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靜,王泥力
(華北電力大學 法政系, 河北 保定 071003)
“一工一農”家庭是指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夫妻雙方中一方從事傳統(tǒng)農業(yè),另一方從事非農業(yè)以領取工資或補貼的家庭。隨著50年代末60年代初人民公社化運動和三線建設的開展,“一工一農”家庭的一方開始從事農村基礎教育、傳播農業(yè)技術、西部開發(fā)中的工業(yè)建設和基層社會治理工作,“一工一農”家庭結構實現(xiàn)從農業(yè)到“半工半農”的轉換。當前學界以“一工一農”家庭為主題的研究較少,并且現(xiàn)有研究主要關注“一工一農”家庭為教育、國防、科技、工業(yè)、交通基本設施、農業(yè)技術等建設作出的痛苦犧牲和現(xiàn)今的生存困境[1]。以“一工一農”家庭的形成與演變?yōu)槔?,基于對河北省保定市“一工一農”家庭的口述資料研究,本研究圍繞自我觀念的變革闡述中國式家國精神的演變脈絡。中國式家國精神內向而務實,個人的發(fā)展和對國家的熱愛、奉獻甚至犧牲并不沖突,國人把家國精神內斂于心、融入到日常生活之中,體現(xiàn)出對國家和社會的責任擔當,以及對集體的認同和歸屬。通過分析“一工一農”家庭的形成與演變,還原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該群體生活和發(fā)展的軌跡,再現(xiàn)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社會制度與家庭結構間的內在聯(lián)系,闡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的社會主義建設與家庭生計安排如何共同形塑勞動者多元化身份與家國精神的接續(xù)。
“大我”與“小我”最早見于儒家學說。 “自我分為精神與軀體、公與私不同的范疇。小我與個人的私欲有關,它是原初的、本能的自我,大我是精神上提升后的自我,代表公共價值、公共利益,乃至于超越的世界。”[2]1900年,梁啟超提出“大我”與“小我”的概念,指出“同是我也,而有大我小我之別焉”[3]417?!昂沃^大我? 我之群體是也。 何謂小我? 我之個體是也?!薄八勒撸彷呏畟€體也;不死者,吾輩之群體也。”[4]1373“五四”時期群己關系中的“群”自然有世界主義的背景,但實際所指的是社會[2]。受西方自由主義和個人主義的影響,“小我”的發(fā)展也被予以重視,這一點從胡適所推崇的“易卜生主義” “純粹為我主義”中可見一斑。張灝指出“五四”時期的思想是有“兩歧性”的,“個人主義與群體意識的并立”便是其中一種[5]。五四時期的學人承前啟后,縱然接受許多西方的新思想,骨子里仍保留著傳統(tǒng)中國文人的家國精神與社會責任意識,在“大我”與“小我”之中持中庸的態(tài)度,所謂“內圖個性發(fā)展, 外圖貢獻于群”便是如此[6]186。經過“五四”時期的熱切討論,國民的自我觀念得以更新,個體發(fā)展和社會責任的意識逐漸深入人心。近代以來,西方勢力的入侵為中國人帶來了危機、困境和挑戰(zhàn),愛國情懷與家國精神也隨之噴發(fā)[7]。
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自我觀念再次革新。個體在以“建設祖國,建設社會主義,建設美好生活”為目標的生產建設活動中,社會主義承載著國人對美好生活的期待,社會與國家成為了個體心中的“大我”。社會主義改造后,帶有公有制屬性的集體經濟在城鄉(xiāng)普遍建立起來[8],個體的生活與工作被工作單位、農業(yè)合作社及后期的人民公社所覆蓋,個體的生產活動、生活需求及利益訴求需借助集體實現(xiàn),受共同目標的感召和集體勞動氛圍的影響,國家、社會與集體共同成為“大我”的外延。特定時代與國家需要形塑了“一工一農”群體的生活形態(tài),家庭的分離是為“大我”的犧牲,個體職業(yè)的變更與發(fā)展是對“大我”的奉獻。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在社會主義建設過程中得以日益增強的國力堅定了國民發(fā)展社會主義的道路自信、制度自信和民族自豪感,成為續(xù)寫家國精神的重要時代記憶。中國式內向而務實的家國精神強調人民團結、家庭與社會和諧,倡導自力更生以建設偉大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外學者曾經批判中國的家國精神是強調先國家后自己的“無意義式犧牲”,但實際上國人并沒有因此被消耗,民眾對國家的熱愛、奉獻與其對自身工作和家庭的付出不沖突[9]。國家主導和黨的領導強化了國人愛國情懷與家國精神的務實性和工具性,通過意識形態(tài)建構人民的共同意識[10],對國內危機的關切和對國家建設的奉獻,使家國精神成為國人日常生活中的力量。
以2019—2020年對河北省保定市“一工一農”家庭的個案訪談為例,分析時代變遷中的家國精神。以家庭為單位,對受訪者進行訪談,其中父輩經歷了身份的轉變,子女在家庭中見證了離別與變化。受訪者W是經歷身份轉變的老一輩,也是受訪老人中“農轉非農”經歷最豐富的一位,從農民到公社的石工、炊事員、飼料員、林業(yè)員再到拖拉機隊隊長,最后經過培訓和考核成為正式的機關干部。其生命歷程涵蓋了公社服務人員、技術人員、行政人員幾種“農轉非農”的主要去向。H是見證離別與變化的青年一代,其父親是村小的代課教師,母親在家農耕,家庭主要農耕勞動力缺失、父親與家庭的長期分離和母親的生活艱辛,真實再現(xiàn)了當時“一工一農”家庭的生活狀態(tài)。受訪者在講述相似的家庭生活經歷時,持不同的視角,觀點相互依存和相互補充。
在資料分析方法上,以受訪者的口述資料為基礎,還原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一工一農”家庭生活和工作發(fā)展的軌跡。通過社會主義建設進程中“一工一農”家庭的形成與演變,再現(xiàn)“制度”需求對個體生活的形塑過程。
“一工一農”家國精神的實踐體現(xiàn)在對農業(yè)、產業(yè)、基礎教育、工業(yè)建設的辛勤付出?!耙还ひ晦r”家庭中非農業(yè)的一方,多是農民群體中的先進分子,有知識也有能力。在組織的號召下學習先進的知識和技術,通過傳播農業(yè)技術、發(fā)展農村教育、參與三線建設以及后期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建設,推動農村地區(qū)的發(fā)展,奉獻于鄉(xiāng)土建設,彰顯出農業(yè)勞動者的力量。但是,陸益龍認為這存在勞動力方面的邏輯悖論:一方面,工業(yè)化的建設需要大量的勞動力,而城市中現(xiàn)有的勞動力顯然不能滿足需求;另一方面,工業(yè)化和各方面建設需要農業(yè)生產的支撐,因此需要用嚴苛的戶籍制度等手段將農民“鎖”在土地上[11]。肖冬連認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的城鄉(xiāng)二元戶籍制度、工業(yè)發(fā)展對農業(yè)的極度依賴與消耗使農村和農業(yè)及農民始終處于被動地位[12]。透過“一工一農”群體可以發(fā)現(xiàn)當時農村發(fā)展的主動性、農村人口的流動性,以及農民群體身上的家國責任意識(1)家國責任意識源于:第一,對傳統(tǒng)文化的沿襲,集體、社會和國家都納入我的范疇之中,這是一種主體意義建構;第二,這種主體意義建構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的新民主主義革命過程中尋找到現(xiàn)實依據(jù),“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個體找尋到“大我”與“小我”之間真實而密切的利益鏈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對基層農民生活的改變和人民民主的強調加深了個體與“大我”之間的情感聯(lián)結。。
人民公社時期誕生了一批典型的“一工一農”家庭。當時,人民公社作為高級的生產合作形式,合作化的內容已由原來單一的共同農作擴展至農業(yè)生產、副業(yè)生產、基本設施建設(運輸業(yè)、農機、工業(yè)、水利)等多維一體?!陡呒夀r業(yè)生產合作社示范章程》第31條規(guī)定,生產隊是農業(yè)生產合作社勞動組織的基本單位,其成員應該是固定的。除此之外,還有田間生產隊和副業(yè)生產小組或副業(yè)生產隊[13]414-415。在“用其所長,各得其所”“大活一起干,小活分開干”的分工原則下[13]414-415,許多“頭腦聰明,辦事能力強”的年輕人就被分派從事其他非農業(yè)勞動,成為公社中的“八大員”:公社廣播員、農機管理員、畜牧管理員、水利管理員、農技推廣員、報刊投遞員、炊事員等。
W大爺,來自西南地區(qū), 73歲。我是農民,那個時候搞人民公社、集體主義,大家一起生產。我被選去當石工,打石頭。后面公社要發(fā)展林業(yè)就安排我去培育樹苗,后面組織又調整,我回到人民公社當炊事員。之后公社又發(fā)展養(yǎng)豬事業(yè),我被調去搞飼料。70年代大旱,半年沒有下過雨,當時國家無償給公社配了一輛柴油拖拉機。當時公社覺得我年輕嘛,干活又比較積極,就讓我去搞技術。
一方面,分工內容促進了技能的掌握?!鞍舜髥T”所從事的工作具有先進性和技術性,這就要求所有成為“八大員”的公社成員學習區(qū)別于傳統(tǒng)耕種農業(yè)的新技術與新知識。這實際上是一種別樣的人才培養(yǎng)方式,“一工一農”家庭成員曾表示在公社做“八大員”使他們掌握了許多新的知識和技能,為后來實現(xiàn)身份轉變打下了基礎。另一方面,工分的計分方式使得“一工一農”家庭的工分數(shù)量和糧食分配低于“雙農家庭”。人民公社時期生活資料是按勞分配,依據(jù)是每一位公社成員的勞動工分。工分的計算方式主要有兩種,一種是共同勞動日的底分,絕大部分農村都規(guī)定最強的男勞動力“底分”為10分,最強的女勞動力“底分”為8分,有的地方最強的女勞動力“底分”為8.5分[14]184;另一種方式是按件計分,即根據(jù)成員一天參與的勞動件數(shù)進行計算,而對于其他諸如“八大員”、公社會計等承擔公共事務的人員,則是按照所在生產隊工分總數(shù)的一定比例進行固定數(shù)額補貼。實行計分的初衷是為了踐行“按勞分配”的原則,同時激發(fā)公社成員的勞動積極性。但是,“一工一農”家庭中“農業(yè)”一方往往是女性,受底分原則的限制,每日所得的工分低于男性?!胺寝r業(yè)”的一方受到公共事務的限制,不服從按件計分的分配原則,所獲取的工分“旱澇保收”,即使工作量大,工作難度高,也難以獲取多余的工分獎勵。這就導致了大多數(shù)“一工一農”家庭的工分數(shù)量和糧食分配受到影響,并未真正實現(xiàn)“按勞分配”。
學?;A設施老舊,教師一般由村里有知識文化的村民兼任,專業(yè)教師少,鄉(xiāng)村教育整體發(fā)展落后。在此種情況下,民辦教師群體的出現(xiàn)不僅推動了鄉(xiāng)村基礎教育的發(fā)展,也助推了又一批新型“一工一農”的誕生,即“半邊戶”。
受訪者H講述了年幼時他記憶中父親和母親的故事:父親在鄉(xiāng)里的小學教書,家里的壯年勞動力只剩母親。父親白天在學校里給孩子們上課,中午和晚上回家?guī)椭鲛r活,挑糞、耕種、割草這些他都做。我印象里他每天都很忙,學校里的上課,家里的生產,晚上點起煤油燈批改作業(yè),抽出時間去家訪。后來被調到鄉(xiāng)里去教書,每周只能回來一次,周末結束又背著柴火和糧食去學校。一個家被分成了兩半,但是父母沒有抱怨過。
當時公辦教師大多是從專業(yè)師范院校畢業(yè),工資由財政撥款;民辦教師從農民隊伍中選拔,只有村里提供的一點微薄補貼。在那個年代,民辦教師是一項既幸福又艱苦的任務。幸福主要來源于社會身份轉變和工作所帶來的成就感與滿足感,民辦教師教書育人,以知識促進鄉(xiāng)村發(fā)展。但是,民辦教師及其家庭的生活非常艱苦。首先,工作量大。即使有大量的民辦教師加入當時的教學隊伍,鄉(xiāng)村教育中的教師人才隊伍補給仍然處于供不應求的困境?!耙粋€大隊上一般都有兩個小學,每個小學幾十個學生,分成4個年級,但是只有兩三個教師。我們當時就是一個人帶兩個年級,教所有的科目?!?D大爺,58歲,民辦教師)其次,家庭分離。當時的村小和教學點往往遠離居民區(qū),民辦教師們回家總是需要走上很遠的一段距離。加之平日里教學任務繁重,很多民辦教師一周才回一次家,與其他家庭成員長期分離?!兑粋€半邊戶教師的日記》中就曾有這樣的記錄:“因為我是‘半邊戶’,除了要完成學校的教學工作外,還要時?;丶?guī)推拮痈N責任田?!薄捌拮咏形一丶?,等天晴了再來犁。我何嘗不想停下? 但我今天必須把田犁完。因為明天一定要趕回學校。除了上課外,近期內要準備公開課,組織學生競賽,給文學社社員作輔導講座,學校的工作很多,近三四個星期不能回家?!N田無命,節(jié)氣抓定?!绻认麓位丶以倮?,那就要誤節(jié)氣了?!盵15]一邊是繁忙的教學工作,一邊是自家的生產與生活,民辦教師用家國精神耕耘于鄉(xiāng)村教育。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前遭受的侵略和戰(zhàn)爭讓人民體會到國家力量的重要性,強大的國家才能夠保障個體的安全。國家、社會和集體同屬“大我”,這一時期“一工一農”群體的家國精神不僅指代對國家的熱愛,而是擴展為對集體、社會、國家“大我”的責任擔當。在象征國家代理人的基層行政組織號召和推動下,“大我”突破原有的概念性表述而具體化為個體生活的區(qū)域、所在的集體,強化了個體對“大我”的認同與歸屬感,成為“一工一農”群體價值理性和工具理性的重要鏈接點,其家國精神內斂于心,將其融入日常的生活實踐和一點一滴的工作中。承擔集體、社會和國家建設責任具有天然合理性,他們相信對集體、社會和國家的建設最終能改善個體的生活形態(tài)。
“一工一農”中“非農”一方經歷身份的轉換,起初是從農業(yè)到其他行業(yè)的轉換,后期擴展到從農村戶口到城市戶口的轉換。“非農”一方脫離原來的耕種農業(yè),參與到國家建設中,作為“小我”個體在鄉(xiāng)村基層治理、鄉(xiāng)村教育和三線建設中工業(yè)的起步過程中獲得廣大的發(fā)展空間和潛力。家國精神的務實性體現(xiàn)在個體把對國家、社會和集體的認可、熱愛轉化為實際行動,通過“小我“的擴展實現(xiàn)個體發(fā)展與國家、社會、集體發(fā)展的深度融合。
1.組織的安排與呼喚
組織的安排與呼喚是促使“非農”一方完成身份轉換的主要原因之一。人民公社時代,公社響應中央對于組建公社“副業(yè)生產隊”、開展“農業(yè)機械化”的號召,面向全體社員選拔農技人員,公共事務承擔和基礎設施建設人員等工作人員;為解決公立學校創(chuàng)辦過程中師資嚴重不足問題,公社和生產隊干部專程到村里知識分子家中進行動員,并進行專門的推薦;60年代中期,中央政府作出了“三線建設”的重大戰(zhàn)略決策,全國范圍內響起了“備戰(zhàn)備荒為人民,好人好馬上三線”的口號,在各級政府的組織和引導下,成千上萬的農民趕赴西南、西北地區(qū),投身到當?shù)氐慕ㄔO中。
組織是政治合法性與生存穩(wěn)定性的雙重保障。通過組織招募鄉(xiāng)村人才,極大地提高了招募的效率與質量。同時,也使“非農”的身份轉換有了合法性和合理性。部分響應組織號召的“一工一農”家庭中“非農”一方在后期獲得城鎮(zhèn)戶口,成為單位職工。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成為了一條特殊的人才上升渠道,對于有能力有知識的農村青年,只要有一顆愛國愛人民的熱心,經組織考核,就能有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空間和向上發(fā)展的機會。
2.個人的努力與爭取
在組織的安排與召喚下,“一工一農”通過自身的努力使自我發(fā)展契合國家、社會、集體建設的需要,實現(xiàn)身份轉變。從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看,“非農”人員的選擇關系到基層鄉(xiāng)村建設和各落后地區(qū)工業(yè)建設的進度和水平,因此,組織會對參選人員提出較高的要求。由于涉及到工作內容的轉變和工作難度的增加,通過組織選拔的人員必須能經得起新工作與新專業(yè)的考驗。
問:您的職業(yè)生活主要是來自于組織上的安排對嗎?您有沒有想過為什么組織上愿意把這個機會交給您而不是別人呢?
W大爺:是有組織安排,但也有我個人爭取的原因。我還是有那個信心和想法的,所以先后通過了幾次審批,學習和考試。我當時工作、勞動積極,個人表現(xiàn)好,像開拖拉機從沒出現(xiàn)過事故,企業(yè)的產值和利潤也相當高,我才有這個機會。
首先,個體在工作和生活中必須做到心中有黨、有人民,有為集體服務的覺悟,以及良好的適應能力、學習能力和勞動能力,能夠快速進入角色,開始工作。其次,盡快掌握新的專業(yè)技能?;鶎愚r村專業(yè)人才缺乏,信息閉塞,公社和生產隊很難為新選拔出的人員提供專業(yè)的指導與培訓。為了干好事業(yè),“非農”只能靠自己不斷摸索,學習和掌握新技能與知識。尤其是從事基層治理協(xié)助和技術類行業(yè)的“非農”,專業(yè)性要求更為嚴格,需要閱讀大量的書籍,不斷地進行實踐操作,甚至需要去到市里上專門的培訓學校?!耙还ひ晦r”在實現(xiàn)身份轉換過程中所付出的努力強化了身份認同和社會責任感。
從中央到地方政府的行政動員通過人民公社下的集體生產滲透到社會成員的生產與生活,這是個體與家庭的“小我”和國家、社會、集體的“大我”緊密連接的時代。“一工一農”家庭在參與“大我”建設中奉獻“小我”,建構“青春無悔”的家國記憶,國家建設過程中的“苦感”同擔成為聯(lián)系個體與祖國命運的紐帶,“受苦”不僅磨煉了個體意志,還具有同時代共前行的歷史厚度[16]。
1.個人和家庭生活的艱難
當“一工一農”家庭中的個體“小我”從“農”轉為“非農”投入到為社會發(fā)展的建設之中后,“一工一農”的個體“小我”與家庭“小我”都曾經歷了一段漫長的艱難生活史。首先是生活水平的下降。人民公社時期,工分決定生活資料,家庭的工分是由兩部分組成:一是“農業(yè)”一方的家庭成員通過參與公農業(yè)勞動時的積累;二是“非農”一方領取的固定工分補貼。然而,由于固定工分補貼是以一個生產隊的平均水平為依據(jù),遠不及“非農”一方參與農業(yè)耕種時積累的工分數(shù)量,一工一農家庭所領取到生活資料較成為一工一農家庭之前有所減少,生活水平也有所下降。家庭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時期,農民家庭的生活來源是責任田的產出,能獲得多少生活資料全靠自己?!耙还ひ晦r”家庭的生活壓力仍然很重,由于家中缺少勞動力,耕種的進度落后于其他“雙農家庭”,每年的收成也不夠高。盡管這一時期“非農”一方的補貼有所提高,但也只能補貼收成的不足,家庭生活水平仍然不高。其次是家庭分離?!胺寝r”一方在外工作使得家庭成員之間難以團聚,飽受分離之苦。家庭成員之間難以相互支持,相互照料,生活的孤獨感與生活的壓力增加;再者,由于缺少壯年勞動力,留守在家的家庭成員更容易受到不平等待遇。在鄉(xiāng)村生活中,男性代表著勞動力和面對危險與不平等的家庭支撐?!胺寝r”一方多是家庭中青壯年男性,他們長年在外,使得家庭的防范風險能力有所下降,也更容易遭遇勞作和生活中的困境:輕者是遇到拒絕換工,拒絕幫忙等,重者可演化為對家庭財物的非法搶奪或是破壞。
2.“政治正確”與社會責任擔當
幾乎所有“一工一農”家庭都沒有因為“小我”的犧牲而放棄對“大我”的奉獻。舍小家顧大家,集體、國家和社會的建設高于個人家庭幸福的信念,可以視作自我觀念的一種延伸,同時也展現(xiàn)出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基層農村青年濃烈的家國精神和對社會責任的勇敢擔當。
問:您覺得當時的那段時間辛苦嗎?有沒有后悔過當初的選擇?
W大爺:沒有后悔過。工作就是機會,要經過好幾層審批。社會總要大家來發(fā)展、建設,我們都響應黨的號召。那個時候歌曲里常唱“大海航行靠舵手”,想的是“有一分熱,發(fā)一分光”,國家建設需要出力,黨信任你,人民也相信和需要你,去承擔這個責任,真正為人民謀幸福。每個人的能力不一樣,種地也是為了建設社會主義。
“舍小為大”的自我觀念對中國人家國情懷的傳遞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個人服從集體,為集體、國家和社會奉獻“小我”成為國人認同的“政治正確”。“一工一農”家庭在面臨組織的召喚時,甘愿作出犧牲“小我”的決定。作為“大我”代言人的層行政組織沒有忽視“一工一農”家庭的貢獻。最初的幾十年中,即使沒有給予過多的實物幫助,但是卻提供了發(fā)揮價值和身份轉型的空間。80年代以后,“一工一農”家庭得以辦理從農村到城市的戶口遷移。組織上給予的補償是愛才、惜才和對于“小我”付出的認可。
“社會代”是由德國社會學家曼海姆于20世紀50年代提出的,它的含義為:“因重大歷史事件影響而形成的獨特社會性格并對后續(xù)歷史產生重大影響的同齡群體”[17]。與同期群概念不同,“社會代”更強調社會歷史背景對群體性格產生的影響。“一工一農”家庭性格的形成離不開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1953年,為加快國家經濟的發(fā)展,開展社會主義經濟建設,中國政府提出了“一化三改造”,社會主義制度正式在中國確立。工業(yè)、農業(yè)和手工業(yè)實行社會主義改造,集體成為了生產資料的主人,集體合作生產遍布于各個行業(yè),個體的生產與生活離不開集體。通過系列的學習與宣傳,集體、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等理念深入人心,新中國社會主義建設的美好愿望成為人民心中堅定不移的信念。
社會主義建設是“一工一農”群體生活的時代的主題話語。集體化的生產與生活,中央和地方政府的意識形態(tài)建設和基層生產組織對于奉獻集體的鼓勵與表彰,共同塑造了“社會代”強烈的集體共識。
“一工一農”群體為什么有強烈的國家認同感?“認同主要描述一種特殊的集體現(xiàn)象,包含群體特性和群體意識兩個層面:群體的成員具有重要的乃至根本的同一性,即群體特性;群體成員團結一致,有共同的性情意識和集體行動。”[17]中華人民共和國堅持社會主義制度,不同于以往任何一個封建王朝和西方列強,中華人民共和國是一個廣大人民當家作主、追求共同富裕的國家。國家權力來源于人民,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得到國家的尊重與保障。家國精神的接續(xù)源于人民在歷史的洪流與生產生活實踐中認識到自己是國家建設的力量。集體合作勞動生產加深了“一工一農”群體的國家認同。集體勞作成果及其蘊含的意義成為個人家庭奮斗史融入祖國建設歷程的精神紐帶,參與集體勞作的個體因自己對集體作出的貢獻而感到欣慰和自豪,從而對不同層面的集體產生了更大的歸屬與認同,最大的集體就是國家。
“集體自我是個人自我擴展的結果,自我意識把遠隔的各種存在聯(lián)合成為同一人格者。”[18]320身處計劃經濟時代,地域流動固化,職業(yè)選擇機遇和發(fā)展空間較??;組織動員對于渴望實現(xiàn)身份轉變的青年農民而言,會帶來家庭分離的痛苦,但也使人口從農村流向城市變得可行而合理?!耙还ひ晦r”家庭在集體意識影響和集體行動號召下,把個人的奮斗與集體、國家的需求緊密結合,從而實現(xiàn)了自我人格的擴展,形成真正的“大我”觀念。五四運動時期更多是從理想層面提出“大我”與“小我”,對于生活在現(xiàn)實中的個體存在引導和影響作用。“一工一農”家庭的“大我”是付諸實踐的觀念,是在國家認同感、集體意識和傳統(tǒng)“大我”與“小我”共同作用下形成的內化于心的信念,是社會責任感和家國精神的升華。
人民公社時期,駐扎在各地的公社、生產隊伍和小組成為國家的代言人,使公社成員的生產與生活組織化和制度化。生產隊長與民眾面對面,從群眾中收集信息并層層上報,個體的生活被納入國家的集體規(guī)劃之中,“制度”進入“生活”。面向整個國家的建設目標,通過國家制度與結構體系層層下派和落實在具體的建設者身上。基層組織代表國家政治體系賦予個體身份的同時也分派任務,個體憑借自身身份與角色投入到宏大的建設中,這是國家號召的現(xiàn)實合理性所在。
個體的生命歷程是由個體的生長經歷與社會的發(fā)展歷程共建。中國式的家國精神體現(xiàn)在“弘揚愛國主義、集體主義、社會主義精神,提倡愛家愛國相統(tǒng)一,讓每個人、每個家庭都為中華民族大家庭作出貢獻”[19]的意涵中?!耙还ひ晦r”家庭早期的生命歷程正對應著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誕生與早期建設,他們生長在愛國氛圍濃厚的社會環(huán)境中。共享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記憶點燃了這一“社會代”的愛國熱情,人民主權的國家屬性加深了他們對于國家和集體的認同,國家、社會與集體被納入“自我”的范圍成為“大我”的組成部分。強烈的愛國情懷和國家認同、“舍小我為大我”是“一工一農”家庭在時代發(fā)展變遷中踐行的價值理性。
“一工一農”家庭生產生活軌跡體現(xiàn)在國家建設大潮中個人和家庭在國家與集體的組織動員下,在奮斗與奉獻中形塑了多元化勞動者身份,實現(xiàn)家國精神的傳遞。從“小我”與“大我”的平衡與選擇視角入手,不僅可以感受到“一工一農”家庭“舍小為大”的奉獻精神,同時也可以看到代表“大我”的組織堅持愛才惜才為 “小我”構建勞動者身份轉變的渠道,這一行動策略不僅活躍了階層流動,同時促進社會建設效率的提高。歷史情景、文化記憶和社會群體生活共同構造了家國精神豐富的內涵和實踐形式。當回望那段參與社會主義建設的歷史,“一工一農”家庭再次將模糊而又清晰的“青春無悔”的奉獻和身份多元化勞動者經歷融入內斂于心的家國精神中。作為深受愛國主義和集體主義教育熏陶的社會代,“一工一農”家庭艱苦奮斗與堅持奉獻的家國精神是祖國和人民的寶貴財富,應作為續(xù)寫新時代家國精神的重要歷史記憶而浩氣長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