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想象”地域書寫的現(xiàn)狀與未來

房 偉

“君到姑蘇見，人家盡枕河。古宮閑地少，水巷小橋多。夜市賣菱藕，春船載綺羅。遙知未眠月，鄉(xiāng)思在漁歌?！倍跑鼹Q的這首《送人游吳》，經常被概括為蘇州風貌的特點，小橋流水，水巷明月，漁歌唱晚，還有艷麗的綺羅和好吃的菱藕。還有一首詩，就是著名的《楓橋夜泊》，則進一步寫出了蘇州夜晚的靜謐溫柔。千百年來，富庶的江南之地，氣候宜人，物產豐富，梅雨季的濕潤黏稠，曖昧多情，造成了一種獨特的社會風貌，進而和文化風氣遇合，出現(xiàn)了唐寅、馮夢龍、金圣嘆、毛宗崗等一系列優(yōu)秀的古代文學家和評論家。葉圣陶在現(xiàn)代文學中的地位舉足輕重，當代文學領域，從陸文夫開始，范小青，蘇童，到葉彌，朱文穎，戴來，荊歌，王嘯峰，蘇州優(yōu)秀作家層出不窮，不僅在江蘇，而且在全國的文學版圖上，占據(jù)著重要位置。那么，要怎樣認識“蘇州想象”在中國當代小說地理版圖的獨特意義和價值呢？

“世情”是理解蘇州當代小說的關鍵詞之一。水鄉(xiāng)相對富足的生活，都市文化的發(fā)達，對經濟生活和個人價值的肯定，使得很多蘇州作家的筆下，充滿了俗世的歡樂，對世俗生活的熱情，以及由此而來的，對個體的普通人的價值的弘揚。由此，蘇州才出現(xiàn)了馮夢龍這樣的通俗文學大家，和金圣嘆這樣充滿藝術叛逆氣息的才子。大部分蘇州作家，天然地對“宏大敘事”有著警惕性，愿意保持一定距離，并接續(xù)《紅樓夢》一派寫“世情”的小說路子。晚清以來，大量蘇州籍才子，來到十里洋場，沒有成為政客與革命黨，沒有書寫革命文學，反而變身為職業(yè)通俗小說家，為鴛蝴小說等通俗文學的發(fā)達，立下了汗馬功勞，如包天笑、周瘦鵑、程小青、徐卓呆、程瞻廬、顧明道等?？上У氖牵?0年代之后，一體化敘事的形成，很多通俗作家都淹沒在了歷史的洪流之中。即便是書寫知識分子啟蒙的葉圣陶，我們也能看到《潘先生在難中》《倪煥之》等小說中，流露出的對民俗風情的熱情，對平凡瑣細的人生的關注。而當代蘇州小說發(fā)展中，“世情”成了潛在影響，寫俗世的悲歡離合，寫真實人生的愛恨情仇，寫個體小人物的命運浮沉，寫小巷生活的家長里短，這也都是“蘇味小說”常見的主題。然而，當代蘇州小說，并不僅僅是一種地域性的民俗書寫，更在于化“世情蘇州”為現(xiàn)代民族國家敘事，在“中國故事”與“中國詩學”的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地域與全球化的景觀之中，塑造獨一無二的“地方性民族志詩學”。

談到“文學蘇州”的當代形態(tài)，不得不提到陸文夫小說創(chuàng)作的重要意義。陸的小說，很早就在新中國文壇嶄露頭角?！疤K州，這古老的城市，現(xiàn)在是熟睡了。她安靜地躺在運河的懷抱里，像銀色河床中的一朵睡蓮?！标懳姆虻摹缎∠锷钐帯芬婚_頭，就為我們展現(xiàn)了一種優(yōu)雅精致的文風。他對于徐文霞形象的塑造，打破了很多禁忌，表現(xiàn)了人性人情之美?！短角笳摺肥录岅懳姆蚴艿搅擞绊?，創(chuàng)作上很難施展拳腳。直到八十年代《美食家》的發(fā)表，才讓陸文夫重新回到了“小巷文學”。短篇小說集《小巷人物志》中，《圈套》《臨街的窗》等作品，是問題小說式的寫法，挖掘社會的荒誕與苦澀。而《美食家》則意義重大。陸文夫從溫婉秀麗的文風入手，逐漸在內容層面，接近了新時期文學對“人的價值”的肯定。對朱自治這個人物形象，從閑人和邊緣人，墮落資本家的角色，成了一個尊嚴被肯定的“美食家”?！懊朗臣摇钡拿郑袷且欢斡洃浀闹匦麓驌?，一種人物形象譜系上的接續(xù)。對吃的關注，就是對人的物質欲望的肯定，這其實也是接續(xù)了《棋王》的思路，但不同之處在于，阿成在“棋”的玄學和“吃”的樸素物質哲學之間，尋找著道家的精神支撐。《美食家》則更徹底，更接近人的本源性欲望，并將之上升為一種個體性生命的美學選擇。陸文夫對小巷美學的關注和對個人物質尊嚴的注目，成了一個時期尋根文學、市民小說的標志性文本，而將這個熱潮發(fā)揚光大的，則是范小青的“蘇州系列”小說和蘇童的先鋒小說創(chuàng)作。其實，范小青的“神性寫作”與蘇童的“巫性寫作”，猶如蘇州文化的“一體兩面”，對于蘇州文學提升為一種獨特的，象征域的地域想象，起到了至關重要作用。

范小青的蘇州寫作，以《褲襠巷風流記》為標志，走向了風俗學意味的成熟。而后，她的《鷹揚巷》《朱家園》《六福樓》《顧氏傳人》等小說，不斷熱衷書寫蘇州小街小巷的故事，并將那種底蘊深厚的小市民生活，從相對固化的民俗傳統(tǒng)走入真實現(xiàn)代蘇州生活，上升到一種民俗學意味的美學高度。她的小說在題材和手法上是多變的，有嘗試偵探小說筆法，如《真娘亭》《老岸》等，有書寫當代官場女性的《女同志》，寫現(xiàn)代城市轉型的《百日陽光》《城鄉(xiāng)簡史》，她的小說還時常出現(xiàn)神秘氛圍和鬼怪傳說，如《在那片土地上》系列小說，以及《瑞云》。長篇小說《赤腳醫(yī)生萬泉和》《香火》《我的名字叫王村》《滅籍記》，“蘇州風味”，由實入虛，成為一種意境性和哲學性的存在，不但肯定了凡塵俗世生活的價值，而且在面對真實人生基礎上，不斷賦予其“神性”的倫理光芒。這些長篇小說，不僅涉及鄉(xiāng)村權力秩序，城鄉(xiāng)改造等現(xiàn)實問題，而且將筆觸深入到“文革”、農村醫(yī)療制度、佛教與革命、戶籍改革等諸多宏大歷史題材，甚至是個體身份與集體命名、救贖與沉淪等哲學命題，而無論范小青的文學疆土如何擴大，對個體生命的尊重，對真善美的熱愛，對平凡人生的悲憫，始終是一以貫之的價值態(tài)度。范小青的寫作，一直在變與不變的徘徊中前進，然而她所言的堅守的東西就是“想丟了丟不掉的，只有事關生命的東西”，堅守的是她癡迷于刻畫大時代下細微的個人，而沒有追求史詩的雄心壯志［1］。她曾講到過，蘇州自三國時期佛教傳入后，就有了一種悠遠綿長的“佛性”。這種“佛性”的神性光芒，具有很強的倫理意味，是人性的悲憫，是人性堅強的韌性，也是一種平淡卻充滿活力的煙火意識。

如果說，范小青是將蘇州文學“世情傳統(tǒng)”的寫實一面發(fā)揚光大，形成了某種中國南方特有的，神性的倫理光芒，而蘇童則是將蘇州文學“世情傳統(tǒng)”的寫意的一面揮灑成雨，形成了更具象征性的，全球化視野下的“巫性寫作”。蘇州除了佛教文化影響，也有著很強的南方巫術傳統(tǒng)的影響。蘇州風味，在蘇童筆下，更多的是一種寫意性的氛圍，存在于南方魔幻般的巫術體驗的儀式之中。那些來自南方的，纏繞著死亡與欲望的故事，被蘇童賦予了很強烈的儀式感和虛構意味。小說《儀式的完成》，蘇童虛構的“拈人鬼”的偽民俗故事之中，民俗學家最終死于人鬼不分的詭異氛圍。批評家王德威，就是在后現(xiàn)代和后殖民意義上理解蘇童小說的南方地理坐標的獨特意義。它是對宏大歷史敘事的消解，對巨大的卡里斯馬能指的斷裂。南方的墮落和誘惑，形成了地緣的，對北方宏大話語的質疑，也成為中國面對西方現(xiàn)代性主體的另一種邊緣化，抒情化姿態(tài)，這種民族志詩學意義上的南方，其后現(xiàn)代化的斷裂誘惑，與西方讀者對中國的想象，形成了一種時間的共識性：“蘇童的南方寫作如果成了他的正字標記，正是因為他的南方，早已被抽空了被指涉的實體，懸浮飄蕩，反而搖曳生姿，這一意符和意指的斷裂，是我們社會迷思的開始。［2］”

在蘇童的筆下，像范小青那樣的，具象化的蘇州景觀是不存在的，而是存在著“楓楊樹故鄉(xiāng)”和“香椿樹街”兩個虛構的地理坐標，也代表了鄉(xiāng)土與城市的想象性對立。《罌粟之家》《一九三四年的逃亡》《祖先》等系列小說之中，蘇童以華麗頹廢的意象和彌漫的欲望，書寫了南方鄉(xiāng)土的獨特風韻，而在《城北地帶》《刺青時代》《肉聯(lián)廠的春天》等小說之中，蘇童以青春敘事，纏繞著欲望與死亡，繪制了一幅充滿誘惑與墮落的南方城市記憶?！都t粉》與《妻妾成群》《我的帝王生涯》等作品，則將這種南方秘史與民族志的先鋒書寫，進一步擴展到了歷史和民俗領域，將欲望、死亡、頹廢等諸多南方體驗融會其中。而在《我的帝王生涯》，虛構的夑國與少年皇帝端白的傳奇人生，形成了某種強烈的中國歷史互文性。可以說，蘇童的小說，蘇州書寫閃爍著上升為南方書寫，又標識著中國與世界的獨特文化空間隱喻關系。

范小青和蘇童，代表著“蘇州書寫”的地域性特征，由世情傳統(tǒng)出發(fā)，在當代生發(fā)出的寫實與寫意，現(xiàn)實與先鋒，神性與巫性的不同面向。在這期間，推崇個人化敘事，質疑宏大歷史敘事，對個人價值的發(fā)現(xiàn)，對抒情性的推崇，語言的精致圓融，則是他們的某些共性的東西。也正是在范小青和蘇童所開創(chuàng)的這兩種新蘇州小說的傳統(tǒng)之中，新一代蘇州作家，不斷展現(xiàn)出了藝術上的探索和新的風貌。葉彌的小說，擅長探討現(xiàn)代都市之中，人類情感的救贖與堅守。她的《天鵝絨》《猛虎》深入到了現(xiàn)代人的情感世界之中，筆調空靈細膩，又不乏犀利。特別是她的長篇小說《風流圖卷》，更是以“吳郭城”隱喻蘇州，寫出了一種個人化的，充滿了抒情風致，又有著大膽批判反思的“共和國蘇州史”，有效彌補了蘇州書寫中的歷史理性不足的缺陷，是這些年來蘇州小說之中不可多得的厚重之作。朱文穎的小說，則具有更強的現(xiàn)代都市寫作氣質，她的代表作長篇小說《高跟鞋》，寫出了蘇州、上海等地在向大都市轉型過程中發(fā)生的悲歡離合的情感故事，小說有很強的現(xiàn)實意義。長篇小說《莉莉姨媽的細小南方》《戴女士與藍》則更具蘇州書寫的精致氣息，具有著江南古老絢爛精致纖細的文化氣脈。戴來的小說寫作，代表作有長篇小說《對面有人》《鼻子挺挺》《練習生活練習愛》等，則不但有蘇州的細膩抒情，且有著北方書寫的豪放不羈，她能將粗俗幽默與微妙情感結合，將世俗寫作煙火氣與荒誕哲思結合，將男性視角的闊大與女性視角的敏銳結合，創(chuàng)造了別樣文學世界。蘇州男作家荊歌，出版有長篇小說《槍斃》《鳥巢》《愛你有多深》等作品，小說在靈活多變敘事中，還有著荒誕的黑色幽默和悲憫陰郁的氣質。他的作品具有更強烈的哲學意味。蘇州另一位男作家王嘯峰，則從散文開筆，進而進入小說世界。他對蘇州的人文地理與歷史掌故非常熟悉，將幽暗細膩的蘇州氣質發(fā)揮到了極致，小說常常深入到世界和人性的極深遠之處，《井底之藍》《甜酒釀》《隱秘花園》《雙魚鑰》等短篇小說，如同曲徑通幽的蘇州園林，追尋一種不能被坐實的記憶，是一種敘述意義上的間離效果，將“隱秘空間”描寫擴展為一種彌漫于無處不在的世界悲劇感認知。

2003年，江蘇作協(xié)曾舉辦“蘇州小說創(chuàng)作”研討會，眾多學者和作家，都對蘇州書寫提出了很多看法。正如上文所分析的，作為地域書寫的蘇州小說，不僅是重要的中國文學的組成部分，而且具有著強烈的南方文化志的象征寄喻性。然而，正如格爾茨所說：“地方知識之所以重要，首先是因為任何文化制度，任何語言系統(tǒng)，都不能夠窮盡‘真理’，都不能夠直面上帝。只有從各個地方知識內部去學習和理解，才能找到某種文化之間的差異，找到我文化和他文化的個殊性，并在此基礎上發(fā)現(xiàn)‘重疊共識’，避免把普遍性和特殊性對立起來，明了二者同時‘在場’的辯證統(tǒng)一。［3］”地方性書寫的意義，也許正是在對比之中發(fā)現(xiàn)問題，也在于互相借鑒，既追求特殊性，也追求共性。在當下的蘇州地域書寫之中，也有著一些不盡如人意的地方。比如，如何將蘇州的傳統(tǒng)文化意蘊，更好地與當下現(xiàn)實書寫結合的問題。很多蘇州的小說，沉溺于熟悉的意象和物象，固守于程式化的故事形態(tài)，過分重視隱喻性和詩學意義，忽視當下社會的千變萬化，久而久之，不免陳詞濫調，未能給讀者有效地傳達文化的美感，反而是某些通俗作品，通過不同的媒介，傳播了蘇州的文化形象，比如，根據(jù)阿耐的長篇小說《都挺好》改編的電視劇放映后，將蘇州文化與當下人的情感問題、家庭關系問題、養(yǎng)老問題結合，“同德里”等蘇州小巷，再一次成為旅游熱點，甚至有人戲稱，一部《都挺好》拉動了蘇州的房價。再比如，當“纖細”“陰柔”“抒情”成為蘇州小說的代表標簽時，如何立足于此，又不斷突破局限，創(chuàng)作內在維度更豐富的蘇州小說，也是很重要的問題。風格一旦固化，就會成為桎梏。另外，就小說內部的類型發(fā)展而言，中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是蘇州小說的強項，長篇小說相對偏弱；寫世俗世情世相的小說多，寫情感類的小說多，而現(xiàn)實主義題材的長篇小說偏弱，歷史題材的小說創(chuàng)作偏弱，這反映了蘇州作家在歷史理性的把握上，輕巧靈動有余，而厚重闊大不足的問題。這也是普遍意義上的南方書寫，共同要面對的問題。未來的蘇州小說的發(fā)展之中，如何能打破現(xiàn)有的美學原則，將地方性與世界性結合，將地域的獨特性與人性的普世性價值結合，出現(xiàn)更豐富、更闊大，更具有原創(chuàng)性的文學形態(tài)，如何能在中國文學版圖之中，形成持續(xù)的，具有更高辨識度和更強的象征力度的書寫，則是擺在蘇州作家面前的重要任務。由此，才能真正實現(xiàn)“最具民族特色的，才是最世界的”這樣的文化目標。

［注釋］

［1］何平編：《范小青年譜》，復旦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15 頁。

［2］［美］王德威：《當代小說二十家》，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版，第123 頁。

［3］［美］克利福德·格爾茨，《地方知識·導言》，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19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