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志友
一
堂侄“狗?!笔亲蛲韥淼?,啰啰嗦嗦地跟五叔、五嬸講了很多,大多是跟荻子灣要開發(fā)的事有關(guān)。他走后,五嬸面色凝重,半天才說:“這有錢的人太多了,說往哪里扔錢,就往哪里扔錢!”
五叔一邊去抱被子,一邊看了看她,說:“我們別瞎操心了,人家來投資,把那里打扮打扮,讓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美起來,不是也很好嗎?”五嬸的眼神添了些許呆滯,怔怔地一會兒蹲下,一會兒又站起來,一會兒又去望望漆黑的窗外。
前半夜,五嬸失眠了。
拂曉時大公雞奮力啼鳴,五嬸壓根兒也沒有聽見。她醒來的時候,屋里的燈還亮著,而院子里的香椿樹上已落了一片暗紅色的光亮,空氣里隱隱有股熱意,初夏到了。五叔還懶懶地躺在炕上,聽見五嬸在問:“‘狗剩昨天晚上說開發(fā)商今天就來動工了?”怕他聽不清楚,五嬸瞇著眼睛還特意把脖子抻了抻?!笆堑?,今天勞工隊就進駐了,該挖的挖,該平的平,先建圍墻。”那種心不在焉的一問一答時斷時續(xù)。
五叔望著她笑,她也沖他咧咧嘴。兩人似乎都在說:我知道你的心事。
“要平墳了,要平那無主墳了!”面色蒼白的五嬸念叨著,癡癡地坐到桌邊,眉頭擰得像個疙瘩,臉部似因痛苦而扭曲了,她用舌頭舔了舔嘴唇,似乎還想說什么,可又沒說出來。
“你是想去祭奠一下?”五叔起來了,他輕輕拽了一下五嬸的手,看到桌面上有濕濕的痕跡。
五嬸一臉茫然地點了點頭。
“好了,別多想了,我一會兒出門給你置辦點兒祭品去,四十年了,我都成你的小跟班了?!蔽迨逭f著輕輕拍了拍五嬸的肩膀。
五嬸沒有應(yīng)聲,她咬著嘴唇,皺著眉頭,像在琢磨什么。過了半晌,她長長地嘆了口氣,說:“不知道這個人的孩子怎樣了,整整四十年了,如果……”
五叔聽后牙齒開始咯咯地打顫?!鞍?!不說這些了,不說這些了,我就怕你念叨,每次一念叨,先是發(fā)癡,后就大哭,誰勸都勸不?。∵@回你去可不準(zhǔn)哭,不準(zhǔn)長念叨了,畢竟過了這么多年了,再說你也七十多歲了……”五叔柔和的語調(diào)略帶沙啞,忽然又彎腰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身子像正在飲水的牛。
五嬸一邊伸手去捶他的背,一邊一字一頓地說:“我知道,這些年來,你不愿去孩子們那里,一直陪我待在這里還我欠下的這份債,陪著我積德行善,我記著呢?!?/p>
“什么呀,這叫秤桿不離秤砣,老漢不離老太婆!”
“心中有份欠債,一輩子不安,一輩子清醒??!”
“你呀,你呀……”
淚珠從五嬸的臉上滑落下來。她突然問五叔:“是不是聽到挖掘機的聲音了?”
“嗯?!?/p>
“‘狗剩說話不假?!?/p>
“我得走了,得騎車去鎮(zhèn)子上購物?!蔽迨逄痤^,目光透過淡淡的晨霧,東方已顯出火一樣紅彤彤的朝霞,霞光勾畫出了他清晰的臉龐。
五嬸一個人像往常一樣,坐在人們早先建成的大寨田邊上,望著那片水發(fā)呆。她時常想起修大寨田時的日子,那時喇叭里一直響著振奮人心的革命歌曲,工地上的人流像潮水般涌動,兩邊豎著紅漆刷過的竹竿,竿子上掛著五彩繽紛的旗子,場面令人振奮。五嬸就曾是人頭攢動中的一員。
這片水的名字叫荻子灣,全村沒有幾個人認(rèn)識這個“荻”字的。這灣,一大片水,說是水庫、池塘都可,夏天盛水時,卻也浩渺蕩蕩。這本是九曲鴛鴦河狹長的水道,在水道的中央有一個小島,春夏長滿了綠綠的黃蒿、茅草和蘆荻,秋天一到,茅草和蘆荻都吐出雪白的長穗,再等草全枯下去,這穗子們在風(fēng)中搖著,絲絲兒開始亂飄,亮晶晶的像飄雪,堆積起來,白得更加壯觀。
荻子灣的由來,五嬸是不知道的,盡管她已嫁到這村里五十多年,盡管她也和別人一樣“荻子灣”地叫著。
她就那么呆呆地望著一潭碧水,心里似掉了什么東西,極力地搜索著,想了很久,腦海里蹦出一個念頭:這地方要開發(fā)了。她緊緊地抓住這個念頭,嘴里一遍遍地念叨著:要開發(fā)了,要開發(fā)了……
五嬸沿著一條小路漫無目的地走著,邊走邊想:我該去哪兒呢?她又蹲下來,遲疑了很久,人老了,干什么,忘什么,難怪人們說,遲暮的花兒不香了,唉……她挎著的籃子提醒了她:是來上墳的。她挎來祭奠的籃子里,不時飄出剝了皮的煮雞蛋的味道,那是她特意為上墳置辦的一樣供菜。
在荻子灣的南側(cè),有一片青青的麥田,麥田的邊上,還有一畦油菜,金黃的油菜花大都落盡了,只剩幾朵零落地開著,引得穿馬甲的蜜蜂們攛掇其間。油菜地的中間,有一座圓圓的墳冢,墳頭上長滿了齊腰高的蒿草。五嬸一愣,伸出手去拔了拔,輕聲說著:“我清明才來添過土的呢。”
她圍著墳冢慢慢地踱步,目不斜視。
二
五嬸的記憶回到了四十年前的那個深秋。
那時候天已很冷,有大雁正列隊從北方往南方趕路,這時,也正是村里要收獲地瓜干的季節(jié)。一天早上,天剛亮,被大隊安排看坡巡夜的復(fù)員軍人五叔,搓著兩只手,在大隊部門口焦急地等待屋里值夜班的大隊書記開門。大隊書記問:“五叔,老早跑來有事?看滿臉汗津津的?!?/p>
“我捉住賊了,偷地瓜的賊!”
大隊書記先是一怔,之后一字一句地道:“怎么不押來隊部?”
五叔說:“這賊不跑,我去巡夜回來,在敞裸的看山屋里,她正啃生地瓜,我發(fā)現(xiàn)不對勁兒,問她也不吱聲?!?/p>
“什么人?”
五叔愣了很久,臉紅紅的,說:“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指手畫腳地比畫,但不說話,好像是外地逃荒的,確切地說,是個懷了孩子的女人,而且還可能是大月份了。”
大隊書記笑道:“不會是五叔在外地當(dāng)兵時,遇到相好的了吧?人家?guī)Ш簛碚野职?。?/p>
五叔臉色陡然變了,望望村口說:“我咋會呢?你五叔我當(dāng)兵時啥也不會,啥也不懂,再說了,我的大小子都快娶媳婦了,我還得圖個好名聲呢?!?/p>
“五叔,你的心病是怕五嬸捉住你的尾巴根子吧?要不就是遠村來拜五嬸的,知道她接生的活兒好。”
五叔低頭像在沉思什么,突然板起面孔來說:“你小子別在這里打岔子了,該去看看了!”
“看看五叔,看看五叔,這么當(dāng)真!都說老侄老叔,見了使錘擼呢?!睍浺贿呅σ贿咟c著頭說。
村里來了個逃荒的女人,而且還是一個懷了娃的逃荒女人,這事兒轟動了整個村莊。那天中午,大隊部里站滿了人,有人說,這女人似問非答,像是個智力殘疾的人,要么就是一個流浪女人,是被壞人非禮而懷孕了……大家七嘴八舌,雖然同情她,可也沒有辦法,她站在那里,不時有人轉(zhuǎn)著臉看她。只見那女人從容不迫,臉上也看不到一絲沮喪的樣子,在眾目睽睽之下,從容地把村里人送她的熱煎餅吃完。
這時候,屋里的大隊書記甩了甩袖子,站起身來走到人群前,他看了看大家,咳了兩聲,問女人道:“吃飽了吧?你到底是哪里人???該回你的家去了,我們也該忙地里的活兒了。”
她咬著嘴唇,指了指北方,嘴里嗯嗯了好久,突然號啕大哭起來。
“怎么了?怎么了?”書記一臉嚴(yán)肅。
她看著書記,仍然大聲地哭著,同時使勁地?fù)u了搖頭。
“不會是半啞殘疾人吧?”
人群里有人問。
“你……不愿,回你的老家?”書記總算明白了這個女人的意思。這可怎么辦呢?書記抓耳撓腮:既然她執(zhí)意不愿回家,那也只能暫時把她留在村子里了,等忙完秋收,再派人打聽她的底細,送她回去。可讓她住哪兒呢?把她寄宿在大隊部?大家進進出出的,時不時還有公社的干部來村里檢查工作,再說村里人有空就往這里扎堆,還大都是些男人,這多不方便,萬一出點紕漏,有損村名,況且,這女人快要生了。寄宿在社員家里?可是大家吃住的條件也都很困難……社員們都用疑惑的目光端詳著他。
“留下她吧!看樣子不愿意走,我們村啊,本就是雜姓村子,也大都是后來才來落戶的,有佃戶,有木匠,有石匠,也有逃荒來的,反正來的盡管來,去的盡管去,從不欺生,莊風(fēng)良俗,大家雖窮,多個一口人半口人的,大家省一口,就夠她吃的,對不對書記?”
終于,書記聽到有人說話了,是五嬸那響亮的聲音。
書記沒有急于接話,他抬頭望了望天空,又收回目光掃視了一遍在場的鄉(xiāng)親,最后將目光停留在五嬸的臉上,他輕輕地點了點頭說:“五嬸,您看這大隊部也不能住人了,那啥,您是有名的接生婆,懂得怎樣伺候孕婦,要不您先受點委屈……”
五嬸扭頭看了看左右的鄉(xiāng)親,輕輕地說:“雖然我家日子也不好過,但要是你跟大家信得過,可以先把她安排在我家湊合一下。”
書記的眉頭舒展了,嘴里嘟囔著:“哪能信不過呢!晚上我和隊里的干部們商量一下,給您家送點糧食去,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哪能,哪能!糧食不糧食……有我們吃的,絕不能讓她喝稀?!?/p>
五嬸欣然領(lǐng)命。
這天夜里,五叔仍然巡夜去了,兒女們早已進入夢鄉(xiāng),不到一歲半的四墩兒鼾聲如潮。五嬸睡不著,躺在東廂房里想心事。屋子里有股淡淡的香甜味,這讓她很舒服,月光透過白窗紙,映到剛剛拾回家的地瓜干上,那種朦朧的白讓她親切地感受到了收獲的成就感。一陣南風(fēng)輕輕地吹進天井,像一只小貓踮著腳穿過,遠處九曲河的水聲傳來,似有人在輕聲交談,使這晚秋的農(nóng)家院越發(fā)安靜。
和她同樣沒有睡意的,還有那位初來乍到的女人,正房里的炕熱乎乎的,這是五嬸怕凍著她,多燒了些柴草的緣故。她也注視著月光下怡然入睡了的小院,聽到了自己輕輕的細細的呼吸聲,她將被子移動了一下,唇貼著被角聞了聞,一股暖乎乎的熱氣傳來,她開心地笑了,她感激收留她的這家人,感激他們?yōu)樗v出的溫暖的正房。她仰視東廂房的茅屋頂,伸出兩手在腹部輕輕地?fù)崦?,她感到腹中的胎兒在動了,最后,她把兩手疊壓在一起,覺得好極了,一股暖流在她身上流動,直到渾身滾燙起來。她不知不覺流下了淚水,接著咬住下唇,嗚嗚地哭起來,可能怕五嬸聽到,她將臉埋到了被子里:“我命好,我命好,這山里的人更好……”
“妹子!妹子……”五嬸呼喊著:“我在這里,在這里!你怎么了?做噩夢了?”五嬸同時也明白了,她根本不是個啞巴。
女人坐在炕上,兩手抱住膝蓋,頭埋在胸間,喃喃地說:“這山里的人實在,親人!”
屋內(nèi),傳來五嬸急促的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彼此相處了五六日,大家逐漸了解了一些。五嬸一家六口人,倆男孩倆女孩,最小的兒子四墩兒還吃著奶。逃荒的女人說,自己來自很遠的海邊,家里落難了才出來逃荒的。
生孩兒前的癥狀越來越明顯。只是大雨一直從傍晚下到深夜,天井里的積水已高過圓囤的石頭底座了。五嬸從正房回到東廂房,五叔已從外面回來了,他斜靠在一個楸木的椅子上,望著門外面的雨水不住地嘆氣,五嬸也是哈欠連天,手里拿著新的白羊肚手巾,怎么也理不出個頭緒。她挨著五叔坐下:“這雨下得不是時候,孩子要生了,黑洋桶的麥子還沒磨成面呢?!蔽迨暹七谱欤骸翱磥砦颐魈烊ツシ灰矝]用,雨大無干草,柴禾都濕了。碰上這天,接孩兒的受罪,生孩兒的自不消說。唉!”五叔嘆氣,五嬸也跟著嘆氣。
“要不,去拿堵門口的木門劈了燒火?”
五叔先是沒說話,貼了白紙的窗戶被風(fēng)吹得嘭嘭直響,屋頂沙沙的雨點麻線綹子似的連成一片?!班牛≈皇悄情T雖破,卻也是上等的好松木,準(zhǔn)備給老大娶媳婦打箱子用的,現(xiàn)在也只能先救急了!”
五嬸只是搖頭,也不吱聲,其實她的兩個眼皮直打架,連雨聲聽上去都不那么響亮了。
到了后半夜,書記和婦女主任才趕過來,他們提著馬燈,高挽著褲腿,先是站在天井里,五叔將他們迎進屋里。他們一進東廂房門,就向五叔打聽產(chǎn)婦的情況,五叔支支吾吾地應(yīng)著。書記還想問,五叔有點急了,嚷道:“那是產(chǎn)房,我只管燒火,管燒熱水,又不曾到屋里?!庇谑牵蠹揖蛺瀽灥刈?,聽雨聲,聽每個人的心跳聲。
當(dāng)正房里傳來孩子哭聲的時候,五嬸是頭頂著斗笠過來的,大家看她癡癡地站在那里,臉紅氣喘,眼里噙滿淚水。五叔嚇了一跳,趕忙從椅子上起來,扶她到炕沿上坐下,這才問她什么事。五嬸說:“孩子生下來了,是個男孩,算是平安,只是他娘下身開始流血,起先是一點點,棕色的,我以為是羊水破的緣故,但隨后顏色加深,變得黏稠,給她換過兩次衣服了,可是不一會兒血又滲出來,看她腹痛如絞,昏昏沉沉,像有刀子在割她的腸子。這好像是老人們常說的產(chǎn)后血崩癥。我接了這么多年的孩子,還是第一次碰到,弄不好大人不保了!”說到這里,她兩腿發(fā)顫,涕淚交流。
“書記,能不能趕緊組織人員往醫(yī)院送?”五叔說。
“可這黑燈瞎火的,又是雨天,又是山路,況且是二十多里的山路。唉!只要有一點希望,我們現(xiàn)在就分頭去找人抬送醫(yī)院!”
五嬸茫然地站起身子,重新打量著屋里的每個人,四下里張望著,突然驚呼道:“妹子!妹子!”
“姐姐……姐姐……”一種蒼老、渾濁、哀怨又有些嘶啞的聲音,像是從另一個角落里傳來。是要回光返照?五嬸打了一個冷顫。她咬著牙,躡手躡腳地走到炕前……五嬸終于看清了,她因出汗浸濕了的頭發(fā),緊貼著她的前額,一雙長長的眼睛,似塌陷在了深皺中。五嬸伸出手來給她撓了撓頭發(fā)……
“姐姐啊!我想看看孩子,我?guī)哌@么遠,遠離了那透明的大海,來到山里,我只是想讓他一輩子磊磊地做人,窮也好,富也好,我是逃難的,再也回不去了,我可能要倒在這里了。姐啊,這孩子你養(yǎng)不了,你也這么多孩子,拜托你送個好人家吧,讓他長大了有個好的前程……只要他好……我要看孩子一眼……”
她臉色蒼白,熱汗淋淋,眼睛分明一動不動,最后,她的嘴張著,不停地喘氣。
“好啊!妹子,這被子包過我的四個孩子了,老人們說,用破舊的東西,孩子能去災(zāi)?!蔽鍕鹫f著,單腿跪地,把用小被子包著的小孩舉起來,為了能讓她看得更清楚一些,五嬸仰了仰頭。她看看五嬸,伸長脖子吸了口氣:“只要他好好活著!”
她喊完,氣力頓失,像泥一樣癱在那里了。
一只貓頭鷹在雨夜的高空叫了一聲,像有無邊的黑暗向這邊壓來,又融化在了夜晚的雨聲里。五嬸的手顫抖著,慢慢地放了下來,將小孩柔軟的小手送到了嘴巴上,淚如雨下……
五叔送走書記和婦女主任,正想回到正房里續(xù)續(xù)柴火,剛走到天井里中間,突然聽到五嬸刺耳的哭聲,他的心突突亂跳,加快了步子,腳底嘩嘩的水聲,好像一條奔流不停的大河。
三
在“轟轟隆隆”的挖掘機前,佇立著幾棵大榆樹和梧桐樹。許多人站在那兒,好像看熱鬧的,又似乎不像。其中有一個人五嬸認(rèn)得,他就是堂侄“狗?!保肮肥!弊匀皇峭馓枺饺沼行┯问趾瞄e,誰家有酒去誰家,可他怎么又跟開發(fā)商聯(lián)系在一起了呢?
“狗剩”正在忙手忙腳地搬移一些東西,看樣子很敬業(yè)?!啊肥#〗裉斓牡鼗诹硕嗌倜琢??”一個嚴(yán)肅的聲音從簡易房窗戶邊的樹蔭處傳出。
“有五百米了吧,逯總!”
被稱為逯總的那個人正蹲在枝葉繁茂的大樹下,默默地看著遠處的留山。他長長地吸了一口煙,搓了搓手上的泥土,慢慢直起了身子。
“‘狗剩,挖掘機咋不挖了?”
“逯總,快挖到無主墳了!”
“無主墳?挖下去啊!”
“等一下,等我五嬸上完墳吧?!薄肮肥!焙┖竦匦χ?/p>
逯總先是不作聲,往“狗?!奔缟吓牧艘幌?,不解地問:“這不是有主墳嘛,咋叫無主墳了?”
“聽老人們講,這是一個外地逃荒來的女人,懷了孕要生孩子,后來難產(chǎn)死了。五嬸做了大半輩子接生婆,只死了這個女人,五嬸一輩子自責(zé),所以啊,她每年都要來祭奠一下?!?/p>
“呵,老太太還有這份同情心和愛心,難得。”逯總面無表情地說。
“你看,我五嬸早來了!”
五嬸在墳前小心翼翼地打開籃子,從里面拿出供菜,剝了皮的雞蛋白嫩嫩的,上面還沾著一點點水珠兒,透著誘人的香。她把火紙放到地上,劃著火柴,仔細地打量著,只見火苗在空中慢慢地舒展,黃藍相接的火苗一點點四溢著,透出一股幽幽的燒紙味。
五嬸邊翻著燒紙邊說:“妹子,這是我最后一次來看你了,你的住處要開發(fā)了,你在這里住了四十一個年頭了吧,這些年來,我一直覺得欠你的,你是我接生以來唯一一個死去的女人??!”那個秋夜的雨聲和貓頭鷹凄愴的叫聲似乎還回響在五嬸的耳邊,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她仿佛看到那個從遠方乞討而來的產(chǎn)婦正躺在自己的面前,看到了那個瘦小的抽動的身軀和流淌不止的血……
“‘狗剩兄弟……”
“咋了,逯總?”
“看老太太這么磨嘰,是不是有啥想法?”
“啥想法?我五嬸一個鄉(xiāng)下老太太沒那么多拐彎?!?/p>
“是不是想要點錢??!”
“不可能,五嬸可是忠厚人,再說了,她的子女可出息著呢。五嬸經(jīng)常念叨:每次來跟這個女人說說話,她心里會舒服些,也會提醒她平時多做些善事,五嬸說,行善積德是人最好的風(fēng)水……”
逯總一愣,發(fā)出輕輕的嘆息,默默地看著正散發(fā)著泥土氣息的黃土地?!捌鋵?,我來這里開發(fā),主要是這里的風(fēng)水吸引了我,干事就圖個痛快,多花點移墳費,我不在乎!”他說得很慢、很沉著。
“逯總,您跟五嬸談?wù)剢h!”“狗?!边呎f邊抬眼望著遠方。
五嬸仍坐在地上,似乎斷斷續(xù)續(xù)聽到了他們的說話聲,也許是風(fēng)向的原因吧,五嬸抬頭看了他們一眼。
逯總對五嬸的磨嘰,內(nèi)心里是有異話的,老往她坐的地方看?!肮肥!庇悬c明白,覺得惶惶不安,于是道:“逯總,要不我同您過去勸勸她快走開再施工?”
逯總其實要的就是這個意思,兩人對視了一眼,突然哈哈大笑,一起向五嬸走去。
“狗?!边呑哌吅埃骸拔鍕?,五嬸,你該走了,要不耽誤別人施工了?!?/p>
五嬸低下頭去,沒有看他,過了一會兒,才接過話:“‘狗剩,坐坐都不讓了?”
“不是,這荻子灣被逯總開發(fā)了,人家這兒正在建圍墻,因你上墳,工都停了?!?/p>
逯總一笑:“大娘,聽‘狗剩說,這兒本是座無主墳,也只有您還年里月里來祭奠一下?!?/p>
“誰說無主?這人雖死,卻也有個孩子,要是還在的話,也四十多了!”
“哦!還有個孩子?”
“是??!這產(chǎn)婦死了,但生下的孩子好好的,當(dāng)時書記說,暫時讓我喂養(yǎng)著,可苦了我家老四,他沒奶吃了,我喂了那孩子十天,老四哭了十天?!?/p>
“后來怎樣?”逯總笑著問。
五嬸斜睨了他一眼,見他正盯著自己,便把臉背過去,很傷感地望著那一片水,輕輕地說:“我有四個孩子,后來,實在養(yǎng)不過來,大隊書記便把他送給公社里一個沒有兒子的副書記了?!?/p>
“大娘,你是善良人。你知道,這水塘我承包了,需要建圍墻,這座墳在墻里,它影響觀感,必須平掉。你過段時間再來,我們這一汪水啊,它就是長流水了,那島上還建亭子,水上還有橋,橋下還有游動的小船,就像是一幅水墨畫,到時你也來坐船,就像游進了江南的水鄉(xiāng),保證不向你要錢?!?/p>
“狗?!辈遄斓溃骸叭思义挚偩褪强粗辛宋覀兇宓纳剿瑬|邊的留山也是他出資開發(fā)的,也正在建圍墻,他說過了,待荻子灣建成濕地公園后,我們村的人可以免費旅游,免費劃船?!?/p>
“這可真好,城里的人都跑到鄉(xiāng)下來發(fā)展了。”
“就是,社會在發(fā)展,時代在變化?!?/p>
逯總退到了五嬸身后,沖著“狗剩”微微地一點頭,“狗?!毙念I(lǐng)神會,大喊:“五嬸,逯總雇來的挖掘機是按小時算錢的,時間長了,逯總花費的費用大?!?/p>
逯總也往前跨一步,與“狗剩”站成對面,趕緊把五嬸擺供的東西往籃子里放,聲音低沉說:“老人家,多有得罪了,四十多年了,您一直祭奠著不知名字的女人,我敬您的忠厚善良,事后,我讓‘狗剩送您一千元錢,算是對平墳的補償。”
“有些東西,并不是用錢能買來的,比如你說的風(fēng)水,我們不懂,可是我心里裝著的,你也不懂?!蔽鍕鸬脑捓镒匀挥蟹锤械囊馑肌?/p>
沒有人注意到五叔已走近了,他是放心不下五嬸。正想直起腰的“狗?!笨匆娢迨?,故作幽默地說:“五叔,是不是聽逯總說要給補償費,怕五嬸拿不動,故意來的?”
“人年紀(jì)大了,就不會老往錢上想。‘狗剩早知你是錢虱子,當(dāng)初你五嬸拾你時,就該早給你的腚上釘一個銅板錢,免得你這輩子缺錢?!碑吘故情L輩說話,“狗?!甭牶笾缓谜驹谀抢锷瞪档匦?。
逯總站在一邊,有些窘,張著嘴半天沒說出話來。好久,才搖著頭說:“錢是好東西,放到家里,風(fēng)吹雨打的刮不去?!?/p>
五叔點了點頭指著墳頭說:“只是錢買不了親情,比如這里面的人,你給她多少錢,她也花不了了;錢也買不來善情,比如這個來上墳的人,有多少錢能買著她,為一個陌生人上墳四十多年?非親非故,那孩子被人抱走后,她三天三夜滴水未進,是在黃泉路上拐了個彎又回來了啊?!?/p>
五嬸低頭不語,五叔擔(dān)憂地看了看五嬸說:“不說了,不說了。”
逯總訕笑著咳嗽了一聲,彎下腰繼續(xù)往籃子里裝著酒壺、筷子等祭品。忽然,他的頭一低,脖頸處一個銀光閃爍的東西露了出來,如一粒沉重的彈丸落在五嬸的籃子把上,閃耀著微弱的白光。
“是一塊銀元打制成的半月形的脖鎖?”五嬸臉色陡變,大叫一聲。
“沒錯,沒錯,老太太好眼力!”
“我看看好嗎?”五嬸走近他,把東西拿到手里,眉頭微蹙,傾著身,一絲不茍地把脖鎖翻來覆去地看了又看,像見到久違的親人,像要把它放到陽光里。
逯總有點羞怯地弓著腰,那紅繩兒快要刮到他的耳朵了,像快要從脖子上掉下來?!袄咸?,扯緊了,扯緊了!”
五嬸朝他搖了搖頭,沉下臉來道:“看到這,就如看到了兩個人?!彼穆曇艉途?、低沉,透著一股傷感。她沒有抬頭,也沒有看逯總的臉,她甚至聲音有些惶恐地說:“是她的,是她的,她遞到我手里,囑咐一定要留給孩子,孩子臨抱走時,是我親手放到小被子里的,到死我也認(rèn)得這件東西?!?/p>
“這東西你也認(rèn)……”逯總不自然地說。
“五嬸,人家逯總,什么高檔的金銀首飾都能買得起,可只戴這件脖鎖?!?/p>
“狗?!边@句話仿佛是從他胸腔里冒出來的呻吟,也只有逯總才能聽到。
逯總沒有扭頭看“狗?!?,而是看到了五嬸驚愕得張開的嘴。是的,他聽到了五嬸發(fā)出的緊張的喘息聲,也聽到了離他很近的“狗?!卑l(fā)出的極不自然的輕咳。他不自然地笑著說:“大娘,您不是跟我開什么玩笑吧?”
五嬸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幾步,站定后,驚恐地望著瘦高的逯總。
“你確定是你的?”
“是的!我娘說,這東西自小到大就一直戴在我身上,從沒離開過!”
“假如我沒記錯,你的左腳心里應(yīng)該還有塊紅胎記!你是一九七六年生人,屬大龍的?!?/p>
“??!”
“怪不得你姓逯,你的父親應(yīng)是逯德華,他在這里干過公社的副書記!”
“你說得都對!我沒反應(yīng)過來,那是家父,啥意思?”
五嬸搓著手,激動起來,她哆哆嗦嗦地指著墳頭說:“這,就是你的風(fēng)水,你的根!妹子啊,真沒有想到啊……”
五叔說:“明白了!明白了!你要的風(fēng)水找到了!”
五嬸顫抖著說:“這個人,這個人,他可來了,我終于還能見到他……”五嬸望了望天空中綿羊一般的白云和水塘里跳躍著如水銀般的光線,她再也止不住眼淚。
遠處的挖掘機聲停了。
只聽逯總長喊道:“這是為什么?!”他微微動了動舌頭,一股黏稠的東西從唇邊流出。他回頭看了看五嬸說:“對不起,請原諒我的迷信。家父是一個非常開明的人,其實我心中一直有點疑惑,今天我終于找到了,原來我的根就在這里!你們的宅心仁厚就是我的好風(fēng)水啊!”
逯總在墳前跪了下去,磕了三個響頭。然后,他又轉(zhuǎn)身對著五叔五嬸跪下,也磕了三個響頭。待他起身時,已是淚流滿面:“我的親人們啊,我是一片四處漂泊的樹葉,原來我的根在這里……”
兩年后,由逯總和四墩兒聯(lián)合開發(fā)的濕地公園正式免費開放,只是公園沒有圍墻,是開放式的,人們可以隨時到那里健身游玩,在原先無主墳的位置橫臥一塊巨石,上面刻著幾個大字——風(fēng)生水起濕地公園。開園儀式上,逯總看著鄉(xiāng)親們一張張興奮的臉龐,動情地說:“感謝黨的好政策,感謝荻子灣的父老鄉(xiāng)親,當(dāng)前,如火如荼的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建設(shè)正搞得風(fēng)生水起,相信我們的生活一定會越來越好……”一陣掌聲響起,驚得棲落在樹枝上的白鷺飛了起來,在空中打著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