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告文學與文學基本關系

張 陵

關健詞：文學基本關系；報告文學

改革開放四十年，中國報告文學前進的腳步比其他文體更加迅猛，取得的成就也比其他文體更加輝煌。可以說，比其他文體更牢固地站到時代思想和精神的高地上?？偨Y(jié)繁榮發(fā)展的經(jīng)驗，可以千條萬條，但最基本的就是一條，那就是旗幟鮮明毫不動搖地堅持文學的基本關系。也就是我們常說的文學與時代，文學與生活，文學與人民的關系。特別是在文學基本關系被懷疑被消解被顛覆的思想危機的時期，報告文學挺身而出，逆行而上，意志不動搖，信心仍堅定，見出了報告文學的本色與初心。當然，得到的時代回報自然比其他文體豐厚。

一

應該承認，二十世紀初那場具有反帝反封建時代特征的文學革命，真正受惠者是詩歌與小說。中國詩歌源遠流長，燦若星河，在文學時代的文學革命歷史中完成了現(xiàn)代思想意義的美學和詩學的建構(gòu)，支撐自己特有的理論框架。小說歷史并不特別長，卻也因參與到世道人心改造以及天然的民間活力，很快與西方先進的文學思想接軌，很快穩(wěn)固地建立起以批判現(xiàn)實主義為龍頭的小說理論體系。這種理論上的成功建構(gòu)，顯而易見的好處就是使詩歌和小說成為時代文學最具合法性的領跑者和詮釋者，代表著一個時代的文學精神。直到今天，我們?nèi)匀粫J為，詩歌與小說是中國文學的正宗。

與詩歌同樣具有悠久歷史，同樣創(chuàng)造輝煌的中國紀實體文學，在這個時代的轉(zhuǎn)折時期，卻沒有能夠建立起現(xiàn)代思想性質(zhì)的理論框架，盡管紀實性的文學如散文和傳記創(chuàng)作從來沒有中止過。實際上，現(xiàn)代文學的散文思想藝術份量一點也不比詩歌小說輕。但其思想的引領性卻遠遠落后于詩歌和小說。

不過，時代也不經(jīng)意地給了紀實性文學一個當時并不起眼的饋贈，那就是催生了一個新的文學文體——中國的報告文學。如果說，我們還只認識到《包身工》這樣描寫工人生活的作品的真實性，可貴性和稀缺性的話，那么，一場改變中華民族苦難和屈辱命運的民族解放戰(zhàn)爭所形成的革命文化，則讓我們認識擴展到這個時代呼之欲出的文體產(chǎn)生的時代價值。報告文學不可小覷，其作用和前景不可估量。由此，我們能深刻認識到《誰是最可愛的人》《縣委書記的榜樣焦裕祿》等報告文學作品的重要性。事實強有力證明，這個在新中國文學時期，還只是文學的輕騎兵的文體，進入改革開放的時代，一躍成為中國文學的生力軍，主力軍。這意味著，報告文學登上了中國文學的舞臺，開始走在了一個新時代文學的前列。

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兩大文學思想的創(chuàng)新，明確建立起了當時的解放區(qū)文學、新中國文學以及改革開放文學的基本關系。一是文學為人民服務的思想，文學的主人公是人民的思想；二是“深入生活”的思想。這個基本關系當時看上去相當樸素明快，卻醞釀著改變中國文學走向和品質(zhì)的思想理論力量。中國文學第一次把“人民”放到一個時代的文學本質(zhì)和文學中心的位置來重視，第一次強調(diào)生活是文學唯一的源泉，作家藝術家必須走出個人小圈子，深入人民群眾生活的時代意義，由此形成最初的文學基本關系。報告文學是產(chǎn)生于這個風起云涌、波瀾壯闊的時代并由時代創(chuàng)新思想養(yǎng)育灌注生長的新文體。從誕生起，就注定要和時代同呼吸，共命運，就注定有一天要站到時代思想的制高點上。

可以說，《講話》以及革命的文學思想所形成的基本關系，就是傳統(tǒng)文學的“逆行者”。從這個時候起，進步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大河分出了一個支流，直接奔向了更接地氣，更真實反映現(xiàn)實生活的“民生”而去?，F(xiàn)代文學，主流理所當然是以小說為龍頭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思想、精神和方法，導向的是“人性道德”“人的價值”“自我的批判”的人本主義。而時代的發(fā)展，改變了中國文學的方向。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這個文學的支流經(jīng)歷了新中國和改革開放的時代，變成了中國文學浩浩蕩蕩的主流?！陡绲掳秃詹孪搿贰稉P眉劍出鞘》等就是歷史性轉(zhuǎn)折時期的代表性作品。報告文學在這樣一個時代洪流中生長，養(yǎng)育出的文學“逆行者”獨有的時代精氣神，文學思想品質(zhì)和反映現(xiàn)實的能力，顯示出一個與時代同行的紀實性文體獨特的力量。

這個波瀾壯闊的時代，引領著報告文學直面現(xiàn)實生活矛盾與沖突。從文學的基本關系中我們知道，一個時代的文學精神，是在時代最劇烈的矛盾沖突中孕育而成的。人民群眾改變自己的命運，創(chuàng)造生活的偉大力量，也是通過時代的矛盾沖突運動反映出來的。因此，問題意識，是報告文學思想導向，也是報告文學特殊的藝術品質(zhì)。正是問題意識的堅持，報告文學始終能夠感應時代精神的脈搏，始終能夠把問題導向國家、民族、人民?？梢哉f，報告文學就是我們時代的“民生”文學。這個文學精神，與這個時代同行，同生存，共命運。這一文學思想的確立，標志著報告文學完全可以和小說詩歌那樣，成時代文學的“正宗”，如果報告文學的理論建構(gòu)和小說詩歌一樣堅實的話。

二

生活是文學唯一的源泉。文學因現(xiàn)實生活的存在而存在，因現(xiàn)實生活的價值而有價值。這個基本的關系，把報告文學與生活關系的本質(zhì)講清楚。實際上，文學對生活的依賴關系一直客觀存在著?，F(xiàn)實主義小說就是通過寫實模擬的方式，達到虛構(gòu)藝術的效果，實現(xiàn)人性自我的理想。這個文學流派高度承認和尊重文學與生活之間的關系。但是，在骨子里，仍然存在著高高在上的俯視感，就像上帝看著人間一樣。只有朝著以人民為中心方向的文學思想，生活才成為真正的基本關系，真正作為文學的源泉。“深入生活”這個概念才成為時代文學思想的最基本的理論支柱的關鍵詞。

實際上，在中國文學導向“民生”的歷史進程中，“生活”這個概念已經(jīng)注入了新的時代內(nèi)涵，與其他文學思想中的“生活”概念有了很大的不同。在民生文學思想里，“生活”更多指向普通老百姓的那種真實的，創(chuàng)造自己偉大歷史的生活，從而具有了社會主義文學的性質(zhì)。這種生活是我們作家所不熟悉的，所以要“深入生活”。而在其他文學思想里，“生活”更多指所有人的生活。例如有理論家站在寫實主義立場上，就認為“處處有生活”。還有人認為“我就在生活中”，作家要寫“自己熟悉的生活”。這種差別，常常被忽視或混淆了，以至在相當長時期里，我們一直沒有認識到，“深入生活”的本質(zhì)內(nèi)涵。

報告文學自誕生之日起，就能清醒而自覺意識到，要把重心沉放在人民的生活之中，反映人民群眾生活的艱苦奮斗的生活，表現(xiàn)人民創(chuàng)造美好新生活的道德品質(zhì)，謳歌國家民族偉大復興的時代。因此，報告文學能夠在中國文學“深入生活”最困難的時期，探索出一條真正“深入生活”的可行之路。正是這個創(chuàng)新，深化了報告文學與生活的關系，也給報告文學注入了新時代的生命和力道。

“深入生活”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學理論的一個核心概念。然而，由于改革開放時代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變化，作家在創(chuàng)作上出現(xiàn)了新的問題。一些文學理論家不認為是不堅持“深入生活”所帶來的后果，反而認為“深入生活”過時了，跟不上時代了，因此草率輕巧地用“貼近生活”代替之。這樣做，實際上不但鼓勵和縱容試圖在“深入生活”上面打折扣偷工減料的做法，而且使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學思想理論失去了一個核心的概念，從而瓦解了文學的基本關系。我們看到的嚴重后果就是作家下不去，作品上不來。優(yōu)秀的作品很少，與我們偉大時代相稱的作品更少。

報告文學以自己的方式堅持了與時代生活的緊密關系，創(chuàng)造性地使“深入生活”思想真正融入到作家作品的創(chuàng)作之中，得以真正體現(xiàn)。我們顯然會注意到，幾乎所有報告文學大家都把“采訪”當作報告文學寫作最重要的環(huán)節(jié)，是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要組成部分，是一部作品能否成為好作品最關鍵所在，是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的基本規(guī)律。他們普遍認為，一部作品的構(gòu)思創(chuàng)作，實際上從采訪階段就開始了。作家對現(xiàn)實生活的感悟，作家的思想情感積累，作品主題的問題導向，都通過采訪來展開。采訪得越認真，越細致，越深入，越下力氣，作品成功的希望就越大。報告文學作家都知道“六分跑，三分想，一分寫”的報告文學寫作常識和基本功。詩歌寫作講究“功夫在詩外”，報告文學講究的是“功夫在采訪”。作家們以自己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詮釋了如何在現(xiàn)代條件下堅持“深入生活”，強調(diào)了優(yōu)秀作品的創(chuàng)作與生活之間的深刻關系。

與現(xiàn)在流行的走馬觀花的文學“采風”完全不同的是，報告文學的“采訪”必須深入到現(xiàn)實生活的第一線，深入到社會民生問題最突出，時代矛盾沖突最劇烈的風口浪尖中，進行大量的采訪。這種采訪經(jīng)常要面臨許多艱難險阻，突破重重障礙。作家必須要有勇氣面對，有智慧應對，有能力化解，才能真正得到好作品必需的真實可靠的素材。正是在這個過程中，作品的問題導向不斷梳理，不斷聚焦，不斷清晰，主題不斷提煉厚實深化?？梢哉f，在這個時代，只有報告文學能夠完成如此艱苦的“深入生活”任務，保持著“深入生活”的時代文學思想的高度。事實說明，這種“深入生活”，正是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規(guī)律重要組成部分。

報告文學與生活的深刻關系，是對新時代文學“深入生活”符合藝術規(guī)律的積極探索，更是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學理論建設的重要貢獻。“深入生活”作為我們文學一個重要的理論支撐，任何時候都不能動搖。

三

與人民的關系是報告文學的重心。報告文學說到底就是新時代的民生文學，必然要牢牢把握好這個關系，必然要深刻認識到人民群眾才是歷史的創(chuàng)造者，是歷史發(fā)展的動力，是歷史前進的主角。新的文學之所以不斷強化以人民為中心，之所以要建立人民的文學，就基于馬克思主義的唯物史觀。歷史觀決定價值觀，只有從根本上認識到歷史的本質(zhì)，才能認識到“人民”這個概念的建立正是時代的先進思想，是文學思想的重大創(chuàng)新。在此之前的文學，如現(xiàn)實主義文學“以人為本”，建立的是“人性”的概念，而不是“人民”的概念。所以說，批判現(xiàn)實主義是走向“人道”的文學，而《講話》奠定的新中國文學和改革開放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學是走向民生的文學。

這種立場態(tài)度上的差別直接反映在題材處理上?，F(xiàn)實主義文學最經(jīng)常也最喜歡選擇所謂的“鄉(xiāng)土”題材。這種描寫鄉(xiāng)村的文學作品，通常是作家心靈的安放地。作家通過表現(xiàn)鄉(xiāng)村來寄托一種人文情懷。所以這類題材主題幾乎無一例外地落在鄉(xiāng)村的破落與現(xiàn)代進程的沖突，愚昧與文明的沖突，社會世俗與人性自我的沖突。雖然叫寫實，其實并不真實，也不追求真實。而在報告文學的思想里，寧可沿著新中國文學建立起來的“農(nóng)村”題材的思路展開對今天鄉(xiāng)村歷史變化的描寫。確切地說，報告文學沒有鄉(xiāng)土題材，只有農(nóng)村題材。同樣看到農(nóng)村嚴峻的現(xiàn)實，報告文學面對的不是“人性”的危機，而是“三農(nóng)”問題，是人民與貧困做斗爭的問題。落點不在知識分子的心靈，而在人民群眾的實際生活的改變和創(chuàng)造美好生活的奮斗精神。報告文學沒有動不動就叫這個主義那個主義，卻能真實而實在地反映現(xiàn)實，表現(xiàn)人民的時代風貌，揭示生活的本質(zhì)。由此生發(fā)開去，我們看到報告文學的“工業(yè)”題材“軍事”題材等都帶著鮮明的“民生”特征和品質(zhì)。

在人物形象塑造方面，報告文學把重心放在講述經(jīng)濟社會正能量的故事，塑造來自現(xiàn)實生活的英雄模范人物和具有高尚道德品質(zhì)的普通人，謳歌生活中美好的事物和先進思想文化，弘揚真善美，拒絕假惡丑，引導著人民堅定生活的信心，開創(chuàng)自己的歷史。正是有鮮明的問題導向，報告文學的人物形象塑造與小說形成了兩個不同的藝術譜系。從某種層面上說，報告文學要把真人真事，變?yōu)槲膶W作品中的人物形象，難度要更大。改革開放早期，小說人物畫廊里還有一批鮮活的人物形象。但很快，能夠進入人物畫廊的人物形象越來越少了。而現(xiàn)在， 我們幾乎找不到像樣的小說人物形象了。小說好像不再寫人物了。只有報告文學還孜孜不倦地探索著人物形象的塑造，并且把寫好人物當作報告文學進步的新時代標桿。由此，我們看到報告文學與人民精神關系和時代同步，不斷強化。

這是一個報告文學的好時代，也迎來了報告文學理論建設的好時機。應該看到，創(chuàng)作沖到了前面，而理論還遠遠落在后面，是這些年報告文學的話語權(quán)不夠，合法性得不到有力守護，不斷被質(zhì)疑，不斷被試圖替代的重要原因。報告文學理論建設必須跟上去。而理論建設必須從文學的基本關系中找到思想資源，理論支撐和建設方向。如果能按照報告文學的規(guī)律，從文學基本關系中提煉出報告文學的基本關系，那么報告文學的理論基礎就夯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