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貞觀中期,唐王朝出現(xiàn)了空前繁榮的景象。在取得的巨大成就面前,唐太宗作風(fēng)大變,逐漸驕傲腐化,追求珍寶異物,大修廟宇宮殿,四處巡游,勞民傷財。僅貞觀十一年,先下令修建飛仙宮,后又詔令修建老君廟、宣尼廟,二月巡游洛陽宮,六月巡游明德宮,十月獵于洛陽苑,十一月又巡游懷州、去濟源狩獵。老百姓為服徭役,長年不能回家,有的大臣向唐太宗進諫,太宗竟然說:“百姓無事則易驕,勞役則易使。”頭腦始終冷靜且性格剛直、才識超群的諍臣魏征頓感危機,再這樣下去大事不妙,貞觀政績有喪失的可能。為了維持唐王朝的長治久安,他在這一年的三月到七月,五個月的時間里連續(xù)給太宗上了四疏,《諫太宗十思疏》就是其中的一篇。
勸諫的語言藝術(shù)
這臣子批評皇上可不能直接說,批“龍鱗”,逆“圣聽”,需要大勇與大智。就算唐太宗在這方面比較開明,可皇帝也是人,也有非理性的七情六欲,很難避免一時之喜怒哀樂。臣子的言辭過于激烈,不注意溝通技巧,不但不能達成勸諫的目的反而可能招來殺身之禍。所以魏征在《諫太宗十思疏》里極其委婉地表達了自己的觀點。一開篇就繞彎子:
臣聞求木之長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遠者,必浚其泉源;思國之安者,必積其德義。源不深而望流之遠,根不固而求木之長,德不厚而思國之理,臣雖下愚,知其不可,而況于明哲乎!人君當(dāng)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將崇極天之峻,永保無疆之休。不念居安思危,戒奢以儉,德不處其厚,情不勝其欲,斯亦伐根以求木茂,塞源而欲流長者也。
第一段便將日常生活中常見的樹木和河流的“長”“遠”與享國之“安”關(guān)聯(lián),正面闡述“積德義”對于“國安”的價值。連用三個句子構(gòu)成排比,兩個作設(shè)喻,一個明事理,把“積德安國”這個抽象的道理用“固本求長”“浚源欲遠”這種生活常識進行比喻,淺顯易懂。正面說了還覺得分量不夠,為了讓唐太宗認識到這樣做的危害,又從反面申述,緊扣上層三個排比來申述,“德不厚”想“思國之理”那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
這“國之理”,《舊唐書·魏征傳》《文苑英華》等作“國之治”,《冊府元龜》《文章辨體》等又作“國之安”。同一文本在不同古籍中存在文字差異,又是為什么呢?有時是為了避諱,好比“理”字是為了避唐高宗李治的名諱而改??晌赫鞔宋膶懹谔铺谪懹^十一年,李治即位是在貞觀二十三年六月,這時魏征已去世,做出具體修改的人是誰呢?有興趣的同學(xué)可以去查查資料,這人是撰輯《貞觀政要》的吳兢,他生活于高宗至玄宗期間,將魏征疏文中的“治”改為“理”是情理之中的事啊?!袄怼弊鳛椤爸巍钡谋苤M字其實是名詞作動詞用,有“治理、統(tǒng)治”之意。
最后魏征進入了正題,由人君地位說起,結(jié)合開頭的設(shè)喻,從反面提出自己的觀點:“思國之安者必積其德義”。這樣的一番苦心其實很容易被皇帝誤會,過分地顯示自己的高明往往容易讓別人生出被說教的感覺,這可萬萬使不得。為了不讓皇帝產(chǎn)生這種聯(lián)想,魏征馬上說道:“臣雖下愚,知其不可,而況于明哲乎?”通過自貶為“下愚”,也就是最愚蠢的一類人,來抬高君主,使對方耳聽直言心悅誠服?;噬夏强墒恰懊髡堋保簿褪敲髦穷U艿娜?。最愚蠢的人都明白的道理,不消說,明智睿哲如皇帝,自然是了然于心的。
“為人君”者如何行?
而明白了“積德義”的道理還不夠,還要落實才行,具體怎么“積”呢 魏征自有妙招:
凡百元首,承天景命,莫不殷憂而道著,功成而德衰。有善始者實繁,能克終者蓋寡。豈其取之易守之難乎?昔取之而有余,今守之而不足,何也?夫在殷憂,必竭誠以待下;既得志,則縱情以傲物。竭誠則吳越為一體,傲物則骨肉為行路。雖董之以嚴刑,振之以威怒,終茍免而不懷仁,貌恭而不心服。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載舟覆舟,所宜深慎;奔車朽索,其可忽乎!
“凡百元首,承天景命”,這是在宣揚皇權(quán)神授論,與魏征的封建忠君思想分不開?;仡櫄v史,正所謂“靡不有初,鮮克有終”,幾乎所有人君都不能善始善終,究其原因:沒有取得天下時,內(nèi)憂外患,因此能夠團結(jié)臣民,竭誠待下;一旦得了天下,成為了君主,便難免放縱情感,輕視他人。更進一步發(fā)展,就容易濫用刑威對付百姓。哪怕有時候想要施仁義,百姓也只會覺得是自己運氣好所以僥幸逃脫,并不會對帝王感恩懷德;即使表面恭敬,但內(nèi)心是不服的。歷代帝王不能善始善終的最根本原因是忽視了人民的力量。這股力量像水一樣,可以載舟,也可以覆舟。換言之,人民積怨到一定程度就會爆發(fā)出來,最終推翻暴君的統(tǒng)治。文章把國家的安危與民心的向背緊密地聯(lián)系起來。這種對歷史經(jīng)驗的認識, 是古代的統(tǒng)治者所能達到的最高水平,實屬難能可貴。此外,魏征還提出“念高危”“懼滿盈”是執(zhí)政者應(yīng)具備的危機意識。因為執(zhí)掌政權(quán)“取之易,守之難”。有這種意識,執(zhí)政者應(yīng)該做到“思謙沖而自牧”“思江海下百川”,自己位高權(quán)重時,應(yīng)該謙虛和藹,加強自身道德的修養(yǎng);如果害怕因自滿而會帶來損害時,就要想到大江大海能夠容納千河百川的度量。執(zhí)政者在陶醉于游山玩水和出圍打獵時,要想到古代帝王一年中只準出游打獵三次的規(guī)定;懶惰懈怠時,要想到辦事必須善始善終的道理;憂慮情況不明而躊躇不決時,要虛心采納下屬的意見;當(dāng)有些讒言和邪念影響自己時,就應(yīng)該端正自身而斥退這些不好的東西;當(dāng)對臣下進行獎賞時,要想到是否因自己一時高興而濫賞;要處罰臣下時,也要想想自己是否因盛怒之下而胡亂懲治他人;謙虛待人,禮賢下士。作風(fēng)上“戒奢以儉”;工作上“慎始而敬終”。面對不可見的危機,一定要謹慎思考,否則就如“奔車朽索,其可忽乎”。那為人君者該遵守哪些準則呢?且看下段分解:
君人者,誠能見可欲則思知足以自戒,將有作則思知止以安人,念高危則思謙沖而自牧,懼滿溢則思江海下百川,樂盤游則思三驅(qū)以為度,憂懈怠則思慎始而敬終,慮壅蔽則思虛心以納下,想讒邪則思正身以黜惡,恩所加則思無因喜以謬賞,罰所及則思無因怒而濫刑??偞耸迹肫澗诺?,簡能而任之,擇善而從之,則智者盡其謀,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效其忠。文武爭馳,在君無事,可以盡豫游之樂,可以養(yǎng)松、喬之壽,鳴琴垂拱,不言而化。何必勞神苦思,代下司職,役聰明之耳目,虧無為之大道哉!
這十條準則可以概括為“五戒”:“見可欲”“將有作”戒奢侈;“念高?!薄皯譂M盈”戒驕傲;“樂盤游”“憂懈怠”戒縱欲;“慮壅蔽”“想讒邪”戒輕人言;“恩所加”“罰所及”戒賞罰不公。這當(dāng)皇帝著實不易,要一直嚴格約束自己不可松懈,連任用臣子都不能隨心所欲,要“簡能而任之,擇善而從之”。賞罰更是要公正,不能憑著自己的好惡、喜怒隨意地獎勵或懲罰臣子,要盡可能地少摻雜私人情感。“十思”所陳述的其實是君主對民、對臣、對己所應(yīng)該遵循的道德規(guī)范。君主的行為合乎這樣的道德準則,就能得到臣民的忠誠報效。這樣樸素的思想其實不僅對唐太宗有用,對后世乃至現(xiàn)代的執(zhí)政者都具有一定的引導(dǎo)作用。做到了這些不容易的事,文章結(jié)尾回到太宗熱衷的游樂上來。一時的節(jié)儉,換來的是未來更加盡情享受“豫游之樂”,而且“可以養(yǎng)松喬之壽”,也就是可以長命百歲,還不用“勞神苦思”,讓下臣去發(fā)揮聰明才智,輕輕松松便實現(xiàn)了“垂拱”而治,享“無為大道”。
且不說這長命百歲、無為而治的局面是否能達成,太宗讀到這兒肯定是心情舒暢的??酥谱约旱那榫w、欲望、喜好固然難受,但好在有盼頭啊,總有一天可以恣情享樂!理想是一定要有的,萬一實現(xiàn)了呢。據(jù)《貞觀政要》記載,唐太宗看了魏征的奏疏后,有“手詔”回復(fù),明確表達“朕將虛襟靜志,敬佇德音”,盡顯從諫如流的風(fēng)范。魏征死后,唐太宗極為傷感地對眾臣說:“以銅為鑒,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鑒,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鑒,可以明得失。今魏征逝,一鑒亡矣。”這也從一個側(cè)面證明了魏征作為諍臣的巨大價值。
(本文作者申龍系上海市延安中學(xué)高級教師,曾被授予“上海市五一勞動獎?wù)隆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