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淵閣四庫全書總目》詞曲類提要考證
——以《安陸集》為例

葉 鳳

(華南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廣東 廣州 510006 )

四庫館臣在編撰《四庫全書》時，為索書的便捷及“撮述其源流正變，以挈綱領(lǐng)”的初衷，編撰了《四庫全書總目》。然其最完善者要數(shù)殿本《文淵閣四庫全書總目》(下簡稱《總目》)，論其目錄學(xué)之價值，歷來為學(xué)界所公認。但該書成于眾手，難免有所訛舛。學(xué)界為其糾補錯謬的著作也不少，諸如余嘉錫《四庫提要辯證》、胡玉縉《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補正》、崔富章《四庫提要補正》及李裕民《四庫提要訂誤》等。本文以《總目》集部詞集《安陸集》為例，從四方面對其考證辯訛，同時對于今人相關(guān)著述紕漏處也考訂箋出。

一、張先考證與年號之誤

宋張先撰。案仁宗時有兩張先，皆字子野。其一博州人，樞密副使張遜之孫，天圣三年進士，官至知亳州，卒于寶元二年，歐陽修為作墓志者是也。

關(guān)于張先傳，《宋史翼》卷二十六有所記載。案，張遜傳見于《宋史》卷二百六十八，《宋史·列傳第二十七》載：“張遜，博州高唐人?！斯俺?，遷鹽鐵使。二年，授宣徽北院使、簽署樞密院事。未幾，兼樞密副使、知院事。”“太宗嘉之，詔以其卒分配州郡。數(shù)月，遜卒，年五十六，時至道元年也。”“子敏中，初補供奉官?！糁凶酉龋M士及第?！盵1]由此觀之，張敏中為張遜之子無疑。再考《歐陽修詩文集校箋》卷二十七《張子野墓志銘》云：“吾友張子野既亡之二年，其弟充以書來請曰‘吾兄之喪，將以今年三月某日葬于開封，不可以不銘，銘之莫如子宜。’嗚呼！予雖不能銘，然樂道天下之善以傳焉，況若吾子野者，非獨其善可銘，又有平生之舊、朋友之恩與其可哀者，皆宜見于予文，宜其來請與于予也。……子野之世，曰贈太子太師諱某，曾祖也；宣徽北院使、樞密副使、累贈尚書令諱遜，皇祖也；尚書比部郎中諱敏中，皇考也。曾祖妣李氏，隴西郡夫人；祖妣宋氏，昭應(yīng)郡夫人，孝章皇后之妹也；妣李氏，永安縣太君?！盵2]可證，博州張先乃張敏中之子，張遜乃博州張先之祖父也。且知張先祖籍為博州高唐(今屬山東)也。另，今人夏承燾先生《張子野年譜》所下結(jié)論“遜太宗端拱間為樞密副使，時代與博州張先相接；惟遜高唐人，知非博州張先之祖。是北宋同時有三張先也”[3]，此論誤也。考《舊唐書·地理志》卷三十九：“博州上隋武陽郡之聊城縣。武德四年，平竇建德，置博州，領(lǐng)聊城、武水、堂邑、荏平，仍置莘亭、靈泉、清平、博平、高唐凡九縣”[4]，可證夏先生應(yīng)誤博州與高唐為兩縣，不知博州與高唐乃郡縣關(guān)系。另考《宋登科記考》卷四載：“張先，字子野。開封府人。遜孫，充兄。天圣二年登進士第，初授漢陽軍司理參軍。終知亳州鹿邑縣?！盵5]可知博州張先乃天圣二年進士，查《宋史·仁宗紀》與《文獻通考》卷三，天圣三年并無進士登第之況。由此觀之，四庫館臣于登第年號處誤“天圣二年”為“天圣三年”也。

《宋史·藝文志》載先詩集二十卷。陳振孫《十詠圖跋》稱“偶藏子野詩一帙，名《安陸集》，舊京本也。鄉(xiāng)守楊嗣翁見之，因取刻之郡齋云云?！卑复恕栋稀份d周密《齊東野語》，則陳振孫時其集尚存。

案，周密《齊東野語》卷十五載陳振孫《十詠圖跋》云：“本朝有兩張先，皆字子野。其一博州人，天圣三年進士，歐陽公為作墓志；其一天圣八年進士，則吾州人也。二人名姓字偶皆同，而又適同時，不可不知也。且賦詩云：‘平生聞?wù)f張三影，十詠誰知有乃翁。逢世升平百年久，與齡耆艾一家同。名賢敘述文章好，勝事流傳繪素工，遐想盛時生恨晚，恍如身在畫圖中?！蠄@故址在今南門內(nèi)，牟存叟端平所居是也。其地尚為張氏物，先君為經(jīng)營得之，存叟大喜，亦常賦五絕句，其一云：‘買家喜傍水晶宮，正是南園故址中。我欲筑堂名六老，追還慶歷太平風(fēng)?！w紀實也。余家又偶藏子野詩一帙，名《安陸集》，舊京本也。鄉(xiāng)守楊嗣翁見之，因取刻之郡齋。適二事皆出余家，似與子野父子有緣耳。”[6]考《全宋畫集》《張先十詠圖》所附陳振孫跋語：“本朝有兩張先，皆字子野。其一博州人，天圣二年進士，歐陽公為作墓志；其一天圣八年進士，則吾州人也。二人姓名字偶皆同，而又同時，不可不知也，故并記之。余既為明叔書卷后，且為賦詩：‘平生聞?wù)f張三影，十詠誰知有乃翁。逢世升平百年久，與齡耆艾一家同。名賢序述文章好，勝事流傳繪畫工。遐想盛時生恨晚，恍如身在此圖中?！缙咴挛迦?，直齋老叟書，時年七十有二，后六年從明叔借摹并錄余所跋于卷尾而歸之，丙辰中秋后三日也”[7]，上文已考博州張先乃天圣二年登進士第，而《齊東野語》抄錄時寫為“天圣三年進士”，四庫館臣從之，皆誤。

二、引書訛誤與作品、文字訂正

然振孫作《直齋書錄解題》，乃惟載張子野詞一卷，而無其詩集，殊不解其何故也。自明以來，并其詞集亦不傳，故毛晉刻六十家詞，獨不及先。此本乃近時安邑葛鳴陽所輯，凡詩八首，詞六十八首。其編次雖以詩列詞前，而為數(shù)無幾。今從其多者為主，錄之于《詞曲類》中。

關(guān)于《安陸集》流傳情況，周密《齊東野語》卷十五《張氏十詠圖》謂藏有“舊京本”，即北宋汴京刻本，后由楊贊取刻于湖州郡齋。然，方回《瀛奎律髓匯評》卷四十七云：“子野詩集，湖州有之，近亡其本?！盵8]可知該本即楊贊刻本，后亡佚。張先之孫張有《復(fù)古編》末附張先《安陸集》一卷，清人葛鳴陽輯錄《安陸集》所據(jù)此本，葛氏刊本又為四庫館臣所用版本。案，《文淵閣四庫全書》經(jīng)部225冊收錄張有《復(fù)古編》十一卷，前載《復(fù)古編》原序一文，尾有后序一文，尚未見其附有《安陸集》一卷及葛氏跋語。查《文淵閣四庫全書補遺》集部第十五冊，《安陸集》葛鳴陽跋語云：“余既刻張謙中《復(fù)古編》，考其家世，蓋衛(wèi)侍丞維之曾孫，都官郎中先之孫也。維有《曾樂軒稿》，先有《安陸集》，殘闕之余散見他書。先以樂府擅名一時，毛氏《六十家詞》初不及先，今搜輯遺佚，得如干首，合其詩為一卷。然因端踵事，實階于《復(fù)古編》也，故并為鋟木。歸安丁小雅杰、海寧沈匏尊心醇、曲阜桂未谷馥、吾鄉(xiāng)宋芝山葆淳同與校讎，佐余不逮云。乾隆辛丑二月安邑葛鳴陽跋。”[9]考《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1487冊，《安陸集》卷末收入張先詩8首，收錄張先詞68首，詞位于詩之先，且無葛鳴陽跋語。另，《文淵閣四庫全書》所用版本誤收詞四首，即《浣溪沙》(錦帳重重卷暮霞，屏風(fēng)曲曲斗紅牙)與《滿庭芳》(紅蓼花繁，黃蘆葉亂，夜深玉露初零)為秦觀詞，《浣溪沙》(水滿池塘花滿枝，亂香深里語黃鸝)為趙令畤詞，《菩薩蠻》(哀箏一弄湘江曲，聲聲寫盡湘波綠)為晏幾道詞。可見，四庫館臣在裒輯張先詞時，作品考證上稍顯不足。

考《蘇軾集》有《題張子野詩集后》曰：“子野詩筆老妙，歌詞乃其余技耳。《華州西溪》詩云‘浮萍破處見山影，野艇歸時聞草聲?！浮妒衷娫挕贰跺伤琛?，“草聲”并誤作“棹聲”，近時安邑葛氏刊本據(jù)《漁隱叢話》改正，今從之。

案，《蘇軾文集》序跋送別文《題張子野詩集后》曰：“張子野詩筆老妙，歌詞乃其余技耳。《湖州西溪》云‘浮萍破處見山影，小艇歸時聞草聲?！c余和詩云‘愁似鰥魚知夜永，懶同蝴蝶為春忙?！舸酥?，皆可以追配古人，而世俗但稱其歌詞。昔周昉畫人物，皆入神品，而世俗但知周昉士女，皆所謂‘未見好德如好色’者歟？元佑五年四月二十一日?！盵10]771考《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1487冊《安陸集》載：“浮萍破處見山影，小艇歸時聞草聲?！盵11]此處為“草聲”。《瀛奎律髓匯評》卷四十七《西溪無相院》云：“浮萍破處見山影，小艇歸時聞棹聲。”[8]此處為“棹聲”。而葉夢得《石林詩話》卻并未見此條，可見四庫館臣誤記也。另，《漁隱叢話》前集卷三十七載：“東坡云‘子野詩筆老健，歌詞乃其余波耳?！逗菸飨吩娫啤∑紨嗵幰娚接?，野艇歸時聞草聲’?！盵12]查《蘇軾文集》序跋送別文《題張子野詩集后》可知，四庫館臣載《漁隱叢話》引自蘇軾跋中，文字也存有三處訛誤，即“張子野詩筆老健”中的“健”字，蘇跋作“妙”字；“歌詞乃其余波耳”中的“波”字，蘇跋作“技”字；“野艇歸時聞草聲”中的“野”字，蘇跋作“小”字。

三、《安陸集》之評價

與余和詩云‘愁似鰥魚知夜永，懶同蝴蝶為春忙?！舸酥悾钥梢宰放涔湃??！惠Y所舉二聯(lián)，皆涉纎巧。自此二聯(lián)外，今所傳者惟《吳江》一首稍可觀。然“欲圖江色不上筆，靜覓鳥聲深在蘆”一聯(lián)，亦有纎巧之病。平心而論，要為詞勝于詩。當時以“張三影”得名，殆非無故。軾所題跋，當由好為高論，未可據(jù)為定評也。

案，《蘇軾文集》碑志祭吊文《祭張子野文》：“子野……龐然老成，又敏且藝，清詩艷俗，甚典而麗，搜研物情，刮發(fā)幽翳，微詞婉轉(zhuǎn)，蓋詩之裔。”[10]1300《瀛奎律髓匯評》卷四十七《西溪無相院》引查慎行評語曰：“三、四小巧而鮮新”，引紀昀評語曰：“三、四有致，宜為東坡所稱，然氣象未大，頗近詩余。五句作意而笨”。[8]由此可證，清人因張先詩氣象不大、格局頗小而評其詩犯“纖巧”之病，四庫館臣評語中肯。古人向有對所好文人譽過其實的習(xí)慣，四庫館臣評蘇軾對張先詞的評價乃好為高論，不足為定評也。從張先之后，世人對其評論中權(quán)衡子野詞之得失，確實如此。

四、結(jié) 語

通過對《安陸集》提要的考證可見，四庫館臣在纂修《四庫全書》時對于詞曲類的態(tài)度正如《提要》所言：“詞曲二體在文章技藝之間，厥品頗卑作者弗貴。”[13]在當時清真雅正風(fēng)氣的引導(dǎo)下，被列入詞曲類的存目錯誤頗多，僅僅張先《安陸集》一則詞條提要，其失誤達處就達五處之多，其他詞曲類相關(guān)提要的訛誤自然就不足為怪了。詩尊詞卑的傳統(tǒng)及清朝清真雅正的主流文風(fēng)，使得宋詞在清代的影響力遠不及詩文，尤其是四庫館臣裒輯前代詞作時，屢見其作品考訂不足、作品引用張冠李戴、年號字號錯漏百出、甲乙事跡顛三倒四等等情狀，這與當時的風(fēng)氣和主流價值觀是有著表里映襯關(guān)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