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之島》中的諷擬敘事和共同體建構

劉 璐

（天津理工大學語言文化學院，天津 300384）

作為當代最重要的后現(xiàn)代小說家之一，埃柯的筆觸觸及許多領域，而常被忽略的小說《昨日之島》，便是一部后現(xiàn)代的騎士傳奇?！蹲蛉罩畭u》是一部百科全書式的小說，作者在書中通過反諷和戲擬建構了一個充滿疑問和意外的17世紀。站在這個人類社會向現(xiàn)代化邁進的歷史時段，?？鲁浞掷昧藲v史記錄中的散碎片段進行了充滿后現(xiàn)代意味的編纂，對主人公經歷的騎士之戰(zhàn)、騎士之路、騎士之愛都一一進行了反諷。在這部小說中，騎士戰(zhàn)爭充滿了權力撕扯，毫無正義可言；騎士加冕源于荒唐的戰(zhàn)爭結局，毫無榮譽可言；騎士之愛全然建立于情欲修辭學之上，毫無實體可言。主人公在不同的共同體中完成了自身身份的確立和確證。作者?？聦⒅魅斯晕遗c共同體的協(xié)同發(fā)展作為小說的敘事基底，升華了騎士的冒險和圣杯追尋的主題。

一、卡薩雷之戰(zhàn)與騎士的加冕

中世紀的騎士傳奇（Chivalric Romance）也稱為中世紀傳奇，發(fā)端于12世紀的法國，后傳入歐洲其他國家，并最終取代了早期的史詩及英雄傳奇等敘事文學類型。在中世紀的歐洲封建社會里，騎士代表著一個國家的形象；騎士的多寡、名望，在一定程度上標志著國家和君主的實力。除了武力之外，騎士們的翩翩風度、優(yōu)美談吐和典雅愛情也成為風尚，得到廣泛傳播。不同于史詩，傳奇表現(xiàn)的不是英雄時代的部落征戰(zhàn)，而是騎士時代的彬彬有禮和浪漫抒情。騎士傳奇的故事主題通常是騎士戀，并伴隨種種冒險和奇遇[1]。

作為封建國家武力立國的支柱，騎士們要畢生忠于自己的君主，忠君在此情況下就等同于愛國；同樣，由于中世紀歐洲實行政教合一，忠君在一定意義上又意味著護教。可以說騎士們最終擺脫粗魯?shù)奈浞蛐蜗?、成為風度翩翩的“歐洲榮耀”，基督教也的確扮演了重要的角色。通過“上帝的和平”和“上帝的休戰(zhàn)”等教令的頒發(fā)[2]，曾經桀驁不馴、以粗暴尚武、充滿異教色彩形象示人的封建騎士被納入到基督教意識形態(tài)體系之中，并因此形成了一個以“忠君”、“愛國”、“護教”為核心的 “三位一體”，這個核心價值對騎士的功績和評價起著重要作用。雖然中世紀背景下的騎士傳奇常常充斥著魔法、仙怪等異教色彩元素，但這些元素又被巧妙地化解為騎士戰(zhàn)勝異質力量完成身心洗禮的情節(jié)，成為了騎士提升自身到達至善的必經考驗。而騎士的冒險之旅中總免不了充斥面對各種各樣的迷宮，這不僅拓展了騎士傳奇的情節(jié)空間，也在一定程度上制衡了由基督教所掌控的敘述話語權。在《昨日之島》中，?？聻橹魅斯_貝托設置了種種充滿后現(xiàn)代意味的迷宮，而羅貝托也正是在種種諷擬的迷宮中成長并加冕。

羅貝托少年時代卷入過一場戰(zhàn)爭迷局，圍繞“曼圖亞公國的繼位問題”而引發(fā)的混戰(zhàn)成為羅貝托人生中的第一個轉折點。羅貝托的家鄉(xiāng)位于亞德山德里亞省邊境，羅貝托的父親是拉格里瓦地區(qū)的領主。當時的拉格里瓦屬于米蘭公國，是西班牙的國土，且世代效忠蒙費拉多侯爵，而蒙費拉多侯國則處在曼圖亞公爵維臣佐的統(tǒng)治下，更為復雜的是，這位公爵還是當時已經奉行新教的神圣羅馬帝國皇帝的封臣。曼圖亞公爵一生未有子女，臨終前計劃將爵位傳給自己的法籍旁系表弟尼維爾公爵龔薩格。蒙費拉多侯國地理位置敏感，其首都卡薩雷城以東是西班牙屬的米蘭，西邊則是薩伏伊城。地處法西兩強之間，卡薩雷城無疑是一個天然的緩沖地帶，因此也受到多方覬覦。如果按照公爵遺囑，蒙費拉多侯國隨曼圖亞公國一道并入法屬的尼維爾公國，那么對西班牙來說將是一個巨大的損失，所以，西班牙方面便指望神圣羅馬帝國的皇帝干涉自己的封臣維臣佐對繼承問題所做的輕率決定。而法國當然也不甘心到手的肥肉落空，于是，卡薩雷城內外被眾封建領主圍了個水泄不通。這種迷宮般的復雜態(tài)勢，既是當時歐洲封建割據(jù)的真實寫照，亦是作者埃柯有意為之。

更有甚者，羅貝托的老父親波佐，也拉起一支隊伍，帶著自己的獨生子和農民前來應援——他老人家一生秉持騎士精神，宣告只要蒙費拉多侯爵的封號合法，拉格里瓦家便世代效忠。其實卡薩雷這場全然出于利益考量的戰(zhàn)爭也完全是對騎士傳奇中君權神授的反諷。傳統(tǒng)騎士傳奇頌揚了一種符號般的君主。仁愛、英明、篤信，是這些君主作為騎士效忠對象的核心特征。這種符號化的君主形象具有凜然不可侵犯的權威，他們的領土和頭銜繼承自祖先，具有天然的合法性，象征著高貴血統(tǒng)。與此同時，君主們又以自身權力列土封疆，形成“君主分封——封臣拱衛(wèi)”的權力格局。作為國家的代表，君主對領土占有的合法性得到了一致認可；騎士們保護領土和國君的戰(zhàn)爭也被認定為“師出有名”。

而反觀羅貝托所面臨的困境，交戰(zhàn)各方都對卡薩雷城主張權利，也各說各有理。圍繞著繼承問題而激化的矛盾理所當然導致了戰(zhàn)爭，沖突中的各方都在想方設法為自己“建構”出師之名。在這個權力迷宮中，只有讓人哭笑不得的羅貝托父親波佐這個低階武士，是出于堅守騎士道而參戰(zhàn)。通篇小說里，沒有哪一個人物比波佐更具有傳統(tǒng)的騎士美德。他渾身充滿“俠氣”，在得知蒙費拉多遭圍城的第一時間就義無反顧地組織起自己的農夫奔赴戰(zhàn)場。盡管時代變遷，人心不古，但在波佐看來，“拉格里瓦家歷代向蒙費拉多侯爵稱臣”，“現(xiàn)在就得去卡薩雷城，即使戰(zhàn)死沙場，也該無怨無悔”。因為“總不能看見人家飛黃騰達，黏住不放，等到他們時運不濟便一哄而散”[3]。

在歐洲的封建社會里，并立著諸多不同等級的封建領主。小封建主在自己的領地內作為領主享有權力，同時還要作為大封建主的封臣或家臣，履行自己對大封建主的義務：保護和供奉。無論是政治、軍事，還是經濟方面，小封建主都必須效力于自己的領主。但是，“小領主卻并不需要向自己領主的領主效忠”；就是說，“‘越級’的效忠并不需要”[2]。因此，盡管這場戰(zhàn)爭的背后涉及法、西、德三國列強，但拉格里瓦家拱衛(wèi)蒙費拉多侯國的義務不變，從這個角度說來，波佐的參戰(zhàn)便合情合理了。

波佐天真而又執(zhí)著，堅守著騎士之道讓這位身處17世紀的老紳士顯得不合時宜又迂腐可笑，卻不能抹殺他作為一個真正“騎士”的光彩。小說將波佐塑造成一個堂·吉訶德式的人物——一個清醒的瘋子。他是一個糟糕的騎士，既無深謀遠慮又缺機智靈活，但在忠誠和博愛方面卻無可指責。他一路迂回前往戰(zhàn)區(qū)，卻撞進了一方敵人的陣營，只好跟“出身高貴、教養(yǎng)良好”的西班牙人談論干戈之事，卑微滑稽地請求：“這位大人，求您大發(fā)慈悲放我們走，等我部署完畢才能向您開戰(zhàn)?！盵3]25他也最終命喪在自己暴虎馮河式的匹夫之勇下。波佐的死，代表了一個時代的終結，?？峦ㄟ^此情節(jié)對過去的時代進行了憑吊，也在諷擬的敘述中探索了歷史走向的各種可能。

在傳統(tǒng)的騎士傳奇中，作為絕對主人公的封建騎士英武瀟灑、氣度不凡，往往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而在《昨日之島》中，對于騎士的諸種美德，?？乱惨砸环N揶揄的口吻進行了反諷和解構。書中另一位刻畫傳神的騎士是來自巴黎的圣薩凡，他是羅貝托的思想啟蒙者，也是少年羅貝托與世界相接的第一窗口。從圣薩凡那里，羅貝托接觸到全新的思想潮流，也填補了父親陳舊教育的空白點。與父親波佐相比，圣薩凡出身高貴，見多識廣；但他渾身反骨，不信宗教，一心想要挑戰(zhàn)一切現(xiàn)有的秩序。受過新時代知識洗禮的圣薩凡對生命和世界有過自省的思考，因此也對當時基督教的那一套說辭嗤之以鼻。他雖然敢于挑戰(zhàn)教會的思想專制，但卻在新思想和舊道德的沖突中感到無所適從。他玩世不恭、游戲人間，就連練習劍術也是出于挑戰(zhàn)舊日陋習而非出于尚武精神；他語出驚人，總是道出旁人心知肚明卻不說破的密辛；他雖見地卓著，卻又耽于享樂、游戲人間，最終死于一場由神學論爭引起的決斗。圣薩凡曾一針見血地指出宗教愚弄大眾的伎倆，宣稱：“天地間最自然的事就是死亡，宗教不教我們認識它，反而教我們避諱它；世界上最美好的事就是生命，宗教不讓我們享受它，反而讓我們厭惡它。”[3]50他的核心觀點涉及了生與死的人類終極問題，毫不退縮地與代表封建舊勢力的天主教針鋒相對，卻又止步于諷刺和謾罵，找不到有效的突破口。他是文藝復興時期的化身，既顯示了人文主義思想的抬頭，又包含了某些隱暗面。如果說波佐代表舊時代的沒落，圣薩凡便是尚在襁褓中的新時代萌芽，兩者共同促成了羅貝托的成長，奠定了羅貝托最初的思想根基。時代巨輪滾滾前行，來自中國的火藥打垮了騎士階層，科技代替了個人的武力，《昨日之島》中的騎士們因失去了最根本的生存基礎而漸漸退出歷史舞臺，他們縮減成為衣著光鮮、修辭奇巧、好勇斗狠的意義符號，成為封建王朝行將就木的表征。?？略谶@里用充滿夸張的諷刺和戲擬對一度代表著歐洲榮耀的騎士世界進行了顛覆和解構。

?？律钪O元小說的技法，善于運用每一個反身性來消解文本的意義。在?？驴磥?，歷史本來就是語言文字的塑造，是敘述者的對象，而非一個客觀獨立的本體。在《昨日之島》中，?？陆鈽嬃蓑T士傳奇中戰(zhàn)爭的浪漫敘事。這場荒誕的封建領主混戰(zhàn)最終因長袖善舞的馬薩林居中斡旋而告結束。對比戰(zhàn)爭開始時的來勢洶洶、戰(zhàn)爭持續(xù)時的狼煙烈烈，這個結果顯得極其草率和虎頭蛇尾，然而這顯然也是作者埃柯的匠心所在。這種“對理解的穩(wěn)定性造成一種隨時而至的破壞……一種自我減滅的過程，就是‘熵’的過程”[4]。這個自我減滅的過程造成了文本內部的節(jié)奏緊縮和意義收斂，在文體上保持了對讀者的絕對吸引又展開了游戲化的世界。這個游戲世界諷擬了傳統(tǒng)的騎士傳奇，利用這個傳奇的構架打破純粹模仿的意圖；在這個世界里，騎士傳奇失落了自我而實際上變成了游戲的對象。

戰(zhàn)爭起因的荒誕解構了騎士戰(zhàn)爭的正義性，戰(zhàn)爭結果的荒誕解構了騎士追求的神圣性，騎士形象的荒誕解構了騎士榮譽的真實性，卡薩雷之戰(zhàn)是埃柯運用語言組成的一個世界模型，用來對歷史進行觀念整理。它被錯綜復雜的情節(jié)覆蓋，而支配這些情節(jié)的則是參與者們各行其是的思想意圖。對羅貝托來說，這場戰(zhàn)爭也將成為他訣別少年時代的挽歌：耗時半年，歷經三次圍城的卡薩雷之戰(zhàn)吞噬了自己的父親波佐、自己的好友圣薩凡、自己的統(tǒng)帥斯賓諾拉三個人的性命。然而諷刺的是，也正因如此，羅貝托才得以繼承父親的貴族封號，正式成為一方領主、一位騎士。除此之外，他還學會了獨立思考，在精神上繼承了圣薩凡的遺產。少年羅貝托通過自己獨立于“大歷史”敘述之外的視角審視了這場戰(zhàn)爭和騎士輝煌的落幕，這一描寫極盡諷刺，不僅否定了戰(zhàn)爭、否定了貴族榮譽，最終也否定了關于歷史的宏大敘述。

二、騎士之愛與情欲修辭學

“愛情和冒險是騎士傳奇中永恒的主題?！盵5]作為一名騎士，經歷典雅的愛情，為一位貴族淑女傾倒，拜伊人為靈魂統(tǒng)帥，為了心上人甘愿承受風險、經歷坎坷是基本要素。事實上騎士的典雅愛情究其根源與騎士精神一脈相承，忠誠、勇敢、堅定不移，如宗教般虔誠的騎士之愛給粗暴的武夫披上了文雅和多情的外袍，增加了些許溫柔的幻想，中世紀騎士傳說中的六弦琴和佩劍同樣是騎士們的身份符號。羅貝托也曾在早年的家鄉(xiāng)飽讀英雄故事，想要一償騎士濟弱扶傾的宿愿。在羅貝托的理想中，騎士出身高貴，這些人腰佩長劍，跟隨君王到處行俠仗義。他們執(zhí)行命令，拯救被挾持的淑女，即使犧牲性命也在所不辭。然而就如同經歷卡薩雷保衛(wèi)戰(zhàn)才發(fā)現(xiàn)參戰(zhàn)的都是莊稼漢和散兵游勇一樣，羅貝托身為騎士的愛情也充滿了后現(xiàn)代意味的反諷。

除了上述措施外，我國政府部門還需積極進行行政體制的改革工作，對各級政府的事權進行明確規(guī)定，理清各個部門在國土管控方面的職責。在國家層面上，已確定由同一個部門進行空間綜合規(guī)劃編制、國土資源空間布局與管控等工作的執(zhí)行，并要求國家對地方的發(fā)展、土地的使用進行宏觀的管控干預，借此來改變以往行政管理為主的局面，從而實現(xiàn)簡政放權。此外還需相關部門根據(jù)空間規(guī)劃體系的具體架構，構建出完善的法律法規(guī)制度，并對我國現(xiàn)階段的《土地管理法》、《城鄉(xiāng)規(guī)劃法》等進行系統(tǒng)的優(yōu)化與完善，使得各級政府部門的管理職能得到充分的發(fā)揮。

后現(xiàn)代的愛情是把真實的體驗縮減成為一套性愛話語、語言學情欲。在《昨日之島》里，?？聻橹魅斯_貝托安排了精彩的修辭學愛欲；而隨著羅貝托走南闖北的生命經歷，這種修辭學也成為其心靈深處的愛欲地圖。作為后現(xiàn)代學者，?？聦矍槔碚撋系哪且惶自偈煜げ贿^：他熟知男權主義和陰莖嫉妒，也曉得什么是多角愛情關系和多重伴侶變態(tài)學。穿刺、打洞、體液，欲望和傷害的體系、嬰兒貪婪和子宮的擴張意愿等等，但這些并非愛情，甚至不是情欲。這些后現(xiàn)代的符號替代了真實的體驗，在語言層面上建構起一種自為和自足的關系。在小說中，主人公羅貝托的欲望被?？罗D化成為修辭、關系被演變成話語。從最初卡薩雷城點燃少年羅貝托情竇的驚鴻一瞥，到綿延不絕的縷縷思念，甚至是害他踏上不歸之旅的巴黎交際花莉莉婭，都成為他精神的投射。羅貝托的愛情被作者不留余地地解構成觀念的羅列，缺乏一切實體的愛情成為羅貝托永遠不可觸及的所指，而這份語言構筑起來的愛情不僅被埃柯用來解構愛情、解構情欲，也被其用來解構語言。

羅貝托離開家鄉(xiāng)拉格里瓦之后，經歷了卡薩雷之戰(zhàn)、巴黎游學、海上漂泊三段主要的人生歷程。盡管這三個階段的羅貝托身份和境遇都大不相同，他卻一貫保持了旺盛的修辭學情欲。在卡薩雷圍城之際，羅貝托經歷了圣薩凡的啟蒙，又受到了艾曼紐埃勒神父的點撥。隨軍牧師艾曼紐埃勒神父發(fā)明了一組神奇的機器，并取名為“亞里士多德”望遠鏡。事實上這是一個立體的三維結構，利用橫、縱、深三個向度的位點詞語交集來建構概念，像是一種實體電腦字段。艾曼紐埃勒神父將這個機器作為研究暗喻的有效途徑。在他看來，“我們可以利用滔滔的雄辯和完美的修辭來了解這個宇宙，這是以周密言辭為經緯、灼亮理念為依據(jù)的方法”，“人類認知能力的定義就是將很不相同的概念串聯(lián)組織起來，并在相異的事物中間找出雷同之處”[3]76。?？略诖送ㄟ^艾曼紐埃勒神父之口道出了后現(xiàn)代主義語言論轉向的軌跡，而羅貝托所有的情愛也全都被作者寄存于不斷變幻的語言之中。

在圍城中的卡薩雷，羅貝托成為騎士。然而這一表面的“忠君”之戰(zhàn)卻成為了羅貝托的修辭和愛欲啟蒙。父親的死，標志著少年羅貝托所信仰的中心和意義被消解。羅貝托開始以異鄉(xiāng)過客的心情看待這場戰(zhàn)爭，以至于接受新知啟迪和幻想羅曼蒂克成了他最主要的日常。作者將羅貝托心中的熾熱情愫和攻城的戰(zhàn)火并置描寫，整個卡薩雷城相當于圣薩凡為羅貝托建起的一座舞臺，讓他可以酣暢淋漓地演出自己的情史。在一個女主人公缺失的場景中，羅貝托充分利用了歷史事件提供的語境，主動編纂起自己的情節(jié)和行動，這與小說寫作的實踐不謀而合。羅貝托幻想中的愛情是其自導自演的一出戲?。核谄渲薪⒅刃?、分派角色，最終也參與故事的生成和意義的建構。在整個過程中，他的精神導師圣薩凡更是通過非凡的語言和修辭能力一遍又一遍地點燃羅貝托內心的激情，讓他陷入一種虛妄的愛欲迷宮之中無法自拔，以至于日后在船難發(fā)生之時，遠處那座“昨日之島”的海灣被作者一再強調是羅貝托的情欲海岸。在這些情節(jié)的描寫中，埃柯將修辭和通感運用得爐火純青，而他也借此隱喻人類對真理和知識的追逐同樣屬于一種愛欲模式。

當與“昨日之島”隔海相望時，羅貝托常常以一種想象佳人的方式猜測這座島嶼，這種想象又被他引申為充滿歷史感和哲理性的思考。書中寫道：“他熱切猜測這片土地會不會是可以看到溪流注滿牛奶和蜂蜜、樹林垂著累累果實、原野上有成群牛羊動物漫步的伊甸樂園？紅衣主教黎塞留派遣他出航乃是指望他能代表法國，來到這個尚未被亞當原罪污染，尚未遭神怒洪水淹沒的未知世界一探究竟……南國的人一定各個忠誠正直……如果事實真是如此，那么侵入這座處女島嶼的行徑和人類犯下的原罪又有什么兩樣？”[3]89

羅貝托對這座島嶼充滿著熾熱的欲望，然而他的可貴之處在于其承載著作者?？碌纳羁谭此?。在西方學者回顧過往歷史之時，繞不開的是漫長的殖民擴張。毫無正義性的入侵被冠以救贖之名，巧取豪奪被披上啟蒙外衣。知識作為權力和手段，受到了?？碌犬敶鷮W者的批判和解構。《昨日之島》中，埃柯一再試圖將時代的悖論與曾經發(fā)生過的和正在發(fā)生著的事情建立起聯(lián)系，盡管他們明白，所謂聯(lián)系也不過是一種人為建構物而已。誠如羅貝托所意識到的，或許上帝只是讓他為這片未知世界的美善作見證，卻不容許他去干擾褻瀆，就像至高的愛情要有距離，必須要揚棄卑鄙的占有欲。?？略谶@里一語雙關地表達了自己對歐洲殖民擴張的反思和否定，通過描述其文化行為去反映歷史活動的本質。

在《昨日之島》對歷史的編纂中，?？驴桃饽：宋膶W想象和歷史存在的界限，在文本中填充了各種文學的歷史根據(jù)和歷史的文學想象；二者之間交錯的指涉性（referentiality）使讀者超越歷史同形式主義的對峙，在看似游戲的文本新模式中實現(xiàn)了否定與批判。在小說中，?？峦ㄟ^羅貝托的奇遇，批判了西方的大歷史、大文化背后真正起作用的大權力（Power），又通過主人公羅貝托對其所處事件的思考升華了批評的主體精神。小說中的羅貝托雖然缺乏成為英雄的一切因素，但正由于其邊緣化的身份，使其易于剝離歷史習慣。在此，?？略跉v史的互文性和主體建構中提煉出自己的當代命題，實現(xiàn)了對歷史敘述的超越。

在滯留達芙妮號的時候，羅貝托常常利用圣薩凡灌輸給他的情欲修辭學排解心中苦悶。小說里寫道：“詩人常常以耀眼的紅寶石、烏黑的木炭、腴白的大理石以及閃亮的鉆石來比喻愛人的朱唇和眼眸、酥胸和冰心?！倍_貝托則獨辟蹊徑，“就地取材，利用這些冰冷的事物比喻愛人：她的鬈發(fā)像纜結粗繩，眼睛像閃亮的圓頭鉚釘，牙齒像整齊的倉檐，脖子像纏繞黃麻繩索的絞盤”[5]91。這種極盡反諷的語言平衡了其要表達的言內之意和言外之意，顯露出情感和倫理上的鋒芒，透露了試圖保留但又希冀分享秘密的愿望[6]。

三、記憶世界與“共同體”建構

后現(xiàn)代的歷史和文學實踐讓人們發(fā)現(xiàn)，記憶是歷史寫作中一個讓人高度疑慮的形式，它可以是歷史證據(jù)，但是存在于歷史寫作中的記憶卻因為我們總是經歷著一個時常提供干擾的現(xiàn)在而給人們帶來困擾。漢斯·凱爾納在接受埃娃·多曼斯卡的訪談時曾提到利科對此的提醒：“現(xiàn)在是唯一存在著的東西”。但是“現(xiàn)在”存在著三種截然不同的形式：第一種“現(xiàn)在”是記憶中過去的現(xiàn)在，第二種“現(xiàn)在”是經驗中現(xiàn)在的現(xiàn)在，第三種“現(xiàn)在”是期待中的將來的現(xiàn)在——甚至過去也不過是現(xiàn)在的一種形式[7]。這決定了?？碌臍v史書寫總是描述那個人類處于敘事和敘事理論間交互關聯(lián)的世界。埃柯在這些敘事里所要達到的，正是試圖勾勒出一種以想象的形式存在著的事件，揭露其制造的人們在其中能夠持續(xù)穩(wěn)定地處于“現(xiàn)在”之中的錯覺。這種敘事不僅作為過去和現(xiàn)在的替代品被呈現(xiàn)，也通過對將來提出假設，來喚起記憶與意圖的勾連。?？略谶@樣的敘述空間中建構一個充滿疑點和爭議的世界，用以置放歷史性的比喻和期望。

?？略凇蹲蛉罩畭u》中以后現(xiàn)代的騎士傳奇包裹了一個由于資本的興起和擴張所開啟的人類現(xiàn)代化進程，而這個進程正是馬克思所總結的“歷史向世界歷史轉變”[8]的肇始處。?？聦@一宏大歷史的處理是后現(xiàn)代主義的，他為這段歷史進行了反諷式描摹。當寫到大航海時代的人類實踐，?？伦屩魅斯_貝托背負神秘任務，踏上茫茫駛向洪荒之路的阿瑪利里斯號。作為新時代的“騎士”，羅貝托的傳奇不是發(fā)生在險象叢生的黑森林，而是駛往能夠將世界聯(lián)合在一體的東方圣地、新“耶路撒冷”。測定經線的科學方法，這個當時爆炸式的科技革命，客觀促成了當時的歐洲與世界結合成一體。這段驅使歐洲與世界走向“一體化”的同步之路，彰顯了人類歷史實踐的整體性和有機性；而對子午線的精確測定，則關系著當時歐洲各國的切實利益和競爭實力。

馬克思主義的唯物歷史觀認為，世界史的形成過程與人類開啟現(xiàn)代化的時間恰好相互重合，現(xiàn)代化進程伴隨著全球化進程，迫使人類生活一方面以民族國家的方式展開，另一方面則或主動或被動地成為“世界”的一員，人類因此形成彼此息息相關的 “共同體”。自此，“共同體”成為一個關系性概念，持續(xù)體現(xiàn)出與民族、國家以及自我之間的張力。《昨日之島》所敘述的17世紀，歐洲在自身價值與世界構架之間設置了一個等級森嚴的機制，但?？聞t在這個森嚴等級之中尋求理想主義的突破，試圖以今人的方式去塑造一系列致力于有效解決事關整個人類未來發(fā)展問題的價值共同體。

“共同體”從詞源意義上講是指具有同質性的一類事物的集體，即“自我”同與之相對的“他者”交互構成的相互依存的“共同體”[9]。按照滕尼斯的解釋，共同體可以簡單地劃分為“血緣共同體、地緣共同體與精神共同體”[10]。而鮑曼又在內容上將人類劃分為情感、利益和價值的共同體[11]。在小說《昨日之島》里，羅貝托和父親波佐組成的血緣共同體延伸到整個圣·巴特里奇歐家族的領地拉格里瓦。以波佐父子為核心的共同體可被視為一個擴大了的血緣共同體，這個共同體當中的成員奉行古老的封建傳統(tǒng)和騎士道精神。然而當他們踏上卡薩雷保衛(wèi)戰(zhàn)之路后，所遇到的最核心問題同樣涉及了一個松散的“共同體”。這個共同體是以卡薩雷城為核心的地緣共同體，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各方又同法、西、德三大強國勾連不絕，使之成為一個實質上的利益共同體。這個披著利益共同體外袍的松散聯(lián)盟在戰(zhàn)事中不斷變換、消耗，使整個事件變成一座權力博弈的迷宮。這個變動的、難以穩(wěn)定的利益共同體自我合成又自我消解的過程也展示了?？聦嗔\作機制的揭露和諷刺。

而作為一部后現(xiàn)代的騎士傳奇，《昨日之島》的整個故事中最核心的部分在于主人公羅貝托的成長。整本書所記錄的羅貝托傳奇故事其實貫穿了他與幾個不同人物結成共同體的過程，而這些精神共同體結成的過程正是他不斷成長的寫照。毫無疑問，童年羅貝托的精神關照是父親波佐的鏡像反映。作為鄉(xiāng)紳家的獨子和繼承人，他對父權的態(tài)度具有天然的矛盾，既臣服認同又隱約反抗。這種矛盾的態(tài)度集中呈現(xiàn)于他所幻想出來的“兄弟”費航德形象上。費航德大膽頑劣、謊話連篇，他是羅貝托想象中的反抗和拒絕，是突破父權桎梏的一種消極手段。在年幼的男童內心深處，對父親形象的天然認同和對父權制度的模糊抵抗讓處在自我認知形成階段的羅貝托幻想出一個替代性的形象作為自己的打手，去完成自己想要完成但卻沒有膽量完成的事情。另外，這個費航德還是羅貝托的替罪羊，承擔著主人公對內疚、懊悔等情緒的自我紓解功能?？梢哉f，羅貝托與天然的父親、想象的“兄弟”，共同建構了童年羅貝托的精神空間，這個精神共同體作為一個“三位一體”，構成了他內心深處第一個核心，描摹出一個服膺權威、怯于反抗又尋求突破、熱愛幻想的復雜形象，這個形象與騎士傳奇中對英雄的塑造大相徑庭，呈現(xiàn)出非凡的反諷意味。

童年羅貝托的性格特征、行動模式決定了他的人生基調，而在卡薩雷之戰(zhàn)這個獨立起點，羅貝托則徹底完成了蛻變。圣薩凡不僅為羅貝托帶來了巴黎的浮華也啟蒙了少年的精神世界。年輕的羅貝托被這個新世界的代表人物所吸引，不由自主地去靠近、被引領、邁出了想要追逐圣薩凡的腳步。可以說圣薩凡一方面開啟了羅貝托走向新知之路，另一方面也加重了羅貝托對新知之疑，塑造了更為復雜、矛盾、立體的主人公精神空間。如果說圣薩凡代表了羅貝托對新知的追求，那么艾曼紐埃勒神父則反映了羅貝托對信仰的忠誠。在?？碌墓P下，信仰是對永恒真理的不懈追逐，是一個日益加深的對宇宙的認識。就像艾曼紐埃勒神父，雖為神職人員，卻不囿于讀經禱告，而是以有限的知識探求無窮的真理。在此意義之上，羅貝托、圣薩凡和艾曼紐埃勒神父，組成了又一個“三位一體”的精神共同體，其核心是人類對永恒精神的追索探問。

需要明確的是，羅貝托雖處在不同共同體之中，但并未泯滅自我，甚至不斷在共同體中完成對自我的認知和再塑造?！白晕摇钡脑~源義是指人的主體意識概念，不僅包括人作為主體對自己存在狀況的認知，也包含人類對其社會角色的認知結果。因此“自我”和“共同體”是一對彼此呈現(xiàn)又互相交叉的概念。在家鄉(xiāng)拉格里瓦，童年羅貝托在血緣共同體中認知到父權之保護性和桎梏性的共存態(tài)勢、個體反抗和突破的迫切感和無力感，這種認知使其從主體實踐者和客體被觀察者兩個方面都深刻認識到自身存在的非獨立性，也促使他展開結成新的精神共同體的歷程。而真正讓羅貝托脫胎換骨的經歷則是他懸疑小說般的海上之旅。

攜帶密令踏上完全處在認知范圍之外的航海之行，懷揣監(jiān)視對手（英國人）測定經度新方法的密詔，讓羅貝托陷入與整個世界對抗般的境地。這樁間諜任務要求羅貝托同對手結成某種利益共同體，以交換利益來獲取情報；然而間諜的任務又同時要求他掩藏自己的身份以保全獨立性。羅貝托因此陷入自我與共同體不可調和的矛盾中。阿瑪利里斯號假面舞會的高潮是羅貝托發(fā)現(xiàn)對手抱持同樣目的在以同樣的手段接近自己，而這個令人崩潰的真相也在一場不期而至的海難來臨時煙消云散。羅貝托在阿瑪利里斯號上經歷了自我和共同體的關系崩塌，卻在這個艱難的過程中完成了經驗自我和超驗自我的獨立過程。從哲學內涵來講，經驗自我是指人類能夠經驗到的、可以被感知的與其他對象共生的獨立存在物；超驗自我則是充滿能動性的個人意志。正是羅貝托經驗自我與他人互動試圖結成共同體的目的無法達成，促成其超驗自我更加迫切深入地進行真理探問和生存掙扎。

共同體一方面是自發(fā)成長起來的，另一方面也存在人為建構的因素，這兩個因素往往共同促成了共同體的形成與發(fā)展。羅貝托曾經經歷過的血緣共同體、情感共同體、利益共同體中，其自我都處在一種被動狀況中；與此截然相反的是羅貝托在達芙妮號上與卡斯帕神父的連結。兩個遭遇在孤島上的天涯淪落人自發(fā)結成了獨特的命運共同體?？ㄋ古辽窀副凶铗\最執(zhí)著的信仰，一心想通過穿越國際日期變更線回到昨天，翻轉耶穌被釘十字架的命運。這個為理想驅動的老人懷揣赤子之心，不摻任何雜質。羅貝托由于求生的本能踏進了這個末日方舟——達芙妮號。這艘戲擬了諾亞方舟的達芙妮號已經被卡斯帕神父治理成了一座人間伊甸園；作為闖入者的羅貝托也最終在這里完成了自己的圣杯追尋之旅，在精神層面建造起了不可朽壞的騎士圣殿。在世界盡頭，在昨日之島，羅貝托與卡斯帕神父探索世界的起源、生命的繁衍、宇宙的秘密、真理的辯證，這一對命運共同體就像始祖亞當和建造方舟的諾亞一樣，履行著生命和延續(xù)、探索與開辟的職責使命，保全了對宇宙最初的虔誠和對生命無限的熱愛。羅貝托的冒險之旅實現(xiàn)了追尋的最終意義，也讓“圣杯”這個歷來模糊的所指有了另一番詮釋。

四、結 語

在這部試圖重新呈現(xiàn)充滿魅力的17世紀世界圖景的小說中，?？萝P躇滿志地將古老的騎士傳統(tǒng)、新興的科技革命融為一體，通過后現(xiàn)代的諷擬手法，對語言與意義建構的關系、知識之于權力和理想的作用一一進行了充滿自我意識的詮釋。

當今后工業(yè)化社會中，知識被視為最主要的生產力，同時也是最重要的權力形式。埃柯也通過小說表達了自己關于知識權力的主張和立場：即使處于前工業(yè)化的17世紀，知識權力同樣是能夠摧枯拉朽的革命性力量，而歷史的書寫則最能體現(xiàn)權力的效力。它以“科學”為名進行塑造，聲稱歷史編纂的問題全然不在于現(xiàn)實的利益、甚至是政治的利益，而在于純粹的思想。利奧塔等學者曾論述道：“歷史書寫將自身的合法性基礎建立在兩種形式的宏大敘事之上：1.第一種宏大敘事源自于法國大革命，它講述了一個人類借助于認知進步而成為自身解放的英雄能動者的故事；2.第二種宏大敘事的形式源自于德國唯心主義哲學，講述了一個逐步展現(xiàn)真理的精神的故事?！盵12]?？略凇蹲蛉罩畭u》中正是戲擬了第二種宏大敘事，也間接消解了第一種宏大敘事帶給人們的英雄幻覺。每一種敘事都包含意識形態(tài)因素，而歷史編纂元小說就有效地發(fā)掘出意識形態(tài)進入每一種歷史知覺中的事實過程，并在此基礎上來重構實在的可能[13]。

在這部小說里，知識和真理如同迷宮一般召喚著人們獻身探究，又被各種各樣的權力關系遮蔽和利用。而主人公所經歷的種種冒險非但沒有成就他作為主角的英雄光環(huán)，反而逐步消解了其由來已久的英雄向往。在小說中，?？碌牧龀錆M了當代的質疑，他將西方傳統(tǒng)歷史編纂中的自我理想化一一解構，構設出散碎化的歷史呈現(xiàn)，并試圖在其中探究人類與權力、理想、價值、未來的諸種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