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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fā)現(xiàn)“二十世紀之憲法”
      ——以20世紀20年代前期為中心的考察

      2021-12-01 13:33:10章永樂
      清華法學 2021年3期
      關鍵詞:張君勱二十世紀梁啟超

      章永樂

      一、引言

      在憲法的諸多分類方法之中,以“世紀”作為劃分標準是一種雖不常見,但具有深刻理論意涵的分類方法。德國憲法學家卡爾·羅文斯坦在20世紀50年代發(fā)表的《在我們的革命時代反思憲法的價值》一文中明確區(qū)分了“十八世紀之憲法”與“十九世紀之憲法”;(1)Karl Loewenstein, Reflections on the Value of Constitutions in Our Revolutionary Age, in Arnold J.Zurcher ed., Constitutions And Constitutional Trends Since World War II, 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 1955, pp.194-197.在晚近的一篇題為“何謂二十世紀之憲法”的論文中,美國馬里蘭大學憲法學教授彼得·昆特將美國憲法正文及其前11條修正案作為“十八世紀之憲法”的典范,以之為基準,通過與更為晚近的外國憲法的對比來探討何謂“二十世紀之憲法”。(2)Peter E.Quint, What is the Twentieth-Century Constitution, Maryland Law Review, Vol.67:1, pp.238-257.在英國和日本的法學文獻中,我們也能夠看到以“世紀”來對憲法進行分類的做法。(3)英國劍橋大學出版社出版過《十八世紀憲法1688—1815:檔案與評注》以及《十九世紀憲法1815—1914:檔案與評注》兩個英國憲法資料與評注集,其標題即訴諸“十八世紀之憲法”與“十九世紀之憲法”概念。H.J.Hanham ed., The Nineteenth-Century Constitution 1815—1914: Documents and Commentar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69; E.Neville Williams ed., The Eighteenth-Century Constitution 1688—1815: Documents and Commentar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9. 在日本的法政文獻中,同樣可以看到這種以“世紀”來界定憲法的時代精神的論述方式,日本法學家我妻榮主編的《新法律學辭典》認為,德國魏瑪憲法魏瑪憲法“一方面根據(jù)十九世紀的自由主義與民主主義,另一方面又采取強調(diào)財產(chǎn)權的義務性,以保障所有的人過人的生活為理想的社會國家的立場,在這一點上,被看作是二十世紀憲法的典型”。[日]我妻榮編:《新法律學辭典》,董瑤輿等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1007頁。從這些文獻的具體論述來看,“十八世紀”“十九世紀”“二十世紀”不僅僅是紀年尺度,其分期也并不與公歷紀年完全重合,因而更多地指向一種濃縮的“時代精神”。

      當代中國法學界對于以“世紀”來界定憲法時代精神的用法并不完全陌生,(4)參見徐秀義、韓大元主編:《現(xiàn)代憲法學基本原理》,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31頁;焦洪昌主編:《憲法》,浙江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69-70頁;何華輝:《比較憲法學》,武漢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37-38頁;黃越欽:《勞動法新論》,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50-52頁。更早的討論,可參見羅家衡:《中華民國憲法芻議》,(臺灣地區(qū))自由出版社1945年版,第78頁;林紀東:《法學緒論》,(臺灣地區(qū))五南圖書出版有限公司1978年版,第260-267頁;龔祥瑞:《比較憲法與行政法》,法律出版社1985年版,第172-175頁。但已經(jīng)極少在關于當代中國法律實踐的探討中使用這一憲法分類方式。同時,也很少有學者注意到這一現(xiàn)象:“二十世紀之憲法”這一學理性概念及其所包含的憲法分類方式,一度在20世紀20年代中國關于憲法的公共討論中發(fā)揮過重要作用,影響到中央政府層面的制憲和一系列“省憲”的起草。迄今為止,尚沒有任何研究文獻探討過這樣一個問題:“二十世紀憲法”或“二十世紀之憲法”這樣的術語及相應的憲法分類方式,在漢語語境中究竟是如何出現(xiàn)并擴散開來的?

      這個歷史考證問題貌似瑣碎,但隨著中國近代思想研究的進展,已經(jīng)日益變得重要。正如歷史學家汪暉教授近著《世紀的誕生》揭示的那樣,在1900年之前,中國基本上沒有人使用“二十世紀”這個詞語,然而從1900年初開始,以梁啟超為先驅,一大批中國的仁人志士不約而同地使用起“世紀”與“二十世紀”這樣的紀年表述,進而向前追溯,以“十九世紀”“十八世紀”命名之前的時代。汪暉教授指出,“世紀”的意識體現(xiàn)了對一個獨特時勢的把握,這個時勢“把他者的歷史、把整個外部的歷史變成自己的歷史,同時也將自己的歷史置于全部歷史的內(nèi)部予以解釋和指認。這是全球范圍內(nèi)的共時性關系的誕生,也是從共時性關系中確認其內(nèi)部非均衡性的開端”。(5)汪暉:《世紀的誕生》,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20年版,第93頁。新時勢的關鍵就是梁啟超所說的“民族帝國主義”的興起——東西方列強以民族的組織力和經(jīng)濟力為后盾,進行全球的勢力擴張,由此也給殖民地半殖民地社會帶來一種強烈的共時性體驗。

      《世紀的誕生》將“世紀”與“二十世紀”建構為思想研究的對象,但尚未深入論述“世紀”的觀念在憲法領域的體現(xiàn)。在此之前,法學界已有作品探討近代憲法演進中出現(xiàn)的對私有財產(chǎn)權的限制、公民經(jīng)濟社會基本權利的入憲,等等,(6)如聶鑫:《憲法基本權利的法律限制問題:以中國近代制憲史為中心》,載《中外法學》2007年第1期,第51-70頁;聶鑫:《財產(chǎn)權憲法化與近代中國社會本位立法》,載《中國社會科學》2016年第6期,第133-150頁;聶鑫:《“剛柔相濟”:近代中國制憲史上的社會權規(guī)定》,載《政法論壇》2016年第4期,第54-60頁;張翔:《財產(chǎn)權的社會義務》,載《中國社會科學》2012年第9期,第100-119頁。亦有作品從“法律移植”的視角,探討20世紀20年代以來中國從中央到各省的制憲中對于《魏瑪憲法》“社會權”的轉譯和借鑒,(7)李富鵬:《魏瑪憲法社會權的中國轉化》,載《環(huán)球法律評論》2020年第3期,第133-146頁。該文指出民國時期國人對《魏瑪憲法》“社會權”的理解具有“政策化”的傾向,頗有意義。但既有研究文獻尚未專門探詢“二十世紀之憲法”(或“二十世紀憲法”)這一具體的漢語表述方式以及以“世紀”進行憲法分類的方式之起源。本文將嘗試填補這一研究空白。與以往相關研究文獻不同的是,本文不是對具體制度或立法技術的探討,而是對以“時代精神”劃分憲法類型的分類方式的溯源式的憲法史研究。本文嘗試提出如下主要觀點:漢語中“二十世紀憲法”或“二十世紀之憲法”之表述,以及相應的以時代精神對憲法進行分類的方法,集中出現(xiàn)于20世紀20年代前期,是國際體系和制憲議程劇變帶來的直接產(chǎn)物。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之前,盡管中國輿論界已經(jīng)有大量對于“二十世紀”及其時代精神的討論,但“二十世紀”與“憲法”尚未組合到一起,成為憲法討論中的關鍵詞?!暗谝淮问澜绱髴?zhàn)”徹底摧毀了1814—1815年維也納會議奠定的維也納體系,催生了一系列新的獨立國家及其新憲法;中國20世紀20年代前期法統(tǒng)分裂、南北對峙的局勢,也催生了一個制憲的高潮;中國的“憲法熱”與歐洲的“憲法熱”相互激蕩,其結果是,在歐洲出現(xiàn)的新的憲法討論議程,深刻影響到中國這一時期的法政話語和制憲活動。戰(zhàn)后大量新的憲法議題的出現(xiàn),給討論的參與者帶來時間意識上深刻的斷裂感,“二十世紀之憲法”的自覺,由此發(fā)生,而1919年制定的、從今天來看具有極大缺陷的德國《魏瑪憲法》,成為許多中國法政人士眼中“二十世紀之憲法”的典范。隨之而生的是對“十九世紀之憲法”“十八世紀之憲法”的追溯性描述。在新的憲法意識之下,中國晚清與民初的制憲活動,也被一些論者納入“十九世紀之憲法”之范疇。

      從“二十世紀”意識的發(fā)生到“二十世紀之憲法”觀念的興起,中間有大約二十年左右的時間差。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之前,盡管中國已有不少仁人志士對帝國主義進行了深刻的思想批判,但當時的法律議程,基本上仍然是被一種“適應型”的意識所主導,論者大多主張適應而非變革帝國主義列強主導的國際體系,按照列強的“文明”標準來進行自我改造。然而,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之中,一系列自稱為“文明國家”的列強自相殘殺,上千萬生命灰飛煙滅,19世紀的“文明”神話的玫瑰色迅速褪去。列強之間的相互廝殺更是摧毀了原有的“大國協(xié)調(diào)”體系,(8)關于“大國協(xié)調(diào)”與戰(zhàn)前國際體系的關系,參見章永樂、魏磊杰主編:《大國協(xié)調(diào)及其反抗者》,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1-20頁。被列強“大國協(xié)調(diào)”壓抑的工人運動和民族解放運動噴薄而出,尤其是俄國十月革命的爆發(fā),對西方列強產(chǎn)生了極大的震動。為了防止未來再次出現(xiàn)布爾什維克式的革命,西方國家的當權者愿意對國內(nèi)相對溫和的反抗力量做出有限的讓步。正在加速崛起的美國為了與蘇俄爭奪國際影響力,也作出了很多不同于歐洲列強的姿態(tài)。而這就使得在19世紀被壓抑的經(jīng)濟議題和社會議題,加速地出現(xiàn)在法律討論的議程上。

      然而將歐美出現(xiàn)的新的立憲議程嵌入中國的語境,始終面臨著一個“共時性問題”:中國是否仍處于西方工業(yè)化國家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某個階段,因而不應該吸納西方工業(yè)化國家當下的立憲議程?中國的歷史傳統(tǒng)與社會土壤適合設置這些新的立憲議程么?正是在歷史行動者對問題及其答案的反復斟酌過程中,“二十世紀之憲法”的形象逐漸變得豐滿。

      二、“二十世紀之憲法”觀念的生成

      20世紀20年代中國產(chǎn)生的“二十世紀之憲法”觀念,其關鍵特征是強調(diào)“十九世紀之憲法”的缺陷,并凸顯新憲法對這些缺陷的回應。在此之前,出現(xiàn)過僅在“二十世紀”與“憲法”之間作松散的關聯(lián),但并不強調(diào)“二十世紀”與“十九世紀”的差異的表述方式。比如說,在護法運動期間,被黎元洪解散的國會曾在廣州重新召集,并討論了憲法草案的修改。在對憲法草案第19條第2項“國民教育以孔子之道為修身大本”之規(guī)定進行討論時,憲法起草委員會委員馬君武認為草案不采取“二十世紀定最新憲法”的政教分離精神,而采取“數(shù)百年前之腐說”,不可理喻。(9)吳宗慈:《中華民國憲法史》,法律出版社2013年版,第427頁。馬君武在此雖然用了“二十世紀”的說法,但并未在與“十九世紀”對比的意義上,精確地界定“二十世紀”乃至于“二十世紀之憲法”所體現(xiàn)的時代精神。(10)無獨有偶,天主教人士馬相伯在1916年的《代擬〈反對孔道請愿書〉五篇》中也用過“二十世紀之憲法”的表述:“……而孰意二十世紀之憲法,其愚不可及,猶有規(guī)定某一人之道,為通國教育萬世之方針耶?”在這里也不是在與“十九世紀”對立的意義上使用“二十世紀之憲法”的表述,而僅僅是在修辭上強調(diào)正在討論的《天壇憲法草案》相關規(guī)定已落后于時代。朱維錚主編:《馬相伯集》,復旦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263頁。

      嚴格意義上的“二十世紀之憲法”觀念在國會憲法起草委員會的討論中出現(xiàn)的時間,可能 不早于1923年。從1923年1月8日開始的憲法起草委員會第五十二次會議到2月21日第六十一次會議,委員們集中討論了生計和教育入憲的問題。當年4月17日,憲法起草委員會正式?jīng)Q定在憲法草案中增加“生計”一章,梁啟超領導的“研究系”的骨干人士、憲法起草委員會委員林長民得到國會憲法起草委員會委員長湯漪的支持,(11)國會憲法起草委員會委員長湯漪原則上支持林長民的“生計”專章草案,其發(fā)言如同林長民那樣,將“十九世紀”與“個人主義”關聯(lián)在一起,并認為“個人主義發(fā)達過甚”導致了資本家的專制。而“中國歷史上因無自由主義,遂未發(fā)生資本家”,但不能保證中國未來不會發(fā)生類似的情境,因此需要在憲法上預留空間。至于立法的精神,“必須一方面提倡生產(chǎn),一方面又防止資本家或企業(yè)家之操縱”。同時,湯漪強調(diào):“本席主張并非因世界有此新潮流即須仿而效之,確系根據(jù)中國歷史。孔孟之言,所謂‘富之教之’精神規(guī)定于憲法?!蓖白ⅰ?〕,吳宗慈書,第1097-1098頁。這些論述基本上是以不同形式,重述了林長民的主張。為該章起草了立法理由。林長民坦陳該章條文以德國《魏瑪憲法》中關于經(jīng)濟生活之規(guī)定為范本,后者的意義在于“和緩社會主義之激進,完全范之于法律軌道以內(nèi)”。(12)同上注,吳宗慈書,第1021頁。

      在解釋為何參照德國《魏瑪憲法》之時,林長民著重從兩個方面予以說明。首先是強調(diào)“國民生計本為吾國古來政治學說之所置重”,并引用了孔子“不患寡,而患不均”的論述以及孟子對“恒產(chǎn)”的強調(diào),以此說明,德憲之規(guī)定并非外在于中國傳統(tǒng)之精神;其次,林長民分析了自18世紀以來時代精神的變遷,強調(diào)資本主義發(fā)展所帶來的社會兩極分化正在導致社會革命的興起。林長民認為“十九世紀之憲法為個人自由之憲法,即為資產(chǎn)階級之憲法”,此種憲法如果不變,必將造成激烈的社會革命,“假使各國憲法皆有關于國計民生之規(guī)定,皆有伸縮之余地,則一切法制可以隨時改變,無論何種派別不必更為革命的行動矣”。(13)同上注,第1022頁。又多次引用1918年《俄羅斯蘇維埃社會主義聯(lián)邦共和國憲法(根本法)》與1921年遠東共和國的《赤塔憲法》作為最為激進的社會革命所產(chǎn)之憲法,通過對比,將更為溫和的《魏瑪憲法》樹立為最值得參考的典范,旨在未雨綢繆,為未來的社會經(jīng)濟立法留足空間,以防止激進社會革命之發(fā)生。

      林長民在關于憲法草案是否應當規(guī)定勞工問題的辯論中,更為明確地提出了“二十世紀制定之憲法”與“十九世紀憲法”的對立:

      諸君須知,十九世紀世界各國國民爭憲法,二十世紀世界各國國民爭生活,即所謂生活問題是也。蓋因十九世紀之憲法差不多皆是保障一部分人民之憲法,即是保護有產(chǎn)階級之資本家。因為十九世紀憲法不公平,故現(xiàn)在世界各國憲法皆難免動搖。中國憲法成立在世界各國之后,正可鑒于各國之失,而免去生計革命之結果……要知,現(xiàn)在二十世紀制定之憲法,系“面包憲法”,即是制定生活程度之憲法,憲法之中必要容納種種主張,如民生制度經(jīng)濟制度之類,方足以保持長久。(14)同上注,第1094頁。

      如果說“二十世紀之憲法”是到了1923年初才在國會憲法起草委員會的討論中“閃亮登場”,這一議題在公共輿論界的出現(xiàn)要更早一些?!暗谝淮问澜绱髴?zhàn)”摧毀了俄羅斯帝國、奧斯曼帝國、奧匈帝國與德意志帝國,歐洲地圖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1918年蘇俄制定《俄羅斯蘇維埃社會主義聯(lián)邦共和國憲法(根本法)》;1919年,德國制定并頒布了新憲法,史稱“魏瑪憲法”;此后,奧地利、拉脫維亞、波蘭、捷克斯洛伐克、南斯拉夫等國紛紛制憲。到1928年,歐洲大陸產(chǎn)生了十余部新憲法,而全世界產(chǎn)生了三十多部新憲法。而當時的中國正處于法統(tǒng)分裂、南北對峙的狀態(tài),北方的安福國會以及1922年直系“法統(tǒng)重光”后重新召集的舊國會都致力于制定新的憲法,同時,從北京到各省都有一些精英人士主張“聯(lián)省自治”,希望先從制定省憲開始,最終制定國憲,完成國家之統(tǒng)一。在此背景下,全國知識界、輿論界出現(xiàn)一股堪與歐洲相比的“憲法熱”?!暗谝淮问澜绱髴?zhàn)”之后歐洲與中國的“憲法熱”相互疊加,在20世紀20年代初的中國輿論界形成一個翻譯和介紹國外憲法的小熱潮。

      1920年,當時在德國留學的張君勱即在《解放與改造》雜志發(fā)表德國新憲法譯文(載二卷八期)以及《德國革命論》(載二卷三、四期)、《德國新共和憲法評》(載二卷九、十一、十二期)、《中國之前途:德國乎?俄國乎?》(載二卷十四期)等文,介紹德國革命以及《魏瑪憲法》。國會憲法起草委員會的討論曾經(jīng)兩度提到張君勱的《德國新共和憲法評》,可見這一文本的重要影響。(15)同上注,第1005、1062頁。張君勱立論的關鍵在于區(qū)分三個世紀的憲法,并將《魏瑪憲法》作為“二十世紀之新憲法”的代表?!兜聡鹿埠蛻椃ㄔu》開篇即提出:

      吾嘗于世界數(shù)十國之憲法中,求其可以代表一時代者有三:曰,1787年之美國憲法;曰,法國第一革命之憲法;曰,德之新憲法。美憲法所代表者,十八世紀盎格魯撒遜民族之個人主義也;法國憲法所代表者十九世紀民權自由之精神也;今之德憲法所代表者,則二十世紀社會革命之潮流也。此二十世紀之新憲法,條目蓋甚繁瑣矣!(16)張君勱:《憲政之道》,清華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254頁。

      張君勱對于三個世紀憲法的“時代精神”特征的劃分,究竟源于何處?在魏瑪民國的制憲討論記錄中,牧師弗里德里?!よ?Friedrich Naumann)提出了立法的時代精神問題:在東方的蘇俄體制與西方傳統(tǒng)體制之間,在社會主義與個人主義之間,新憲法應該如何作出選擇?法學家康拉德·貝伊勒(Konrad Beyerle)對于法典化技術的演進作出分期:第一期是中世紀的“城市自由”背景下英國對自由權的文本化,第二期是1787年美國憲法與1789年法國人權宣言,尤其是后者,不僅借鑒了美國經(jīng)驗,而且將自然法哲學所要求的生命權、自由權、財產(chǎn)權等原則交織在一起,確立了第一份基本權利的目錄。(17)李富鵬:《近代憲法社會權的肇始:以魏瑪制憲檔案為中心》,載(臺灣地區(qū))《法制史研究》2020年第37期,第203-226頁。比較來看,張君勱以“世紀”來標記三個時代,并將美國憲法與法國大革命憲法分置于兩個世紀,這一做法也許借鑒了別的德語文獻,但至少不是對《魏瑪憲法》制憲會議辯論的概括。但我們能比較確定的是,這種以“世紀”作為時代精神的標識的做法,至少可以追溯到對張君勱具有重要影響的梁啟超。

      梁啟超正是在中國推廣“世紀”與“二十世紀”概念的先驅。早在1900年1月底,梁啟超就撰寫了《二十世紀太平洋歌》,探討正在到來的新時代與過去的時代的差異。(18)梁啟超:《二十世紀太平洋歌》,載《新民叢報》第1號,1902年2月,收入張品興主編:《梁啟超全集》,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5426頁。但是,在1919年歐游之前,他仍然無法明確概括這個新的20世紀,究竟有什么樣的總體特征。在與革命派的論戰(zhàn)中,他還激烈地批評過社會革命的思路,認為歐洲的許多議題對于中國而言仍然太早,發(fā)展實業(yè)仍然是中國第一位的任務。(19)梁啟超:《駁某報之土地國有論》,載同上注,張品興主編書,第1576-1606頁。然而,在1920年歐游歸國后發(fā)表的系列文章(后來集結為《歐游心影錄》)中,梁啟超卻一改前見,作出這樣的判斷:“社會革命,恐怕是二十世紀唯一的特色,沒有一國能免,不過爭早晚罷了?!?20)梁啟超:《歐游心影錄》,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13頁。梁啟超認為,中國還沒有發(fā)生歐洲因資本主義而產(chǎn)生的兩極分化,但必須對社會革命提高警惕,未雨綢繆。他同時論證,中國古代傳統(tǒng)中富含社會主義精神,因此“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歐洲人所提倡的社會主義,對于中國而言并不是外來的,只是對于歐洲的社會主義方法,不能照搬。中國需要一方面大力獎勵實業(yè),另一方面防止出現(xiàn)歐洲的階級對立。(21)同上注,第45-47頁。

      梁啟超的思想對張君勱和林長民具有深刻的影響。張君勱在1906年赴日留學之后加入梁啟超發(fā)起的“政聞社”。1918年底,張君勱隨梁啟超歐游,兩人有大量時間朝夕相處。林長民則是梁啟超組建進步黨以來的長期合作者,1919年在國內(nèi)接應梁啟超從巴黎和會發(fā)回的電報,他們的合作對于“五四運動”的爆發(fā)起到了很大的作用。(22)1919年,在觀摩巴黎和會的過程中,梁啟超不斷向林長民等“研究系”同人發(fā)回消息,并通過“研究系”的媒體廣為傳播。梁啟超密切關注關于山東問題的談判,在3月中旬給林長民等人的電文中,即將矛頭指向皖系的章宗祥、曹汝霖等人。參見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近代史資料》編譯室主編:《秘笈錄存(近代史資料???》,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133頁。得知巴黎和會關于山東問題的決定之后,梁啟超從巴黎向林長民等發(fā)回電報,林長民在5月2日在《晨報》上發(fā)表《外交警報敬告國人》,在國內(nèi)產(chǎn)生了極大影響。兩天之后,五四運動爆發(fā),群眾要求懲辦曹汝霖、章宗祥、陸宗輿等人,這與梁啟超、林長民等人此前的輿論工作,有著分不開的關系。兩人還于1928年結為親家??紤]到這些密切的交往因素,梁啟超、張君勱、林長民的“世紀”觀念出現(xiàn)如此多的重疊,就絲毫不令人驚訝了。林長民在憲法起草委員會中發(fā)言引用孔子和孟子來論證社會主義精神乃源于本土傳統(tǒng),其所引用的內(nèi)容,與梁啟超在《歐游心影錄》中的引用出處(23)同前注〔20〕,梁啟超書,第45頁。完全一致。梁啟超在《歐游心影錄》中提出了兩個憲法改革措施,一是引入全民公決,二是職業(yè)團體代表參與立法,(24)同上注,第43-44頁。而這恰恰也是張君勱《德國新共和憲法評》在介紹《魏瑪憲法》時所突出的兩個方面。張君勱和林長民對于20世紀之憲法與《魏瑪憲法》的討論,在很大程度上響應了梁啟超歐游系列文章的主張,都強調(diào)了20世紀與社會革命的關聯(lián),強調(diào)了中國傳統(tǒng)包含社會主義精神,強調(diào)要通過必要的改良避免激烈的社會革命。我們或許無法準確地界定“二十世紀之憲法”意義域中的某一個具體的觀點究竟由誰首創(chuàng),但完全可以將梁、張、林三人放在一起,視為“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最積極闡發(fā)和宣傳“二十世紀之憲法”觀念的中國思想群體。

      在張君勱《德國新共和憲法評》介紹《魏瑪憲法》之后,民國報刊上出現(xiàn)了一系列對于戰(zhàn)后歐洲各國新憲法的介紹和討論,如1922年,《東方雜志》出版第十九卷第二十一、二十二號兩期,作為“憲法研究號”,集中評介了戰(zhàn)后各國憲法動態(tài),討論了民國中央與省層面的制憲,產(chǎn)生了重要的實踐影響。讓我們來看這些討論的具體內(nèi)容:

      1.聯(lián)邦制問題:當時爭論的核心在于《魏瑪憲法》體現(xiàn)的中央集權傾向,是否代表了時代精神。論者未形成一致意見。

      張君勱《德國新共和憲法評》討論《魏瑪憲法》相較于舊憲法之變化的第一個方面,是德國聯(lián)邦制的變化。張君勱指出,《魏瑪憲法》實現(xiàn)了中央政府行政權與立法權的擴張,各邦改稱州(L?nder),以普魯士為代表的大州在聯(lián)邦參議院的投票權受到限制,憲法也為州界的調(diào)整留出了法律空間,因而體現(xiàn)出了更為顯著的統(tǒng)一的精神。(25)同前注〔16〕,張君勱書,第257-258頁。然而在當時“聯(lián)省自治”運動如火如荼的背景之下,德憲的聯(lián)邦制規(guī)定是否體現(xiàn)戰(zhàn)后憲法的新趨勢,論者意見并不一致。張慰慈認為“德國的新憲法把從前的地方主義觀念完全打破”,代表了戰(zhàn)后憲法的趨勢。(26)張慰慈:《歐洲的新憲法》,載《東方雜志》第19卷22號(1922年)。與李大釗、陳獨秀關系較近的高一涵響應張慰慈的論述,認為最近波蘭、捷克斯洛伐克與南斯拉夫的憲法都采用了單一制,而德國新憲法的精神也在于打破地方主義。(27)高一涵:《我國憲法與歐洲新憲法之比較》,載《東方雜志》第19卷22號(1922年)。贊同“省憲”的李三無卻認為“歐洲之前,凡屬采用中央集權之國,無不深受其害”,俄國即從中央集權改為聯(lián)邦制,其他如奧地利、波蘭新憲法,均體現(xiàn)了增大地方自治的精神,“惟德意志新憲法,雖仍采聯(lián)邦主義,而頗有統(tǒng)一主義之傾向”,但這一傾向并不代表普遍精神。(28)李三無:《憲法問題與中國》,載《東方雜志》第19卷21號(1922年),另參見何勤華、李秀清主編:《民國法學論文精粹(憲政法律編)》,法律出版社2002年版,第76頁。但反對“省憲”的憲法起草委員會委員王敬芳則認為蘇俄實況為政治與經(jīng)濟權力均集中于中央,“可謂行古今中外所未有之集權矣”。(29)王敬芳是“省憲”堅定的反對者,他注意到,1922年5月至6月在上海召開“中華民國八團體國是會議”,其“國憲草擬委員會”在8月下旬通過張君勱草擬的憲法草案,將1917年修正的《天壇憲法草案》第2條“中華民國永久為統(tǒng)一共和國”中的“統(tǒng)一”改為“聯(lián)邦”二字。王敬芳對此當然不悅,但也不好直接反對,而是以“雖未必適合國情,要不失為一貫之主張”來表示理解。他引用了張君勱《德國新共和憲法評》中的幾處論述,認為“德本聯(lián)邦國,而此次所定之新憲法則力取單一國之精神”。同前注〔9〕,吳宗慈書,第1004-1005頁。這可以說是對其論敵以張君勱出于德國新憲法的論述為據(jù)主張省憲的策略性反擊。贊成“省憲”運動的李愚廠感受到了《魏瑪憲法》的傾向與“省憲”運動之間的張力,于是在其所編《省憲輯覽》中一方面說“今之省憲中人,其根本頭腦頗偏于德式,故吾欲舉德國立憲之成績,以勵我國民之勇氣”,另一方面又稱“所謂德國立憲乃指國憲而言,吾省憲不能削足適履”,(30)夏新華等編:《近代中國憲政歷程:史料薈萃》,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644頁。意即中國的“省憲”運動不應受限于德國在央地關系上的新立法模式。

      2.行政與立法分權模式問題:當時比較主流的傾向是不鼓勵采取美式總統(tǒng)制,在制度安排上糅合總統(tǒng)制和議會制。

      張君勱《德國新共和憲法評》第二部分探討德國聯(lián)邦政府如何調(diào)和美國的總統(tǒng)制和法國的議會制,對行政權與立法權之關系進行重新安排??偨y(tǒng)由選民直接選舉產(chǎn)生,任免總理及內(nèi)閣閣員,內(nèi)閣對議會下院負責,但總統(tǒng)又可以以國民公決來限制議會,議會也可以三分之二多數(shù)提出動議,通過國民公決罷免總統(tǒng)。張君勱對憲法起草者柏呂斯(Hugo Preu?)博士“兼法美兩制之長而去其短”的說法,仍有疑慮。(31)同前注〔16〕,張君勱書,第259-265頁。張君勱對《魏瑪憲法》觀察的重大盲點,是忽視魏瑪民國總統(tǒng)的緊急狀態(tài)權力所具有的重大影響力。在1922年《東方雜志》的憲法專號中,張慰慈介紹了德國、波蘭、捷克斯洛伐克、南斯拉夫憲法的行政立法關系,強調(diào)總統(tǒng)或國王的命令須由一個或幾個國務員副署負責才能發(fā)生效力,而內(nèi)閣則對議會負責。(32)同前注〔26〕,張慰慈文。程學愉也認為“聯(lián)邦政府之組織采內(nèi)閣制,與法國相似”,國家大政由內(nèi)閣會議多數(shù),而總理與閣員有兼任下議院議員之法律空間,程學愉評論稱“大有采取英國合立法行政為一的情形”,但并未像張君勱那樣探討《魏瑪憲法》立法者兼采法美之長的初心。(33)程學愉:《德意志之新憲法》,載《東方雜志》第19卷22號(1922年)。

      張君勱等人介紹的歐洲新憲法的這一傾向,影響到國內(nèi)一系列憲法草案的制定。如《湖南省憲法》第五章規(guī)定在省長之外設省務院,省長頒布法令需經(jīng)省務院長及主管之省務員副署。(34)同前注〔30〕,夏新華等編書,第662-663頁?!墩憬椃ā返谖逭路衷O省長與省政院,省長發(fā)布法令文書需經(jīng)政務員副署。(35)同上注,第690-691頁。《廣東省憲法草案》第五章、(36)同上注,第716頁?!逗幽鲜椃ú莅傅谖逭隆?、(37)同上注,第727頁?!督K省制憲草案》第五章(38)同上注,第744頁。也作了類似規(guī)定。1922年張君勱所擬《國是會議憲法草案》第4—5章、(39)同上注,第754-756頁。1925年汪馥言、李祚輝合擬的《中華民國聯(lián)省憲法草案》第五章、(40)同上注,第774-775頁。1925年段祺瑞政府推動制定的《中華民國憲法案》第六章(41)同上注,第540-542頁。也都規(guī)定了分設總統(tǒng)與國務總理、總統(tǒng)頒布法令需經(jīng)國務員副署。

      此外,張慰慈還介紹了《魏瑪憲法》與捷克斯洛伐克憲法設立議會常設委員會的規(guī)定,認為這一制度有利于在議會閉會時監(jiān)督政府行政。(42)同前注〔26〕,張慰慈文。程學愉介紹了《魏瑪憲法》規(guī)定的眾議院組織兩種常設委員會的權力,認為“有這兩種常駐機關,人民代表的權力自然增加不少”。(43)同前注〔33〕,程學愉文。在民國制憲史上,1913年《天壇憲法草案》第五十一至五十四條規(guī)定了“國會委員會”,但在當時頗受北洋集團和前立憲派勢力(也包括梁啟超在內(nèi))詬病,認為對大總統(tǒng)行政構成過大掣肘,后在1916—1917年二讀時全部刪除。然而在戰(zhàn)后歐洲新憲法相關規(guī)定的鼓勵下,20世紀20年代前期多個憲法草案文本出現(xiàn)了議會常設機構的規(guī)定,如《湖南省憲法》第37條設議會常駐委員會,(44)同前注〔30〕,夏新華等編書,第660頁。張君勱所擬的《國是會議憲法草案》規(guī)定在參議院閉會期間設外交、軍事、財政、法律四種委員會,(45)同上注,第753頁。1925年段祺瑞執(zhí)政府推動起草的《中華民國憲法案》第37條規(guī)定眾議院得設常任委員會,(46)同上注,第539頁。等等。

      3.批評代議制,倡導加強直接民主:這一主張在當時引發(fā)了較多的支持。

      民初中國有許多人對議會政黨政治寄于厚望,但現(xiàn)實中產(chǎn)生的卻是兩次君主復辟和軍閥割據(jù),1917年民國法統(tǒng)分裂,精英政治陷入了難以打破的僵局。而這導致代議制政治的聲望不斷走低。戰(zhàn)后若干歐洲新憲法加強直接民主,引發(fā)了許多中國法政精英通過引入民眾力量打破精英政治僵局的期待。梁啟超在《歐游心影錄》中主張將全民公決制度引入中國。(47)同前注〔20〕,梁啟超書,第43-44頁。他所擬的《湖南自治法大綱》規(guī)定了公民的直接提案權和復決權,其所附“理由”明確承認這一規(guī)定采自德國新憲法,認為“現(xiàn)在世界設制之傾向,皆趨于此點,我國所亦亟采也”。(48)同前注〔30〕,夏新華等編書,第650頁。張君勱《德國新共和憲法評》的第三部分介紹了魏瑪民國加強直接民主的舉措,其核心為國民公決制度。(49)同前注〔16〕,張君勱書,第265-270頁。有更多論者跟進后續(xù)討論。在1922年《東方雜志》的憲法專號中,王世杰進一步分析了《魏瑪憲法》關于直接民主規(guī)定的兩種特殊作用,一是可以解決行政、立法機關之間及上下兩議院的沖突,二是使公民成為政府各機關的仲裁人。(50)王世杰:《新近憲法的趨勢—代議制之改造》,載《東方雜志》第19卷22號(1922年)。李三無列舉了德國、奧地利、普魯士、捷克斯洛伐克、愛沙尼亞等國所采用的國民投票制度,認為近世列國憲法“已有直接投票制度之趨勢矣”。(51)李三無:《憲法上民主政治種類之選擇》,載《東方雜志》第19卷22號(1922年)。而在憲法起草委員會關于地方制度的討論中,國民公決制度引起了比較多的討論。劉恩格提出“省憲法通則”,討論了國民公決制度“補救代議專制之弊”的功效。(52)同前注〔9〕,吳宗慈書,第707頁。王澤攽批評起草委員會起草的“地方制度”號稱參考德憲,卻不學習德憲的國民公決制度。王主張省、縣兩級議員由民眾直接選舉產(chǎn)生,從而在地方層面實踐直接民主。(53)同上注,第834-842頁。而從當時的“省憲”來看,在《魏瑪憲法》規(guī)定的創(chuàng)制、復決兩大權之外,湖南省憲草案規(guī)定了罷免權,浙江省憲草案規(guī)定了不信任議決權。李愚廠所編的《省憲輯覽》中的《湘浙省憲比較觀》一文認為:“按創(chuàng)議、復決、罷免三大權,為近時談民治主義者,極有力之主張,湘憲完全采用,浙憲則取其二而棄其一。世界各國雖最新產(chǎn)出之德國憲法,亦止有創(chuàng)議、復決兩,尚未明定撤回權。”(54)同前注〔30〕,夏新華等編書,第700頁。由此可見湘浙兩省地方精英試圖一步到位、草擬最先進之憲法的自覺追求。

      4.憲法的社會主義精神:這一議題在當時引發(fā)了最大的反響,從而成為“二十世紀之憲法”的核心議題。

      張君勱《德國新共和憲法評》第四部分盛贊《魏瑪憲法》體現(xiàn)社會主義精神,他將社會主義界定為“尊社會之公益,而抑個人之私利”“重社會之公道,限制個人之自由”,認為“德憲法第五章之生計的生活,社會主義之精神所寄,而此次革命成敗所由決也??计涓鳁l之規(guī)定,無在非個人自由主義與社會主義之兼容并包”。(55)同前注〔16〕,張君勱書,第270頁。他介紹了《魏瑪憲法》關于私有財產(chǎn)權之限制、土地與工業(yè)國有、勞工保護、職業(yè)團體代表參與立法等規(guī)定。1922年,張君勱參照《魏瑪憲法》,起草了《國是會議憲法草案》,其第十章“教育與生計”中以若干條款規(guī)定了勞動保護、勞工結社自由、私有財產(chǎn)限制、職業(yè)團體參與立法等內(nèi)容。(56)同前注〔30〕,夏新華等編書,第759頁。從后續(xù)的討論來看,多數(shù)論者認為限制私有財產(chǎn)、限制資本,保護勞工,加強公民經(jīng)濟社會基本權利體現(xiàn)了戰(zhàn)后憲法的新趨勢。在《東方雜志》的憲法專號討論中,李三無指出,歐戰(zhàn)之前的憲法“無不僅認政治上個人之價值,而于社會生活及經(jīng)濟生活上個人之價值,固未嘗注意及之”,歐戰(zhàn)之后世界憲法“由政治的民主政治(political democracy)趨于社會的民主政治(social democracy)”,德國與蘇俄的新憲法均體現(xiàn)了這一趨勢,但德國憲法是改良式的,而蘇俄“純?nèi)徊扇∩鐣髁x,而為極端社會的民主政治之國家”。(57)同前注〔28〕,李三無文;同前注〔28〕,何勤華、李秀清主編書,第70-73頁。程學愉指出,德國新憲法具有“國家社會主義”的色彩,注重政治外的經(jīng)濟與社會生活,有許多規(guī)定“都是舊憲法所不曾有的”。(58)同前注〔33〕,程學愉文。

      如前所述,1923年4月17日,憲法起草委員會正式?jīng)Q定在憲法草案中增加“生計”一章,并由林長民起草立法理由。憲法起草委員會的討論中出現(xiàn)了不同的聲音。邱珍認為:“現(xiàn)今中華民國既無大地主壓制勞農(nóng),亦無大資本家壓制勞工,且社會生活艱難之原因亦不盡由于大地主及大資本家壓制之影響,實系由于政治上發(fā)生之影響。我憲法中如規(guī)定國民生計問題,大類無病而呻,似乎可以不必。”(59)同前注〔9〕,吳宗慈書,第1096頁。但從討論記錄來看,大部分委員贊同在憲法中規(guī)定國民生計,只是在立法技術上對是否設立專章、如何設立專章有不同的意見。駱繼漢參照《魏瑪憲法》,提出設立“經(jīng)濟制度”專章,共十條,其第七條中明確規(guī)定國內(nèi)勞動立法應尊重各國正式國際勞動會議議決之原則,駱認為此條“一以世界主義促進國際之勞動立法,一以民主主義創(chuàng)造國內(nèi)之勞動行政”。(60)同上注,第1084頁。汪彭年主張起草“民生”專章,其具體內(nèi)容參照德國《魏瑪憲法》制定,并特意采納了駱繼漢關于國內(nèi)勞動立法應尊重各國正式國際勞動會議精神的主張。(61)同上注,第1080頁。

      向乃祺提出在憲法草案中加入“財計制度”一章,兼顧預防壟斷和獎勵實業(yè)。(62)“自機器發(fā)明,工場業(yè)與資本集中,大肆兼并,勞動雇主顯分階級,而生計革命之說甚囂塵上。若在我國,資金枯竭,產(chǎn)業(yè)衰蛻,無業(yè)游民充塞都邑,資本主義方在萌芽,于此而謀建設,宜于預防壟斷之中仍寓保護獎勵之意”。同上注,吳宗慈書,第1086頁。當時已是北京共產(chǎn)主義小組成員的江浩主張補充“勞工”一章,其基本判斷是“中國大亂,現(xiàn)在尚系軍閥官僚,今后已入工資爭斗,問題極大,幸勿忽視……”。(63)同上注,吳宗慈書,第1087頁。沙彥楷主張憲法中加入“共同生計”之規(guī)定;張嘉謀主張為防止未來發(fā)生社會革命,財產(chǎn)應定相當之限制。“中國舊禁兼并,環(huán)瀛亦漸感大托辣斯之苦痛,此時預為限制,使貧富相維,可免將來社會之革命”。(64)同上注,第1088頁。黃攻素等委員則提出了內(nèi)容最為激進的“資產(chǎn)制度”專章,其中有禁止利息、政府有義務為無產(chǎn)貧民提供最低限度的生活標準等極其具體的規(guī)定,立意在于避免未來發(fā)生社會革命。(65)在其理由書中,黃攻素等認為“國內(nèi)頻年紛擾,殘殺不已,皆由資產(chǎn)制度之不良、武人名流交相肆虐”,但“所幸我國乏深根蒂固大資本之工商業(yè)……資本家之真勢力尚未造成,破除尚易”,其憲法草案旨在以和平手段消除資本勢力,“一可減少現(xiàn)在制造資本家之流血,二可免去將來破壞資本家勢力之流血”。同上注,吳宗慈書,第1092頁。

      張君勱《德國新共和憲法評》介紹了勞資雙方的協(xié)調(diào)機制以及職業(yè)團體代表參與立法的機制,引發(fā)了許多關注。在1922年《東方雜志》的憲法專號中,張慰慈介紹《魏瑪憲法》設立由勞資雙方代表共同參與的全國經(jīng)濟會議,擁有經(jīng)濟性質議案的提案權,政府也會在該會議提出經(jīng)濟性質的議案,波蘭與南斯拉夫憲法也作了類似的規(guī)定;(66)同前注〔26〕,張慰慈文。當時已經(jīng)在積極宣傳馬克思主義的林可彝主張議會之外的各職業(yè)團體應該獲得向議會提案的權利,“像德國新憲法的規(guī)定,極為必要”。(67)林可彝:《天壇憲法應該怎樣改正》,載《東方雜志》第19卷第22號(1922年)。張君勱概括其德憲相關規(guī)定的精神為“使生計的自治組織日趨于完全,與政治的自治組織相輔以行”,(68)同前注〔16〕,張君勱書,第272頁。憲法起草委員會中的汪彭年直接搬用這個說法,說明其起草的專章的精神,(69)同前注〔9〕,吳宗慈書,第1076頁。并認為“各國所立代議機關,實多結晶于有產(chǎn)階級之上也”,由此引起俄國革命,而德憲設立生計代議機關,更為可取。(70)同上注,第1079頁。駱繼漢也模仿《魏瑪憲法》起草了類似提案。(71)同上注,第1084頁。

      這一思路還影響了同時期“省憲”的制定。梁啟超將其在《歐游心影錄》中提出的職業(yè)團體代表制思路付諸實施,在其所擬的《湖南自治法大綱》第12條規(guī)定,省教育會、農(nóng)工商會可向省議會提出關于教育會計的法律案,省議會必須提交議員討論。(72)梁指出此項規(guī)定采自《德國憲法》第156條,“其用意以調(diào)劑議會制度,實最中庸的民治主義所表現(xiàn)也”。同前注〔30〕,夏新華等編書,第650頁?!逗鲜椃ā返?5條規(guī)定,省教育會、農(nóng)會、工會、商會、律師工會及其他合法職業(yè)團體,都可提出該團體范圍內(nèi)之法律案。(73)同上注,第663-664頁?!墩憬椃ā返?8條(74)同上注,第693頁。以及《廣東省憲法草案》第70條、(75)同上注,第716頁。《河南省憲法草案》第108條、(76)同上注,第730頁?!督K省制草案》第45條(77)同上注,第745頁。均作了類似規(guī)定。

      5.關于宗教與教育之規(guī)定,論者大多贊同加強政府在教育與文化方面的責任。

      張君勱《德國新共和憲法評》第五部分討論“宗教及教育制度之大原則”,尤其贊揚德憲關于教育制度的規(guī)定“足以副思想界革命之名,而奠人類平等之基礎”。(78)同前注〔16〕,張君勱書,第276-279頁。程學愉也對此做了簡要的介紹。(79)同前注〔33〕,程學愉文。憲法起草委員會委員王用賓贊揚德憲之規(guī)定張揚“人類平等”之精神,主張中國憲法應設立教育專章。(80)同前注〔30〕,夏新華等編書,第1035頁。另有多名議員主張在憲法草案中設立教育專章,或加強對于教育、考試之規(guī)定。(81)同上注,第1098-1111頁。而各省“省憲”也多有參考歐洲最近憲法對教育進行規(guī)定者,如《浙江省憲法》設第十一章“教育”,共九條。(82)同上注,第693-694頁?!稄V東省憲法草案》設第十章“教育”,共四條。(83)同上注,第719頁?!逗鲜椃ā吩诘谄哒隆靶姓敝杏衅邨l關于教育的規(guī)定,(84)同上注,第665頁。羅敦偉以《魏瑪憲法》為參照,批評《湖南省憲法》關于教育和文化生活的規(guī)定過于簡單。(85)同上注,第681頁。1922年張君勱起草的《國是會議憲法草案》設第十章“國民之教育與生計”,關于教育之規(guī)定共七條。(86)同上注,第758-759頁。1925年段祺瑞政府推動的《中華民國憲法案》設立“教育”專章,覆蓋第150條至第155條。(87)同上注,第547頁。1925年《中華民國聯(lián)省憲法草案》設第九章“教育”,共四條。這些憲法草案基本上均規(guī)定了義務教育制度和政府的教育保障責任。

      民國國會從1913年第一次召開,經(jīng)過數(shù)次解散和重新召集,斷斷續(xù)續(xù)地進行制憲工作。“二十世紀之憲法”之觀念的產(chǎn)生,也深刻影響到了輿論界對國會之前制憲工作的評價。林可彝批評《天壇憲法草案》有政治基本權利而無經(jīng)濟基本權利,前者“雖然也是發(fā)展個人能力必要的工具,實只有中流社會的人才享受得到,大多數(shù)下層的民族,實沾不到一點兒恩典”。如果沒有經(jīng)濟層面的保障,下層階級的政治權利也不可能得到真正的行使。(88)同前注〔67〕,林可彝文。高一涵將中國“懷胎十年”的憲法草案內(nèi)容與蘇俄、德國、捷克斯洛伐克、波蘭與南斯拉夫五國新憲法之內(nèi)容做比較,批評“恐怕斷沒有人猜想到他們是同一個時代的憲法”。高一涵認為目前的憲法草案“不啻是這一百四五十年個人主義的憲法的匯纂”“仍然死抱著個人主義的舊說,所以對于社會中的經(jīng)濟生活,一個字也不提”。如果說十年之前世界上還沒有代表最新思潮的新憲法,中國憲法的缺陷還可以掩蓋,但隨著戰(zhàn)后一系列新憲法的出現(xiàn),中國憲法的缺陷已經(jīng)無法回避。(89)同前注〔27〕,高一涵文。李三無指出,《天壇憲法草案》“其所取之原則與精神,多偏頗陳腐,仍一有產(chǎn)階級之權利書,與吾民今日之要求者相反,絕無賡續(xù)采用之價值,實宜根本推翻,重新起草”。中國制定新憲法,尤需注重“有產(chǎn)階級與無產(chǎn)階級之調(diào)和”。(90)同前注〔28〕,李三無文。張慰慈主張中國制憲要優(yōu)先學習“那幾個較小的較不發(fā)達的新國家的憲法”,因為對新憲的學習內(nèi)在地包含了對那些更為古老的憲法的自覺借鑒和反思。(91)同前注〔26〕,張慰慈文。

      輿論界的這些聲音也在國會憲法起草委員會內(nèi)部的討論中得到了響應。汪彭年批評經(jīng)過二讀會后的《天壇憲法草案》“除規(guī)定國體與主權及政權之分配外,人民直接獲福利者僅屬國民一章。而按諸實際,仍不過一種裝飾品,因自由權之取得與否,仍須依諸法律也”。(92)同前注〔9〕,吳宗慈書,第1076頁。汪彭年認為之前的憲法起草者受到環(huán)境的影響,片面注重政治,然而“蓋人最切要之問題,厥為生計”,國憲必須解決這一問題,民國才能長治久安。蔣義明亦批評《天壇憲法草案》有兩個根本的缺陷,一是忽略以財計為立法中心,二是人民缺乏直接參與的機會。(93)同上注,第1085頁。

      綜上所述,經(jīng)歷過戰(zhàn)后歐洲與中國的制憲熱潮,不僅中國國內(nèi)憲法討論的議程煥然一新,憲法討論的語言也經(jīng)歷了范式性的轉變。用普遍與抽象話語書寫的“十九世紀之憲法”,被許多論者視為服務于有產(chǎn)階級的憲法,其道義正當性大大褪色。盡管討論者中有邱珍(94)同上注,第1096頁。這樣的認為中國面臨的主要問題與歐美截然不同、因而不必參照歐美最新潮流的人士,但在目睹歐戰(zhàn)與俄國革命后,大多數(shù)討論者認為中國需要未雨綢繆,防止出現(xiàn)西方工業(yè)化社會發(fā)生的激烈社會革命。戰(zhàn)爭與革命所造成的全球性震動,由此可見一斑。

      三、“二十世紀之憲法”觀念的歷史動力

      上文描述了20世紀20年代中國法政精英中的“二十世紀之憲法”觀念的發(fā)生過程及其所包涵的核心議題,而需要進一步探討的是,推動這一觀念發(fā)生的歷史動力,究竟是什么?

      在法律移植之中,存在著一個“失敗者詛咒”現(xiàn)象:在國際體系中居于霸權地位,或崛起速度較快的國家,容易成為弱國學習和借鑒的對象,而遭遇較大戰(zhàn)爭失敗的國家,容易被視為制度具有缺陷,因而不配成為學習和借鑒的對象。比如說,晚清革命派對于法蘭西第三共和國憲法的學習,始終不斷遭到保皇派以法國在普法戰(zhàn)爭中失敗為由的阻擊。(95)如康有為《法蘭西游記》,從一開始就從普法戰(zhàn)爭后的法國割土講起,參見康有為:《法蘭西游記》,載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八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43頁。1917年康有為在《共和平議》中更是認為“……民主國無強者,不宜于列國競爭之時也”,康有為:《共和平議》,載同本注,姜義華、張榮華編校書(第八集),第49、58-59頁。然而,“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前后的德國似乎提供了一個反例,以梁啟超為代表,許多中國法政人士在戰(zhàn)前推崇第二帝國憲制及其主流國家學理論,在戰(zhàn)后則推崇《魏瑪憲法》。為何德國在華的憲法形象能夠避免法律移植的“失敗者詛咒”?對于這個問題的思考,可以幫助我們深入理解“十九世紀之憲法”和“二十世紀之憲法”問題意識的差異,并尋找導致這種差異的結構性力量。(96)為主題集中起見,本文重在分析“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前后部分法政精英對德國憲法的(選擇性)描繪與闡述所體現(xiàn)的對“時代精神”的把握,暫不展開討論他們的解讀是否客觀。筆者在《萬國競爭:康有為與維也納體系》一書中對比過康有為的德國論述與德國實際狀況之間的差距,可供讀者參考。參見章永樂:《萬國競爭:康有為與維也納體系》,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第62-107頁。

      我們先來看曾經(jīng)長期影響梁啟超思想的康有為對于“時代精神”的把握。20世紀初,康有為曾經(jīng)十多次到訪德國首都柏林,并對德國進行了深入考察。在晚清“預備立憲”的背景下,康有為主張,德意志第二帝國的憲法比英、法都更適合于一個“萬國競爭”的時代,因而值得中國直接學習。(97)“茍未至大同之世,國競未忘,則政權萬不可散漫。否則其病痿而不舉。但具虛心以研天下之公理,鑒實趾以考得失之軌涂……遂覺德為新式,頗適今世政治之宜;而英、美亦若瞠乎其后者,微獨法也”??涤袨椋骸兜聡斡洝?,載同前注〔95〕,姜義華、張榮華編校書(第七集),第444頁。德國的工業(yè)化與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成就,激發(fā)了康有為的“物質救國”主張??涤袨樵凇洞笸瑫分幸呀?jīng)探討過勞資之間的矛盾,然而其1904年所作的《物質救國論》大談如何學習德國的工業(yè)化經(jīng)驗,卻對德國當時的工人運動以及德國社會民主黨在德國國會中勢力的上升不置一詞,可見其認為經(jīng)濟社會平等還不是當時中國的急迫需要,因而無需考察德國在這方面的制度實踐。我們大致可以從兩個主要方面概括康有為對1871年《德意志帝國憲法》的認知:

      首先,它是一個君主主導的政制,政黨和議會所起的作用比較弱,內(nèi)閣對君主而非議會負責。(98)康有為《德國游記》這樣評論威廉二世的權勢:“……威廉號令全壤,有若中國及俄之帝王。當萬國皆趨憲政時,違之則大亂,而德乃由憲政返專制,然乃大治,豈不異哉?”康有為:《德國游記》,載同前注〔95〕,姜義華、張榮華編校書(第七集),第445頁。與此同時,立法機關至少還是有“立法”與“定稅”兩項大權,“君雖有行政之大權,而不能出法律之外,故民不蒙專制之害”。(99)康有為:《奧政黨考》,載同上注,姜義華、張榮華編校書(第九集),第293頁。一位“明察勇敏”(100)康有為:《德國游記》,載同上注,姜義華、張榮華編校書(第七集),第443頁。的強勢君主和一個有基本實權的議會相互補充,“既有議院以民權立法后,君主本難專橫,而有賢君專制以行政,則配置適得其宜”。(101)同上注,第444頁。

      其次,德國雖然實行聯(lián)邦制,但邦單位較小,而且各邦已被普魯士整合進了一個中央集權化的政治過程,因而優(yōu)于自治單位過大的美國聯(lián)邦制。(102)康有為:《廢省論》,載同前注〔95〕,姜義華、張榮華編校書(第九集),第362頁??涤袨檎J為“德之政權在聯(lián)邦議院”,指的就是聯(lián)邦參議院的優(yōu)勢地位。在聯(lián)邦參議院里,普魯士參議員達到17人,排在第二的巴伐利亞只有6人,“普人乃以美言收拾諸小邦議員,遂成多數(shù),而各王國以人少失權”。(103)同前注〔100〕,康有為文,第445頁。德皇威廉二世經(jīng)常巡游各地,對各邦事務發(fā)號施令,(104)有統(tǒng)計表明,從1894年到“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戰(zhàn)前,皇帝每年只有大約47%的時間呆在柏林和波茨坦,其中又只有20%時間留在柏林,其余時間都在各地巡游。See Isabel V.Hull, The Entourage of Kaiser Wilhelm II, 1888—1918,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4, pp.33-40.久而久之,邦層面也習慣了這位君主的直接干預。于是,第二帝國名為“聯(lián)邦”,實則以普魯士為中心,向著中央集權邁進。

      康有為在其公羊學“三世說”的視野中,進一步認為,德國憲制不僅有利于德國自身,還為推進區(qū)域一體化,整合歐洲準備了條件。(105)康有為《示留東諸子》稱“他日歐洲一統(tǒng)必在德矣。以國國皆自由而彼獨得君權,又代有英辟致之,乃天時人事之相赴,非偶然也”。康有為:《示留東諸子》,載同前注〔95〕,姜義華、張榮華編校書(第八集),第273頁?!洞笸瑫访枋隽恕皳?jù)亂世”“升平世”“太平世”在“破國界”的歷史進程中所承擔的具體任務。

      “據(jù)亂世”的特征是“內(nèi)其國而外諸夏”,各國以本國利益為中心,但可召集平等的主權國家聯(lián)盟。(106)康有為認為平等國家聯(lián)盟的特征是:“其政體主權,各在其國,并無中央政府,但遣使訂約,以約章為范圍,……主權既各在其國,既各有其私利,并無一強有力者制之,……”康有為:《大同書》,載同上注,姜義華、張榮華編校書(第七集),第129頁?!吧绞馈钡奶卣魇恰皟?nèi)諸夏而外夷狄”,文明國家(諸夏)在各自區(qū)域內(nèi)相互整合,“造新公國”。康有為舉出夏商周“三代”,春秋之齊桓公、晉文公,以及當今的德國作為例子。在他看來,齊桓公、晉文公召集的諸侯聯(lián)盟不及三代與德國打造的政治統(tǒng)一體。德國先立公議會,允許各國舉議員,普魯士在聯(lián)邦參議院中獨占17席,普魯士總理遂成為德意志的首相??涤袨樵O想在“公議會”之后設立“公政府”,“立各國之上,雖不干預各國內(nèi)治,但有公兵公律以彈壓各國”,(107)同上注,第130頁。其特征亦類似于德國的聯(lián)邦政府。而民權的逐漸擴大,可以起到削弱各國政府主權的作用,“如德國聯(lián)邦”;各國即便有世襲君主,“亦必如德之聯(lián)邦各國”。(108)同上注,第136頁。德式聯(lián)邦制為“升平世”的區(qū)域一體化提供了范例,為人類最終進入“無邦國,無帝王,人人相親,人人平等,天下為公”的大同世界(109)同上注。提供了基礎。如此看來,德國的統(tǒng)一并不僅僅是一個民族主義事件,更是一個大國整合周邊小國,形成更大的國家的“區(qū)域一體化”事件。

      康有為對德國聯(lián)邦制的這一探討,放在當時中國的語境中,實際上隱含著一個重要的對時勢的判斷:帝國主義列強不僅吞并弱小民族與國家,而且正在相互吞食。(110)在1913年刊行于《不忍》雜志的康有為《大同書》片段中,康有為甚至預測在百年之中,德國將吞并瑞典、丹麥、荷蘭、瑞士,英國吞并法國、西班牙、葡萄牙,而德國將贏得最后的勝利,統(tǒng)一歐洲?!鞍倌曛腥跣≈販缯?,瑞典、丹麥、荷蘭、瑞士將并于德……其班、葡初合于法,繼合于英……而英有內(nèi)變,或與德戰(zhàn)而敗……”同上注,第132頁。值得一提的是,這段文字未見于更早時期的《大同書》手稿,因此極大的可能是,康有為遍考歐洲,對德國產(chǎn)生了新的判斷,在出版的時候加上此段文字。在這個時代,憲法的“時代精神”,當然就是整合內(nèi)部力量,以應對猛獸式的“國競”;擴大民眾的政治參與,并非憲法改革的當務之急。

      我們再來看梁啟超。自從1903年“國家主義轉向”以來,梁啟超就非常關注德國的國家學說與立憲經(jīng)驗。在1903年所作的《政治學大家伯倫知理之學說》中,梁啟超反思了自己一度持有的“國者積民而成”的政治觀,引入瑞士裔德國政治學家伯倫知理(Johann Kaspar Bluntschli)與德國公法學家波倫哈克(Conrad Bornhak)的學說,認為國家并非“積人而成”的機械物,而是具有自身意志與人格的“有機體”,以此來批評盧梭的“人民主權”學說。簡而言之,梁啟超反對對“人民”的均質化想象,不相信原本分散的個人能夠通過一個“社會契約”,結合成為合格的主權的擔當者,認為“人民主權”理論的結果不過是為少數(shù)人以人民的名義篡奪主權開路。梁啟超基于對盧梭理論的誤讀,(111)關于梁啟超對盧梭的誤讀,參見章永樂:《舊邦新造:1911—1917》,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06-117頁?!暗诙问澜绱髴?zhàn)”之后則興起了對盧梭的另一個方向上的解釋,即將盧梭視為“極權主義”的理論先驅。認為盧梭的理論過于強調(diào)個體的自發(fā)性,忽略了有領導能力的少數(shù)精英和多數(shù)大眾的區(qū)別,必然會導致一個松散的、缺乏行動力的憲制,而伯倫知理的理論卻適合于這個“民族帝國主義”勢力激烈競爭的年代。在文章的末尾,梁啟超感嘆“若謂盧梭為十九世紀之母,則伯倫知理其亦二十世紀之母焉矣”。(112)同前注〔18〕,張品興主編書,第1076頁。在1905年發(fā)表在《新民叢報》2月4日的《新民說·論政治能力》一文中,梁啟超進一步提出“中等社會”論述,認為養(yǎng)成國民能力的主體,“不在強有力之當?shù)?,不在大多?shù)之小民,而在既有思想之中等社會……國民所以無能力,則由中等社會之無能力……”。(113)梁啟超:《新民說·論政治能力》,載《新民叢報》第62號,1905年2月4日。另見梁啟超:《新民說》,商務印書館2016年版,第71頁?!爸械壬鐣钡木B(yǎng)成“政治能力”,進而引導大眾,是“新民”的關鍵。

      但在辛亥革命推翻皇權之后,康梁仍然主張“主權在國”,這一理論的主要功能就不在于避免討論主權在否“在君”的問題了,它的主要作用是回應中國語境中將“主權在民”與“議會中心主義”以及“地方自治”綁定的理解方式,(117)李慶芳在其《李慶芳擬憲法草案》中曾有如下勾勒:“憲法著手之第一難關,即國權民權之根本問題也。主張國權者,必欲稍予大統(tǒng)領以節(jié)制權(政治的職務);主張民權者,則欲厚予國會以節(jié)制權。依之連類而及者,主張國權說,則著眼統(tǒng)一方面,注重政府;主張民權說,則著眼于地方方面,注重自治。”同前注〔30〕,夏新華等編書,第329頁。對以中央政府行政權力為中心進行政治整合的實踐主張進行理論辯護。在1912—1913年北洋集團與革命派圍繞著民國憲法模式的爭論中,康梁分別起草《擬中華民國憲法草案》與《進步黨擬中華民國憲法草案》,都支持加強大總統(tǒng)與中央政府的權力,反對擴大議會權力和地方自治。康有為稱“德爭霸于國競之時,則以國為重;今各國從之,蓋時宜也”。(118)同前注〔95〕,姜義華、張華榮編校書(第九集),第303頁。又稱“中國民權已極張,而鄰于列強,當以國權為重,故宜主權在國”。(119)康有為:《擬中華民國憲法草案》,載同上注,姜義華、張華榮編校書(第十集),第51頁。他對模仿美國、以省為單位實行聯(lián)邦制表示極大的憂慮,但認為德式聯(lián)邦制帶來的國家分裂風險較小。(120)康有為:《廢省論》,載同上注,姜義華、張榮華編校書(第九集),第370頁。梁啟超在《進步黨擬中華民國憲法草案》中非常自信地宣布“無論何種國體,主權皆在國家,久成定說”,反對《臨時約法》的“主權在民”規(guī)定。(121)梁啟超:《進步黨擬中華民國憲法草案》,載同前注〔18〕,張品興主編書,第2615頁。梁啟超甚至深度參與了1914年袁記《中華民國約法》制定過程。(122)到20年代“聯(lián)省自治”發(fā)生之后,仍有評論者對梁啟超在民初集權于總統(tǒng)的主張耿耿于懷。如李愚廠編輯的《省憲輯覽》中評論稱“其時德意志軍國主義尚未多數(shù)人迷信,謂今日之世界,惟大國乃能生存,非廣土眾民,無力負荷歲增之軍費(梁啟超主辦之庸言報此類議論最大)”。同前注〔30〕,夏新華等編書,第637-638頁??盗和平榈摹爸鳈嘣趪崩碚?,其影響力一直持續(xù)到了1916年國會重新召集后對《天壇憲法草案》的審議。(123)1916年,憲法起草委員會委員秦廣禮主張規(guī)定“中華民國之主權屬于國民全體”,何雯提出反對,認為“國家主權在人民其說已舊,現(xiàn)在之新學說是以主權屬于國家為言”。同前注〔9〕,吳宗慈書,第243、407-408頁。在國會1922年再次召集之后,“主權在國”再也沒有在討論記錄中出現(xiàn)。

      戰(zhàn)前康梁推崇1871年《德意志帝國憲法》及第二帝國主流國家學思想,強調(diào)“二十世紀”的時代精神是激烈的“萬國競爭”,主張憲制的建設要依靠“中等社會”,并限制“文明程度不足”的普通民眾的政治參與,這些看法絕非僅僅源于儒家思想內(nèi)部的某些傳統(tǒng)傾向,更是與19世紀西方的“文明等級論”在精神上高度契合。十九世紀的“文明等級論”按照“進化”的先后順序,以生產(chǎn)方式(漁獵、游牧,農(nóng)業(yè),工商業(yè))與政治組織方式(專制、立憲)為核心指標,建立一個“文明等級”論述,將不同的民族和國家置于一條時間線的不同位置,它們地位的變化要遵循“文明國家”所設定的規(guī)則。19世紀列強對于“文明”的理解與儒家對于“文德”的推崇大相徑庭,“文明”實質上指向一個社會自我組織、參與群體競爭的能力?!拔拿鞯燃壵摗辈粌H對外將不同的民族與國家納入“文明”“半文明”“野蠻”這些不同的等級,以建立起穩(wěn)定的支配關系,同時也對內(nèi)給不同的社會群體打上不同“文明程度”的標簽,農(nóng)民、工人和婦女被視為西方“文明國家”中有待進一步教化的“內(nèi)部野蠻人”。(124)關于“內(nèi)部野蠻人”(internal barbarians)的概念,See Teshale Tibebu, Hegel and the Third World: The Making of Eurocentrism in World History, Syracuse University Press, 2011, p.24. 值得一提的是,美國亦深受這種“文明等級論”話語的影響,然而威爾遜總統(tǒng)在戰(zhàn)爭期間的對華宣傳,給許多中國精英帶來了美國與歐洲列強極不相同的錯覺。如此,殖民地半殖地民族對于帝國秩序的不滿,無產(chǎn)者對于有產(chǎn)者的反抗,都有可能被視為“文明程度”低下的人群對整個文明秩序的攻擊。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后的戰(zhàn)況進展,使梁啟超迅速成為反德人士,但并未改變康有為對第二帝國國力與憲制的推崇。(125)康有為在1917年致電段祺瑞和黎元洪,指出中國的國力不足以與德國作戰(zhàn)??涤袨椋骸吨卤本╇姟?,湯志鈞編:《康有為政論集》,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977頁??涤袨樯踔羺⑴c了德國支持的張勛復辟。德國的戰(zhàn)敗也沒有使康有為放棄他的君主立憲方案。(126)從《大同書》來看,康有為是一個具有社會革命視野、對19世紀歐洲社會主義運動不乏了解和同情的思想家。然而,他的理想圖景的激進性和當下實踐的保守性,卻是并行不悖的??涤袨榉磸蛷娬{(diào),要循序漸進,不能跳過必要的歷史階段。他認為當時的中國在政體上仍應奉行君主立憲,引入共和為時過早;而在經(jīng)濟社會政策上,康有為也反對革命派的社會革命主張。他期待中國通過內(nèi)部的精英整合,提高自身的國際地位。不同于康有為,梁啟超較早從君主立憲轉向一種以“中等社會”為主體的精英式的共和主義,歐戰(zhàn)更是進一步促進了他對自己戰(zhàn)前立場的反思。旅日期間,19世紀西方的“文明等級論”,經(jīng)過福澤諭吉《文明論概論》等日本文獻的中介,對梁啟超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127)參見鄭匡民:《梁啟超啟蒙思想的東學背景》,上海書店出版社2009年版,第44-82頁。梁啟超經(jīng)常援引社會達爾文主義觀點,認為國家已經(jīng)是人類最高的團體,如果破除國界,全球一統(tǒng),國家之間的競爭就會消滅,人類文明因此會停滯不前。(128)同前注〔113〕,梁啟超書,第57頁。但“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讓他看到國家間的沖突所帶來的災難性后果,看到片面強調(diào)競爭的“文明等級論”,對于這種災難負有責任。戰(zhàn)后的梁啟超從強調(diào)人類團體之間的競爭轉向強調(diào)合作與互助,主張國家之上存在更高的團體,主張中國應當積極參與美國威爾遜總統(tǒng)倡導的國際聯(lián)盟的建設,并從批判中國兩千年來的“大一統(tǒng)”為“新民”之阻礙,轉向自豪地宣布中國古代傳統(tǒng)中富含建設超國家秩序的資源。(129)同前注〔20〕,梁啟超書,第31、169-174頁。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的梁啟超不再主張“主權在國”論,而是積極探討“民主主義”的“全民政治”應當如何落實。(130)同上注,第33-34、42-44頁。戰(zhàn)前的康梁擔心未經(jīng)訓練的民眾及其在代議機構中的代表無法承擔起國事重任,從而給激烈國際競爭中的中國帶來不利后果。出于這種擔心,康梁都看重“中等社會”的領導作用,在民初都反對擴大選舉權和被選舉權范圍,反對擴大國會權力。然而,事實證明,中國的“中等社會”并沒有發(fā)揮他們所期待的政治整合作用,民初的精英政治走向了軍閥割據(jù)和混戰(zhàn),各種精英勢力相互對峙并形成某種難以打破的均勢。國際上的帝國主義戰(zhàn)爭與國內(nèi)的軍閥政治亂象,促使梁啟超反思依靠少數(shù)精英的思路,從而轉向思考如何將政治建立在更為堅實的民眾基礎之上。美國威爾遜政府的戰(zhàn)時對華宣傳,也深刻影響了梁啟超,啟發(fā)了他以非官方身份歐游和觀摩巴黎和會的“國民外交”思路。在《歐游心影錄》中,梁主張辦好地方自治、引入職業(yè)代表制和國民公決,更主張避免社會兩極分化造成的資本寡頭的專制,都是其新問題意識的體現(xiàn)。(131)梁啟超在《歐游心影錄》中指出:“歐洲工業(yè)革命時代就因為沒有思患預防,如今鬧到積重難返,費盡九牛二虎之力,還矯正不了幾分。好在我們是個后進國,他們走的路怎么錯法,都已眼見,他們所用的藥方,一張一張的羅列供我參考。我們只要避了那迷人的路,用了那防病的方,令工業(yè)組織一起手便是合理健全的發(fā)展,將來社會革命這個險關何嘗不可以免掉?!蓖白ⅰ?0〕,梁啟超書,第46-47頁。他并未就此反思他在1903年對心目中的“十九世紀”理論代表盧梭的批判是否真正公允,但已經(jīng)悄悄收起了當時心目中的“二十世紀”理論代表伯倫知理的旗號。

      綜上所述,帝國主義戰(zhàn)爭及其帶來的國際體系劇變(尤其是歐洲列強的相互削弱、蘇俄的誕生與美國的加速崛起),以及中國民初的憲法秩序危機,共同推動了“二十世紀之憲法”觀念在戰(zhàn)后中國的興起。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災難性后果,從根本上打擊了強調(diào)群體組織化競爭的19世紀文明觀。西方當時諸多批判帝國主義的聲音指出,導致這種悲劇性沖突的力量,恰恰是掌握資本、政權與軍隊的精英,而非在原有的“文明等級論”之下被鄙視的下層階級。而在中國國內(nèi),精英主義的法統(tǒng)政治也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走到軍閥混戰(zhàn)、法統(tǒng)分裂的地步。內(nèi)部撕裂的“中等社會”,是否能夠承擔起引領中國的使命呢?時勢的突變帶來震撼,同時也使得西方社會的自我反思在中國贏得了巨大的影響力。

      正是在這一背景之下,戰(zhàn)后憲法討論的語言,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范式轉換。國家之間的猛獸式競爭不再是“文明”的象征,尋求國際永久和平成為歐美國家的主流政治議題;對帝國主義戰(zhàn)爭之社會根源的探尋,使得各種類型的社會主義話語從戰(zhàn)前的被壓抑狀態(tài)走向主流輿論場。俄國布爾什維克的革命和社會民主黨在若干歐洲國家的執(zhí)政地位,更是使得社會經(jīng)濟議題迅速進入到戰(zhàn)后新憲法之中。這樣的時代氣氛之下,占人口絕大多數(shù)的工人和農(nóng)民,也不再被視為需要被拒絕乃至延遲進入政治場域的“內(nèi)部野蠻人”。對于許多具有“中等社會”自覺的法政精英們來說,只有首先重視社會革命的可能性,進而做出必要的社會改良,才能避免下層階級的革命洪流。一種新的“普遍歷史”話語正在獲得越來越大的影響力,這種話語將19世紀的自由資本主義視為戰(zhàn)爭與社會分裂的根源,認為20世紀的世界有必要探索新的經(jīng)濟和社會組織方式,克服戰(zhàn)爭與社會分裂。從梁啟超、張君勱、林長民等人的論述來看,他們認為中國古代傳統(tǒng)中所包含著的一些原則、精神和制度實踐,如“大一統(tǒng)”的實踐,以及儒家對民生的強調(diào),恰恰可以在這一探索中發(fā)揮支持作用。這種“共時性”體驗,帶來的是一種戰(zhàn)前中國不具備的政治與文化自信。(132)在“普遍歷史”觀念發(fā)生突變之后,二十世紀20年代中國的一些論者還從民國自身所面臨的政治沖突經(jīng)驗出發(fā),對德國憲制的突變進行描述。省憲的鼓吹者李愚廠將德意志第二帝國的政治稱為“軍閥政治”,但即便在那個時代,德國也有比中國更強的政團、工團力量。德國革命之后,社會民主黨人中激進與溫和的兩派達成妥協(xié),最后才有《魏瑪憲法》的誕生,而中國自從民初以來,各種政治派別之間很難達成妥協(xié),共和法統(tǒng)幾度中斷。其次,李愚廠痛感中國軍人干政之甚,而德國革命雖由軍人首倡,但軍人很快服從共和政府,“今日德國政權全在社會黨,一掃軍閥政治之腥毒”。同前注〔30〕,夏新華等編書,第645-646頁。李愚廠對德國政治中的這種妥協(xié)精神表示了敬慕。而更早時候,梁啟超也在《歐游心影錄》中批判第二帝國的“軍國主義”,將其掌權者稱為“軍閥”。同前注〔20〕,梁啟超書,第157-158頁。他們對第二帝國政治的這種追溯性定性,自然受到其對民國政治困境的思考的影響。與英美等憲法秩序較為穩(wěn)定的國家相比,剛剛發(fā)生共和革命并迅速建立起相對穩(wěn)定的憲法秩序的德國,在歷史處境上與民國有更多相近之處,因而更容易引起他們借鑒的興趣。

      四、余論

      在近代中國的歷史語境中,“二十世紀之憲法”并非在“十九世紀之憲法”概念出現(xiàn)之后的自然延續(xù)。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之前,盡管中國輿論界已經(jīng)有大量對于“二十世紀”及其時代精神的討論,但“二十世紀”與“憲法”尚未組合到一起,成為憲法討論中的關鍵詞?!暗谝淮问澜绱髴?zhàn)”爆發(fā)帶來國際體系的劇變,戰(zhàn)后十年之內(nèi)誕生了數(shù)十部新的憲法。公民的經(jīng)濟社會權利、勞工與弱勢群體的保護、私有財產(chǎn)權的限制、直接民主形式的探索等議題,都出現(xiàn)在憲法討論議程上?!岸兰o之憲法”的自覺,由此發(fā)生,論者進而向前追溯,為“二十世紀之憲法”建構起“十九世紀之憲法”“十八世紀憲法”的前史。而1919年新生的德國《魏瑪憲法》,成為當時部分中國法政人士眼中“二十世紀之憲法”最重要的典范。

      本文的探討表明,在漢語語境中推廣“世紀”與“二十世紀”概念的先鋒人物梁啟超及其領導的“研究系”,在“二十世紀之憲法”之觀念興起的過程之中同樣扮演了關鍵的角色。不過,若非當時南北對峙下中央層面繼續(xù)制憲、一系列省份制定“省憲”的歷史背景,“二十世紀之憲法”的討論也不會在輿論界引起如此之大的反響。如果說戰(zhàn)前的德國憲法因為德國國力的迅速上升而引發(fā)中國法政精英的學習熱情,戰(zhàn)后的德國并未陷入法律移植的“失敗者詛咒”,其《魏瑪憲法》仍然觸動中國法政精英的心弦,被視為“二十世紀之憲法”的典范之作。中國法政精英擔心中國在“普遍歷史”的進程中“落后”的心態(tài)并沒有根本變化,但“普遍歷史”的衡量尺度,已經(jīng)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在戰(zhàn)前深刻影響中國立憲討論的19世紀“文明等級論”,已經(jīng)被視為導致世界大戰(zhàn)與社會內(nèi)部分裂的病因之一;而在新的“普遍歷史”話語之下,中國被認為有機會超越“追隨者”的角色,與世界各國共同探索新的社會組織方式,而中國的歷史傳統(tǒng)恰恰可以在這一探索過程中提供一些積極資源。

      在此還需要補充探討若干問題:第一個問題是,為什么20世紀20年代初中國的法政人士沒有將1918年7月10日通過的《俄羅斯蘇維埃社會主義聯(lián)邦共和國憲法(根本法)》作為“二十世紀之憲法”的首要典范?從現(xiàn)實的歷史進程來看,如果沒有十月革命的推動,德國社會民主黨人不可能將那么多具有一定社會主義色彩的條款寫入《魏瑪憲法》。不過,本文涉及的“二十世紀之憲法”觀念討論的參與者大多數(shù)出身于士紳群體,除了江浩、林可彝等少數(shù)在當時已轉向馬克思主義的人士,基本上是將蘇俄道路視為對社會不平等較為極端的回應,并強調(diào)如何通過某種社會改良來避免發(fā)生社會全局性革命,大多數(shù)人所理解的“社會主義”,與張君勱所說的“尊社會之公益,而抑個人之私利”“重社會之公道,限制個人之自由”相距不遠。(133)在此交代一下若干人物的去向也許是必要的:國會議員江浩1920年即成為北京共產(chǎn)主義小組成員,曾任兩湖特委書記,1931年在海參崴去世;林可彝1920年留日回國后即積極宣傳馬克思主義,1923年加入共青團,后加入中共,1928年犧牲于武昌;高一涵在新文化運動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1926年加入中共,“四·一二”后脫黨,1949年后曾擔任全國政協(xié)委員。國會議員沙彥楷、向乃祺后來是國共兩黨之間的民主人士。最有可能重視蘇俄憲法的政治力量,是當時與蘇俄關系更為密切的國共兩黨,不過,兩黨的領袖與中堅力量當時基本上都在關注革命而非立憲,并沒有直接參與關于“二十世紀之憲法”的討論。但有句古話叫做“水漲船高”,研究“二十世紀之憲法”之觀念,就如同研究那不斷上漲的“水位”,最終有助于我們思考為何是“以俄為師”的力量最終在20世紀上半葉勝出。(134)值得補充說明的是,以“世紀”來標識時代精神,進而對憲法和法律進行分類的做法,在民國時期一直發(fā)生持續(xù)影響。張君勱筆耕不輟,持續(xù)闡述20世紀憲法精神與19世紀之不同,其中較為突出的是1930年的《德國新憲起草者柏呂斯之國家觀念及其在德國政治學說史上之地位》,同前注〔16〕,張君勱書,第341-353頁。在1933年出版的樊樹《勞動法大綱》中,我們同樣可以看到“二十世紀之憲法”觀念之影響。樊樹:《勞動法大綱》(第2版),商務印書館1935年版,第36頁。民法學者王伯琦更頻繁地討論西方近代以來各個世紀的立法精神,雖未專論憲法,亦可謂豐富了近代中國對于“二十世紀之憲法”精神的討論。王伯琦:《近代法律思潮與中國固有文化》,清華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3-47、51、60-68、80-87頁。

      第二個問題是,20世紀20年代前期中國關于“二十世紀之憲法”之討論,也許會招致這樣一種質疑:梁啟超等論者是否過于求新、求變,缺乏主見,以至于被一個外在于自身的潮流裹挾?這一質疑從根本上是將歐洲作為“二十世紀之憲法”觀念的策源地,將中國視為外在于這一觀念的存在。毫無疑問,“十月革命一聲炮響”對于“二十世紀之憲法”觀念在中國的發(fā)生非常重要,但從時勢與思想來看,十月革命可以被視為一個在亞洲系列革命影響之下所發(fā)生的事件:1904年,日俄戰(zhàn)爭在中國東北爆發(fā),日本的勝利引發(fā)了1905年俄國革命,進而有1905—1911年的波斯革命與1908年的土耳其革命,中國的革命者進而在這些革命的激勵之下發(fā)動辛亥革命。而中國革命派的社會革命思想,又引發(fā)了列寧的密切關注,他撰寫了《中國的民主主義與民粹主義》(1912年)、《亞洲的覺醒》(1913年)和《落后的歐洲與先進的亞洲》(1913年)等文章介紹亞洲的革命,將歐洲革命與亞洲革命關聯(lián)起來。布爾什維克在十月革命爆發(fā)后的民族政策,也體現(xiàn)了亞洲革命的重要影響。(135)同前注〔5〕,汪暉書,第363-421頁。不考慮這一事件序列,我們就會忽略作為半殖民地的中國在世界歷史進程中所發(fā)揮過的積極能動作用。

      最后一個問題是,為何“二十世紀之憲法”的觀念在近四十年世界各國的憲法討論中的“能見度”并不高?20世紀90年代以來在許多國家發(fā)生的制定新憲法的運動,是在從里根與撒切爾的“保守主義革命”到冷戰(zhàn)終結的歷史進程推動之下發(fā)生的,盡管新憲法保留了很多20世紀的成果,但在許多國家,其立憲的理念恰恰是“接續(xù)”本國的19世紀,而將20世紀視為對19世紀的偏離。隨著“短二十世紀”的整體面目變得晦暗不明,“二十世紀之憲法”的觀念自然也隱而不彰。然而,后冷戰(zhàn)時期的新自由主義的全球化帶來的社會不平等問題,即便在美國本土也已經(jīng)引發(fā)了激烈的社會與政治沖突,而全球新冠疫情更是進一步暴露出那些兩極分化的社會抵御重大風險能力的低下。對于20世紀遺產(chǎn)的重估,已經(jīng)在進行之中?!岸兰o之憲法”的觀念,因而也就不僅僅屬于過去,而是一筆與未來息息相關的思想資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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