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愈創(chuàng)作墓志銘獲酬的合法性

孫君恒，關(guān)殷穎

(武漢科技大學 國學中心 ，湖北 武漢 430081)

韓愈寫下墓志銘大約80篇，潤筆費非?？捎^，有的人認為韓愈為豐厚“諛墓金”孜孜以求，有傷斯文;有的人污蔑儒家士大夫韓愈的偉大人格，指責他不甘清貧，追求奢侈、享樂、腐化生活。唐代的劉禹錫《祭韓愈文》說韓愈潤筆“輦金如山”。清人儲欣在《唐宋八大家類選》中稱“昌黎墓志第一，亦古今墓志第一”[1]。胡念修《四家纂文敘錄匯編序》中言“封墓之文……唐賢既興，首推昌黎”[2]。唐代白居易在《思舊》一詩中有 “退之服硫磺，一病訖不痊”，陶谷《清異錄》謂韓愈晚年流連風月，“昌黎公愈晚年頗親脂粉”[3]。1976 年 10 月 10 日發(fā)行的臺北半年刊 《潮州文獻》第二卷第四期所刊的 《韓文公蘇東坡給與潮州后人的觀感》，文中指稱:根據(jù)地方文獻資料，證明韓愈為人尚不脫古文人風流才子怪習氣，妻妾之外，不免消磨于風花雪月，曾在潮州染風流病，以致體力過度消耗，及后誤信方士硫磺鉛下補劑，離潮州不久，果卒于硫磺中毒，死時亦不過 60 歲。先是潮州人黃宗識認為此文有辱先賢，遂向臺北地方法院1976年臺灣出現(xiàn)了郭壽華無中生有“誹謗韓愈”案，判處被告罰金三百元[4]。南京大學的胡阿祥、武黎嵩專門寫了《法律與情理視閾中的臺灣“誹韓案”分析》，發(fā)表于《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16年第4期，對此進行了全面審視。胡阿祥、胡海桐還在《中華文史論叢》2010 年第 2 期發(fā)表《韓愈“足弱不能步”與“退之服硫黃”考辨》指出：韓愈確實服食了硫黃類的 “藥湯”; 但服此藥湯的目的，是對癥下藥地治療腳氣病中的 “足弱”之癥，而非喜好聲色的壯陽之需。韓愈罹患“足弱”的病原，則與其長期的南土經(jīng)歷、豐肥的體型、遠貶潮州的沉重打擊有關(guān)。韓愈之卒，也是因為 “足弱”病癥，而非硫黃中毒。還認為韓愈蒙受不白之冤，幸虧有醫(yī)學證據(jù)方面的考證為其洗白，“韓愈服食硫磺乃為治療足弱之疾，無關(guān)風月，則退之昌黎先生韓愈何以自明”[5]!

有的人“戲說”“搞笑”韓愈，是為了博得眼球，有的希望文人堅守清貧，保持斯文，不貪圖利益，有的攻擊韓愈是為了顛覆蘇東坡贊揚“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濟天下之溺”(蘇軾：《潮州韓文公廟碑》)的歷史地位，原因形形色色。其實， 韓愈寫作墓志銘完全合法、合情、合理。其合法性在于合乎唐代喪葬和墓地(包括墓志銘)法律、官員職務和休假管理法律等；其合情的六個方面是：合乎朋友之情、人之常情、境遇之情、個人才情、社會風情和市場行情等；其合理的方面，主要在于合乎四大傳統(tǒng)倫理：敬天法祖的政治倫理，慎終追遠的孝文化之喪葬倫理，為死者隱諱的社會倫理以及褒揚道德模范的榜樣倫理。下面我們將對其合法性逐一加以分析說明。

一、創(chuàng)作合乎唐代對不孝懲罰的法律

中國傳統(tǒng)認為“孝為百善先”，將“孝”的倫理、禮儀法律化，符合法理。唐代法律特別重視孝，對不孝、盜墓、喪葬、官員職務等方面違法現(xiàn)象有嚴格規(guī)定,對人們盡孝進行了規(guī)制。墓志銘在喪葬中出現(xiàn)、流行，完全合乎唐律提倡的孝道的原則要求。韓愈創(chuàng)作墓志銘，符合唐代頒布的法律條文，在唐律崇尚孝道、禁止盜墓的背景下進行，是自覺遵法、守法、護法的好典型。中國法律史研究專家楊廷福先生認為：“《唐律》一準乎禮，也可以說是刑律的喪服化、喪服的刑法化了?！盵6]

唐代法律將不孝，分為特別嚴重“惡逆”行為和一般不孝行為兩種。“惡逆”是毆打、謀殺尊親屬的犯罪?！短坡墒枳h》指出：“謂毆及謀殺祖父母、父母，殺伯叔父母、姑、兄姊、外祖父母、夫、夫之祖父母、父母”[7]，不分首從皆斬。美國學者研究認為：“這一禁令適用于普通人。但《唐律》將其與其他專門針對官吏的禁令列在一起，可見它尤其適用于官吏?！盵8]一般的不孝罪行，包括對祖輩、父母詛咒謾罵，懲罰流放二千里。祖父母、父母健在,子孫應將其所得的一切財物交給祖父母、父母支配,并須與之共同生活并且盡孝侍候；如若有子孫自蓄財物,另立門戶,瓜分財產(chǎn)，則無孝心,將被列入“十惡”罪。若家庭殷實但長輩生活物品不能保證供應,也構(gòu)成為不孝罪?！安恍⒅^告言、詛詈祖父母父母,及祖父母父母在,別籍、異財,若供養(yǎng)有闕?！盵7]

強調(diào)孝德，懲治不孝，法治管理，德法并重，善莫大焉。墓志銘對逝者的追思和德行評價，促進了老百姓守法和社會良序，發(fā)揮了傳統(tǒng)倫理道德教化、楷模引領(lǐng)、表率作用。家族往往注重通過家譜、祠堂、墓地，樹立本族人的功名榜樣、道德楷模、好人好事。家族里的賢達、官員、“學而優(yōu)則仕”者、帝王賞賜者、造福鄉(xiāng)梓者，多得以肯定、褒揚其積極的人生價值。即使平凡人物，也要念誦其功勞，給予好評，為之樹碑立傳十分常見。例如，韓愈所寫的《國子司業(yè)竇公墓志銘》贊美竇公：“遙遙厥緒，夫子是承。我敬其人，我懷其德。作詩孔哀，質(zhì)于幽刻?！弊掷镄虚g，飽含韓愈對國子司業(yè)竇公的高尚道德的認同，肯定他是發(fā)揚光大孔夫子提倡的儒家美德的好典范，非常值得后人加以學習、借鑒、懷念。

二、創(chuàng)作合乎懲罰盜墓的法律

唐律對盜墓的懲罰，實質(zhì)上是保護了墓地及其陪葬品(包括墓志銘)，打擊了盜墓犯罪。唐律嚴厲制裁盜墓行為，“開劫墳墓”與“十惡忤逆、官典犯贓、故意殺人、合造毒藥、放火持仗”，被列為最嚴重的罪行之一?！短坡墒枳h》第277條明確指出一般情況下“盜尸柩者,徒二年半”，“器物、磚版者,以凡盜論”，這里自然涵蓋隨葬品中的墓志銘。唐代對于墓葬的一系列法律保護，在一定程度上是肯定、保護、促使、激勵了人們進行包含墓志銘在內(nèi)的隆重喪葬活動。《唐律疏議》針對盜墓行徑、盜取墓碑、毀壞墓田和草木環(huán)境的行為四個方面，分別嚴厲懲處。

(1)唐代對盜墓處罰非常嚴厲。盜竊皇陵，凌遲處死。對于冢墓、棺槨、尸身造成毀傷的行為，都有不同的處罰條文。盜墓者毀壞尸體、陪葬品、墓穴中的器物和磚版，按照盜竊罪分不同的情形處以絞刑或者其他。若“已開棺槨者,絞;發(fā)而未徹者,徒三年”。《唐律疏議》277條規(guī)定如下：“諸發(fā)冢者,加役流;發(fā)徹即坐。招魂而葬,亦是。已開棺槨者,絞;發(fā)而未徹者,徒三年……其冢先穿及未殯,而盜尸柩者,徒二年半;盜衣服者,減一等;器物、磚版者,以凡盜論?！盵3]540唐代法律對于死者十分敬畏、尊重，強調(diào)尸體得到善待?！短坡墒枳h》第二百六十六條規(guī)定,凡殘害尸體(焚燒、肢解尸體)以及將尸體棄入水中,按斗殺罪減一等治罪。

(2)唐代對毀壞墓碑行為，也要處罰?！短坡墒枳h》443條規(guī)定：“諸毀人碑碣及石獸者,徒一年;即毀人廟主者,加一等。其有用功修造之物,而故損毀者,計庸,坐贓論，各令修立。誤損毀者,但令修立,不坐?！盵3]804

(3)唐代盜耕墓田，是違法行為。唐代法律對死去埋葬者，十分敬畏、尊重，對其墓地、墳地，切實加以保護?！短坡墒枳h》168規(guī)定：“諸盜耕人墓田,杖一百;傷墳者,徒一年。即盜葬他人田者,笞五十;墓田,加一等。仍令移葬。若不識盜葬者,告里正移埋,不告而移,笞三十。即無處移埋者,聽于地主口分內(nèi)埋之?！盵3]369-370

(4)唐代對毀壞陵園草木加以處罰?！短坡墒枳h》278條將毀壞陵園草木列入賊盜，都要處以徒二年和杖一百刑罰，對墓地、墳地周圍自然環(huán)境十分重視?！爸T盜園陵內(nèi)草木者,徒二年半。若盜他人墓塋內(nèi)樹者，杖一百?！盵3]541

盜墓犯罪，在唐代一直處于嚴厲懲罰之列，即使“大赦”也不例外。據(jù)《舊唐書·懿宗紀》記載，京城及各地關(guān)押的全部囚徒中“除十惡忤逆、開劫墳墓”等，應甄別罪行輕重，酌情盡快釋放。兩年之后，唐懿宗又有“慎恤刑獄”之舉，但對于“十惡忤逆、開發(fā)墳墓”等則不能“疏理釋放”。唐懿宗再次宣布減免天下刑囚罪，“除十惡忤逆、開劫墳墓外，余罪輕重節(jié)紀遞減一等?！笨磥頊p罪赦刑時，“開劫墳墓”作為重罪，不在其列。由于唐代社會穩(wěn)定，法律對盜墓嚴厲懲罰，因此“唐代的盜墓事件就相對要少一些”[9]。如果說唐律對孝的規(guī)定是從正面提倡、維護了家庭倫理的話，那么對盜墓行為的制裁則是從底線要求、懲罰的角度，保護了喪葬的安全，在一定程度上是對死亡之人、墓地、墓穴、陪葬品等的法律保護。

敬天法祖，為中國古訓，來自祖先崇拜法理、倫理。效法杰出的先祖、帝王、圣賢，希望人生能夠“三不朽”，長期為官方治國理政所推崇。先人的豐功偉績、道德品行、知識和智慧，往往被寫進墓志銘等碑文，以求得人死留名，萬古流芳，給予后人啟迪。人們歌頌堯、舜、禹、湯、文、武、周公，為之建立祠廟，樹碑立傳?？鬃?、孟子、墨子的思想，借古喻今，希望“法古人”、經(jīng)世致用的“王官之學”，高論比比皆是。漢朝官方則明確宣稱“以孝治天下”。在政治倫理主宰下，民間無不強調(diào)追根溯源，對先人樹碑立傳，歌功頌德，尊重崇拜，蓋棺論定，加以褒揚，以光宗耀祖，期道德教化，世代傳承優(yōu)良家風，保證社稷平安，江山永繼。韓愈在敬天法祖的儒家法理浸潤下，自覺弘揚傳統(tǒng)美德，通過墓志銘創(chuàng)作，讓人們慎終追遠，“向死而生”，可謂用心良苦。

三、創(chuàng)作合乎唐代的喪葬法律

唐代不僅對逝者安葬入土、入墓加以保護，還對活著的親屬加以引導、規(guī)范，有很明確的喪葬條例規(guī)定。《唐律疏議》極大促進了“唐人之厚葬風氣，有厚葬風氣之成因、現(xiàn)象、喪葬習俗”[10]。墓志銘成為陪葬品，在當時成為風俗，被相關(guān)的法律附帶保護，成為社會時尚。違反居喪制度的罪行，主要有七項,均以刑事處罰：

(1)匿喪。凡得知五服之內(nèi)親屬死亡消息的,應該立即舉哀?！短坡伞ぢ氈坡伞芬?guī)定，聞喪而故意不舉哀者,稱為“匿喪”,或者叫“聞喪不舉”。此罪在違犯居喪之罪中處刑最重,凡聞父母及丈夫之喪而不立即舉哀的流二千里，聞期親尊長喪,匿不舉哀者徒一年。喪制未終而釋服從吉，也屬匿喪范圍。父母及夫之喪服為二十七個月,如在這一時段子孫及妻子去掉喪服而穿戴吉服者,處徒刑三年。在親尊長喪期內(nèi)釋服從吉者,杖一百。

(2)居喪嫁娶。針對居喪期間自身嫁娶、為人主婚、為人媒合三種情況，《唐律·戶婚律》規(guī)定:“諸居父母及夫喪而嫁娶者,徒三年;妾減三等。各離之。知而共為婚姻者,各減五等?！本訂始奕ⅲ灰暈闊o效婚姻，參與主持這種婚禮的人，被杖打八十處罰。

(3)居喪生子。喪期二十七月內(nèi)生育，如果喪前懷胎,喪期內(nèi)出生,則不屬此罪；如果喪期內(nèi)懷胎生子,處徒刑一年?！短坡墒枳h》說:“居父母喪生子……皆謂在二十七月內(nèi)而妊娠生子者……其服內(nèi)生子事若未發(fā),自首亦原?！?/p>

(4)居喪分戶、分財產(chǎn)?！短坡伞艋槁伞芬?guī)定，居父母喪期間,兄弟分戶或分財產(chǎn),均處一年徒刑。

(5)居喪求仕。即指居父母喪期間參加科舉考試或求取官職。唐律規(guī)定,在居父母喪二十七月喪期中,二十五月正喪內(nèi)求仕(史稱“釋服求仕”),比照“釋服從吉”罪處徒刑三年。二十五月外、二十七月內(nèi)求仕，處徒刑一年。

(6)父母死不解除官職的?！短坡伞ぴp偽律》規(guī)定:凡官吏的父母去世,官員應解除官職在家服喪居喪二十七月。若冒貪榮任,不解除職務的,處二年半徒刑。若祖父母、父母及夫先死,而詐稱始死及妄說有疾病,以求假及有所規(guī)避的官員,從詐稱祖父母、父母及夫始死及患,徒三年上減三等,合徒一年半。

(7)居喪作樂?！短坡伞ぢ氈坡伞窂娬{(diào)凡于父母及夫之喪期內(nèi)，參與金石絲竹、笙鼓歌舞、雜戲，判處徒三年,雜戲徒一年。如逢人家奏樂而去欣賞或逢人家舉行禮宴酒會而去參加的,各杖一百。于期親尊長喪期內(nèi)忘喪作樂,律雖無明文規(guī)定,但也有罪按不應為重杖八十，大功以下從輕，笞四十[11]。

唐代將喪事禮儀加以法律化、制度化、細致化,而且將一些居喪違法列入最大的“十惡”罪之中，喪葬法律執(zhí)行十分嚴格，毫不留情。例如，唐憲宗駙馬都尉于季友“坐居嫡母喪與進士劉師服宴飲”，于季友被削去官爵，打四十大板，劉師服也被笞打四十,發(fā)配忠州。(《舊唐書》卷十五)這些嚴格、細致的喪葬法律規(guī)定，觀其效果，實際上造成了保護、鼓勵、引導了大辦喪事、實行厚葬，使其蔚然成風，墓志銘作為喪葬的一部分，自然、合法、合情、合理地被人們，尤其是文人雅士們，列入議事日程，得以提倡和推廣。韓愈作為士大夫名流、著名文學家、政府官員，理所當然應該維護唐代喪葬法律和社會習俗，引導和傳承古老的孝禮、喪葬文化，人們請他舞文弄墨，創(chuàng)作墓志銘理所當然，水到渠成，也難以推辭。

唐律對不孝、盜墓、喪葬罪行嚴厲懲罰，表面上、直接上體現(xiàn)的是對孝道的強制規(guī)范、約束，內(nèi)在的、間接的是對孝文化的強烈倡導，告誡、引導臣民要行孝盡孝?！缎⒔?jīng)》指出“孝者，德之本”?？鬃訌娬{(diào)孝親，孝子對待父母需要“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孔子《論語·為政》)唐代則通過法律，強化了孝倫理，孝文化空前繁榮，墓志銘的創(chuàng)作、市場行情興盛，可以想象。唐代白居易《雜曲歌辭·浩歌行》里描寫洛陽的邙山成為墓穴集中地，“賢愚貴賤同歸盡，北邙冢墓高嵯峨”。唐人王建《北邙行》詩云:“北邙山頭少閑土，盡是洛陽人舊墓。舊墓人家舊葬多，堆著黃金無買處。”

《唐律疏義》規(guī)定了孝行、“孝治”，“不孝”列入“十惡”大罪，有效遏制了不孝行為的發(fā)生，為民間行孝、盡孝、厚葬、祭祀的良序和民風，提供了強有力的法律保障，對中國孝文化的傳承，起到了很大推動作用。唐代的孝文化流行厚葬禮儀，墓志銘是喪葬活動中的一部分，不可或缺。墓志銘對先人贊美，成為當時活靈活現(xiàn)的民間孝文化的內(nèi)容。對于逝去之人，加以懷念，加以銘記，是喪葬習俗、儒家傳統(tǒng)、祭祀儀式。美國的包弼德先生認為：“正像墓志銘所表明的，世家大族堅持認為他們的價值來自其成員有能力維持其家族高標準的學問道德。換句話說，他們之所以是最好的，是因為他們最善于保存和接續(xù)文化傳統(tǒng)。”[12]

四、創(chuàng)收有上班、休假、職務法律保證

前面所述涉及的主要是社會孝德、喪葬風俗法律，下面涉及的主要是個人創(chuàng)作、收入包括額外收入的法律。仔細對照唐代《唐律疏議》的各個條目，我們發(fā)現(xiàn)韓愈寫墓志銘的個人行為和獲得的勞動收入，完全是合法的。韓愈作為官員，恪盡職守，是在大量的法定節(jié)假日和休息時間進行創(chuàng)作的，沒有耽誤作為一個唐代官員的工作，也沒有利用職務違反法規(guī)，獲得非法收入，進行腐敗，謀取個人私利。他與親戚、朋友之間的饋贈往來，是合法的。具體可以從以下幾個主要方面加以考察。

(1)符合唐代官員上班規(guī)定?！短坡墒枳h》第95條指出，官員應上班而不到的，缺勤一天處笞二十小板，每再滿三天加一等，滿二十五天處杖打一百大板，滿三十五天判處徒刑一年。如果是軍事重鎮(zhèn)、邊塞要地的“邊要之官”，還要罪加一等。官員缺勤不僅有身體處罰，還有經(jīng)濟懲罰。唐玄宗時規(guī)定“文武官朝參，無故不到者，奪一季祿”，唐肅宗時“朝參官無故不到，奪一月俸”，唐文宗時，“文武常參官，朝參不到，據(jù)料錢多少每貫罰二十五文”。官員辦理公事及時辦理，雷厲風行?！短坡墒枳h》第132條指出：“諸公事應行而稽留,及事有期會而違者,一日答三十,三日加一等,過杖一百,十日加一等,罪止徒一年半?！薄短屏洹分赋鼍┕傥绾蠹纯上掳?，平時辦公有值班人員負責事情處理：“凡尚書省官，每日一人宿直，都司執(zhí)直簿一轉(zhuǎn)以為次。凡諸司長官應通判者及上佐、縣令皆不直也。凡內(nèi)外百僚日出而視事，既午而退，有事則直官省之；其務繁，不在此例?！薄短茣芬秲x制令》規(guī)定在長安的文武官員，五品以下九品以上的官員每月的初一、十五上朝即可，五品以上的官員每天都要上朝。這些官員早朝的時間一般在六點半至八點半舉行，之后便會到各自崗位辦公，處理完相關(guān)公務，下午三時多下班?？梢?，唐代上班時間比較寬松，韓愈有大量的業(yè)余時間，進行墓志銘的創(chuàng)作。

(2)符合唐代官員休假規(guī)定。休假令的頒布使唐代官吏休假制度法制化，休假作為政府制度的組成部分,被納入到政府管理運行之中。唐代官吏休假，主要有例行公休假、事故假以及朝假三種。公休常假，包括旬假、節(jié)日假、誕日假、田假與授衣假等；事故假，包括祭祀假、冠婚吉慶假、省親假、病假、喪葬假、裝束假；朝假，有因自然原因(天象、天氣異常等)和人為原因(朝廷例行祭祀典禮操辦、宗室后妃大臣去世等)。唐代對官吏請假有詳細規(guī)定，請假有一定的程序,應向上級陳牒，假滿后要辦理銷假手續(xù)，對違假要處罰。

唐代官員一年中休假達七十六天之多，還有特殊的假期，有的學者認為每年達110余日，即一年將近三分之一時間在休假。凡在任的官員得享受田假與授衣假各十五天。官員家里凡有吉慶喪亡,如行冠禮、婚禮、生子、省親、侍親、私忌、廟祭、喪葬、拜掃祖先墳墓等，皆可告假，其時間長短，據(jù)急緩程度而定。《唐元典》所說的休假，假日五花八門，名目各種各樣：“元正、冬至各給假七日;寒食和清明四日,八月十五、夏至及臘各三日。正月七目、十五日、晦日、春秋二社二月八日、三月三日、四月八日、五月五日、三伏日、七月七日、七月十五日、九月九日、十月一日,立春、春分、立秋、秋分、立夏、立冬,每旬,并給休假一日。”徐連達先生指出：“唐時期時令節(jié)日頗多,節(jié)日有大節(jié)、小節(jié)。每逢節(jié)日官府按規(guī)定放假……把節(jié)、假日相加在一起,一年中休假的日期達七十六天之多。平均不到五天即有一日休假在家不理公事,其生活的悠閑舒宜可以想見?！盵13]

休假制度，對唐代官吏的生活與文學創(chuàng)作也產(chǎn)生了不容忽視的作用，韓愈從事創(chuàng)作有時間保證，也不例外。一是官員生活游樂宴集之風興盛,長安更是花天酒地，歌舞升平，有充裕休閑時間?！疤瞥賹幜铌P(guān)于節(jié)假公休事故假的雙重規(guī)定,使休假名目眾多,休假時間長,如僅節(jié)假近50日,加旬休、田假等,即每年達110余日,既豐富了官員的物質(zhì)文化生活,又體現(xiàn)了以孝為本的傳統(tǒng)的精神文明特色?！盵14]二是士大夫文學創(chuàng)作流行，詩書唱和頻繁，文壇熱火朝天。休假制度促成了唐代官員“朝隱”的實現(xiàn),為文人們從事豐富多彩的創(chuàng)作，展示自己的才華，獲得社會的認可，提供了空間和時間上的保證[15]。

(3)符合懲罰職務犯罪。唐律對利用職務敲詐勒索、強取豪奪嚴格懲罰?！短坡墒枳h》第148條指出：“諸因官挾勢及豪強之人乞索者,坐贓論減一等;將送者,為從坐。親故相與者,勿論?！盵3]343親屬故交互相給與的,不予追究。親屬是雙方關(guān)系指本服緦麻以上,以及大功以上婚姻親屬;故交是指雙方是往來世家,或者相互敬仰如同世家,車馬不分兩家,相互之間友誼深厚，贈送禮物，屬于人之常情，都不予追究。韓愈撰寫墓志銘，并未憑借自己的職務得到非法收入，而是多屬于為親屬、故交、文友、朋友等創(chuàng)作，有的給予報酬甚至比較高，為朋友之間友情體現(xiàn)，和韓愈的文采和大力付出成正比，為韓愈辛辛苦苦勞動創(chuàng)作所得與對等。

五、符合市場公平交易法律

唐律強調(diào)公平交易，在規(guī)則、質(zhì)量、價格等方面有具體條文，禁止欺行霸市，《唐律疏議》明確規(guī)定：“諸買賣不和，而較同取者，強執(zhí)其市，不許外人買，及更出開閉，謂販鬻之徒，共為奸計，共限一價。白賣物以賤為貴，買物以貴為賤，望使前人迷謬，以將入己。若參市。謂人有買賣，在傍高下其價，以相惑亂，杖八十?！?對于商品的價格，也有按質(zhì)論價的規(guī)定。唐律指出每種商品均有三估?！短屏洹贰耙匀Z均市”注云：“精為上賈，次為中賈，粗為下賈。”每種商品按其質(zhì)量高低分為三個等級。《唐律疏議》規(guī)定：“依令。每月旬別(立)三等估?！?《唐六典》規(guī)定：“其造弓矢、長刀，官為立樣，仍題工人姓名，然后聽鬻之； 諸器物亦如之。以偽濫之物交易者，沒官。短狹不中量者，還主?！卞X大群先生的《唐律與唐代法律體系研究》強調(diào)唐律對職務獲得個人利益的行為進行定罪，“禁止監(jiān)臨官在轄區(qū)進行以贏利為目的的經(jīng)營活動。依唐制，監(jiān)臨官在轄區(qū)不但不能通過經(jīng)商獲利，而且以以贏利為目的的經(jīng)營活動也在禁止之列，只要那些經(jīng)營活動客觀上在能利用職權(quán)官威的范圍之內(nèi)。如唐代的法律禁止監(jiān)臨官在轄區(qū)內(nèi)購地建造作坊求利”[16]。

文化產(chǎn)品、墓志銘創(chuàng)作，屬于特殊商品，當時沒有具體法律上的規(guī)定，但是公平交易、按質(zhì)論價、隨行就市的一般市場交易規(guī)則、法律，概莫能外。當時的長安、洛陽等地，有專門的“兇肆”，“鬻兇器家”，生意興隆，服務周到，可以說是喪葬事務“一條龍”的周到細致服務。

唐代是墓志銘非常流行，官方與民間共同參與，即使比丘、比丘尼也有墓志銘[17]，宮女也有官方負責的墓志銘?！敖陙沓鐾恋奶拼鷮m女墓志數(shù)量巨大，僅《唐代墓志匯編》及《續(xù)集》所收就有一百多方……宮女卒后，其喪葬事宜和墓志撰寫分別由內(nèi)侍省奚官局令與秘書省著作郎來承擔……兩個機構(gòu)官員數(shù)量有限，所以宮女的墓志銘就只能‘批量生產(chǎn)’了?！盵18]官方還指定文人為有功的皇親國戚創(chuàng)作一些墓志銘，“還有由政府指定文人學士為死者作志,謂之‘奉敕撰文’”[19]。

唐代中期墓志銘的寫作，有著非?；钴S的市場。當時的社會需求非常旺盛，善于舞文弄墨的文人，主動進行墓志銘寫作方面的服務，甚至名不見經(jīng)傳的普通文人(或者寫作者)，都積極參與，“賣文為生”。死亡者的信息、墓志銘寫作、墓志銘雕刻、各個方面的溝通協(xié)調(diào)等喪葬服務，環(huán)環(huán)相扣，成龍配套。墓志銘寫作，因為民間需求旺盛，一時間成為“賣方市場”。大作家、小文人寫的墓志銘，根據(jù)作者社會名望、文筆水平論價，隨行就市。韓愈文學水平高、社會地位高、知名度非常大，人們紛紛懇請、乞求其撰寫墓志銘。韓愈寫的《唐故中散大夫少府監(jiān)胡良公墓神道碑》中，記載過人們慕名前來，不惜長途跋涉八千里，拜托他寫墓志銘的真實情景，可見市場效應巨大。專門操辦喪葬服務的機構(gòu)、喪葬用品的市場，蔚為大觀。

唐代墓志銘的創(chuàng)作順應市場需要，花樣繁多，文體豐富。文人們煞費苦心，積極創(chuàng)作，各顯神通，市場競爭可謂激烈。“除了最常見的墓志、墓志銘、墓志銘并序三種之外,還有墓、墓銘(并序)、墓表、墓記(并序)、墓志文(并序)、墓銘(并序)、墓志銘(并序)、墓志之銘(并序)、墓志銘文、墓志之文銘,志(并序)、志銘(并序)、志文(并序)、志石、志石文、銘(并序)、銘志、銘文(并序)等名目,不一而足。”[20]

墓志銘的傳播效應明顯，也反映出社會對墓志銘的關(guān)注。唐代的常何作為一位禁軍將領(lǐng)，死后有墓碑《大唐故使持節(jié)都督黔思費等十六州諸軍事黔州刺史贈左武衛(wèi)大將軍上柱國武水縣開國伯常府君之碑》，其抄件從長安流傳到敦煌，可能因為他是名將受人尊敬，也可能因為此墓志是由碑文撰者宰相李義府文筆甚佳的緣故[21]。

韓愈寫的墓志銘，不少是對自己好友、發(fā)自內(nèi)心的深情懷念，是人間友好關(guān)系的再現(xiàn)。其內(nèi)容上包括雙方友好交往和純粹友誼回顧，以此寄托哀思，表達情感。清代文學家方苞指出:“ 韓語一出,則真氣動人。”(《 方望溪先生文集 》 卷五 《 書祭裴太常文后 》) 這種情況下韓愈往往分文不取，甚至要送禮表達哀悼，有時還有資助朋友家屬，是“賠錢”行為。韓愈為此好友、親友所寫的墓志銘不勝枚舉，孟郊、柳宗元、盧于陵(韓愈的妻兄)、樊紹述(韓愈的文友)就是其中的典型。韓愈為親人——岳母、女兒和乳母三篇墓志銘，還給從兄、妻兄、妻姨、侄女、侄婿、 侄孫、侄孫婿等寫過墓志銘，體現(xiàn)了封建社會家族、宗親的密切關(guān)系、相互友好和光宗耀祖、世代傳承的殷切期望，對乳母的養(yǎng)育之恩，他記憶猶新，親自辦理喪事，表達了一個孝子的心情。

韓愈進行的墓志銘創(chuàng)作，獨樹一幟，打破千篇一律，苦苦思索，絞盡腦汁，仔細推敲，是“苦吟”的見證。韓愈以自己卓越的文筆，寫下了千古傳誦的墓志銘，栩栩如生地勾勒、再現(xiàn)了人物形象，對逝去的人的德行給予恰如其分的褒揚，以激勵后人，張揚美德?！绊n愈希望通過使用一種道德嚴肅的語言，以重獲古文的純正和力量，他試圖打破幾個世紀發(fā)展起來的文體間的界限?！盵22]作為一個杰出的文學家，韓愈創(chuàng)作的墓志銘方面的散文作品，事實陳述，高屋建瓴，用筆簡練，揮灑自如，兼有浪漫的想象、現(xiàn)實的思索和未來的期盼，融會貫通，相得益彰，相輔相成，有很多精彩動人和感人的完美呈現(xiàn)。尚永亮先生認為：“在創(chuàng)作心理上,韓孟詩派突出的特點便是對‘不平則鳴’和‘筆補造化’的標舉。韓愈在《送孟東野序》中提出‘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的觀點,揭示出言為心聲、有感而發(fā)的創(chuàng)作心理?！盵23]傾心付出創(chuàng)作的精品墓志銘，獲得高報酬，理所當然。

由此可見，韓愈利用大量的業(yè)余和休假時間寫墓志銘，并沒有因此耽誤為官的工作。投入寫作墓志銘，只是為官本職工作的業(yè)余愛好與創(chuàng)收。如果韓愈寫墓志銘從30歲開始，那么到他57歲逝世為止，27年間近80篇墓志銘，計算起來他每年寫大約3篇，足見他不是一味投市場需求，大肆寫作，“賣文為生”。他冥思苦想，進行創(chuàng)作，有很多上乘和經(jīng)典作品，非強取豪奪，而是多勞多得，理所當然，完全合乎勞動報酬制度。今天看來，這種行為完全符合《公務員法》《勞動法》和按勞分配的工資收入管理制度。著名學者陳寅恪對此加以首肯：“昌黎河東集中碑志傳記之文所以多創(chuàng)造之杰作，而諛墓之金應得之報酬也?！?/p>

六、結(jié) 論

總之，韓愈一生創(chuàng)作的大量墓志銘，有很好的社會法律環(huán)境、法律保證、法律導向背景，他嚴格遵循了唐代法律，極度符合個人才情、順水人情和社會風情，并且和中國傳統(tǒng)倫理非常契合，其合法性，毋庸置疑。他由此獲得的額外收入、高報酬，是一個士大夫正當?shù)膭趧邮杖牒蜋?quán)利，也類似當今的著作權(quán)、知識產(chǎn)權(quán)保護，應該加以肯定。韓愈墓志銘的創(chuàng)收行為，是生活需要、社會需要、個人才華愛好的體現(xiàn)，根本不是利欲熏心，貪圖享樂。他樂善好施，幫助親朋好友(安葬孟郊，撫養(yǎng)照料柳宗元的兩個兒子等)，捐獻社會公益(捐給潮州鄉(xiāng)校，修袁州湘君夫人神廟等)，記載很多。韓愈創(chuàng)作墓志銘創(chuàng)作以及收入，完全合法、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