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童心喚醒世界 讓純真燭照當下
——以《呼蘭河傳》為例談敘事作品的兒童視角

梁建平

(大同師范高等專科學校,大同 037049)

作家在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時,不僅要關(guān)心寫作的內(nèi)容,還必須要思考寫作的方式。正如薩特所說:“人們不是因為選擇說出某些事情,而是因為選擇用某種方式說出這些事情才成為作家的?！盵1]自20世紀初以來,西方的文學理論家們特別關(guān)注作品的敘事方式,形成了一種新的研究敘事藝術(shù)的理論和批評方法,即敘事學。他們認為敘事方式的不同取決于各種各樣的敘事要素。在他們所探討的種種敘事要素中,敘述者與視角是理論家樂于探討而作家也勇于進行創(chuàng)作實踐的兩種敘事要素。我國20世紀初,在當時社會政治革命和外來文學思潮的雙重影響下,“五四”文學運動帶來了中國文學觀念的質(zhì)變,文學內(nèi)容和形式較之傳統(tǒng)都有了全新的改變。許多作家的敘事方式令人耳目一新。從20世紀初以來涌現(xiàn)出的大批優(yōu)秀文學作品中,有一部分作品采用了兒童視角的敘事方式,如魯迅的《孔乙己》、蕭紅的《呼蘭河傳》等,新穎獨特,蘊含豐富。其中蕭紅的長篇小說《呼蘭河傳》對兒童視角運用靈活,可謂種種兒童視角運用的集大成。本文將以《呼蘭河傳》為例,分析對兒童視角的一己之見。

一、兒童視角

要認識兒童視角,必須先了解敘述者和視角。所謂“敘述者,即小說中講故事的人”[2],是作者擬定的在作品中代替作者講故事的人。所謂“視角”“是作品中對故事內(nèi)容進行觀察和講述的角度”[3]。當作家把兒童作為敘述者,以兒童特有的心靈體驗、觀察角度及情態(tài)語氣來講述故事,則可稱為兒童視角。由于作家對敘述者的不同安排可以形成不同的視角,因而對兒童視角中“兒童”這一特殊的敘述者的不同安排也可以形成不同的視角類型:兒童全知視角、兒童有限視角、兒童復(fù)合視角。

(一)兒童全知視角

全知視角中的敘述者,猶如上帝一樣,無所不知,無所不能,但又隱藏在故事中,不直接現(xiàn)身,只是在講故事。傳統(tǒng)的第三人稱敘述作品往往采用這種敘述方式,講述者是成人,更是上帝或圣人,敘述話語充滿著權(quán)威的味道,凌駕于讀者之上,絕對正確地全知全能地任意擺布著作品中的人物及其命運。

而當作家把這個上帝一樣的敘述者置換成一個兒童時,就呈現(xiàn)出不同于傳統(tǒng)小說的敘述效果。這個為我們講故事的兒童,是一個驕傲的小大人,既有無所不知的優(yōu)越感,又有著只有兒童才有的眼光、情感和話語。作家蕭紅在《呼蘭河傳》的第一章和第二章中,就采用了兒童全知視角,讓一個對自己家鄉(xiāng)熟悉的兒童,俯瞰呼蘭河這一方小城。這兒童用她純真善良的眼光巡視著,時而細細道來,時而又快速略過,為我們描繪出一幅幅多彩的風俗畫,講述了呼蘭河城一群人們的生活環(huán)境和生活狀態(tài)。她雖然隱藏在故事的背后,但時時閃現(xiàn)出兒童特有的特征。

(二)兒童有限視角

當敘述者是小說故事中的一個人物時,他只能“嚴格按照自己的所見所聞來推動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3]?！斑@種組織故事情節(jié)的方式被稱為有限視角。”[3]“在許多第一人稱敘事小說中,敘事者‘我’是站在自己的立場上來組織故事情節(jié)的。”[3]當作家把這個敘述者“我”設(shè)置為兒童時,便可稱為兒童有限視角。而這個兒童“我”便成為參與事件過程并為我們講故事的人。他受到了角色身份的限制,只能為我們講述他眼中看到和他心中感受到的世界。他的認識、他的感受將從獨特的兒童視角出發(fā),呈現(xiàn)出不同于成人視角的特殊效果。

在《呼蘭河傳》中的第三章至第七章,作家蕭紅就基本采用兒童有限視角來組織故事情節(jié)。如在第三章中,“我”是故事中的主要人物,“我”在后花園中自由自在地玩,花草樹木蝴蝶飛鳥,一切都生動活潑;“我”在儲藏室玩,無數(shù)神奇的事物展現(xiàn)在我的眼前,讓我感到萬物的奇妙無比;祖父為“我”烤小豬烤鴨子,祖父教我念詩,我品嘗到人間的至濃親情。而在第四、五、六章中,“我”又成為故事中的次要人物,通過“我”,一個小女孩的視角,講述了“我”家院子里的人和事:小團圓媳婦兒的悲慘遭遇、性情古怪的有二伯的人生,馮歪嘴子的苦樂生活等。

(三)兒童復(fù)合視角

所謂兒童復(fù)合視角,是指在一個故事情節(jié)中,既用兒童有限視角又夾雜著兒童全知視角來安排故事情節(jié)。由于采用兒童有限視角的作品一般是以過去時態(tài)敘述的,是已成人的“我”在回憶兒童時“我”的種種經(jīng)歷,因此,成人的“我”就有可能以回憶者的身份去補充當時不明白而后來明白的內(nèi)容,也可以直接以成人或兒童的眼光去打量、品評故事中的人物,甚至去探求人物的心理世界。這樣,就混雜了全知視角,形成復(fù)雜的故事內(nèi)容,也呈現(xiàn)出豐富的思想情感表達。

《呼蘭河傳》第五章,寫的是“小團圓媳婦兒”的故事。其中第一節(jié)至第三節(jié),以兒童的有限視角來講述團圓媳婦兒的到來、左鄰右舍評論團圓媳婦兒不像個團圓媳婦兒、老胡家沒晝夜打團圓媳婦兒這些情節(jié),這些大都是通過“我”—— 一個小姑娘的所見所聞所想而講述的。而在第四節(jié)寫老胡家給團圓媳婦兒用偏方、跳神趕鬼、抽貼兒等種種方法治病時,則采用了全知視角。其中沒有了“我”的參與,但把許多事件如半瘋提供偏方討酒和向云游真人抽貼兒。敘述得栩栩如生,把團圓媳婦兒婆婆的心理活動也描寫得細膩生動?？山又诘谖骞?jié)中,又是通過“我”這個全程參與的觀眾來講述了大神給小團圓媳婦兒當眾洗澡的情節(jié)。第七節(jié)則又是全知視角,講述了老胡家為團圓媳婦兒燒替身……如此時而有限視角時而全知視角,為我們從多個角度呈現(xiàn)了小團圓媳婦兒的不幸遭際和小團圓媳婦兒婆婆以及看客的殘忍愚昧,也把作者對不同人物的情感表達得鮮明濃厚。

二、兒童視角的特征及其審美意蘊

作家在創(chuàng)作中運用的兒童視角,敘述者是不同于成人的兒童。兒童對世界的觀察感受,是純真無邪、天真活潑、充滿童趣的,有著兒童生動有趣的獨特體驗。同時,兒童又柔弱敏感,富于同情心,能平等對待一切生命。當作家把這一切用天真無邪、純潔素樸的兒童語言講述出來,就形成了兒童視角獨有的特征,并呈現(xiàn)其獨特的審美意蘊。

(一)以天真的童趣和豐富的想象構(gòu)建理想家園

兒童視角因由兒童來講述故事,故事中由一個個小小事件構(gòu)成的情節(jié)便呈現(xiàn)著富有生命情調(diào)充滿詩意的兒童思維。在兒童的眼里,世界萬物都有著鮮活的生命和豐富的情感,更有無窮的趣味。一切都是美麗的,一切都是自在的。因而在幼稚的生命體驗中,兒童釋放著真摯的美好情感,放飛著豐富的想象,對物對人都流淌出濃濃的詩情。而這個兒童心中體驗到的美好世界難道不是我們尋覓的理想家園嗎?在《呼蘭河傳》中,蕭紅就用運兒童有限視角給我們構(gòu)建了一個理想的家園——我家的后花園。 “祖父戴一個大草帽,我戴一個小草帽;祖父栽花,我就栽花;祖父拔草,我就拔草。”[4]“花開了,就像花睡醒似的。鳥飛了,就像上了天似的。蟲子叫了,就像蟲子說話似的。一切都活了……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黃瓜愿意開一個謊花就開一個謊花,愿意結(jié)一個黃瓜就結(jié)一個黃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個黃瓜也不結(jié),一朵花也不開,也沒有人問它。”[4]所有的生命都自由自在,所有的生命都富有生機,所有的生命都快樂有趣。我、祖父、后花園呈現(xiàn)了生命最美的狀態(tài),呈現(xiàn)了理想世界的和諧美好!這個理想世界,是作者難忘的童年之美,更是作者期盼的人間之夢。這個理想世界如一束陽光照亮了多難的人間。

(二)讓明慧的純真和無邪的溫情映照成人世界

明代哲學家李贄說:“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盵5]兒童涉世不深,見識尚淺,還沒有受到成人世界不好文化的蒙蔽,沒有受到成人世界違反人性的道德的束縛。因此兒童能以最明慧的雙眼看到世界之真?zhèn)?能以最敏感的心靈體悟人間之冷暖。當作家運用兒童視角來創(chuàng)作時,兒童這個敘述者所看到所感受到的世界,就成為一面鏡子,映照出成人世界的辛酸無奈、愚昧麻木以及冷漠虛偽。在《呼蘭河傳》中,無論小城里的人還是住在我家院子里的人,在極度貧窮和愚昧無知的壓迫之下,生活得辛酸無奈,生命都得不到應(yīng)有的關(guān)愛。賣豆芽菜的喪子的王寡婦,染缸房里或死或下監(jiān)獄的年輕學徒,扎彩鋪里歪嘴歪眼的扎彩匠們,“我”家院子里的那些養(yǎng)豬的、漏粉的、趕車的人們,都過著貧窮卑微的生活。他們經(jīng)受著“風霜雨雪,受得住的就過去了;受不住的,就尋求著自然的結(jié)果?！卑炎约旱纳吹帽刃游锏纳驾p。如團圓媳婦兒的婆婆,細心呵護著自家養(yǎng)的小雞,但自己的手腫得像茄子、小冬瓜那般大,全身發(fā)燒,都舍不得買兩吊錢的紅花油來抹。而就是這樣一群可憐的人,卻對身邊的弱小者格外殘忍。那個說出吃的是瘟豬肉而非淹豬肉真相的小孩,被鄰人厭惡地瞪著眼說他瞎說,還被母親用燒火棍打肩膀,被外祖母打屁股!“我”覺得怪好的團圓媳婦兒,卻因個子高、吃飯多、走路快、見人就笑而被眾人指責不像個團圓媳婦兒,被婆家沒晝夜地打!他們這樣殘忍而又渾然不知,卻真心地認為只有這樣才能規(guī)矩出一個好人!但是“我”,一個小女孩,卻能和團圓媳婦兒悄悄玩,送她玻璃球;卻能同情憐憫因經(jīng)常偷我家東西而遭父親暴打的有二伯。這樣的純真,這樣的溫情,不僅讓我們覺得這病態(tài)愚昧的人間尚存光明,更讓我們思考如何治療這愚昧可憐的人們!

(三)用認知的有限和素樸的語言蘊含深遠的情致

面對無垠的世界,每個人都知之甚少。幼小的兒童面對豐富復(fù)雜的成人世界更是認知有限。但兒童優(yōu)于成人的是純真無邪,不虛偽,不矯飾,能看到成人習以為常的事物的本質(zhì),能夠真誠地用天真素樸的語言來表達自己的明白與困惑。因此作家在創(chuàng)作時運用兒童視角,就能通過兒童天真之眼看到成人世界的荒謬,通過兒童的認知有限有意形成敘事上的一些空白,再加上用童言靈動有趣地表述出來,就形成了含蓄的豐富意蘊,耐人尋味。如《呼蘭河傳》第七章,寫了住在磨坊里獨身的賣黏糕的馮歪嘴子和王大姐成家的事。這件事整體是通過五六歲的“我”的所見所聞來講述的。冬天的一天,“我”買黏糕時看到了馮歪嘴子的炕上睡著一個女人和一個剛生下的小孩,而這個女人竟是同院老王家的姑娘王大姐。王大姐怎么就有了孩子,怎么就和馮歪嘴子突然成了家?同院人知道這個奇聞后,曾經(jīng)是人見人夸的王大姐,為什么頓時被議論紛紛,都說她這樣壞,那樣壞,不是好東西?這個情節(jié)中有“我”太多的不解和困惑。但正是“我”的不知,激發(fā)了讀者的聯(lián)想和想象,形成了富有豐富意味的空白。我們從上下文的一些蛛絲馬跡中可看出,王大姐和馮歪嘴子的結(jié)合,既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明媒正娶,更不是沖破封建禮教的自由戀愛,而是一出遭人詬病的“英雄救美”!文中“我”母親說夏天的時候王大姑娘常?？蕖Ｍ簵罾咸f前些日子王大姑娘突然不見了。而馮歪嘴子的生活狀態(tài)則是透明的。春夏的時候,“我”家后花園墻根下的黃瓜秧爬滿了他的窗戶,“那窗子實在好看,開花的開花,結(jié)果的結(jié)果。滿窗是黃瓜”。“我”、祖父、老廚子常常和馮歪嘴子窗里窗外聊天。到了秋天,只要窗戶上的黃瓜秧一干掉,“我”在后院里就能看到馮歪嘴子的一切活動。所以在生小孩之前,王大姐的生活和馮歪嘴子毫無瓜葛。那么,王大姐遭遇了什么?但不管遭遇了怎樣的苦難,王大姐都會因未婚先孕被所有人唾棄,包括她的父母。她的傷痛,成為她不貞潔的標志,成為她恥辱的象征。但這時候,馮歪嘴子收留了她,給了她一個家。馮歪嘴子盡管也很貧窮,但他和“我”家院子里的其他人是不一樣的。他沒有隨著眾人說過團圓媳婦兒不好,也沒有夸過王大姐如何好。“我”家后院的黃瓜結(jié)在了他的窗戶上他也不摘,而是和我要。他賣黏糕時看到“我”便會切一片送“我”。為了王大姐和孩子,也為了他自己能成個家,他忍受了東家的責罵,忍受了自尊的羞慚讓祖父安頓了住處。他用自己卑微的力量撐起一個家,盡心呵護著王大姐和孩子。馮歪嘴子是一個誠實、勤勞、真正有愛心的人。作者把這個人物放在小說正文的最后,是除了祖父以外又一個讓我們看到人性之美的人。我們回望呼蘭河中那些同在“大泥坑”生存掙扎的蕓蕓眾生,雖說每個人都有掉入污泥窒息的危險,但因還未掉進去,都把他人的苦難當作消遣。而這時,我們終于看到了馮歪嘴子。從不對別人說三道四的馮歪嘴子救了將要淹死在封建泥坑中的王大姐!盡管他的行為如他的梆子聲單調(diào)蒼涼,但無疑是《呼蘭河傳》中一串串凄涼歌謠中的溫暖旋律!

兒童視角是作家敘事的一種方法,是為了取得某種特殊藝術(shù)效果的創(chuàng)作策略。不同的兒童視角類型有著不同的審美意蘊。我們讀者在閱讀這樣的敘事作品時,一定要細細品味。那些被兒童思維所左右的看似零散的情節(jié),那些充滿濃郁童趣的景物描寫,那些純真敏感的童心體驗,那個回憶中的兒童與當下作者種種或隱或顯的情緒糾纏……無不隱藏著作者想要表達的各種情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