火車的鳴笛和隆隆的車輪聲。現(xiàn)在林子沒有了,那條鐵軌也早沒了蹤影,雖然還有樹,但零零星星,形單影只。叫花園,但花不多,只有幾個半圓形的花壇,占地更大的是空地,大家都習(xí)慣叫它廣場。這里是附近居民的聚集之地,每當(dāng)清晨或黃昏,總有不少的中老年人聚集于此,有人把笨重的老式音箱從肩頭上緩緩放下,開播神曲,震耳欲聾,于是跳舞的開始跳舞,走圈兒的開始走圈兒。

    正值黃昏,人們開始三三兩兩朝花園走,我找個石礅坐下,靜等鞏蘭。已經(jīng)打聽好了,鞏蘭每天晚上都會來這個花園跳舞。沒等多久,有一個半人高的音箱開始播放神曲,一些中老年婦女循聲而去,排隊,開始跳舞。我很快從這些人中分揀出鞏蘭,她舞姿輕盈,跳舞水平在隊伍里算是上乘的,只是身材和那些跳舞的中老年婦女沒啥兩樣,給人的感覺就是粗矮,腿部好像都被削去一截兒。

    為了引起鞏蘭的注意,我有意站到隊伍的正面,她果然很快認(rèn)出了我,脫離隊伍沖我而來,很夸張地喊,大詩人,是你呀!周圍的人朝我投來異樣的目光,我臉發(fā)燒,脫口否認(rèn),我不是啥詩人。鞏蘭說,別謙虛了,你不是詩人誰是詩人?周圍異樣的目光更加強烈,我臉更燒了,連忙岔開話題,說我想跟她聊聊,然后走在前邊,把她引到舞曲聽起來弱了許多的一個地方。這兒有石凳,我率先坐下,她也就跟著坐下。

    寒暄幾句后,我直入正題,問荊吉的情況。鞏蘭說,我們已經(jīng)不在一起了,算起來也有十年了吧。我問,離婚了?鞏蘭說,沒辦手續(xù),法律上我們還是一家,可十年沒在一起住了,其實和離婚也沒啥兩樣。我問,他現(xiàn)在做什么?鞏蘭說,他能做什么,還是搞他的手藝唄。我說,靠手藝吃飯挺好的。鞏蘭鄙夷地說,就現(xiàn)在,憑他的那些手藝能吃飯嗎?我說,在廣東,他可能真的找到了用武之地。鞏蘭哈哈大笑,說,他沒去廣東,是在一個叫光洞的鎮(zhèn)上干活兒呢!

    接下來是鞏蘭講的荊吉的故事。

    我們結(jié)婚不久,政府給紅星廠投資,引進(jìn)先進(jìn)的西方技術(shù)。那幾年各個企業(yè)都在引進(jìn)技術(shù)和生產(chǎn)線,紅星廠引進(jìn)的是一批機床,都是精密機床,電腦數(shù)控,自動化操作,工人守著電腦就行了,以前要用一百多人的車間,那時用幾十人就夠了,大批人閑下來。最沒有用武之地的就是鉗工了,鉗工是純手工操作,自動化了,用你手工干啥?機器就這樣代替了手工,鉗工們有的轉(zhuǎn)行,有的閑著沒事干,后來搞減人增效,最先下崗的就是鉗工。

    那時荊吉已經(jīng)是廠里公認(rèn)的大把,大家都敬著他,寵著他,就連車間主任見了他也低三下四。沒辦法,誰叫他是大把呢!有的活兒別人干不好,只有他能干好,廠里有了重要活兒只能請他干。西方的精密數(shù)控機床來了,用不上鉗工了,也用不上他這個大把了,他一下子閑下來,受不了啊!有那么一陣子,他每天唉聲嘆氣,干啥都提不起精神,上了床都不理我,唉,說遠(yuǎn)了。說那天下午的事吧。

    那是一個打死我也忘不了的下午,是個雨天,雨不算大,淅淅瀝瀝地下,黏人,到了晚上也沒停止。下午一點多時,荊吉帶領(lǐng)著幾十個人闖進(jìn)了數(shù)控車間,每個人的鞋子都濕漉漉的,一群人往那兒一站,車間的地面瞬間汪了一片水。車間里原本人很少,自動化程度高,用不了多少人嘛!這幾十人擁進(jìn)來,車間里一下子熱鬧了。車間主任攔住眾人,問,你們要干啥?眾人嚷,我們要跟數(shù)控車間比試手藝!車間主任說,你們瘋了吧,人跟機器斗,斗得過嗎?眾人還是嚷,沒比呢咋能知道斗得過還是斗不過,我們就是要跟機器比。車間主任人單勢孤,說不過這些人,就趕緊打電話跟于振天匯報。于振天當(dāng)時不叫廠長了,叫總經(jīng)理。于總經(jīng)理覺得新鮮,帶著人趕到車間。對大家伙說,既然想比,我就成全你們,省得讓你們閑著你們不服氣,這樣吧,你們出一個人,我出一臺機床,看看誰磨出的工件光潔度高,你們誰來?眾人往后退了一步,把荊吉一個人留在了最前邊的位置。

    出一個人,當(dāng)然是荊吉了。于振天歪著頭打量荊吉,像是看一個第一次見的人。于振天說,荊吉,荊大把,比鉗工手藝我承認(rèn)別人比不過你,可跟機床比,你是不是自不量力了?荊吉說,現(xiàn)在說輸贏還早,看結(jié)果吧。于振天說,好,看結(jié)果。荊吉說,咱在比的前頭加一個字好不好?于振天問,加啥字?荊吉說,加個“賭”字。于振天聽了哈哈大笑,說,賭比,好,咱就賭比,你先說,咱賭個啥?荊吉說,你不是說公司要減人增效嗎?如果我輸了,我自愿被減,如果我贏了,我們這些鉗工還要干活兒,機床能干的我們也能干。于振天說,好,咱一言為定。

    賭比開始了。選好的一臺機床開始工作,研磨一個工件的光面,只用了十分鐘。荊吉是手工,靠的是一臺老虎鉗、一臺老式搖臂鉆床,一把銼刀和幾張砂紙。工件先卡在老虎鉗上,用銼刀銼平面,然后換卡到搖臂鉆床,通電轉(zhuǎn)起來,用砂紙拋光。再用水與一塊呢料子細(xì)細(xì)研磨。手工用了兩個多小時,在時間上先輸了。再比平整度和光潔度,肉眼基本看不出輸贏,荊吉的手藝真是厲害,眾人見了都頻頻點頭,連于振天見了也不住地點頭。上了儀器,機床僅以微弱優(yōu)勢險勝。

    于振天沖荊吉說,說話算數(shù)不?荊吉說,不算數(shù)的是狗。于振天說,好,從今天開始,你下崗了。荊吉就這樣成了紅星廠第一個下崗職工,這不是自作自受嗎?氣死我了,我跟他吵,開始他不理我,后來被我吵急了,朝我吼,別吵了,不行離婚吧。我不想離婚,就啞火了。

    你不知道,這其實只是一個開始,這以后,下崗回家的荊吉就開始在家練功。他把家里的一個寫字臺改成了工作臺,把一把老虎鉗安裝上去,家里隨處是銼刀、鋸條、鉆頭、刮刀和砂紙,被銼下的鐵粉末滿地都是,掃一層,很快又會落一層,窗縫兒、地板縫兒、家具縫兒都鉆滿了鐵末。我說,你出去配鑰匙、修機器、拉板車都能賺錢,躲在家練功有啥用呀?荊吉說,沒到有用的時候,到了你就知道了。我說,我這輩子能不能等到有用的時候都不好說。荊吉說,你好好活著吧,只要活著,就能看見我這手藝有用的時候。

    不單單躲在家里練功,他隔三岔五還會去挑戰(zhàn)各種各樣的機床和自動化裝置。最初他還能找到一些人隨他去,隨著他一次次的挑戰(zhàn)失敗,隨他去的人也越來越少,到了后來,任他咋說,就是沒人隨他去了。那些先后下崗的鉗工為了養(yǎng)家糊口,都自謀職業(yè)了,誰還跟著他瞎折騰呀!

    光洞是本市下轄的一個縣里的鎮(zhèn)子,不算太遠(yuǎn),距市內(nèi)大約七十公里。為了找到荊吉,在一個上午,我開車趕去。我沒去過光洞,據(jù)說這個鎮(zhèn)子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做得不錯,鎮(zhèn)子的GDP居全市所有鄉(xiāng)鎮(zhèn)之首,我想也許荊吉在這個鎮(zhèn)子找到了用武之地。更多的時候,我相信“是金子總會發(fā)光”這句話,單從鉗工的手藝講,荊吉絕對算得上是一塊金子。

    導(dǎo)航把我?guī)нM(jìn)了光洞,這是公路邊上的鎮(zhèn)子,路兩邊的房子有二三層的小樓,也有平房,房子的前邊有擺攤賣土特產(chǎn)的商販。鎮(zhèn)子的外貌和其他鎮(zhèn)子沒啥兩樣,我放慢車速,目光從這些攤子和一張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前滑過,一時有些無所適從。車子滑到最后一個攤子前時,我踩住剎車,按右側(cè)的車窗鍵,右側(cè)的車窗玻璃緩緩下降,一張滿是皺紋的臉湊了上來。

    我歪著頭用力說,師傅,跟你打聽一下,鎮(zhèn)子上的工廠在哪兒?一臉的皺紋蕩漾開,老漢說,鎮(zhèn)上的工廠多了,你問哪家?我愣一下,說,有鉗工的工廠。這回是老漢愣了一下,說,不知道。我又說,有個叫荊吉的鉗工在鎮(zhèn)上的工廠里上班,你知道嗎?老漢搖搖頭,說,上班的人多了,有不少是外地的,不認(rèn)識。

    我跟老漢打聽了那些工廠的方位,松開剎車,先奔一家最大的企業(yè)開過去。到了廠門口停車,探頭朝里望,院子不小,里面有一排廠房。最大是相對的,對我這個從大型工廠里出來的人來說,這個廠還不及一個車間大。下車,我朝里走,有個漢子攔住我,問我找誰。我說找荊吉,他歪著頭看我,搖搖頭說,荊師傅呀?他不在這兒干了。我問,他去哪兒干了?漢子說,不知道。我只好奔另一家工廠。接連去了四家,都說荊吉不在這兒干了,去哪兒干他們也不知道。就在我上車要離開時,這第四家工廠的院子里跑出來一個人,朝我嚷,是你找荊吉嗎?我說是。他說,荊吉是我?guī)煾浮N已劬σ涣?,又下了車,迎著他走過去。

    這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白凈的面皮,一看就不是鄉(xiāng)鎮(zhèn)里的人。我跟他握手,說了我的來意,說了我跟荊吉的關(guān)系。他也說了自己和荊吉的關(guān)系,他二十多歲時在紅星廠跟荊吉學(xué)徒,后來和荊吉一起被廠里減掉了,再后來,又跟荊吉一起來光洞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干活兒,他的名字叫葉峰。

    我問,你知道荊吉現(xiàn)在在哪兒嗎?他也搖搖頭說,不知道。我又問,能聯(lián)系上他嗎?他說,聯(lián)系不上,師父的手機號換得太勤了,前一陣子給他打電話,又換了機主。我低頭看了一下手表,說,快中午了,我請你吃頓便飯吧。他說,剛認(rèn)識,這不好吧。我說,我和荊吉是師兄弟,你和荊吉是師徒,說起來我還是你師叔呢,一起吃個飯沒啥不好的。

    葉峰跟著我進(jìn)了鎮(zhèn)子里的一家小飯館,里面沒有顧客,只有一個胖胖的老板娘,有一搭沒一搭地招呼我們。坐下,我點了菜,問葉峰能喝點不,葉峰點點頭。我要了一瓶一斤裝的白酒。葉峰問,你開車能喝酒?我說,我喝水你喝酒。葉峰說,一瓶白酒我可喝不了,這樣吧,要個半斤裝的吧。我說,荊吉的徒弟應(yīng)該也是好酒量吧?葉峰反問,這和酒量有啥關(guān)系?我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

    邊吃邊喝邊聊,下面是葉峰講的荊吉的故事。

    剛下崗回家那陣子,師父除了在家里練功,就是出去找人挑戰(zhàn),還總喊我一起去。那陣子我還沒找到活兒干,就常跟他去,后來我找到活兒干了,就不跟他去了。為這事,他生了我的氣,慢慢地不愛搭理我了。他找人挑戰(zhàn)不是挑戰(zhàn)人,是挑戰(zhàn)機器,那些取代了人工的自動化機器。人們都說他是個瘋子,人跟機器挑戰(zhàn),那是不知天高地厚,是螞蟻跟大象的對決。第一次是跟咱紅星廠新引進(jìn)的機器比,結(jié)果輸了。第二次還要跟那些機器比,廠里沒答應(yīng),他就找了另一家廠。那家廠也是從國外引進(jìn)的設(shè)備,是生產(chǎn)一種四棱形的工件,他就跟人家說,他是紅星廠的大把,手工要比那些機器強。起初人家不搭理他,他就坐在人家門口不走。人家打聽了紅星廠的人,得知他確實曾經(jīng)是大把,便動了好奇心,答應(yīng)他和機器比一比。我倆穿了工作服進(jìn)人家車間,機器轉(zhuǎn)了,我倆開干。比的不是速度,比的是質(zhì)量,比速度人工肯定秒輸。我做粗活兒,他做細(xì)活兒。四棱形的工件做完了,往機器做的工件旁一撂,兩個工件看起來就是對孿生兄弟。拿去測試,無論是誤差率和光潔度,居然都是手工的占據(jù)微弱優(yōu)勢。我們贏了!師父得意地沖人家說,咋樣,機器不如手工吧?是不是要考慮一下采用手工制作呢?人家說,荊師傅真不愧是大把,我們服了,但我們是不會考慮手工的,你也不傻,你想想,你手工做一個,我們機器能做多少個了?師父說,總要有尖端一些的工件需要手工吧?人家說,我們是批量生產(chǎn),沒有低端也沒有尖端。

    贏是贏了,我們還是被人家攆出來。但這次贏給了師父某些信心,他帶著我一家接一家地找工廠,要跟人家的機器比賽。大多都遭到拒絕,大工廠不行,我們就找小工廠,城里的工廠不行,我們就去鄉(xiāng)下。比賽的結(jié)果是負(fù)多勝少。不管是勝還是負(fù),沒有一家工廠答應(yīng)用手工取代機器的。就這樣一晃半年時間過去了,沒有分文收入,我挺不住了,出去找活兒干,干不了手工,就改行操縱機器,臨時工還是不難找,很快我就找到了新工作,他再找我,我就以工作為由不跟他去了。

    這樣很快過去了兩年。兩年后的一天,我接到師母鞏蘭的電話,她剛叫了聲葉峰,就嗚嗚地哭開了。我問,嫂子,咋了?鞏蘭雖然是師母,但我與鞏蘭和荊吉相差不過十歲,年齡上依然屬于同一輩的,叫嫂子總比叫師母要順暢一些。鞏蘭哭了一陣后說,荊吉進(jìn)去了。我問,進(jìn)哪里去了?鞏蘭說,進(jìn)局子里去了唄。我大驚,問為啥。鞏蘭說,家里維持不下去了,我就叫他出去干點啥,他在街邊支起一個配鑰匙的攤兒,我叫他配門鑰匙、汽車鑰匙,沒讓他配財務(wù)室的鑰匙呀。這個傻貨居然給人家配了一把公司財務(wù)室的鑰匙,人家拿著他配的鑰匙開了財務(wù)室的門,又開了保險柜的門,盜走了人民幣好幾十萬呀!我問,師父事先知道他們是盜賊嗎?鞏蘭說,當(dāng)然不知道。我說,那就是過失犯罪,不至于被判刑的。

    我說錯了,到了庭審的時候,師父還是被判了兩年徒刑,關(guān)進(jìn)了外地監(jiān)獄。當(dāng)時他的女兒才八歲,上小學(xué),鞏蘭一個下崗職工拉扯孩子不容易,要不是她娘家?guī)椭?,那兩年她很難支撐下來的。

    師父入獄半年時,我坐了四個半小時的火車去另一個城市的監(jiān)獄探望他。只有一個探望的指標(biāo),鞏蘭沒去,我去了。隔著厚厚的玻璃,我們面對面用電話通話。我說,師父你還好吧?他說,不好。從他的面容也看得出他不好,他原本是圓臉,此時瘦成了刀條臉,臉色灰暗,烏黑眼圈,眼袋明顯,配上光頭,你想得出那形象有多么不好。他嘆口氣說,沒想到我混進(jìn)這里邊了,我這輩子算是完了。我說,就兩年,說快也快,出來后你還可以憑手藝吃飯。他苦笑著搖搖頭說,別說進(jìn)來了,沒進(jìn)來手藝都沒用了。我說,咋沒用呢,聽說西門亮現(xiàn)在就靠手藝吃飯呢!我看見師父的眼睛頓時亮了,問,你有西門亮的消息?我說,前幾天在大街上碰見了大羅,就是咱廠原來個子最高的那個翻砂工,他剛從廣東回來,他說他在廣東看見過西門亮,那邊的一些私營企業(yè)都搶著高價雇他呢!師父問,憑啥呀?我說,憑他的手藝高唄,大羅說那邊很多活兒需要手工,一般人干不了的活兒只能西門亮干。師父一臉的不屑,說,他算個啥?別人服他我可不服他,總有一天我會讓他心服口服。我說,那是,要論真本領(lǐng),沒人比得了師父你。

    鞏蘭講了荊吉接下來的故事。

    荊吉進(jìn)去后我就回娘家住了,完全是靠著我爸我媽,我才挺過那兩年。荊吉出獄后我從娘家搬回來住,我問荊吉以后打算干點啥,他說,在里邊我沒閑著,凈練功了,如果說以前我已經(jīng)算是大把了,那現(xiàn)在我就是大把里的大把,要是碰見西門亮和他再比,我不會給他一丁點的機會。我皺了眉頭,說,咱扯正經(jīng)的,說說能干點啥吧?他說,我扯的就是正經(jīng)的,我要用我實實在在的手藝賺錢吃飯。

    荊吉給葉峰打電話,叫他到家里來一趟。葉峰拎兩只白條雞來了,我接過去順嘴說,來就來嘛,還買啥東西。葉峰說,不是買的,是鄉(xiāng)下老家送來的溜達(dá)雞。荊吉拉葉峰坐下,問他現(xiàn)在在哪兒干呢。葉峰說,在一家燒烤店給人家當(dāng)烤工。荊吉說,烤羊肉串?葉峰說,也不單單是羊肉串,還有羊腰子、羊脖子、羊蛋、雞翅膀、雞爪子、蠶蛹……荊吉連聲嘖嘖,說,得了得了別說了,虧我把一身本領(lǐng)教給你,白瞎了。葉峰說,混口飯吃,哪個掙錢快掙錢多就干哪個唄。荊吉連連擺手,轉(zhuǎn)頭沖我嚷,弄幾個菜,我和葉峰喝兩杯。

    我弄了幾個菜,荊吉打開一瓶老白干,兩個口杯倒?jié)M了,遞給葉峰一杯,自己拿了一杯。先把鼻子湊上去嗅了嗅,說,五十幾度的,現(xiàn)在也算高度酒了,當(dāng)年最低也是六十度的。二人各喝了一口后,荊吉說,說心里話,我得感謝你。葉峰說,你進(jìn)去了,我啥忙也幫不上,感謝我個啥?荊吉說,要不是你看我時跟我講了西門亮的事,在里邊的日子我還真不知咋過呢,有西門亮對比著,我就得練功,不然就得落他后邊。監(jiān)獄里有加工廠,我說我是鉗工大把,管教就叫我干了鉗工的活兒。有活兒干我干活兒,沒活兒干我也不閑著,我用邊角余料做了不銹鋼的酒起子,做了飛馬、小熊、花朵和美女的小掛件,大家見了都非常喜歡,連管教都跟我討要。我做這些東西不是為了討好誰,也不是閑著找事做,是為了練功,所謂曲不離口拳不離手,就是怕閑久了手生了。葉峰說,師父你真有毅力。荊吉說,也有堅持不下去的時候,可一想到還有個西門亮等著跟我比,我就又來了勁頭,一些苦呀委屈呀也就不算啥了。

    一瓶老白干快見底了,荊吉才說,葉峰呀,別在燒烤店干了,明天開始,跟我干。葉峰一臉迷茫,說,我還得養(yǎng)家糊口。荊吉說,跟我干不單單能養(yǎng)家糊口,還能把咱們的手藝發(fā)揚光大。葉峰還是一臉迷茫,我插話道,人家葉峰在燒烤店干得好好的,你別再拉人家了。荊吉說,在里邊時我就想好了,想了兩年,深思熟慮了,聽里邊的一個內(nèi)行講,光洞有不少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不是廣東,是咱市下轄縣里的小鎮(zhèn)光洞,他們有能力辦企業(yè),卻極缺內(nèi)行的手藝人,他們廠子小,沒能力引進(jìn)西方的先進(jìn)設(shè)備,在那里正好咱們的手藝可以派上用場,我出來第一件事,就是跟他們聯(lián)系,他們說舉雙手歡迎咱們?nèi)ツ?!葉峰的眼睛也放光了,問,真的?荊吉說,真的,說給我們的報酬是他們當(dāng)?shù)毓と说娜兑陨?。葉峰也和荊吉一樣興奮起來,舉手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說,師父,我跟你干了。

    就這樣,第二天荊吉和葉峰就去了光洞,在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里當(dāng)上了工頭。荊吉沒說謊,他和葉峰在那兒派上了大用場,每個月的工資都挺高的,要不是后來發(fā)生了一件事,這樣的日子也許能維持很久呢!

    那件事就是辜丹這個壞女人出現(xiàn)了,這之前她已離開咱們這座城市好些年了,也就是說,我好些年沒看見過她了。我上一次看見她時,她還是紅星廠的文書,年紀(jì)輕輕就臭不要臉,做于振天的姘頭。當(dāng)年于振天離開紅星廠把她也帶走了,走得相當(dāng)狼狽,我們這些被于振天搞下崗的人堵在廠子大門口,看見于振天的那輛黑色奔馳駛出來就圍上去,朝車窗玻璃上吐唾沫。透過貼膜的暗色玻璃,我看見了辜丹那張暗灰色的臉。這次她又出現(xiàn),最先看見她的就是我。那時我在市郊的一個加油站打工,我正拿著油槍給一輛車加油,一抬頭的工夫,看見一輛出租車停下來,接著,車門大開,司機下車,打開后備廂,取下一個拉桿箱扔在地上,轉(zhuǎn)身就上車了。接著副駕駛這邊的車門也大開,下來了一個女人,再接著出租車就開走了,副駕駛這邊的車門都沒關(guān)。女人手指著出租車揚起的塵煙一迭聲地罵。她轉(zhuǎn)過身撿起拉桿箱時我看見了她的臉,我一眼就認(rèn)出來了,這不是辜丹嗎?

    我給好幾輛車加滿了油,再看辜丹,她還站在公路邊,見了出租車就揮手?jǐn)r車,沒有一輛車停下來的。我撂下油槍,有人喊我加油我也不理睬,徑直朝著辜丹走過去。對于這個傷害過我而又對我渾然不知的女人,我的心情是復(fù)雜的,既有仇恨又有嫉妒還有那么一點點的羨慕。我走到她的跟前,用自己不熟悉的腔調(diào)打招呼,我說,這不是咱廠最正點的女人嗎?辜丹一臉狐疑地看我,你是?我說,我叫鞏蘭,你可能不認(rèn)識我,可我認(rèn)識你。辜丹愣怔片刻,還是做出一副恍然相道,哦,鞏蘭,我知道你,鞏大把的閨女嘛!我說,我還是荊吉的老婆。辜丹點點頭道,荊吉,我也知道,后來的荊大把嘛!我咬著后槽牙說,他還有個師弟叫西門亮。辜丹還是點頭,說,知道知道。我說,你咋到這兒來了?辜丹說,我剛從廣東回來,下飛機打出租車,被司機宰了,在城邊故意繞彎子,我說我要投訴他,他就把我扔到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鬼地方了,打個出租車都打不到。我說,不嫌棄的話,到加油站歇會兒吧。她沒推辭,跟我過來,進(jìn)了加油站里邊的小超市。

    我給她找個椅子,她坐下,我還給她倒了一杯純凈水。我為啥要這樣對她,這是以德報怨嗎?我可沒那么高尚。她是從廣東回來的,出于好奇也罷,出于更隱秘的心理也罷,我其實是想從她的嘴里聽到更多有關(guān)西門亮的消息。

    我跟頭兒請了一會兒假,開始跟辜丹聊天,很自然地聊到了西門亮。辜丹說,我這些年一直在廣東發(fā)展,跟人做外貿(mào)生意。我說,那咋又回來了?辜丹說,回來談一筆業(yè)務(wù)。我說,你們?yōu)樯抖家V東發(fā)展?辜丹說,你們?哦,你是說西門亮吧?我在廣東確實見過西門亮,他還在這一個行當(dāng)里,那邊的工廠雖然自動化程度更高,但總有機器無法完成的活兒,鉗工就派上用場了,西門亮的手藝到那邊簡直就是無敵,別人干不來的活兒他能干,這樣他的價碼就高,就賺到了不少錢。對了,荊吉現(xiàn)在干些啥?我說,在光洞的工廠里干呢,是光洞不是廣東,也是干老本行。

    都怪我多事,如果沒有我和辜丹的這次聊天,后面的事情也許就不能發(fā)生。

    這天晚上,郭拔喊我去吃飯。一家不小的館子,一間不大的包房,除了我倆,還有兩個他的手下。一個是北方機械集團的綜合事務(wù)部主任,是個能說會道的中年男子,另一個是中年女性,一家三甲醫(yī)院的消化科主任醫(yī)師。做介紹時,郭拔對我說,你們文人都身體不好,我特意找個醫(yī)生朋友,也許能幫得上你。我哭笑不得,只能與對方握手,說聲幸會。

    吃飯的主題還是郭拔策劃的“鉗工技能擂臺賽”。郭拔問我采訪得咋樣了,我說,采訪了鞏蘭和葉峰,還是沒找到荊吉。郭拔說,找荊吉不急,還是先采訪周邊人吧,今天這頓飯為啥沒找更多人,就是為了清靜一些,便于采訪。我說,采訪誰?郭拔說,采訪我呀,我知道的事兒不少呢!綜合事務(wù)部主任接茬兒道,郭總就是咱北方機械集團的活地圖,不管啥犄角旮旯的事兒,都瞞不過咱郭總。我看了他一眼,又看郭拔,說,好呀,那就采訪你吧。

    郭拔開始講故事。

    那是我剛當(dāng)上集團副總的事,一天上午,我辦公室的門被敲開,進(jìn)來一個漂亮女人。這女人要身段有身段,要臉蛋有臉蛋,初看三十歲左右,細(xì)看,才看得出并不年輕,大約有四十歲吧。她說,郭總,認(rèn)識我嗎?我的大腦和眼睛急速合作辨別,很快有亮光一閃,我脫口道,辜丹!她笑了,說,謝謝你還能認(rèn)出我,我是辜丹。

    我說,多年不見了。辜丹說,是呀,十多年了。我說,是啥風(fēng)把你給吹回來了?辜丹說,春風(fēng)。我哈哈大笑,道,春風(fēng)送爽,春風(fēng)拂面,春風(fēng)得意,春風(fēng)化雨。辜丹也笑了,很隨便地坐到沙發(fā)上。

    辜丹登門,可不是和我討論春風(fēng)的,而是有她的商業(yè)目的。辜丹去廣東后,在一家貿(mào)易公司做事,那家公司做得很大,據(jù)說做的是國際貿(mào)易。辜丹說,我手上有一筆幾千萬的生意,某國某公司需要一批產(chǎn)品,不是成品,是工件,精密度要求很高,這個工件需要精密機床加工,但里邊有一個凹槽平面,機器不會加工,需要手藝高超的鉗工手工完成,咱公司敢接這個訂單嗎?我心里一動,這么大的訂單對任何企業(yè)都有吸引力,機械加工業(yè)活兒難找,活兒送上門哪有推辭的道理。我極力保持鎮(zhèn)定,問,廣東的工廠那么多,你為啥要跑回來找工廠呢?辜丹說,一,我對紅星廠有感情,有好事自然想到紅星廠,二,廣東雖然工廠多,但大多是合資企業(yè)和私企,和國企相比,我更看重國企,三,東北的老國企有雄厚的人才優(yōu)勢,特別是手工,在廣東可找不到那么多手藝好的鉗工。

    辜丹說出的三條,第三條最靠譜,當(dāng)年紅星廠的鉗工無論是人數(shù)還是技術(shù)水平,在全國都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找手藝好的工人,不到紅星廠到哪兒去找?但時下不同了,引進(jìn)了新的數(shù)控機床后,鉗工們都下崗了,到哪兒去找這么多的鉗工回來干活兒呢?見我低頭不語,辜丹笑道,我知道郭總為啥發(fā)愁。我說,那你說說看。辜丹說,怎么找回鉗工。我說,是呀,下崗工分散各地,不好找,再說大家都自謀新的職業(yè)了,干得好好的咋會回來干鉗工?辜丹說,如果有一個有號召力的人回來,就能帶動一大批人也跟著回來。我說,誰是這個有號召力的人呢?辜丹說,荊吉。

    我心動了一動,在那些下崗的老鉗工中,荊吉和西門亮的名聲最大,當(dāng)年他倆的大把之爭引起過全廠的關(guān)注,論在工人中的號召力,還真是非他倆莫屬。西門亮遠(yuǎn)在廣東,不可能回來,荊吉雖在本地,可也有了新的工作,他能否回來還真是個未知數(shù)。我說,如果荊吉能回來就太好了,可他能回來嗎?辜丹說,讓我試試吧。

    幾天以后,辜丹打來電話,說她成功說服了荊吉,只要廠里請他,他就回來。我踏實了,把情況跟總經(jīng)理做了匯報。接著就是和辜丹的貿(mào)易公司簽合同,再接著就是召集下崗的鉗工們回廠干活兒,并答應(yīng)他們,如果順利完成這筆訂單,廠里就會長期雇用他們。

    我負(fù)責(zé)召回鉗工,廣告發(fā)出去了,卻沒幾個人來報到。幾天后荊吉回來了,情況隨即有了明顯的變化,下崗的鉗工們陸陸續(xù)續(xù)回來了一大批,人手夠用了,我一聲令下,新的訂單開工了。

    這批工件的生產(chǎn)程序是,先由機床加工,再轉(zhuǎn)到鉗工手里進(jìn)行手工銼削和研磨。我給了荊吉一個好聽的職務(wù),技術(shù)總監(jiān),叫他給我把住技術(shù)關(guān)。他也對得起這個職務(wù),盯住大家手里的活兒,不合格的就返工。

    這批工件五個月就干完了,訂單順利結(jié)賬,但有一個難題卻落到我的身上,確切地說是落到我的嘴上。沒有了手工的活兒,這些鉗工就只能辭退,咋個辭退呢?只能靠我的嘴說出來。

    我來到車間,這些鉗工三三兩兩地坐在那兒,都用一種僵硬的眼神看我。我把荊吉叫到外邊,拉他一起坐到一塊大石頭上。我扭頭看他,他的眼角和額頭都有皺紋了,眼神和那些鉗工一樣是僵硬的,僵硬中又帶有明顯的軟弱。我嘆了口氣,不想說還是得說,荊吉呀,沒活兒了,你們還得離開呀。荊吉冷笑了一下,平靜地說,我早就知道會是這么個結(jié)果。我說,我也想留你們,可實在沒辦法留。荊吉說,你跟大家伙說過,如果順利完成訂單,廠里會長期雇用他們?我說,我當(dāng)時不那么說,他們能留下嗎?荊吉說,那你現(xiàn)在這么說,他們能答應(yīng)嗎?我說,所以呢,才先跟你說,就是想讓你做做他們的工作。荊吉也嘆了口氣,說,我盡力吧。

    葉峰講的荊吉的故事。

    我和師父在光洞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干出了一番天地。這些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規(guī)模小,設(shè)備陳舊,大多是國企破產(chǎn)后變賣的機器,自動化程度弱,手工派上了用場。這些企業(yè)的工人都是農(nóng)民工,簡單操作可以,復(fù)雜一些的就玩不轉(zhuǎn)了,這個時候,我跟師父出馬,他們多少天干不明白活兒,我們輕輕松松幾句話,或者上手鼓搗那么幾下,問題就解決了。

    起初我跟師父是在一家工廠干活兒,其他工廠見我們師徒厲害,遇到棘手的活兒就過來找我們幫忙。這樣我們的名聲很快在整個鎮(zhèn)子傳開,有二十幾家工廠請我倆當(dāng)技術(shù)指導(dǎo)。第一家聘用我倆的工廠不樂意了,老板找到我倆,開口就說,你倆是我最先聘用的,現(xiàn)在給二十幾家出力,哪有這么辦事的?我倆相互看看,也覺得這么辦事不好。老板接著說,我給你倆漲兩倍工資,你倆斷了和別的工廠來往,咋樣?我倆又相互看看,誰也沒說話。老板說,三倍,咋樣?還是師父先開口說,老板你也算夠意思了,我再不答應(yīng)就太不夠意思了。老板說,那咱們就一言為定。

    從老板的屋子出來,我說,師父你答應(yīng)得有些草率了吧,二十幾家工廠給咱的報酬肯定要高于三倍工資。師父說,咱不能光盯住錢呀,人活著得講究,得對得起良心。我說,跟咱老板是講究了,可跟那二十幾家的老板咱就不講究了,咱咋跟人家講?師父陰了臉,連說是呀是呀,得想個萬全的法子。

    我倆來到工作臺前,各在老虎鉗上夾住工件開始干活兒,干的是銼刀活兒,前腿弓后腿蹬,一刀一刀地往前推。推著推著師父停住了,扭過頭跟我說,我有法子了。我問,啥法子?師父收了架勢,我也收了架勢。師父說,咱廠下崗了那么多鉗工,他們的手藝雖不及咱倆,但干這些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的活兒,個個勝任,何不把他們推薦給這些老板?我說,是個個勝任,可他們來了就顯不出咱倆了。師父說,啥顯不顯的,就這么辦。

    師父果真就這么辦了,光洞一下子擁進(jìn)了一大堆紅星廠下崗的鉗工,我倆的老板又雇用了兩個。有一天,老板又把我倆叫進(jìn)了他那間屋子,還是開門見山地說,你倆的工資要調(diào)整一下,三倍去二,還開原來的工資。我脫口道,為啥?老板說,就是開原來的工資,你們還比別人高一些呢!我說,你不能說話不算數(shù)呀!師父也說,你不能這么辦事呀!老板說,現(xiàn)在情況變了,鎮(zhèn)子里一下子來了這么多鉗工,賣方市場變成了買方市場,有便宜的雇工可雇,我干嗎要雇三倍價錢的,事情就是這么個事情,市場經(jīng)濟,你們要想開點。我盯住老板紫紅的臉膛,覺得這個農(nóng)民出身的老板太可氣了,氣得真想抽他兩個耳光。現(xiàn)在擺在我倆面前的只有兩條路,一條是不接受被解雇,另一條是忍氣吞聲地接受。我扭頭看了看師父,我沒想到一向有骨氣的師父竟然毫無骨氣地說,好,我們接受。

    從老板的屋子出來,我埋怨師父不該接受。師父說,掙原來的工資也算正常,沒啥不能接受的。我又埋怨他找來了那么多的工友。師父說,事情做了就不后悔,走吧,干咱該干的活兒吧。

    一年后,一個電話把我和師父分開了。電話是辜丹打給師父的,要他回紅星廠干一批什么活兒,還說這活兒沒他干不成。當(dāng)時我也在場,我看見接電話的師父臉上掛了汗,說話都有顫音了,真的沒我不成?這句話他反復(fù)問了三遍。接完電話后他把事情跟我講了,讓我跟他一起回去。我想了想說,紅星廠就是這一批活兒,干完了咱再回光洞,恐怕連現(xiàn)在的位置都沒了。師父悶頭不吭聲了,臉上的汗很快消失,我想他也是認(rèn)同了我的顧慮。

    幾天后的一個上午,師父還是回了紅星廠。臨走時和老板交涉,老板的話扔得挺硬,一走幾個月是吧,走了就不用回來了。師父的話扔得也挺硬,不回就不回,有本事到哪兒都吃飯。說罷,騎上他的摩托車出了院子。

    師父沒有馬上離開光洞,他騎著摩托車挨家找以前的工友,讓他們跟他回紅星廠。他轉(zhuǎn)了一圈,拉走了一部分人,但還是有一半人沒跟他走,這一半人里就包括我。

    鞏蘭講的荊吉的故事。

    辜丹回來一趟,又回了廣東。她回來就是坑人的,荊吉就被她給坑了。北方機械集團不用荊吉了,也不用跟荊吉回去的那些人了。再回光洞,已經(jīng)沒了這些人的位置,這些人覺得自己受騙了,都罵荊吉是個騙子。這以后,荊吉離開這兒,真的去了廣東,掐指算算,他已走了八年了。

    八年間,他只回家五次,平均一年還不到一次。慢慢地,我也習(xí)慣了沒有他的生活,他回來那幾次我反而感到不自在。不過他每個月都給我打錢,這些錢足夠養(yǎng)家糊口的了,我對他已經(jīng)沒啥期望了,真的,沒期望。

    說說我和荊吉的夫妻生活吧,當(dāng)初雖是荊吉追我,可我知道他喜歡的不是我而是辜丹,我答應(yīng)他也不是我喜歡他,都知道我喜歡的是西門亮,當(dāng)年西門亮為啥能多次贏荊吉,還不是我在暗中幫著他,要不是我給他看我爸的筆記本,他能會用小魚陣刮瓦?要不是我將暗中遞給他的酒換成了白水,他能喝得過荊吉?

    兩個并不喜歡對方的人在一起生活,我歸納出了三個階段。初段是不適應(yīng),或者說是強迫自己適應(yīng);中段適應(yīng)了,又有年輕力壯和性生活做保障,生活會很平穩(wěn);后段因為生活的操勞和性生活的懈怠,彼此的不喜歡又顯現(xiàn)出來,生活就又有了不確定性。我和荊吉就經(jīng)歷了這三個階段?,F(xiàn)在我不用為柴米油鹽操心,平時跳跳廣場舞解解悶,生活也挺好的,對我來說男人已可有可無。突然有一天,一個女人的出現(xiàn)還是打破了我生活的平靜。

    這個女人是在我跳廣場舞時出現(xiàn)的,她是我以前的工友,當(dāng)年和我一樣,也是個車工。她把我從跳舞的隊伍里喊出來,一臉的神秘相,嘴巴快咬到我的耳朵根兒了,說,我去廣東旅游了,你猜我遇見誰了?我說,猜不出。她說,我遇見你家荊大把了。我哦了一聲,沒覺得這有啥神秘的。她接著說,你猜他和誰在一起呢?我還是說,猜不出。她說,他跟辜丹在一起呢!我瞪大了眼睛,這才覺得這件事配得上她那副神秘相了。我問,他倆咋在一起了?她說,導(dǎo)游帶我們進(jìn)一家土產(chǎn)店買特產(chǎn),土產(chǎn)店的角落里有咖啡座,他倆就坐在那兒喝咖啡,我見了撲過去,為了你,不然我不會撲過去的,我撲過去問,你倆咋在一起?你家荊吉見了我一臉驚訝,半張著嘴說不出話來,倒是辜丹十分坦然,說是偶遇,就像你和我倆偶遇一樣,你是不是也坐下喝杯咖啡呀?我才不跟她喝咖啡呢,我鼻子里哼一聲,轉(zhuǎn)身就走了。

    盡管我對荊吉采取的是無所謂的態(tài)度,盡管我也設(shè)想過獨自在廣東的荊吉也許會有別的女人,但我都波瀾不驚,可這個女人若是辜丹,還是會攪亂我的心。我當(dāng)年鐘愛的西門亮就是被這個騷女人辜丹勾走的,現(xiàn)在她又來勾我的男人荊吉,她這是專門盯上我一個人欺負(fù)呀!我找到辜丹的電話號碼,打通,狠狠罵了她一頓。又給荊吉打電話,把他也罵了一頓。之后兩年,荊吉都沒回過家。

    我跟鞏蘭要了辜丹的手機號,通過手機號加了她的微信。很快她通過了我。我問好,并做自我介紹。辜丹說,大詩人嘛,我知道你。下邊是我和辜丹的微信聊天記錄:

    X月X日。

    我:早就不寫詩了,寫小說。

    辜丹:不管寫啥,我知道你是個文人。

    我:就算是吧,這次是為了寫一篇有關(guān)工匠的文章,找你采訪。

    辜丹:我又不是工匠,找工匠應(yīng)該找荊吉和西門亮吧?他倆才是大把。

    我:我一時找不到他倆,才找了你,想從你的嘴里聽到他倆的故事。

    辜丹:他倆的故事我知道的也不多,不過畢竟有過接觸,還是知道一些的。

    我:能給我講講嗎?

    辜丹:能,不過我很忙,時間零碎,只能斷斷續(xù)續(xù)地講。

    我:嗯嗯,這就不錯了。

    辜丹:先講西門亮。你們都知道,我和西門亮有過情感糾葛,不過也就那么一小段而已。當(dāng)年他主動追我,我看他長得挺帥,又會制造小浪漫,就和他交往了。起初相處甚歡,時間久了,我漸漸發(fā)現(xiàn)他是個小肚雞腸的人,特別愛吃醋。你知道的,就我這長相,不可能沒有別的男性跟我獻(xiàn)殷勤。

    我:嗯嗯,當(dāng)年我也想套近乎,可沒有荊吉和西門亮的勇氣。

    辜丹:捧著我聊?

    我:是真的。

    辜丹:還是說別人吧,人家跟我套近乎,我總不能罵人家吧,他見我跟別的男人說話了,就一臉的不樂意,要是見我跟別的男人一起走了,他就會追著我問,你們是啥關(guān)系?你說煩人不煩人?你知道的,我是廠辦文書,是廠長于振天的身邊人,自然也就經(jīng)常和他在一起,他就吃人家于廠長的醋,讓我離于廠長遠(yuǎn)一點,可工作關(guān)系擺在那兒,我遠(yuǎn)得了嗎?最可氣的是,他還讓我調(diào)回車間去當(dāng)焊工。鳥往高處飛,水往低處流,你讓水往高處流,流得上去嗎?

    我:水流不上去,鳥倒是可以往低處飛。

    辜丹:有一天,好像是個星期日,我去西門亮家找他。他住胡同里的平房,房前有一個小院子,種了向日葵和玉米,院門是木條做的,雖高過頭頂,但從木條的縫隙里看得見院里的一切。我走到門口時聽見了一種金屬與石頭的摩擦聲,咔嚓咔嚓,節(jié)奏感十足。我好奇地從木條縫隙往里看,看見西門亮坐在小板凳上,在一大堆玉米葉子中間磨一把尖刀,陽光透過玉米葉子灑在刀上時,會反射出刺眼的光亮。一股涼氣從腳底板升起,我遲疑一下,還是推開了院門。

    我:他磨刀干嗎?

    辜丹:這也正是我想問的。西門亮抬頭看我,說你來了,手上卻沒?;顑?,繼續(xù)磨他的刀。我說,你磨刀干嗎?他說,留著用唄。我說,這不是銼刀不是刮刀,干活兒也用不上,能干啥用呢?他說,人生總不能都為了干活兒吧?他倒把我問住了。他磨完刀,我倆去了一趟動物園,在獅虎山附近的一塊石頭上我倆坐了好一陣。這期間他抱住我,低頭吻了我。我身子軟綿綿的,心里卻有刀子的寒光不斷閃爍。他邊吻邊嘟囔,我離不開你了。我一聲不吭,身子開始抖動。

    我:嘖嘖!

    辜丹:幾天后的一個晚上,我隨于振天參加一個飯局。吃完飯?zhí)煲押芡砹?,于振天把我拉上他的車,沖司機說,先送小辜回家。胡同太窄,車子在胡同口停住,胡同里沒有路燈黑黢黢的,于振天執(zhí)意要送我到家門口,我倆并肩走,走著走著他拉住我的手,我甩了,沒有甩開。走到我家院門口時他抱住我,我往外推沒推開,這時我家院門響了一下,他才松手,轉(zhuǎn)身走開了。我家院門口站了一人,我以為是我家人出來迎我,借著微弱的光亮看,竟是西門亮。有風(fēng),西門亮的長發(fā)在黑暗中撲簌簌地抖動。我大吃一驚,問咋是他。他一聲不吭,樣子挺嚇人的。

    我:是挺嚇人。

    辜丹:這之后我一直很害怕,擔(dān)心西門亮?xí)嶂哪前涯サ檬咒h利的尖刀來找我,或者去找于振天。我提心吊膽地等,幾天過去了,幾十天過去了,他沒來找我,也沒去找于振天。我忍不住去車間里找他,才知道他辭職了,據(jù)說去了廣東。我有他的BP機號,打傳呼,BP機已經(jīng)易主。我還要去談一筆生意,有空再講。

    我:嗯嗯,等著下回分解吧。

    X月X日。

    辜丹:在嗎?

    我:在。

    辜丹:我繼續(xù)講了。

    我:好呀!

    辜丹:你知道的,紅星廠先賣給于振天,后又被國企回收了。這以后,我也隨于振天去了廣東發(fā)展。在廣東的故事一言難盡,不講我和于振天,還是講西門亮吧。我在廣東見過西門亮,第一次是我剛到廣東的時候,我經(jīng)過多方打聽,才得知了西門亮的下落,找到了他。西門亮還留長發(fā),面相不年輕了,但那股帥氣還在,穿牛仔褲,白襯衫系在褲子里,肚子癟癟的。他在一家私企老板的辦公室里接待我,像主人一樣給我沏茶,請我坐在一只沙發(fā)里,他坐另一只沙發(fā)里。他不是老板,卻在老板室待客,足見老板對他的倚重。我先講了自己的一些情況,然后聽他講他的情況。廣東的機械類私企缺乏他這樣的鉗工高手,給高薪聘他,還給“官”做,給他的職務(wù)是技術(shù)總監(jiān),聽著挺大的官,其實就是監(jiān)督產(chǎn)品質(zhì)量的質(zhì)檢員。

    我:也不錯了。

    辜丹:聽他講,他剛來廣東的時候并不順利。企業(yè)的老板們普遍不重視工人的技術(shù),認(rèn)為工人是簡單勞動,農(nóng)民工也能勝任,聘西門亮給的是和農(nóng)民工一樣的工資。他去了多家廠應(yīng)聘,都是一個遭遇,沒辦法,也是為了生活,他只能接受。就這樣一干兩年多。

    我:真夠他受的。

    辜丹:那時,這些中小型企業(yè)因為產(chǎn)品質(zhì)量不高,在國際上售價低,競爭力差。后來老板們也認(rèn)識到工人技術(shù)的重要性,逐漸開始重視技術(shù)工人,西門亮也才逐漸顯示出自己的優(yōu)勢。據(jù)他自己講,他為一家企業(yè)的老板培訓(xùn)工人,僅用三個月,經(jīng)過培訓(xùn)的農(nóng)民工就脫胎換骨了,再手工操作,產(chǎn)品的質(zhì)量就上了一個臺階。這家企業(yè)也因此訂單不斷,經(jīng)濟效益成倍增長。老板也給西門亮漲了工資,他的收入是一般工人的三倍還多。

    我:終于有用武之地了。

    辜丹:可他在這家企業(yè)并沒待多久,當(dāng)時老板要生產(chǎn)一批冒牌貨,用的是國際上一家著名品牌,這樣,這批貨的價格將成倍提高。西門亮知道內(nèi)情后來了脾氣,跟老板講,他的手藝是貨真價實,用他的手藝生產(chǎn)冒牌貨,這是對他人格的侮辱。老板說,貨色都差不多,憑啥他們能賣那么貴,我們的貨就這么便宜?咱冒牌也算是替天行道。西門亮說,你這是違法,如果被查出來,偷雞不成蝕把米,損失反而大了。老板說,這個不用你操心,你只管把活兒做出來就成。西門亮說,我是不想操這份兒心,可我不能拿我的手藝開玩笑。老板說,你跟我較真兒有意思嗎?西門亮說,不是較真,是底線。老板說,要你的底線,就別在我這兒干了。西門亮說,不干就不干,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我:不錯,贊一個!

    辜丹:西門亮說得沒錯,他很快又找到了第二份工作,而且待遇給得更優(yōu)厚。用他自己的話說,他在廣東的黃金時期到來了。很多家企業(yè)爭搶著聘用他,為了挖他這個人才,不惜開出大價錢。我跟你講,現(xiàn)在廣東的行情是,技術(shù)工人是稀缺人才,工資要比一些白領(lǐng)還高。

    我:真想不到。

    辜丹:想不到的事情多著呢!不好意思,我又有事了,改日再聊吧。

    我:好的。

    X月X日。

    我:忙嗎?

    辜丹:剛忙完。

    我:那挺好,又能跟你聊幾句了。

    辜丹:還是接著講西門亮吧。就在行情看漲,都搶著要他的時候,他卻從一家拿高薪的企業(yè)辭職了。

    我:為啥?

    辜丹:你聽我講,有一次,我拿到一個國外的大訂單,這個訂單是一批需要手工才能完成的高精度工件。我找上了西門亮所在的那家工廠,可那家工廠的老板卻說,西門亮辭職了,不在這家廠干了。我問,你知道他去哪兒了嗎?老板說,不知道。沒有西門亮這樣的人在,生產(chǎn)這批高精度的工件我不放心,就沒有跟這個老板談這筆生意。

    我:那就找西門亮唄。

    辜丹:第一次見西門亮,我們互留過手機號。我撥過去,接電話的是個廣東人,說了一通廣東話,我一句沒聽明白。顯然西門亮已經(jīng)換了手機號。找不到西門亮,我有些傻眼,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我:找荊吉呀!

    辜丹:是呀,我就是在這個時候想到的荊吉?,F(xiàn)在開始,給你講荊吉的故事吧。

    我:好的。

    辜丹:你知道,當(dāng)年荊吉也追過我,不管他跟西門亮的賭比是輸是贏,我都不會跟荊吉發(fā)生啥關(guān)系,因為我壓根就沒看上過他。荊吉后來也來了廣東,他和西門亮不在一個城市,荊吉去的那個城市要小很多,但也有許多家工廠。他在一家工廠里做鉗工,很長時間不顯山露水,就是眾多做手工活兒的打工者中的一員。我在那座城市有業(yè)務(wù)要做,經(jīng)常去那兒,見荊吉的機會也就比見西門亮多。有一次我去他所在的那家工廠簽一個訂單,我開車去的,車停到院子里,一下車就見很多人圍住一個人在爭論什么。從很多人的縫隙間我看見了被圍住的人,就是荊吉,他臉漲得紫紅,他的東北話夾在眾多的南方話中間顯得十分突出。我好奇,湊過去聽了一會兒,才明白是荊吉在跟廠方叫板,要老板增加他的工資。

    我:他還是銳氣不減呀!

    辜丹:老板是個廣東漢子,寬額頭,挺胖,長一臉橫肉,板著臉說,憑什么給你增工資?荊吉說,老王掙多少我就要掙多少。老板說,老王是你們鉗工的頭兒,當(dāng)然要比你掙得多。荊吉說,他的手藝比我差得遠(yuǎn)呢,他這個頭兒我也能當(dāng)。老板說,牛皮不是吹的,老王在我這兒干手工一直就是頭牌。荊吉說,你說得對,牛皮不是吹的,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你敢讓他跟我比比手藝嗎?老板說,有什么不敢?老王,你就跟他比比。一個和荊吉年齡相仿的漢子說,比就比,咋個比法?聽口音也是東北人。荊吉說,要比咱就賭比。老王說,賭比就賭比,難道怕你不成?這個老王居然懂得賭比,一看就是東北工廠出來的。老板一臉蒙,問,什么賭比?老王說,就是打賭,比前說的話比后要算數(shù)。老板說,算數(shù)算數(shù),賭比就賭比。

    我:別說廣東,就是咱這兒,懂得賭比的人都不多了。荊吉厲害,把賭比帶到廣東去了。

    辜丹:我跟老板見面寒暄,老板要帶我去簽訂單,我說不急,我也想看看賭比。老板同意了,就這樣,我跟老板去了賭比現(xiàn)場?,F(xiàn)場就是荊吉干活兒的車間,廠房不大,收拾得挺干凈,可氣勢上比咱們當(dāng)年的廠房差多了。荊吉問老王,你想比啥?老王說,咱比他個一文一武,文的咱比刮瓦,一把刮刀一塊瓦,武的咱比打鋼筋,這一文一武,基本代表了鉗工的基本功。荊吉說,好,就比這一文一武。老王說,咋個賭呢?荊吉說,我贏了我拿你的工資,你拿我的工資,你贏了我還拿我的工資,你還拿你的工資。老王說,這不公平,你贏了可以拿我的工資,我要是贏了,我不但要拿我的工資,我還要從你的工資里分出三分之一來拿。荊吉說,同意。老王轉(zhuǎn)頭問老板,您同意嗎?老板說,同意。

    我:玩得有點大。

    辜丹:兩把老虎鉗上夾住兩根鋼筋,荊吉和老王各拎了手錘和扁鏟。車間里的人都不干活兒了,都圍攏過來看熱鬧。老板壓低聲音對我說,這個荊吉真不識好歹,老王在東北的一家大廠里就是技術(shù)尖子。我面帶微笑,沒吭聲,沒告訴他荊吉是紅星廠的大把。荊吉讓老王先上場,老王搖搖頭,讓荊吉先上。荊吉沒推辭,上場掄起手錘就打,啪啪啪,三下打斷了鋼筋。眾人鼓掌。老王一臉的驚訝,搖搖頭上場,用了六下才打斷鋼筋。眾人也是鼓掌。我知道,六下能打斷這樣的鋼筋也算是鉗工高手了。

    我:太好了,荊吉寶刀不老,和年輕時是一個水準(zhǔn)。

    辜丹:比刮瓦是兩人同時上場,蹲下用刮刀刮自己的一塊瓦,刮十分鐘。時間到,老板喊結(jié)束。我跟著眾人探頭觀看,老王刮的是燕子陣,荊吉刮的是小魚陣,小魚刀痕的難度要高于燕子刀痕,且深淺、整齊度上荊吉也高于老王。差距明顯,勝負(fù)已分,老王低了頭,荊吉得意地笑。

    我:當(dāng)年比刮瓦荊吉輸給西門亮,就是輸在不會刮小魚刀痕陣,現(xiàn)在會刮了,真是技藝提高了。

    辜丹:這之后,荊吉當(dāng)了工頭兒,拿了老王的工資。

    我:這次,你去找他了嗎?

    辜丹:找了,我拿了這份大訂單,去了他所在的那家廠,和他的老板簽了合同。有荊吉在那兒盯著,這批需要手工才能完成的工件都達(dá)標(biāo)了,應(yīng)該說一切順利。

    我:你再沒找到西門亮嗎?

    辜丹:后來,我在無意間找到了西門亮,說是找,不如說是遇。有一次,我遇見了他,不是見面,是在網(wǎng)絡(luò),確切地說是在一個直播平臺上看見了他直播。

    我:他開直播了?

    辜丹:沒錯,他成了主播,粉絲還不少,雖然算不得網(wǎng)紅,可每天進(jìn)他直播間的人數(shù)都會有幾千人。他說做直播比在工廠里賺錢要多得多,而且是做自己喜歡的活兒,是真正在做自己。

    我:技術(shù)總監(jiān)也不當(dāng)了?

    辜丹:不當(dāng)了,他現(xiàn)在的專業(yè)就是直播。

    我:直播些啥?

    辜丹:直播做手工。

    我:手工?

    辜丹:沒錯,手工。他這是才藝直播,每天播四個小時以上,他坐在手機攝像頭前,干的就是鉗工的活兒。用一些鋼鐵料手工制作工藝品,有帆船、飛機、汽車、摩托車的模型,有手鏈、掛件等飾物,還有鮮花和美女呢!

    我:挺有創(chuàng)意呀!

    辜丹:我通過刷禮物引起他的關(guān)注,之后私信聊天,算是建立了聯(lián)系。我問他,為啥辭職?是不是在工廠里不順心?他說,不是,如果在一家廠不順心,他完全可以換一家。選擇做直播,他是有備而來,是想嘗試一種新的活法。

    我:西門亮到底是西門亮,總有出人意料的選擇。

    辜丹:看手機屏幕上的他,盡管臉部看起來已不年輕,但飄逸的長發(fā)和時髦的穿戴使他還是顯得與眾不同,他安安靜靜地坐在那兒,看起來極為放松,手里的銼刀或刮刀一下一下地銼或刮,金屬粉屑緩慢墜落,讓觀眾有一種看水滴緩慢往下滴的感覺,滴答滴答……市井的喧囂和生活節(jié)奏的急促在這里變成了漏刻在流淌,如同冥想,也如同催眠。打這以后,我總會擠些時間看他的直播。

    我:這么說,他的手藝沒有荒廢。

    辜丹:應(yīng)該是技藝大增吧。

    我:太好了,找到了他,再找到荊吉,這場鉗工擂臺賽就有看點了。

    我給荊吉打了電話。接通,寒暄一陣后,把邀請他參加鉗工擂臺賽的事跟他講了一遍。手機里出現(xiàn)了短暫的沉默,之后,他問,西門亮能參加嗎?我說,能。荊吉說,西門亮能參加我就參加。我說,太好了,有你倆參賽,鉗工技術(shù)就能重現(xiàn)昔日輝煌。

    我又給西門亮打了電話。接通,也是寒暄一陣后,我把事情講了一遍。西門亮問,荊吉參加嗎?我說,參加。西門亮說,好,我也參加。我重復(fù)了跟荊吉說的話,太好了,有你倆參賽,鉗工技術(shù)就能重現(xiàn)昔日輝煌。

    我又跟郭拔通電話,把荊吉和西門亮都能參賽的消息告訴了他。郭拔說,大詩人真夠意思,把我干的活兒都給干了,不過我得提醒你,別忘了寫文章呀!我說,忘不了。

    我用好幾天時間想文章的題目,想了很多個都不理想。后來想到了武俠片《決戰(zhàn)紫禁之巔》,想到了絕頂高手葉孤城和西門吹雪。我一拍腦門,有了,我的文章就叫《手工的紫禁之巔》。

    比賽的前一天,辜丹在微信上找我。

    辜丹:在嗎?

    我:在。

    辜丹:荊吉到了嗎?

    我:今天下午到的,聽說已住進(jìn)主辦方安排的賓館。

    辜丹:西門亮回去沒啥懸念,他是自由職業(yè)者,可以自己安排自己的時間。荊吉就不同了,他給人家打工,他回去得跟老板請假。

    我:他能來,看來老板挺理解他。

    辜丹:你錯了,他老板很生氣。老板跟我聊過,說不讓他回去,可他非要回去。他們廠有一批需要手工制作的急活兒,他回去就趕不上干這批急活兒了。老板跟他說,你非要回去的話,回來就沒有你現(xiàn)在的位置了??伤麤]猶豫,還是要回去。

    我:憑他的手藝,不該有人能頂替他的位置呀?

    辜丹:一批年輕人跟他學(xué)手藝,老板說,有個姓胡的小伙子手藝不錯,是可以取代他的。

    我:聽你這么說,我倒不好意思了,是我害荊吉丟了位置。

    辜丹:主動權(quán)在他自己手里,也怪不得你。能回去跟西門亮比,也是為尊嚴(yán)而戰(zhàn)。

    鉗工擂臺賽地點在工人文化宮門前廣場,上場即是決賽,參加決賽的選手都是經(jīng)過各個單位預(yù)選賽晉級的。市總工會的宣傳海報用了我文章的題目,醒目大字“手工的紫禁之巔”,配圖中有荊吉和西門亮年輕時參加技術(shù)比武的照片,稱他倆為當(dāng)年的兩大頂尖高手。海報貼出去后,網(wǎng)上有很多熱議,其中最惹眼的說法是:荊吉和西門亮的再次對決,就是本次比賽的“紫禁之巔”。

    比賽那一天我起得特別早,凌晨四點左右就醒了,就再沒睡著。我閉著眼睛想了很多事也想了很多人,想得最多的事是跟鞏凡人學(xué)徒,銼四方套、刮瓦、淬火、畫展開圖、打手錘……我手笨,咋練功手藝也不及荊吉和西門亮。想得最多的卻是辜丹,我也喜歡她,年輕時她長得太正點了,那個眼睛那個鼻子那個嘴,每每想起都令我心潮蕩漾。我扭頭瞧了一眼身邊熟睡的妻子,努力調(diào)整了心情。

    選手們上場比賽了,我卻腦袋昏昏沉沉,有了些許睡意。來看比賽的觀眾不少,把場子團團圍住。仔細(xì)看,自發(fā)趕來觀看的大多是五十歲以上的中老年人,那些年輕人則是隊形整齊,表情職業(yè),一看就是單位組織的隊伍。

    身后有人拉了我一下胳膊,回頭看,是郭拔。他興沖沖說,看看誰來了?說罷側(cè)過身子,露出一個五十多歲的漢子的臉。荊吉!我輕呼一聲,他的五官沒變,只是臉的顏色深了一些,面部肌肉松弛了一些。從別人的臉看見自己的臉,我知道我的臉也和他一樣都不是當(dāng)年的臉了。

    握手,輕聲寒暄。荊吉問,西門亮到了嗎?我說,還沒看見。郭拔說,別著急,說不定一會兒就冒出來了。荊吉說,我真正的對手就他一個。我順嘴問他,有信心嗎?荊吉咧嘴笑了笑,說,這口氣我憋了幾十年,你說我有沒有信心?反而是我不知如何回答。

    比賽是一對一地比,勝者進(jìn)入下一輪。比賽的項目從打手錘開始,下一輪是用銼刀,再下一輪是研磨……荊吉上場,用三錘打斷鋼筋的絕對優(yōu)勢晉級。上午的比賽無懸念。

    比賽間隙,荊吉總會擠到我跟前,問西門亮來了沒有。我說,別急,在路上,很快就能到。

    懸念出在下午的賽場。我見西門亮還沒到,就給他打電話,沒打通。場上,荊吉又是過關(guān)斬將,進(jìn)入了下一輪。我找到郭拔,問,西門亮沒參加頭輪比賽,能直接晉級嗎?郭拔說,我給他留了幾個選手,人家等著跟他比呢,這家伙也太慢了。

    場上,荊吉在與對手比刮瓦。我發(fā)現(xiàn)荊吉的表情有些懈怠與焦躁,一邊用刮刀刮瓦,一邊不時抬頭朝四下觀望。我知道他在找西門亮,西門亮還沒到,我的心里也難免焦躁起來,要知道上場的選手都不白給,荊吉用這種狀態(tài)比賽,還真不見得走到最后。

    我掏手機又給西門亮打電話,這一回總算打通了,我急火火地說,西門亮,你咋還沒到呀?再晚你可就趕不上比賽了。西門亮說,對不起,我本來都奔機場了,可公司找我,說今晚有一場重要的直播,是公司專門為我策劃的,二選一,我只能放棄比賽。我說,你不是自由職業(yè)者嗎?自己直播自己說了算,又哪來了個公司?西門亮說,要想火起來,賺大錢,沒有公司為你策劃是不行的,我馬上要直播了,再見。電話掛斷,我大腦瞬間一片空白。

    場上,荊吉險勝對手,再一次晉級。有人捅了我一下肋部,我扭頭看,來人是鞏蘭。

    我下意識地說,你咋來了?鞏蘭說,他倆決戰(zhàn),我能不來嗎?我順嘴問,誰倆呀?鞏蘭疑惑地看著我,露出蒼白無力的微笑。

    【作者簡介】李鐵,男,出生于二十世紀(jì)六十年代。在全國各大期刊發(fā)表《喬師傅的手藝》《杜一民的復(fù)辟陰謀》《冰雪荔枝》等大量中短篇小說,多次入選多種年度文學(xué)選本及中國小說學(xué)會年度小說排行榜。曾獲《小說月報》百花獎等獎項?,F(xiàn)為遼寧省作協(xié)主席團成員,錦州市作協(xié)主席。

    猜你喜歡
    凡人西門鉗工
    水西門內(nèi)走小巷
    地理教育(2023年1期)2023-02-09 10:40:54
    鉗工機械操作的質(zhì)量控制策略
    機械裝配中鉗工的操作技能分析
    凡人光陰
    牡丹(2021年5期)2021-03-19 13:28:03
    CSAMT在貴州清鎮(zhèn)市衛(wèi)城鎮(zhèn)西門村地?zé)崴辈橹械膽?yīng)用
    凡人善舉
    心聲歌刊(2020年4期)2020-09-07 06:37:04
    探析鉗工銼削面凹凸問題的原因及對策
    對提高鉗工教學(xué)質(zhì)量的思考
    不要迷戀神,神也是凡人
    一区二区三区免费毛片| 国产免费视频播放在线视频 | 一边亲一边摸免费视频| 国产亚洲5aaaaa淫片| 欧美区成人在线视频| 日韩成人伦理影院| 一级爰片在线观看| 如何舔出高潮| 久久久色成人| 一区二区三区免费毛片| 欧美日韩视频高清一区二区三区二| 婷婷六月久久综合丁香| 亚洲精品日韩在线中文字幕| 午夜福利在线观看免费完整高清在| 欧美+日韩+精品| 国产免费又黄又爽又色| 欧美丝袜亚洲另类| 在线观看免费高清a一片| 男女边吃奶边做爰视频| 亚洲av免费在线观看| 久久99热这里只有精品18| 亚洲真实伦在线观看| 国产v大片淫在线免费观看| 在线观看免费高清a一片| 免费大片18禁| 国产高清国产精品国产三级 | 三级国产精品片| 国产精品嫩草影院av在线观看| 国产精品女同一区二区软件| 国产精品三级大全| 日本wwww免费看| 深夜a级毛片| 久久久午夜欧美精品| h日本视频在线播放| 国产成人一区二区在线| 一级毛片aaaaaa免费看小| 免费黄网站久久成人精品| 国产成人aa在线观看| 18禁在线无遮挡免费观看视频| 久久精品综合一区二区三区| 国产伦精品一区二区三区视频9| 国产极品天堂在线| 纵有疾风起免费观看全集完整版 | 国内精品美女久久久久久| 99re6热这里在线精品视频| kizo精华| 欧美丝袜亚洲另类| 成人午夜高清在线视频| 午夜激情久久久久久久| av播播在线观看一区| 91久久精品电影网| 全区人妻精品视频| 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免费av| 特级一级黄色大片| 可以在线观看毛片的网站| 午夜久久久久精精品| 国产单亲对白刺激| 一本一本综合久久| 亚洲国产最新在线播放| 91久久精品国产一区二区成人| 嫩草影院精品99| 中文精品一卡2卡3卡4更新| 3wmmmm亚洲av在线观看| 久久久亚洲精品成人影院| 大话2 男鬼变身卡| 精品熟女少妇av免费看| 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人人人人人人| 人妻制服诱惑在线中文字幕| 少妇的逼水好多| 亚洲人成网站在线播| 欧美丝袜亚洲另类| 免费黄色在线免费观看| 少妇人妻精品综合一区二区| 老司机影院成人| 一本久久精品| 99久久精品国产国产毛片| 精品久久久精品久久久| 女人十人毛片免费观看3o分钟| 一夜夜www| 激情五月婷婷亚洲| 菩萨蛮人人尽说江南好唐韦庄| 欧美区成人在线视频| 欧美区成人在线视频| 午夜福利在线观看免费完整高清在| 国产精品1区2区在线观看.| 午夜福利在线观看免费完整高清在| 免费观看在线日韩| 精品熟女少妇av免费看| 国产精品一区二区性色av| 国产黄色免费在线视频| 中文字幕av成人在线电影| 久久精品人妻少妇| 蜜臀久久99精品久久宅男| 日本午夜av视频| 一级毛片 在线播放| 九色成人免费人妻av| 欧美一区二区亚洲| 性插视频无遮挡在线免费观看| 午夜福利在线观看吧| 三级毛片av免费| 亚洲天堂国产精品一区在线| 午夜视频国产福利| 欧美+日韩+精品| 伦理电影大哥的女人| 国产高清不卡午夜福利| 两个人的视频大全免费| 少妇人妻一区二区三区视频| 亚洲国产欧美在线一区| 亚洲av一区综合| 久久韩国三级中文字幕| 99久国产av精品国产电影| 亚洲精品日本国产第一区| 亚洲成人久久爱视频| 99久国产av精品| 天堂影院成人在线观看| 亚洲人成网站高清观看| 亚洲精品日韩在线中文字幕| 日韩一本色道免费dvd| 国产永久视频网站| 国产亚洲5aaaaa淫片| 日本色播在线视频| 久久久成人免费电影| 亚洲精品色激情综合| 久久人人爽人人爽人人片va| 国产av不卡久久| 日韩强制内射视频| 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av不卡| 精品久久久精品久久久| 国产亚洲av嫩草精品影院| 99热全是精品| 麻豆乱淫一区二区| 欧美丝袜亚洲另类| 国产久久久一区二区三区| 丝袜喷水一区| 国产 一区 欧美 日韩| 一夜夜www| 国产高清国产精品国产三级 | 日韩欧美国产在线观看| 国产激情偷乱视频一区二区| 三级男女做爰猛烈吃奶摸视频| 国产成人精品久久久久久| 亚洲精品视频女| 日韩中字成人| 一级毛片 在线播放| 亚洲一级一片aⅴ在线观看| 午夜激情久久久久久久| 国产精品爽爽va在线观看网站| 国产免费视频播放在线视频 | 亚洲国产高清在线一区二区三| 街头女战士在线观看网站| 亚洲怡红院男人天堂| 色综合亚洲欧美另类图片| 2018国产大陆天天弄谢| 国产亚洲最大av| 成人午夜高清在线视频| 好男人在线观看高清免费视频| 成年免费大片在线观看| 在线观看人妻少妇| 亚洲精华国产精华液的使用体验| 国产黄片美女视频| 亚洲第一区二区三区不卡| 国产黄频视频在线观看| 亚州av有码| 淫秽高清视频在线观看| 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av不卡| 简卡轻食公司| 亚洲国产成人一精品久久久| 久久久精品免费免费高清| 亚洲经典国产精华液单| 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 国产欧美另类精品又又久久亚洲欧美| 中国国产av一级| 六月丁香七月| 三级毛片av免费| 老女人水多毛片| 伦精品一区二区三区| 在线天堂最新版资源| 久久精品人妻少妇| 婷婷色麻豆天堂久久| freevideosex欧美| 两个人的视频大全免费| 亚洲综合色惰| 啦啦啦中文免费视频观看日本| 99热6这里只有精品| 精品99又大又爽又粗少妇毛片| 日韩在线高清观看一区二区三区| 波野结衣二区三区在线| 国产av在哪里看| 亚洲一级一片aⅴ在线观看| 69人妻影院| 亚洲人与动物交配视频| 老女人水多毛片| 国产成人精品福利久久| 只有这里有精品99| 久久人人爽人人爽人人片va| 欧美成人一区二区免费高清观看| 欧美成人精品欧美一级黄| 亚洲欧美成人精品一区二区| 欧美三级亚洲精品| 热99在线观看视频| 亚洲av电影在线观看一区二区三区 | 日韩电影二区| 天天躁夜夜躁狠狠久久av| 麻豆国产97在线/欧美| 老司机影院成人| 精品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 人人妻人人澡人人爽人人夜夜 | 在线观看美女被高潮喷水网站| 最近2019中文字幕mv第一页| 亚洲在线观看片| 国产老妇女一区| 男人舔女人下体高潮全视频| 一个人免费在线观看电影| 国产视频内射| 国产激情偷乱视频一区二区| 午夜日本视频在线| 亚洲av成人av| 99久久精品国产国产毛片| 丝袜喷水一区| 亚洲经典国产精华液单| 免费av观看视频| 日韩伦理黄色片| xxx大片免费视频| 禁无遮挡网站| 中文在线观看免费www的网站| 日本熟妇午夜| 只有这里有精品99| 亚洲国产欧美人成| 久久久久网色| 中文字幕人妻熟人妻熟丝袜美| 国产精品1区2区在线观看.| 日本午夜av视频| 一级毛片久久久久久久久女| 午夜爱爱视频在线播放| 精品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 免费无遮挡裸体视频| 美女大奶头视频| 国产亚洲最大av| 亚洲成人久久爱视频| 大又大粗又爽又黄少妇毛片口| 国产高清不卡午夜福利| 国内揄拍国产精品人妻在线| 亚洲国产精品成人综合色| 久热久热在线精品观看| 人妻一区二区av| 日本与韩国留学比较| 寂寞人妻少妇视频99o| 亚洲美女搞黄在线观看| 大香蕉97超碰在线| 性色avwww在线观看| 精品一区二区三区人妻视频| 国产精品一二三区在线看| 神马国产精品三级电影在线观看| 成人毛片60女人毛片免费| 国产精品福利在线免费观看| 久久久久久久午夜电影| 男人和女人高潮做爰伦理| 久久久a久久爽久久v久久| www.av在线官网国产| 日韩中字成人| 亚洲aⅴ乱码一区二区在线播放| 极品教师在线视频| 免费大片黄手机在线观看| 黄片无遮挡物在线观看| 乱人视频在线观看| 国产69精品久久久久777片| 精品久久久久久久人妻蜜臀av| 91午夜精品亚洲一区二区三区| 九九久久精品国产亚洲av麻豆| 搡老妇女老女人老熟妇| av女优亚洲男人天堂| 久久久a久久爽久久v久久| 亚洲经典国产精华液单| 亚洲欧美成人综合另类久久久| 69av精品久久久久久| 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丰满| 国产精品1区2区在线观看.| 3wmmmm亚洲av在线观看| 免费观看性生交大片5| 麻豆av噜噜一区二区三区| 亚洲精华国产精华液的使用体验| 婷婷色麻豆天堂久久| 美女xxoo啪啪120秒动态图| 又爽又黄无遮挡网站| 国产精品99久久久久久久久| 蜜臀久久99精品久久宅男| 色哟哟·www| 亚洲人与动物交配视频| 亚洲人成网站在线观看播放| 久久久亚洲精品成人影院| 激情五月婷婷亚洲| 久久精品国产亚洲网站| 国产又色又爽无遮挡免| 日产精品乱码卡一卡2卡三| 又粗又硬又长又爽又黄的视频| 精品一区二区三区视频在线| 日韩电影二区| 亚洲av中文av极速乱| 国产一区二区亚洲精品在线观看| 国产黄色视频一区二区在线观看| 波多野结衣巨乳人妻| 汤姆久久久久久久影院中文字幕 | 69人妻影院| 欧美3d第一页| 高清视频免费观看一区二区 | 欧美3d第一页| 亚洲精华国产精华液的使用体验| 亚洲真实伦在线观看| 69人妻影院| 亚洲人成网站在线播| 精品不卡国产一区二区三区| 免费电影在线观看免费观看| 亚洲精品乱久久久久久| 午夜福利在线观看吧| 中文在线观看免费www的网站| 国产成人精品久久久久久| 日韩av免费高清视频| 久久精品夜色国产| 在线播放无遮挡| eeuss影院久久| 丰满少妇做爰视频| videos熟女内射| 麻豆久久精品国产亚洲av| 欧美另类一区| 人妻系列 视频| 国产毛片a区久久久久| 亚洲av成人精品一二三区| 插阴视频在线观看视频| 中文字幕久久专区| 中文字幕av成人在线电影| 我要看日韩黄色一级片| 日韩一区二区三区影片| 免费人成在线观看视频色| 人人妻人人澡欧美一区二区| 久久综合国产亚洲精品| 精品99又大又爽又粗少妇毛片| 国产精品一区二区在线观看99 | 丝袜美腿在线中文| 别揉我奶头 嗯啊视频| 精品熟女少妇av免费看| 国产成人福利小说| 色视频www国产| 久久鲁丝午夜福利片| 国产不卡一卡二| 国语对白做爰xxxⅹ性视频网站| 亚洲av成人精品一区久久| av网站免费在线观看视频 | 最近的中文字幕免费完整| 国产精品99久久久久久久久| 国产一区二区在线观看日韩| av卡一久久| 又爽又黄a免费视频| 日本-黄色视频高清免费观看| 国产亚洲最大av| 国产v大片淫在线免费观看| 看十八女毛片水多多多| 一边亲一边摸免费视频| 最近2019中文字幕mv第一页| 伦精品一区二区三区| 美女黄网站色视频| 免费黄色在线免费观看| 日韩,欧美,国产一区二区三区| 99久久中文字幕三级久久日本| 日韩 亚洲 欧美在线| 国产精品99久久久久久久久| 免费av毛片视频| 亚洲成人久久爱视频| 国产成人一区二区在线| 男女下面进入的视频免费午夜| 高清欧美精品videossex| 国产精品99久久久久久久久| 亚洲精品日韩在线中文字幕| 日日摸夜夜添夜夜爱| 免费黄频网站在线观看国产| 亚洲精品亚洲一区二区| 国产高清有码在线观看视频| 日本三级黄在线观看| 纵有疾风起免费观看全集完整版 | 秋霞在线观看毛片| 国产精品99久久久久久久久| 美女黄网站色视频| 少妇熟女欧美另类| 欧美人与善性xxx| 久久精品久久久久久噜噜老黄| 一本一本综合久久| 久久久久免费精品人妻一区二区| 婷婷六月久久综合丁香| 久久久色成人| 国产午夜精品论理片| 色吧在线观看| 免费黄色在线免费观看| 不卡视频在线观看欧美| 亚洲一级一片aⅴ在线观看| 人妻系列 视频| 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免费av| 有码 亚洲区| 蜜桃久久精品国产亚洲av| 午夜福利网站1000一区二区三区| 免费大片18禁| av在线老鸭窝| 亚洲自拍偷在线| 最近手机中文字幕大全| 免费看不卡的av| 黄片wwwwww| 午夜免费激情av| 国产伦理片在线播放av一区| 久久99热这里只有精品18| 国产麻豆成人av免费视频| 色综合色国产| 亚洲av成人av| 国产91av在线免费观看| 22中文网久久字幕| 国产免费视频播放在线视频 | 国产精品一及| 少妇熟女欧美另类| 全区人妻精品视频| 偷拍熟女少妇极品色| 国产一区有黄有色的免费视频 | 亚洲av一区综合| 精品国内亚洲2022精品成人| 精品人妻视频免费看| 亚洲最大成人手机在线| 国产伦理片在线播放av一区| 五月玫瑰六月丁香| 蜜桃亚洲精品一区二区三区| 亚洲欧美精品自产自拍| 国产黄色小视频在线观看| 观看免费一级毛片| 国产一区二区三区av在线| 精品一区二区三区视频在线| 亚洲色图av天堂| 一级a做视频免费观看| av线在线观看网站| 日日啪夜夜撸| 成人无遮挡网站| 麻豆成人av视频| 国产精品国产三级国产av玫瑰| 免费看日本二区| 午夜福利在线观看免费完整高清在| 亚洲aⅴ乱码一区二区在线播放| 国产欧美日韩精品一区二区| 男人舔女人下体高潮全视频| 国产精品美女特级片免费视频播放器| 色网站视频免费| 舔av片在线| 天堂网av新在线| 亚洲欧洲国产日韩| 午夜爱爱视频在线播放| 九草在线视频观看| 国国产精品蜜臀av免费| 欧美成人午夜免费资源| 亚洲精品亚洲一区二区| 性插视频无遮挡在线免费观看| 国产精品人妻久久久久久| 我的女老师完整版在线观看| 又爽又黄无遮挡网站| 国产精品一区二区性色av| 午夜福利视频精品| 日日摸夜夜添夜夜添av毛片| 黑人高潮一二区| 蜜桃久久精品国产亚洲av| 99热网站在线观看| 91久久精品国产一区二区成人| 日韩欧美一区视频在线观看 | 成人特级av手机在线观看| 日韩欧美国产在线观看| 69av精品久久久久久| 午夜免费男女啪啪视频观看| 久久精品夜夜夜夜夜久久蜜豆| 国产中年淑女户外野战色| 国产有黄有色有爽视频| 亚洲aⅴ乱码一区二区在线播放| 午夜视频国产福利| 99热网站在线观看| 亚洲av不卡在线观看| 日韩精品青青久久久久久| 男插女下体视频免费在线播放| www.av在线官网国产| 国产精品爽爽va在线观看网站| 久久久久久久亚洲中文字幕| 久久精品国产自在天天线| 青春草国产在线视频| 国产免费一级a男人的天堂| 亚洲精品国产av成人精品| 99视频精品全部免费 在线| 少妇猛男粗大的猛烈进出视频 | 岛国毛片在线播放| 国产黄色小视频在线观看| 一级毛片aaaaaa免费看小| 丰满人妻一区二区三区视频av| 国产91av在线免费观看| 日本与韩国留学比较| av女优亚洲男人天堂| 你懂的网址亚洲精品在线观看| 免费观看无遮挡的男女| 在线播放无遮挡| 麻豆国产97在线/欧美| 最近最新中文字幕大全电影3| 精品久久久久久久久亚洲| 天堂俺去俺来也www色官网 | 亚洲av成人av| 中文字幕人妻熟人妻熟丝袜美| 日本wwww免费看| 18禁动态无遮挡网站| 亚洲精品久久久久久婷婷小说| 五月天丁香电影| 在线天堂最新版资源| 亚洲婷婷狠狠爱综合网| 黄色配什么色好看| 欧美日韩视频高清一区二区三区二| 亚洲av中文字字幕乱码综合| 国产精品人妻久久久影院| 乱码一卡2卡4卡精品| 亚洲欧洲国产日韩| 内地一区二区视频在线| 亚洲欧美精品专区久久| 免费在线观看成人毛片| 欧美日韩一区二区视频在线观看视频在线 | 精品国内亚洲2022精品成人| 一级毛片 在线播放| 精品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 eeuss影院久久| 亚洲国产成人一精品久久久| 国产精品无大码| 国产精品国产三级国产专区5o| 2022亚洲国产成人精品| 狂野欧美白嫩少妇大欣赏| 国产爱豆传媒在线观看| 久久久色成人| av在线蜜桃| 在现免费观看毛片| 精品一区二区三区人妻视频| 国产精品熟女久久久久浪| 国产午夜福利久久久久久| 亚洲综合精品二区| 日本免费在线观看一区| 高清欧美精品videossex| 亚洲国产高清在线一区二区三| 国产在视频线精品| 欧美区成人在线视频| 久久久久九九精品影院| 精品国产一区二区三区久久久樱花 | 大香蕉97超碰在线| 亚洲电影在线观看av| 美女cb高潮喷水在线观看| av福利片在线观看| 一区二区三区免费毛片| 人体艺术视频欧美日本| 97热精品久久久久久| 三级男女做爰猛烈吃奶摸视频| 18禁在线无遮挡免费观看视频| 白带黄色成豆腐渣| 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av不卡| 亚洲成色77777| 日韩欧美精品免费久久| 最近中文字幕2019免费版| 一区二区三区乱码不卡18| 人体艺术视频欧美日本| 国产亚洲av嫩草精品影院| 日本黄大片高清| 国产淫片久久久久久久久| 91久久精品电影网| 在线 av 中文字幕| 久久久久久九九精品二区国产| 国产精品一区www在线观看| 在线观看av片永久免费下载| 久久精品国产亚洲网站| 国产真实伦视频高清在线观看| 91精品国产九色| 成人国产麻豆网| 99久久人妻综合| 一本—道久久a久久精品蜜桃钙片 精品乱码久久久久久99久播 | 国产免费视频播放在线视频 | 卡戴珊不雅视频在线播放| 欧美最新免费一区二区三区| 插阴视频在线观看视频| 国产成人精品久久久久久| 亚洲国产精品成人久久小说| 亚洲精品乱码久久久久久按摩| 日韩一区二区三区影片| 深夜a级毛片| 欧美成人午夜免费资源| 我的女老师完整版在线观看| 十八禁国产超污无遮挡网站| 又粗又硬又长又爽又黄的视频| 国产淫语在线视频| 男女国产视频网站| 特级一级黄色大片| 国产成人a∨麻豆精品| 夜夜看夜夜爽夜夜摸| 人妻少妇偷人精品九色| 亚洲国产精品sss在线观看| 别揉我奶头 嗯啊视频| av又黄又爽大尺度在线免费看| 波多野结衣巨乳人妻| 免费看美女性在线毛片视频| 黄色配什么色好看| 精品久久久久久久末码| 日本-黄色视频高清免费观看| 精品人妻熟女av久视频| 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 亚洲精品国产av蜜桃| 一本—道久久a久久精品蜜桃钙片 精品乱码久久久久久99久播 | 欧美日韩国产mv在线观看视频 | 麻豆精品久久久久久蜜桃| eeuss影院久久| 日日啪夜夜爽| 九色成人免费人妻av| 亚洲国产日韩欧美精品在线观看| 啦啦啦中文免费视频观看日本| 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免费av| 国模一区二区三区四区视频| 成年女人看的毛片在线观看| 非洲黑人性xxxx精品又粗又长| 亚洲激情五月婷婷啪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