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路寧
(武漢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臺灣學者王叔岷先生的《古籍虛字廣義》[1](下文簡稱《廣義》)一書是繼20世紀30年代裴學海先生的《古書虛字集釋》之后頗具影響力的一本仍采用傳統(tǒng)訓詁手段訓釋虛詞的研究專著。它是在原書——1978 年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出版的《古籍虛字新義》的基礎(chǔ)上增添而成的。該書于1990年由北京中華書局出版,書中除陳列《經(jīng)傳釋詞》《古書虛字集釋》等書中舊有的“義項”外,還列述了王叔岷先生自己發(fā)明的237條“新義”。
前人對于王叔岷先生著作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其莊子學說和斠讎方面的相關(guān)著述,目前還沒有人對《廣義》一書的釋義結(jié)果進行全面研究,但也有學者對此書中某些釋義提出了不同看法。郭錫良先生在北師大文學院承辦的“2010年度漢語言文字學高級研討班”上作了題為《漢語歷史語法研究述評》的報告,其中就提及了《廣義》一書,批評“它是(王叔岷)自己的‘廣義’,所以更是要增加‘新義’。凡是它增加的都是錯的”。楊逢彬先生在《論語新注新譯》一書中駁正了王叔岷先生書中將“后”釋為“不”的說法,認為其將前后文并不相同的兩個例句放在一起進行比較,從“奚侗”之誤說,將正確的詞序顛倒,破壞了原有的固定結(jié)構(gòu),“犯了前人訓詁之學”“不審句例”的通??;且認為“王先生往往以異文作為唯一證據(jù)”,有些例句“甚至連異文都算不上,就更缺乏說服力了”[2]185-186。
《廣義》采用“互文見義”訓釋出的“新義”共有36 例,其中 22 例是以之為主要甚至唯一的論證手段。采用“異文互訓”訓釋的新義共有124例,其中以之為主要甚至唯一論證手段的有107例??梢姟盎ノ囊娏x”及“異文互訓”是《廣義》訓釋虛詞得出“新義”的主要手段,但既然靠這兩種方法得出的“新義”備受爭議,那么就有必要考察這兩種訓釋方法在使用上的局限。
“互文”,又稱“互文見義”“參互見義”“互言”“互辭”等,既是古文詞章中的常見修辭手段,也是訓詁家常用的訓釋手段,《廣義》一書就常以“互文”訓同義,以“對言”訓反義。一般訓詁書籍、古漢語教材均認為存在兩種互文。周大璞等人的《訓詁學初稿》一書引唐賈公彥《儀禮注疏》中“互文”的定義:“凡言互文者,是兩物各舉一邊而省文,故云互文?!睍刑岢鰞煞N互文概念:第一種應(yīng)當是“古代文章中,常有前后參互見義、互相補充的地方”,是一種修辭手段,漢代經(jīng)師注經(jīng)時往往會注明這種修辭手段,如鄭玄注《詩·小雅·采芑》“鉦人伐鼓,陳師鞠旅”一句:“鉦也鼓也,各有人焉。言‘鉦人伐鼓’,互言爾……陳師告旅,亦互言之?!弊ⅰ秲x禮·公食大夫禮》:“雍人以俎入,陳于鼎南。旅人南面,加匕于鼎,退。”注云:“雍人言‘入’,旅人言‘退’,文互相備也。”言辭一般前后相互呼應(yīng),互相補充,須合并前后文意方能完整理解文意,這是典型的修辭手法,不能作訓釋詞義之用。第二種互文則指“由于行文需要避免重復,用同義詞互相替換”[3]284,即上下相關(guān)詞語為可替換同義詞;并引顧炎武《日知錄》中所舉例子,如《易》中“幹父有蠱,有子考無咎”,“言父又言考”,如《孟子》中“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言我又言吾”。郭錫良先生在其主編的《古代漢語》一書中也承認有兩種互文,認為第一種是純粹的修辭方式,第二種是“錯舉成文”,也具有修辭意味,不過第二種互文手段“本是古漢語詞義學要研究的內(nèi)容”[4]885。
事實上,以互文為依據(jù)來訓釋詞義并不可靠,郭錫良先生在《關(guān)于系詞“是”產(chǎn)生時代和來源論爭的幾點認識》中表示利用古注、互文等訓詁方式來分析問題具有局限性:“訓詁學上的‘互文見義’用在詞義訓釋上也有它的局限性,不能任意比附、闡發(fā),用在語法分析上就更加危險。因為古文中的對句、排比句并不見得都是語法結(jié)構(gòu)一一相對的?!盵5]122他舉有兩例,充分表明了作為訓詁手段的“互文”的主觀性:《孟子·梁惠王上》的“故王之不王,非挾泰山以超北海之類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類也”句式和《戰(zhàn)國策·魏策四》的“此庸夫之怒也,非士之怒也”結(jié)構(gòu)相似,前一句中“非”與“是”互文,是系詞,后一句中“此”與“非”不互文。若僅將互文對句作為立論根據(jù),則依據(jù)前一例是互文對舉,必然得出后一句也是互文的錯誤結(jié)論。
即便在某一上下文中,被認定為互文的二詞是同義的,這樣的同義也具有極大的限制,它們一般只在特定上下文中同義,如上文提到的“幹父有蠱,有子考無咎”,“父”“考”互文,但是兩者的區(qū)別是明顯的,“考”是指已經(jīng)過世的父親,而“父”顯然沒有這種限定,可指在世的,也可指過世的。又如“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我”“吾”看似毫無區(qū)別,可隨意替換,但實際上,許多學者早已意識到二者在格位用法上有量的區(qū)別,王力先生在《漢語史稿》中也提到:“‘吾’字用于主格和領(lǐng)格,‘我’字用于主格和賓格。當‘我’用于賓格時,‘吾’往往用于主格;當‘吾’用于領(lǐng)格時,‘我’往往用于主格。在任何情況下,‘吾’都不用于動詞后的賓格。”[6]261而王力先生這一說法正合“吾”“我”在“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一例中的用法,“吾”作領(lǐng)格時“我”為主格,“吾”可以置于主語的位置,但是“我”不能置于“浩然之氣”之前作領(lǐng)格。
許多訓釋詞義的學者,立論的根據(jù)便是“錯舉成文”的第二種互文,王叔岷先生《廣義》一書中共有36例新義以互文見義為依據(jù),以并非完全可靠的方法來訓釋詞義,其結(jié)果的準確性必然值得質(zhì)疑。下面通過書中“以”等同于“雖”一例觀其得失。
《廣義》“以”字條:
《莊子·列御寇》:“圣人以必不必,故無兵;眾人以不必必之,故多兵?!眱伞耙浴弊植⑴c“雖”同義。郭注說“以”為“雖”,是也?!妒酚洝むu陽列傳》:“故無因至前,雖出隨侯之珠,夜光之璧,猶結(jié)怨而不見德;故有人先談,則以枯木朽株,樹功而不忘?!薄耙浴弊峙c上文“雖”字為互文,“以”猶“雖”也。
這條釋例引了《莊子·列御寇》中一句,《廣義》根據(jù)舊訓推衍,而其所據(jù)舊訓是《莊子集釋》郭慶藩的注釋:“理雖必然,猶不必之。斯至順矣,兵其安有!理雖未必,抑而必之,各必其所見,則乖逆生也?!盵7]1047但郭慶藩的注是意譯,并非逐字作解,因而不可一一對應(yīng),王叔岷認為郭注說“以”為“雖”,不合理。王氏簡單地將注解文中的“雖”與“以”對應(yīng),將“圣人以必不必,故無兵”理解為“圣人雖必不必,故無兵”,照此理推斷,表轉(zhuǎn)折的“猶”就缺少對應(yīng)文字了。這樣的直接對應(yīng)法不符合“雖”的語法習慣及語義條件。
檢索先秦代表性典籍《論語》《孟子》《呂氏春秋》《莊子》中的語料,發(fā)現(xiàn)并無一例“雖”與“故”處于同一句中的,二者靠近的只有《呂氏春秋》中3例:
(1)教成,則雖有厚賞嚴威弗能禁。故善教者,不以賞罰而教成,教成而賞罰弗能禁。(《呂氏春秋·義賞》)
(2)顛蹶之請,坐拜之謁,雖得則薄矣。故善說者,陳其勢,言其方,見人之急也,若自在危厄之中,豈用強力哉?(《呂氏春秋·報更》)
(3)患既至,雖知之無及矣。故夫差之知慚於子胥也,不若勿知。(《呂氏春秋·知化》)
3例中“雖”都作為讓步連詞,通常前一部分表示肯定或承認,引起后一部分的轉(zhuǎn)折。而“故”在這里應(yīng)當作“提起連詞”,不應(yīng)視為一般因果連詞用法,因為因果連詞必然有上承內(nèi)容,用“故”來承接上文的原因,引出下文的結(jié)果。但是這幾例中的“故”乃至我們需要考察的《史記·鄒陽列傳》“故無因至前,雖出隨侯之珠,夜光之璧,猶結(jié)怨而不見德;故有人先談,則以枯木朽株,樹功而不忘”中的“故”,都是直接位于句首??蓞⒖肌对~詮》中所舉另外4例:
(4)故圣人參于天地,并于鬼神,以治政也。(《禮記·禮運》)
(5)故國有患,君死社稷謂之義,大夫死宗廟謂之變。(《禮記·禮運》)
(6)故圣人耐以天下為一家,以中國為一人者,非意之也。(《禮記·禮運》)
(7)故天秉陽,垂日星。(《禮記·禮運》)
“雖”“故”在上下文中同時出現(xiàn),“雖”所在句中必定已經(jīng)將轉(zhuǎn)折的情況敘述完畢,往往一句完結(jié);而后一句“故”作為提起連詞,發(fā)起新的話題。因此,用“雖”來替換《莊子·列御寇》中的“以”,不符合先秦時期的“雖”“故”所處的語言環(huán)境。
要確定《莊子·列御寇》“圣人以必不必,故無兵;眾人以不必必之,故多兵”此例的“以”到底在句中充當什么句法成分,必須先弄清“必”“不必”“必之”三者應(yīng)該是什么結(jié)構(gòu),充當什么句法成分。
“不”是否定副詞,“不必”在先秦時期已經(jīng)可以作為副詞詞組修飾謂語動詞了,但鑒于“圣人以必不必”中“不必”后并無其他謂詞性成分,我們認為這個“必”是動詞,前接否定副詞“不”作它的修飾性成分?!安槐亍痹谙惹刂胁蛔鞲痹~詞組而作為動詞詞性、謂語成分出現(xiàn)的情況很少,除《莊子》中該例之外,僅在《呂氏春秋》《縱橫家書》《韓非子》中找到4例:
(8)或濕而干,或燔而淖,類固不必,可推知也?(《呂氏春秋·別類》)
(9)物固不必,安可推也?(《呂氏春秋·別類》)
(10)若楚遇不必,雖必,不為功,愿王之以毋遇喜奉陽君也。(《戰(zhàn)國縱橫家書·十一》)
(11)夫治無小而亂無大,法不立而誅不必,雖有十左氏無益也;法立而誅必,雖失十左氏無害也。(《韓非子·內(nèi)儲說上》)
(8)(9)例中“不必”都是主語后的謂語成分。關(guān)于“必”的詞性,有學者認為是古漢語中副詞作謂語的特殊語法現(xiàn)象[8-9],“為了強調(diào)某種情態(tài)、程度、時間,于是就用這些表示情態(tài)、程度、時間的副詞充當謂語”[8]755,充當謂語時應(yīng)該是其本身就具有謂詞詞性。而對于“必”充當謂語成分的現(xiàn)象,我們歸結(jié)為它本身就具有動詞詞性,可作謂語,《王力古漢語字典》中認為“必”具有動詞詞性,表示“肯定、決定”。
例(10)的大意為“如果和楚國會晤一事未確定,即使定了,也沒有好處,希望齊王不和楚國相遇,用于取悅奉陽君”[10]37,“楚遇”是主謂短語作主語,“不必”即“不確定、不肯定”。(11)例的大意是“治亂之事并無小大之分,法令不能確立而處罰不能確定,即使有了十個左氏城也沒有什么好處;法令確立了,而處罰也確定了,即使失去十個左氏城也沒有什么妨害”[11]504,其中有兩組由連詞“而”連接并列的兩個主謂短語“法不立”與“誅不必”、“法立”與“誅必”,“不立”與“不必”應(yīng)該是同構(gòu)的,“立”與“必”都是動詞作謂語。
那么這4例的“不必”都是“不確定、不肯定”的意思,“必”都是謂詞性成分。我們可以確定,先秦漢語語料中的其后無任何語言成分的“不必”只能是狀中結(jié)構(gòu)的謂詞性成分。動詞“必”用法類似動詞“得”,楊逢彬先生在《論語新注新譯》中提及“得”在戰(zhàn)國晚期之前的文獻中未見“不得之”,其否定形式都是“不得”或“弗得”,往往和“得之”對言,這樣“V之”“不V”相對的形式出現(xiàn)的動詞,還有“知”“取”等[12]339??梢源_定的是戰(zhàn)國晚期之前的文獻也沒有出現(xiàn)“不必之”。
“圣人以必不必”是“主+以+必+否定副詞(不)+動詞”的結(jié)構(gòu),那么“以”是作動詞表示“認為”,其后“必”是作副詞呢,還是“以”作介詞加指稱化的“必”呢?檢索其他先秦語料時未見他例“以……不必”的結(jié)構(gòu),所以有必要查驗后一分句來互相印證。
后一分句中“以不必必之”中“必之”是動賓結(jié)構(gòu),“不必”和“必之”是“必”肯定與否定的兩種形式,“必”在單獨用作動詞時可以加代詞“之”。而前一分句的“以必不必”與后一分句的“以不必必之”是相似結(jié)構(gòu),“以”應(yīng)該作相同用法。檢索先秦語料庫,只有一例“以……必之”的例子:
(12)若燕,臣必以死必之。(《戰(zhàn)國縱橫家書·九》)
這里“以”前面的“必”是副詞,“死”是介詞“以”的賓語,此句大意為“燕國這個禍患,臣一定用死亡來確保(燕國不成為外患)”。
“以……V之”的結(jié)構(gòu)并不鮮見,《論語》中有4例,《孟子》6例,《呂氏春秋》18例,都是“介詞(以)+賓+動+代詞(之)”,如:
(13)知和而和,不以禮節(jié)之,亦不可行也。(《論語·學而》)
(14)子謂南容:“邦有道,不廢;邦無道,免於刑戮?!币云湫种悠拗#ā墩撜Z·公冶長》)
(15)請無以辭卻之,以心卻之。(《孟子·萬章章句下》)
(16)以君命將之,再拜稽首而受。(《孟子·萬章章句下》)
(17)以辨說去之,終無所定論。(《呂氏春秋·振亂》)
(18)上雖以嚴威重罪禁之,猶不可止。(《呂氏春秋·節(jié)喪》)
也就是說,在先秦漢語中“以……V之”的結(jié)構(gòu)中,我們見到的“以……”都是介賓結(jié)構(gòu),未見例外,“必”若以動詞做介詞賓語也符合語法條件,只不過動詞有指稱化趨勢,活用作名詞性成分。
“圣人以必不必,故無兵;眾人以不必必之,故多兵”,前后分句對文,“圣人”與“眾人”對,“無兵”與“多兵”對,既然“以不必必之”是“介賓+動+代詞賓語”結(jié)構(gòu),“以必不必”也應(yīng)當是相同結(jié)構(gòu)。但“必”與“不必”在作介詞賓語的時候有指稱化趨勢,這里應(yīng)該是指“確定的事物”與“不確定的事物”。確定各詞屬性及其語法成分,我們可以推出此句的大意應(yīng)該是“圣人憑借確定的事物而不(隨意)定奪,所以沒有紛爭;眾人憑借不確定的事物而(隨意)定奪,所以紛爭頻發(fā)”。
論證《史記·魯仲連鄒陽列傳》中“故無因至前,雖出隨侯之珠,夜光之璧,猶結(jié)怨而不見德;故有人先談,則以枯木朽株,樹功而不忘”的“以”“雖”同義,王叔岷《廣義》一書的依據(jù)為互文。如果“以”“雖”位于同樣的句式中,前后句法成分相同,我們或可以承認二者互文。但《史記》此例中,“雖”與“以”很顯然并非處于相同句法位置上,前一分句的格式為“雖+動詞+并列賓語,猶+動賓+而+副+動”,后一分句的格式為“則以+賓語,動賓+而+副+動”,“雖”后有動詞“出”,“猶”后有動詞“結(jié)”,兩個謂語的主語重合,而“以”后并無謂語成分。即便要勉強對應(yīng),“雖”與“則”也可以相應(yīng),但是單獨的二者在此處不可視為同義。一般說來,“雖”作連詞連接分句,前一部分表示肯定、承認乃至假設(shè),后一部分進行轉(zhuǎn)折或反問,如果“雖”是單獨出現(xiàn),那么就有必要探討一下前后分句的確切關(guān)系,但在《史記》的這一例中“雖”并非單一的連詞,而是和“猶”搭配作固定格式,“雖……猶”這一固定格式常見于先秦、西漢初的典籍中?!半m”所在分句有時也表示對事實的假設(shè),如:
(19)雖有功,猶得獸而失人也,安用之?(《國語·晉語》)
(20)雖亡子,猶不亡族。(《左傳·文公十六年》)
(21)雖然,猶有未樹也。(《莊子·逍遙游》)
(22)君失齊,雖隆薛城至于天,猶無益也。(《韓非子·說林下》)
(23)雖知之,猶不能自勝。(《淮南子·道應(yīng)訓》)
《古代漢語虛詞詞典》虛詞“雖……猶”詞條認為“雖”表示對所述事實的肯定或承認,“猶”表示語義逼進一步,并有輕微轉(zhuǎn)折義,可譯為“雖然……還是”“雖然……仍然”等[13]559。前一分句“故無因至前,雖出隨侯之珠,夜光之璧,猶結(jié)怨而不見德”就可以解釋為“所以無故出現(xiàn)在人面前,即使是隨侯之珠、夜光之璧,仍會結(jié)怨而不被感激”。排除了“以”與“雖”功用相同,那么是否“則”與單用的“雖”功用相同,表示讓步義呢?“則”單獨使用一般作連詞,連接詞與詞、短語與短語,可表示順承與轉(zhuǎn)折,雖然“則”可以表示轉(zhuǎn)折,但是有必要條件,必須用在由相同的兩個詞(或詞組)構(gòu)成的復合謂語中,表示讓步[13]813,如:
(24)美則美矣,而未大也。(《莊子·天道篇》)
(25)治則治矣,非書意也。(《韓非子·外儲說左上》)
(26)惡則惡矣,然非其急者也。(《管子·小匡》)
后一分句中“則”并不符合這一必要條件,因此“則”仍只能在句中作表示順承的連詞。
采用“互文”手段,釋“以”為“雖”,錯誤主要在于忽視了互訓二詞的分布條件不同?!半m”在《史記》的例子中明顯處于“雖……猶……”的固定結(jié)構(gòu)之中,而后一分句的“以”所處的句法結(jié)構(gòu)與之完全不同,在一般用法中其后所接的成分也有很大的區(qū)別?!半m”如果因互文而與“以”簡單對應(yīng),那么例子中的連詞“則”也可以對應(yīng),這樣的推斷就顯得毫無章法,沒有道理可言。
“異文”是《廣義》中的主要訓釋手段,可能與王叔岷先生的主要成就在??庇嘘P(guān)。《廣義》一書中所引的“異文”來源一般有三種:一是某例與同書之祖本或別本中同一處中相異的文字,以相異之字字義釋原文之字;二是本書中大意近似的語句,兩句中二詞可互證;三是以他書中所摘錄、引用的文字作為比較的材料,以訓釋某例中原字。實際上,無論是不同版本、別本還是本書中的“異文”,都屬于對校的對象,主要針對書中或有脫、缺、訛、衍為恢復其原貌時用的,用來訂正文字的“形訛”,謄抄時誤寫誤改之處,或后人對原文誤衍誤奪之文字[14]95,都是校讎之法。王叔岷先生在《斠讎學》一書序言部分也特地引“校注四例”——校讎的四種方法,即陳垣(援庵)先生在《??睂W釋例》中所述的四種校讎法[15]144:
對校法:即以同書之祖本或別本對讀……其主旨只校異同,不校是非……雖祖本或別本有訛,亦照錄之;
本校法:以本書前后互證,而抉摘其異同,則知其中之謬誤;
他校法:以他書校本書。凡其書有采自前人者,可以前人之書校之;有為后人所引者,可以后人之書校之;其史料有為同時之書并載者,可以同時之書校之;
理校法:無古本可據(jù),或數(shù)本互校,而無所適從之時,需校者自定其是非。
傳統(tǒng)訓詁學中訓釋詞義所應(yīng)采用的方法有形訓、聲訓、義訓,認為古今字形、古今字音、本義今義才是弄清文意語句所必須掌握的語言材料,其中沒有語法的概念。我們認為形訓、聲訓的最大作用在于避免了后人閱讀前人文獻時的陌生感,這種感覺是地更時易而造成文字符號書寫變化所引起的,如果不了解,就會把語音的變遷誤認為字音的變遷,把語義的變遷誤認為字義的變遷,不知道實際上變化的只是符號而已。前人義訓之法多從古訓,無古訓可循則列一詞替換以通順文意,詞語或為同義詞,或為替換之后讀之亦通的詞語,這樣的方法極富主觀性,并不可靠,直到清代“高郵二王”王念孫、王引之父子,才開了歸納相同結(jié)構(gòu)的語言材料以互證的先河。王氏父子訓釋詞語時歸納固定結(jié)構(gòu),舉一而反三,聞一而知十,其實是由于其基于語言的系統(tǒng)內(nèi)部規(guī)則,語法位置與語義關(guān)系都是判定詞語詞性、意義的重要手段,而“固定結(jié)構(gòu)”更是其中的“利器”。語言雖有任意性,但一旦固定下來便有了強制性,是不可隨意更改的,即使之前不符合時人的用語習慣,也會在很長一段時期內(nèi)一直保持下去。
不可否認,許多概念隨著時間的改變采用了不同的符號來表示,因此,比較異文可以直觀地比對相同概念,但虛詞和語序作為漢語的主要語法手段,應(yīng)當在相當長的時間內(nèi)保持了極大的穩(wěn)定性,比對異文來發(fā)現(xiàn)不同符號載體表述同類概念的方法更適用于實義詞。《廣義》中的異文多來自《太平御覽》等類書,類書雖集合典籍中重要語料,但多由后人根據(jù)個人見解妄改,因此不能當作強有力的證據(jù)。校讎之法并非無可用之所,我們固然會因版本流傳抄寫過程中的訛字等誤解文意,但是應(yīng)先考察句中句法結(jié)構(gòu),如果在同本文獻材料、同時代其他文獻語料中,亦可常見此類句法結(jié)構(gòu),則應(yīng)當認定并無勘誤的必要。如此一來,運用校讎之法來訓釋詞匯就不太適用了,本來用以勘誤,卻用來訓釋同義,背離了校讎法的本意。下面以書中一例觀其得失。
《廣義》“與”字條:
《史記·平原君列傳》:“約與食客門下有文武備具者二十人偕?!薄抖鼗痛呵锖笳Z》、《太平御覽》七百四引《春秋后語》、《資治通鑒·漢紀五》“與”皆作“其”,“與”與“其”同義?!吨芏Y·考工記·弓人》:“射利侯與弋?!编嵶ⅲ骸肮蕰c’作‘其’”,即“與”、“其”同義之證?!肚f子·天地篇》:“上神乘光,與形滅亡。”“與”亦與“其”同義。
清王引之《經(jīng)傳釋詞·自序》已經(jīng)講明訓詁釋詞的一個原則:“揆之本文而協(xié),驗之他卷而通。雖舊說所無,可以心知其意者也?!?/p>
《廣義》所引《史記·平原君列傳》中這個例子,“與”并非單獨出現(xiàn),是嵌于“與……偕”的結(jié)構(gòu)之中,“其”置換“與”后,于此處似乎讀之尚通,但我們驗之《史記》他卷:
(27)故事與時并,名與功偕。(《史記·樂書》)
(28)襄公七年,宋地隕星如雨,與雨偕下。(《史記·宋微子世家》)
(29)其母曰:“能如此乎?與女偕隱?!保ā妒酚洝x世家》)
(30)遂聞君將合從於楚,約與食客門下二十人偕,不外索。(《史記·平原君列傳》)
(31)平原君竟與毛遂偕。(《史記·平原君列傳》)
(32)二千石謹察可者,當與計偕,詣太常,得受業(yè)如弟子。(《史記·儒林列傳》)
除了與上文所舉相似的(30)例尚可通,其他幾例皆不可通。且“約與+N+V”的結(jié)構(gòu)在《史記》中也并非只有上文一例,另如:
(33)昔趙襄子嘗以其姊為代王妻,欲并代,約與代王遇于句注之塞。(《史記·張儀列傳》)
(34)始湯約與君謝,已而賣君;今欲劾君以宗廟事,此欲代君耳。(《史記·酷吏列傳》)
“與+N+V”中的“與”應(yīng)當作介詞,與其后賓語一起置于謂語動詞之前作狀語,表示施動者在發(fā)出動作行為時所涉及的對象。而在“約與+N+V”中,動詞“約”與“V”構(gòu)成連謂式,兩個謂語中心以及一個“與+N”的介賓結(jié)構(gòu),三者缺一不可。
《廣義》所引《太平御覽》的《春秋后語》,原文為:“《春秋后語》曰:趙王使平原君入楚,求其從,約其客有文武者二十人偕,得十九人,未有可以備二十者,毛遂請行。”[16]3141所引《資治通鑒·漢紀五》的原文為:“趙王使平原君求救于楚,平原君約其門下食客文武備具者二十人與之俱,得十九人,余無可取者。”[17]36《春秋后語》為西晉孔衍所撰,內(nèi)容是在《戰(zhàn)國策》《史記》的基礎(chǔ)上增刪而成,但語料的特點應(yīng)該等同于西晉語料特點。我們檢索了西晉陳壽所撰《三國志》,發(fā)現(xiàn)“與+N+偕”仍為普遍情況:
(35)夫事與時并,名與功偕,然則名之與事,前哲之急務(wù)也。(《三國志·蜀書》)
“約與+N+V”仍然為常用結(jié)構(gòu):
(36)建安初,約與馬騰相攻擊。(《三國志·魏志》)
但動詞“偕”漸有虛化為副詞的趨勢,表示施動者與所涉對象一起進行動作行為:
(37)范謂滕曰:“與汝偕死。”(《三國志·吳書》)
(38)將與戮力,共定海內(nèi),茍在用心,與之偕老。(《三國志·吳書》)
《資治通鑒》為北宋時史書語料,我們看《漢紀五》的原文就會發(fā)現(xiàn),即便動詞“約”后直接接的是作定語的指示代詞“其”,但“與之俱”的“與+N+V”的結(jié)構(gòu)仍未變,不過是“俱”取代了“偕”,但意義不變,“之”回指前文的“其門下食客文武備具者二十人”。因此說“與”被“其”取代、“與”應(yīng)當作“其”為誤說。
而其后所引《周禮》中“射利侯與弋”一句,我們遍查中華書局版孫詒讓本《周禮正義》及北大整理本《周禮注疏》,原文都為“利射侯與弋”,鄭玄注原為:“射遠者用埶,夾、庾之弓,合五而成規(guī)。侯非必遠,顧執(zhí)弓者材必薄。薄則弱,弱則矢不深中侯,不落。大夫士射侯,矢落不獲。弋,繳射也。故書‘與’作‘其’?!盵18]1184從鄭玄注文來看,“射侯”與“弋”應(yīng)該是一對同類概念,“射侯”是指一般的用箭射靶,“侯”靶一般用獸皮和布作成,故矢材薄則不深中,而“弋”是“繳射”,專門用來射飛禽,箭后系有繩索,便于射中獵物后拉回來。這句若為“利射侯與弋”則是“利+N+與+N”的結(jié)構(gòu),“與”為并列連詞,而“射利侯其弋”則不知為何意了。
關(guān)于所舉《莊子》中一例,王叔岷先生在其所著《莊子校詮》一書中為此例作了注,所依據(jù)的恰好是其他幾例:
上神乘光,與形滅亡。
王先謙云:“上品神人,乘光照物,不見其形跡?!卞X纂箋引馬其昶曰:“與讀為舉”。案《在宥篇》“廣成子云:吾與日月參光”,與此言“乘光”義近?!芭c形滅亡”,猶言“其形滅亡”,“與”猶“其”也。《周禮·考工記·弓人》:“射利侯與弋。”鄭注:“故書‘與’作‘其’”,《史記·平原君列傳》:“約與食客門下有文武備具者二十人偕?!薄抖鼗痛呵锖笳Z》、《太平御覽》七百四引《春秋后語》、《資治通鑒·漢紀五》“與”皆作“其”,此“與”、“其”同義之證。
此例訓“與”猶“其”的依據(jù)便是上文我們提及的幾例,上文幾例“與”訓“其”證據(jù)是不足的。《古語文例釋》自序說:“據(jù)句法判斷語意及詞義的疑難,是研究古語文特別重要的方法。這一點,前人的認識是不清楚的。注家訓詁的差錯多是由于不明句法。某字訓某,古有其例,但是按這一句句法,訓某不可通,就不當援引為證。詞本來是不能離開句的結(jié)構(gòu),不能離開它在句法中所居位置而成義的。必須究明語法,然后訓詁之用才落實。”[19]
從句法結(jié)構(gòu)看《莊子》此例中的“與”處于“與+N+V”的結(jié)構(gòu)中,與《史記》中“與+N+偕”的結(jié)構(gòu)并無不同?!皽缤觥笔墙x詞并列的詞組,戰(zhàn)國時期還有一些“與+N+滅”、“與+N+亡”結(jié)構(gòu)的例子:
(39)君子見兆則退,不與亂國俱滅,不與暴君偕亡。(《晏子春秋·外篇》)
(40)此未嘗有國也,使如失國辭然者,不與楚滅也。(《春秋谷梁傳·昭公十三年》)
(41)道,與堯舜俱智,與接輿俱狂,與桀紂俱滅,與湯武俱昌。(《韓非子·解老》)
(42)民欲與之偕亡,雖有臺池鳥獸,豈能獨樂哉?(《孟子·梁惠王章句上》)
《莊子》中一例“與”置換為“其”也許尚通,但“驗之他卷”卻難通。采用異文比對,釋“與”為“其”,主要錯誤在于直接等同意義相近的句子,卻缺乏對句法結(jié)構(gòu)的認識,“與”和“其”雖然看似處于相同的位置,但在句中作不同的成分,一個作連詞,一個作指示代詞,表示不同的含義,功能完全不同。
以上二例只是管窺《廣義》訓詁之法,我們還對《廣義》一書的用此二法訓釋“新義”的例子進行了總結(jié)?!稄V義》采用“互文見義”訓釋出的新義共有36例,其中22例以之為主要甚至唯一的論證手段,考察后發(fā)現(xiàn)有19例不符合“分布”大致相同的原則,不能判定同義,只有17例中訓釋詞和被訓釋詞在此文中可以暫且同義,但二者之間的區(qū)別仍十分明顯。作為虛詞研究類專著,在劃分詞義時,應(yīng)該盡量以簡潔明了為上,而非隨文釋義,徒增義項?!稄V義》采用“異文互訓”訓釋的新義共有124例,其中以之為主要甚至唯一論證手段的有107例。舊義之中的確有運用此法得出的結(jié)論比較可靠的例子,如釋“與鉆穴隙之類也”中的“與”為“舉”,楊伯峻先生在《孟子譯注》中早有提及此句不合語法,王叔岷先生引同書中《孟子·告子章句》中的“凡同類者,舉相似也”相比對,我們認為結(jié)論應(yīng)當是正確的,因為二者的繁體字字形有相似之處,且同屬魚部,《經(jīng)義述聞》《古書虛字集釋》亦有提及,“與(與)”或作“舉(擧)”,“與”,“舉”也,二者可混用。而《廣義》中“新義”的“異文”多來自《太平御覽》等類書,類書雖集合典籍中重要語料,但多由后人根據(jù)個人見解妄改,并不符合原書所處時代的語言系統(tǒng),此外存在未仔細分析原句中的句法結(jié)構(gòu),沒有對被訓釋詞進行詞類分析,就不假思索地將不同時代語料的“異文”機械對應(yīng)的問題,因此往往得出不可信的結(jié)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