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逸恬
《世說新語》是我國最早的一部文言志人小說集,記載了魏晉時期士人的言語風貌和清談行為,展現了魏晉士人的風骨。書中的主體人物為當時的上層階級,即王公貴族和士族子弟;而小人物則是一群和大人物相對的邊緣群體,主要包括從事簡單勞動的底層百姓和下級軍士?!靶∪宋铩痹谡紊希麄儫o權參與國家事件的決裁;在身份上,他們是和士族相對的平民,社會地位較低;在數量上,他們是這個社會的主體;在稱呼方式上,絕大部分小人物都沒有以全名出現,作者常用相應的代稱來稱呼他們。
小人物的思想狀態(tài)
小人物的思想狀態(tài)受社會大背景玄學風影響很大。玄學是老莊思想與儒家思想的結合體,是當時社會、政治環(huán)境和思想環(huán)境共同醞釀的產物,“尚無”一度是當時玄談界的主流思想,其外化表現便是士人體現出放蕩不羈的個人行為、清高玄邈的精神狀態(tài)以及對隱居山林的強烈追求,通過藥石和飲酒尋求養(yǎng)生,而較少關注社會現實。從正始時期的王弼、何晏、阮籍等名士,到后期的郭象等人,士族階層無一不崇尚玄學。玄談是魏晉士族子弟的必備技能,清談成為士族成員交流的重要活動,《世說新語》中大量記載了玄談名士清談的場景,可見一斑。
追求隱逸幽邈的玄風,并沒有只停留在上層階級,這種思想逐漸向下滲透到庶民階層,為普通老百姓所接受?!妒勒f新語》中記載了一個故事,流民之帥蘇峻在平定王敦之亂后遭庾亮解除兵權,蘇峻便以討伐庾氏一族為由起兵反晉,庾冰在危急關頭被一個小卒巧施妙計搭救。故事的結局,是庾冰想要給予這個小吏報答,小吏的反應證明了本文以上的結論:
后事平,冰欲報卒,適其所愿。卒曰:出自廝下,不愿名器。少苦執(zhí)鞭,恒患不得快飲酒,使其酒足馀年,畢矣。無所復須。冰為起大舍,市奴婢,使門內有百斛酒,終其身。時謂此卒非唯有智,且亦達生。[1]
不求功名,我們可以理解為一種高風亮節(jié)的行為。但是深究思想深處,可以發(fā)現小卒的言語和行為是充分接受老莊思想的結果。小卒“患不得快飲酒,使其酒足馀年”和《任誕篇》中士人張翰的“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時一杯酒”有異曲同工之妙,都表現得灑脫痛快,其中的思想淵源都可以指向當時流行的玄學思想。小卒只愿“酒足馀年”,以求從此無憂,患的不過是“得快飲酒”,儼然有“漁父”的滋味,渾身散發(fā)出灑脫和飄逸的氣息。小卒雖然地位低下,但是在他的身上我們可以看到豁達從容、個性灑脫的魏晉風度。即可證明,魏晉的玄學思想并不是只停留在上層階級,而是已經滲透到社會的方方面面,滲透到底層百姓和士卒中間,成為一種社會風度,而不是士人階層的專有象征。
小人物與上層階級的交往
一是上層階級與小人物的相互需要?!妒勒f新語》中的小人物,絕大部分是起到襯托作用或作為描寫某一士人的背景,書中很容易找到這些小人物與上層階級交往的信息,從中可以看到上層階級對社會底層百姓的態(tài)度和他們在當時社會中的互動關系。魏晉時期可能是中國歷史上唯一的真正意義上的“貴族社會”,由于九品中正制和門閥政治制度的確立,門第出身成為唯一的晉升渠道,出身成為決定一個人品次高低的重要標準。所以,魏晉時期也可以說是中國歷史上階級壁壘最嚴重的一個時期,普通百姓和上層士族之間擁有不可跨越的鴻溝,階級壁壘讓兩個階層的人幾乎完全隔離。在這樣的階級社會條件下,必然造成高低階層之間特殊的互動形態(tài)。
雖然社會壁壘不斷加深,但是這并不意味著上層士人與底層百姓之間是完全隔絕的,相對穩(wěn)定的社會階層之間在這樣的階級條件下形成了一種特殊的互助關系,而這種互助關系往往是以“服務者與被服務者”或“施恩者與受恩者”的模式呈現。
首先,上層士人想要享有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條件,離不開底層社會為他們提供的服務。這種服務是多方面的,有來自純粹身體上的服務,例如“顧榮施炙”,行炙人就是以一個服務者的形象出現。又如上文提及的使用智慧解救危難中的庾冰的例子,小卒其實也是以服務者的形象出現,他搭救上層士人,上層士人給予他一定的“報酬”和回報,就可以看出很明顯的服務性質。更有甚者,體現出貴族利用小人物的服務單純地尋求自己享樂的目的,例如崇家茅廁中穿著華麗、侍候往來賓客如廁、更換新衣的婢女(《汰侈》第二則);王武子家里身著綾羅綢緞、手托精美食物設宴侍客的百來位婢女(《汰侈》第三則)。更有一些貴族將婢女作為發(fā)泄情欲的對象,其實也是把小人物完全地放在一個服務者的位置。
這種服務的形式還包括精神上的服務,例如濟氏尼姑游走于各個豪門,這并不意味著小人物能夠平等地與上層社會交往,濟尼與上流人物的交往恰恰反映了上層士族在精神上也接受了來自底層的“服務”。由此可見,在魏晉社會等級極度不平等的情況下,小人物往往扮演的是服務者的角色,而上層士族也很需要小人物的存在來保持自己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條件。
其次,小人物也需要上層士族的存在,從而可以獲得謀生的途徑,并在服務的同時獲得一些恩惠。另外,魏晉時期雖然社會差距懸殊,但是這樣的階層分布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保持著穩(wěn)定狀態(tài),因此,從底層人民的生存狀況來看,他們安于處在一個“服務者”或“受恩者”的角色中。
由此可見,《世說新語》中小人物與上層士族之間的關系更多的是一種不平等的共生關系,小人物常處于一個服務者的角色中,然而又因為上層士族社會地位的壓制,又經常能夠體會到上層士族對他們的“恩賜”,哪怕是很微小的行為。這種不平等的“需求”關系更多的其實是當時社會階級差距巨大的體現。
二是上層士族對小人物的壓迫。既然有階級的極端不平等,就一定會有壓迫的存在。但是在魏晉時期,士人普遍附庸風雅,文學和藝術成為士人階層的標配,在這樣的背景下,我們會發(fā)現士人階層對底層人民的壓迫也會呈現一些特殊的形態(tài)。
首先,縱觀封建社會的地主階級對底層人民的壓迫,能發(fā)現地主階級從身體和心靈兩方面對底層人民造成摧殘。《世說新語》中,上層士族即處于地主階級的位置,而小人物則處于被地主階級壓迫的位置。我們能輕易找到上層士族隨意笞打小人物、侵犯小人物的個人財務、利用小人物達到自己不良目的的案例:如賈充動用私刑隨意鞭笞拷問家中的婢女(《惑溺》第五則);王夷甫妻子郭氏指使婢女到處搜刮錢財(《規(guī)箴》第十則);石崇家群婢預言王敦為反賊(《汰侈》第二則);被縣令謝奕用猛灌烈酒的方式懲罰犯了法的老翁(《德行》第三十三則);魏武帝殺死了好心替他蓋被子的侍從和認真執(zhí)行長官命令的小吏(《假譎》第三、四則)。更有甚者,利用自己的權力,左右小人物的命運,以至置于死地:
王君夫嘗責一人無服馀衵,因直內著曲閣重閨里,不聽人將出。遂饑經日,迷不知何處去。后因緣相為,垂死,乃得出。[1]
這位沒有在書中留名的小人,被以和石崇斗富出名的國舅爺王君夫用一種極其殘酷冷血的方式懲罰:不準穿衣進食,不讓旁人與其接觸。這位令人憐憫的無名小輩,成了被士族肆意虐待的玩偶。除了身體和心靈遭受摧殘以外,有些小人物的人格也得不到尊重,例如小妾、婢女等是可以被上層士族隨意買賣的,毫無人格尊嚴可言。
其次,魏晉的上層士族普遍為知識分子階層,他們有機會接受文化教育,不需要為生存奔波,因此空閑時間也多,這些上層士族的日?;顒踊旧鲜俏乃嚮顒?,清談和文學基本上可以說是上流士族的標志。這一特點,也變成了上流社會對小人物在文化上壓迫的原因。下面這個例子可以看到士族在和小人物交往過程中流露出的不屑和冷漠。
郗司空家有傖奴,知及文章,事事有意。王右軍向劉尹稱之,劉問:“何如方回?”王曰:“此正小人有意向耳,何得便比方回?”劉曰:“若不如方回,故是常奴耳?!盵1]
郗鑒家的傖奴在品評詩文和判斷事物方面得到了王羲之的贊許,但在王羲之看來他不過是“小人有志”罷了,還是沒有資格和主人郗鑒的兒子郗愔相提并論。士族始終不會給予傖奴施展自身才華的空間,傖奴也不可能得到士族對他個人價值的認可。因為在魏晉時代,人物評判的依據是門第而非才能。
作者單位:福建師范大學
參考文獻
[1] 余嘉錫. 世說新語箋疏[M]. 北京:中華書局, 1983: 619+733+4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