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世筆記》：紳士

2021年8月，作家蔣子龍隨筆集《人間世筆記》由作家出版社出版。這部由40篇文章組成的隨筆分成4輯，是對當下人和事的感悟、隨想。記錄了當下形形色色的人物，一幅幅人生世相，也記載了一位80歲老人對人間世象的感悟。

我有一友名新華，天賦驚人，年少時偏趕上無學(xué)可上、無書可讀的特殊時期，遵父命竟能背誦下來整本的《新華字典》。后來成為編劇，寫過一些曾轟動一時的影視作品，也是第一個獲得美國戲劇獎的中國劇作家。1999年初秋，上海派出一個豪華的電影代表團訪問臺灣，團長是謝晉，團員有孫道臨、張瑞芳、秦怡等十幾位聲名赫赫的電影界泰斗級人物，團中唯一的電影編劇就是新華，可見其創(chuàng)作成就及影響力。此文要談的是他向我講述的在臺灣的一次歷險感受。

在他們將要離開臺北的最后一個夜晚，準確地說是當天凌晨，臺灣發(fā)生了半個多世紀以來最大的地震，稱“9·21大地震”，震級7.3。代表團的成員都住在酒店的十層樓以上，大樓搖晃劇烈，有頃刻就會坍塌之感。新華從床上被摔到床下，立即清醒，意識到是地震，而且是強烈的大震，在搖晃中穿著睡衣就跑出門外，沒敢乘電梯，經(jīng)樓梯從16樓跑到下面的酒店廣場上。周圍還一片空蕩蕩，他是第一個逃生出來的人。緊跟著跑到廣場上來的，是一對年輕的美國夫婦，各圍著一條大浴巾。待到有服務(wù)生來到廣場，美國小伙子從浴巾內(nèi)掏出錢包和房卡，從錢包里抽出三百美元，連同鑰匙牌一同遞給服務(wù)生，希望他能上樓拿出他們的衣服和行李。服務(wù)生猶豫一下，決然地接過美元和鑰匙，轉(zhuǎn)身又跑進大樓。這不能說全是美元的作用，還有為客人服務(wù)的精神并未被大震震垮。當時還有余震，在廣場上都能聽到從大樓里發(fā)出的嘰里咣當?shù)穆曇?，也不斷有客人從樓里逃出來。廣場上的人越聚越多，不一會兒服務(wù)生兩手推著兩個行李箱，腋下夾著大包小包的衣物從樓里出來了。美國夫婦稱謝不已，當眾穿好衣服，推著行李箱打車去了機場。這應(yīng)該是一對經(jīng)常旅行、處變不驚的夫妻，慌忙中逃生可以不穿衣服，卻不忘帶上錢包和房間鑰匙。新華好學(xué)，卻不免心中慚愧，自己倒是跑了個第一，除去房卡卻什么也沒帶出來。酒店大樓顯然已經(jīng)疏松，門窗破碎，樓角倒塌，樓外的附屬物被損毀，整幢大樓已搖搖欲墜。樓內(nèi)沒有受重傷的客人們，似乎也都逃出來了，上海電影代表團的成員中只剩下87歲的劉瓊還沒下來。大家十分焦急，尤其是團長謝晉，他深知劉瓊性格沉穩(wěn)，但大家等待的時間之長，似乎早已超過了他沉穩(wěn)所需的時間。

劉瓊自20世紀30年代成名，電影、話劇演過無數(shù)，近幾十年還演過名震一時的《?；辍贰杜@五號》《牧馬人》，導(dǎo)演過《51號兵站》《阿詩瑪》《李慧娘》等，是新華心目中神一樣的人物。自己又是團里最年輕的，想學(xué)酒店服務(wù)生上樓去看看劉瓊，但不知他住在幾層幾號。住房登記表在團長屋里，沒有帶出來，在大震的慌亂中，誰還記得準別人的房間號？

漸漸天已大亮，團長讓新華去求助酒店服務(wù)員，查找劉瓊的房間號，然后上樓去找。就在此時，劉瓊老先生腰身筆直，手里拉著輕便行李箱，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西裝領(lǐng)帶收拾得整整齊齊，連腳下皮鞋竟然都擦得锃亮……80多歲的人，看上去仍然氣韻俊逸，獨具風標，一副“濕衣不亂步”的從容神態(tài)，緩緩從余震未息的大樓里走出來。

一時間廣場上的人都在看著他——這種魅力，要經(jīng)過怎樣的命運和時間的磨礪，才能煥發(fā)出來？這場大地震簡直就是為他此刻的出場做鋪墊……電影團的人擁上去，有慶幸的，有歡跳的，有抱怨的：“我們都快急死了，你老先生竟然還有心思捯飭得這么漂亮？”

劉瓊似抱歉地微微一凜：“我母親告訴過我，人在臨死的時候一定要把自己收拾整潔。”

原來在地震發(fā)生的時候，他并沒有驚慌失措地先想到逃命，仍然行止有度、從容不迫。

新華在心里暗暗叫好：“我終于見識了什么叫紳士！”

摘自《人間世筆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