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西湖全景圖的譜系

任昳霏

[中國國家圖書館,北京 100081]

西湖山水風光是中國傳統(tǒng)山水畫的創(chuàng)作母題。唐宋以來，隨著人文景觀的逐步建成，西湖獨特的湖山風光和厚重的人文氣質(zhì)，被歷代文人所青睞。因此，以西湖為主題的山水字畫、詩詞歌賦層出不窮。西湖，還是國人向往的盛世景觀。于是，融合山水風光和地圖指示功能的西湖全景圖便開始出現(xiàn)。具有指示功能的西湖景觀地圖，既滿足了人們隨時便覽西湖風光的愿望，又可以作為暢游西湖的導覽指示，還可以作為描述西湖山水的詩文對照。本文以形象畫法的西湖全景圖為研究對象，梳理明代西湖全景圖的演變過程及其特征和功能。

一、西湖自然與人文景觀的形成

西湖，位于浙江杭州市區(qū)西南部，是江南特色的自然與人文景觀相結(jié)合的風景名勝。在漫長的地質(zhì)時代，西湖所在區(qū)域曾是西靠陸地、東臨大海的淺海灣。西湖南側(cè)的錢塘江在淺海灣附近入海。后來，經(jīng)過長時間的江流和海浪沖刷，泥沙沉積，淺海灣東側(cè)開始形成沙洲。沙洲與海灣東、西陸地相連，形成西湖。隨著沙洲面積逐漸增大，形成了現(xiàn)在杭州主城區(qū)所在的平原地帶。所以，西湖是西、北、南三面環(huán)山，東面緊鄰平原的地形，俗有“三面環(huán)山一面城”的說法。歷史時期，周邊低山丘陵流下的溪水和錢塘江是西湖的水源。西湖周邊，溪流縱橫，水網(wǎng)密布。通過湖面東側(cè)平原地帶的水網(wǎng)，西湖北與京杭運河相連，南與錢塘江溝通，最終從杭州灣匯入東海。因此，西湖周邊水路交通發(fā)達，成為此地開發(fā)的便利條件。

處于亞熱帶季風氣候的西湖，濕潤多雨，湖山相映，云霧籠罩，好似仙境。古人游歷此處，感嘆自然山水，營建人文景觀。西湖作為江南名勝，歷史十分悠久。此地，《漢書·地理志》稱武林水，(1)〔漢〕班固：《漢書》卷二十八上《地理志》，中華書局，1962年，1591頁?！板X塘，西部都尉治。武林山，武林水所出，東入海，行八百三十里。莽曰泉亭?！薄端?jīng)注》稱明圣湖，(2)〔北魏〕酈道元著，陳橋驛校證：《水經(jīng)注校證》卷四十《漸江水》，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939頁?！翱h南江側(cè)有明圣湖，父老傳言，湖有金牛，古見之，神化不測，湖取名焉。”但流傳更廣的名稱，還是與錢塘江有關(guān)。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在西湖西側(cè)建立錢塘縣。(3)〔漢〕司馬遷：《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260頁?！叭吣晔鹿锍?，始皇出游?！^丹陽，至錢唐，臨浙江，水波惡，乃西百二十里從狹中渡?！彼宄y(tǒng)一天下后，將錢塘縣城由湖西遷建到湖東平原。(4)〔宋〕樂史：《太平寰宇記》卷九十三《江南東道五·杭州》，中華書局，2007年，1861頁?！笆荒陱鸵浦萦诹治?，依山筑城，即今郡是也。”一池湖水位于縣治之西，于是就出現(xiàn)了錢塘湖和西湖的名稱。隋唐時期，在大運河的溝通下，全國經(jīng)濟重心開始南移。江南經(jīng)濟開發(fā)為西湖開發(fā)帶來前所未有的契機。經(jīng)過隋唐、吳越國和北宋年間的持續(xù)建設，直至南宋遷都臨安，西湖主要的人文景觀基本形成。元明清時期，西湖人文景觀的建設仍在繼續(xù)，景觀也處在動態(tài)變化之中。隨著孤山清代皇家行宮的修建，(5)〔清〕梁詩正、沈德潛等修纂：《西湖志纂》卷一《名勝圖》，乾隆二十年(1755年)刊，二十七年(1762年)增輯本賜經(jīng)堂藏版，臺北：臺灣文海出版社，1971年，42頁?！翱滴跛氖哪?，圣祖仁皇帝南巡駐蹕西湖，臣民懽忭踴躍創(chuàng)建。行殿于孤山之南?！蔽骱坝^增添了濃重的政治色彩。至此，“一山、二塔、三島、三堤、五湖”的景觀格局最終形成。

西湖全景圖的產(chǎn)生，與人文景觀的營建開發(fā)密切相關(guān)。全景圖的流變傳承，又與西湖景觀的政治地位抬升直接相關(guān)。五代時期，吳越國定都杭州。西湖作為最重要的景觀，得到吳越王的整治。西湖風光漸漸具有了特定的王朝氣質(zhì)。流傳至今最早的西湖全景圖，是南宋《咸淳臨安志》中的《西湖圖》。南宋時期，北人南遷給臨安城帶來巨大變化。地位抬升的同時，與這座城有關(guān)的記載開始增加?！杜R安志》將京城、皇城、府署、名勝等處一一考辨記錄，并輔以地圖參照。方志中的西湖全景圖，從一開始就有了官繪的痕跡。明代，記錄杭州府的方志和記錄西湖自然人文歷史的專志，都保留了不同版本的西湖全景圖。嘉靖年間纂修《西湖游覽志》中的《宋朝西湖圖》《今朝西湖圖》，萬歷年間纂修《杭州府志》中的《西湖圖》和《西湖志類鈔》中的《湖山一覽圖》，是明代西湖全景圖的代表。

二、《咸淳臨安志·西湖圖》的內(nèi)容及特征

《咸淳臨安志·西湖圖》是一幅典型的方志輿圖。宋代以前，方志輿圖就曾大量存在于志書中，形成圖文互說的傳統(tǒng)。但在刻書尚未普及的情況下，志書流通有限，其中的輿圖大都散佚了。宋代以后，隨著刻書的普及，大量方志得以流傳。這些志書中的地圖成為難得的圖像資料，具有鮮明的方志輿圖特點：首先，輿圖繪制一地的山川形勝、治所轄境、獨特景觀，所繪地圖均與文字記載相對應，方便讀圖；其次，方志一般由地方主政官員主持編纂，或由當?shù)厝胧说奈娜司帉?，因此方志輿圖不可避免地表現(xiàn)出政治色彩；最后，方志輿圖是編繪者實地踏查完成，既具有明確的實用指示功能，又體現(xiàn)出繪圖者的思想，所以具有很強的實用性、時代性和思想性。

《咸淳臨安志·西湖圖》(6)〔宋〕 潛說友纂修：《咸淳臨安志》，道光十年(1830年)振綺堂汪氏仿宋本，國家圖書館藏。同樣兼具方志輿圖的所有特點。此圖采用形象畫法繪制西湖湖山景觀全貌，遵循上西下東，左南右北的圖向，仿佛畫者站在西湖東堤臨安城內(nèi)，俯視全景。畫面布局由近及遠，地勢由低到高，層次清晰。臨安城位于近處，西湖居中，三面環(huán)山作為湖景的襯托，屬于遠景。畫面之上，無論是城景、湖景還是山景，均刻繪簡單，甚至看不出景觀的任何細節(jié)。此圖湖景以蘇堤、白堤為界，將湖面劃分為不同區(qū)域。同樣，山景以“郎當嶺南北分山處”為界，將武林群山分為南北兩部分。溝通湖面、城址和群山之間的縱橫水網(wǎng)，是地圖的絕對主體。與其說這是一幅西湖全景圖，倒不如說是西湖泉源水利情形總圖。圖中湖山地貌和城址地名，都是水網(wǎng)的參照。為清晰展示西湖周邊水網(wǎng)，湖面和群山被壓縮在很小的空間內(nèi)，而山湖之間和西湖東北側(cè)的水網(wǎng)占據(jù)畫面開闊地帶。水網(wǎng)之外，此圖還特別重視標注西湖周邊的政區(qū)分界、諸軍駐防、河流道路去向等信息。山景以西，依次標注於潛縣、昌化縣、新城縣、富陽縣。另標注山中道路“路自余杭來，度嶺出富陽”及山景南北分界“郎當嶺南北分山處”。西北向標注余杭縣。北側(cè)河流盡頭標注“奉口通安吉”“天目入太湖西市”“下塘河通平江”“上湯河通秀州”說明河流流向。湖山之間和東部平原標注多處守衛(wèi)府城的軍隊駐地。

《咸淳臨安志·西湖圖》的出現(xiàn)，說明了西湖景觀在臨安府的特殊地位。圖上細致描繪的水網(wǎng)，應該是經(jīng)修志者考察后所繪。以水網(wǎng)為主、湖山景觀為輔的畫法，表達了畫者重視水系的思想。地圖周邊政區(qū)、河道、道路的圖說標注，又強調(diào)了境域分界的重要性。西湖全景圖具有了政區(qū)地圖的特點?！断檀九R安志》另有《九縣山川總圖》，繪制了臨安府轄境的山脈河流分布情況。這幅地圖對于西湖周邊的畫法儼然就是《西湖圖》的縮小版。由此可以看出，《西湖圖》保留了明顯的政區(qū)圖的痕跡，重水系、分邊界、標駐軍、略景觀是《咸淳臨安志·西湖圖》的重要特征。

三、明代多葉分幅的西湖全景圖

明代西湖全景圖保留在與西湖有關(guān)的各類志書中。本文擇取嘉靖年間《西湖游覽志》《三才圖會》以及萬歷年間《杭州府志》《西湖志類鈔》中的西湖全景圖，來說明明代西湖全景圖的特征。根據(jù)分幅方式差異，明代西湖全圖可以分為多葉分幅和雙葉分幅兩類。《西湖游覽志》和《三才圖會》西湖圖，都屬于多葉分幅的西湖全景圖。

(一)《西湖游覽志》

嘉靖年間，進士出身的田汝成辭官回鄉(xiāng)。他廣泛收集與西湖有關(guān)的記載，特別是宋代流傳下來的歷史資料，并實地踏查，便覽湖山盛跡，最終寫成全面介紹西湖景觀的導覽專志?！段骱斡[志》開篇有地圖四幅，描繪西湖景觀的是《宋朝西湖圖》和《今朝西湖圖》。(7)〔明〕田汝成：《西湖游覽志》卷首，萬歷二十五年(1597年)重刻本。

《宋朝西湖圖》以《咸淳臨安志·西湖圖》為底圖，將原圖南北向拉長，幅面擴大了三倍，占八葉。擴大的幅面，造成景觀之間的距離失準，但湖山布局、水網(wǎng)走勢及景觀之間的相對位置都沒有改變。增加的幅面可以更細致地刻畫景觀。此圖中，城墻、群山、河流、建筑的精細程度均優(yōu)于底圖。此外，突出的景觀刻繪，還表現(xiàn)在城景之中。位于畫面下方臨安城內(nèi)外，點綴祥云。傳統(tǒng)地圖中的祥云是一種特殊的畫法，既表示此處景色優(yōu)美，宛如仙境，又說明此處地位特殊，應是帝王居所。從《宋朝西湖圖》可以看出，重水系、略景觀的宋代西湖全圖到了明代，已經(jīng)開始刻意增加湖山景觀的內(nèi)容。

《今朝西湖圖》是具有明確導覽性質(zhì)的實用指示地圖。與《宋朝西湖圖》一樣，《今朝西湖圖》采用南北向拉長的頁面布局，幅面仍占八葉。此圖同樣遵循上西下東，左南右北的圖向，由低到高展現(xiàn)西湖全景。畫面最近處，是舊城城墻。也就是說，地圖視角是畫者站在西湖東堤的舊城東墻之上，環(huán)視西湖周邊景色。與《宋朝西湖圖》所不同的是，此圖布局以湖景為主、山景為輔。湖景處于畫面中心，占據(jù)大部分幅面。湖景以白堤、蘇堤、楊堤為界，劃分不同區(qū)域。其中，蘇堤又是湖景的絕對中心。山景環(huán)繞湖景，西側(cè)群山中標注“南北兩山分處”，說明山景的南北分界。圖中城景消失，僅保留舊城東墻作為湖景參照。南側(cè)低山外標注錢塘江，用來確定西湖與錢塘江之間的相對位置。這樣的布局，增加了湖景的表現(xiàn)空間，突出了湖景在全景的中心地位?！昂秩蹋椒帜媳薄钡姆謪^(qū)更加清晰。值得注意的是，此圖以湖山景觀為重點，湖山之間和東部開闊地帶的河道僅簡略畫出。這與《宋朝西湖圖》以河網(wǎng)為重點的畫法完全不同。河道之外，這幅地圖增繪了景觀之間的道路，湖山景觀通過道路串聯(lián)起來。文字標注也體現(xiàn)了地圖的重點。處于湖山之間的景觀都用文字標注，但河網(wǎng)沿途地名、城址衙署、駐防軍隊和境域分界等信息在這幅地圖中均未體現(xiàn)。重景觀、略水系、畫道路、去疆界是《今朝西湖圖》的特征。

另外，《今朝西湖圖》延續(xù)了《咸淳臨安志·西湖圖》的圖向和布局。而這幅地圖具有的新特征，與游覽志的插圖性質(zhì)和文字記載有關(guān)?！督癯骱D》是介紹西湖風光的指示導覽圖，重點表現(xiàn)湖山景觀，因此，畫出通向各處景觀的道路是十分必要的。景觀相對位置的細致描繪，同樣為了方便導覽?！督癯骱D》所繪河道，不是為了展現(xiàn)河網(wǎng)，而是作為景觀和導覽路程上的參照而存在。相比而言，與游覽敘事相對疏遠的衙署、軍隊和境域分界等信息，自然也不是導覽圖需要表現(xiàn)的要素。這部游覽志的結(jié)構(gòu)，首列西湖總敘，第二部分是孤山三堤勝跡，第三部分是南山勝跡，第四部分是北山勝跡，第五部分是南山城內(nèi)勝跡，第六部分是南山分脈城內(nèi)勝跡，第七部分是北山分脈城外勝跡，第八部分是浙江勝跡。圖中湖分三堤、山分南北的景觀分區(qū)，與《西湖游覽志》的景觀敘述順序完全對應。以《今朝西湖圖》為代表，專志中的西湖全景圖開始擺脫方志輿圖的影響，創(chuàng)作具有導覽實用功能的專志插圖。

(二)《三才圖會·西湖圖》

《三才圖會》是嘉靖年間進士王圻及其子王思義編寫的，是一部圖文搭配的百科類書。這部書地理卷有《西湖圖》一幅。從畫面內(nèi)容來看，這是一幅重點表現(xiàn)西湖景觀的山水勝景圖。如果不是圖上的文字標注，很難將這幅木刻山水畫與地圖聯(lián)系起來。

《三才圖會·西湖圖》(8)〔明〕王圻、王思義：《三才圖會·地理》卷九，萬歷三十七年(1609年)刻本。延續(xù)了《西湖游覽志·今朝西湖圖》的畫面布局，南北向拉長，占據(jù)六頁幅面，同時遵循上西下東、左南右北的圖向。西湖東堤舊城城墻一線為畫者視角。此圖布局，湖山各占一半。湖景為中心，山景環(huán)繞湖景，但山景并不處于從屬地位。湖景以白堤、蘇堤襯托，主要展現(xiàn)外西湖和北里湖。外西湖湖面及船舫是湖景的中心。山景分遠近兩個層次，遠山只畫出輪廓，近景刻繪細致，山中怪石、樹木都一一表現(xiàn)。近處城門城墻是湖山景觀的參照。此圖湖山景觀經(jīng)過刻意篩選，選取最著名、最具代表的景觀刻繪。這些挑選后的景觀，以山中寺觀為主，兼顧寶塔、山峰和亭臺。雖然此圖展現(xiàn)的景觀數(shù)量較少，但每處景觀都精美繁復，并用文字標注。湖山之間，游人點綴其中，觀圖者可以找到身臨其境的感覺。遠處群山中的云層，營造了宛如仙境的景觀氛圍。與《今朝西湖圖》相比，此圖不畫水系，不畫道路，不考慮景觀分界，也不在意全景邊界，而是專心刻繪畫者精心挑選的景觀。地圖的導覽指示作用減弱，景觀描繪進一步加強。畫面越來越有山水畫的風格，成為兼具地圖與山水畫特征的西湖勝景圖。畫面特征與敘述景觀的說明相對應?！度艌D會》對西湖的記錄，湖景簡略，山景詳細，內(nèi)容涉及西湖的位置、范圍、代表景觀，以及與景觀有關(guān)的名人軼事。其中，山分南北的敘述順序，與《西湖游覽志》相同。地圖以景觀為主，湖山并重，山分南北的特征與文字記錄完全呼應。

明代的多葉分幅西湖全景圖，來源于南宋方志輿圖中的西湖全圖。將原來兩葉分幅的地圖南北向拉長，增加刻繪湖山景觀的空間，同時，又保留了原圖的圖向和空間布局。在此基礎之上，多葉分幅地圖開始對原圖進行改造。供人游覽的專志地圖增加了景觀和道路的繪制，同時削弱水系和政區(qū)劃界等要素。后來，介紹各地風景名勝的類書，又強化了西湖代表性景觀的刻繪。西湖全景圖的地圖指示特征逐漸減弱，同時山水畫的創(chuàng)作風格逐漸增強。多葉分幅西湖全景圖演變成描繪湖山景觀的勝景地圖。

四、明代雙葉分幅的西湖全景圖

萬歷年間修纂的方志《杭州府志》和專志《西湖志類鈔》均附有西湖全景圖。這兩幅圖都屬于雙葉分幅的全景圖。

(一)《杭州府志·西湖圖》

《杭州府志》成書于萬歷七年(1579年)，由杭州知府劉伯縉掌修，陳善纂，是明代官修方志的杰作。首列《咸淳臨安志序》《成化杭州府志序》，顯示這部方志與歷代修志之間的關(guān)系。其實，在《成化杭州府志》中也保留有一幅西湖圖，但這幅圖更符合山水畫的特征，所以本文不展開敘述?！段骱D》(9)〔明〕劉伯縉掌修，陳善纂：《萬歷杭州府志》卷首《萬歷杭州府志圖》，萬歷七年(1579年)刻本，臺北：臺灣成文出版社，1983年，第138-139頁。是萬歷《杭州府志》地圖的最后一幅。此圖之前是轄境總圖和各縣分圖。志圖序說明繪圖目的：“善曰，志崇敘述尚矣，乃披閱險易，則莫要乎圖。故古之人不越堂序，而指畫宇縣如視諸掌，惟圖據(jù)也?！?10)〔明〕劉伯縉掌修，陳善纂：《萬歷杭州府志》卷首《萬歷杭州府志圖》，第65頁。與文字記錄相比，方志輿圖在表現(xiàn)山川地形方面優(yōu)勢明顯。觀圖者以地圖為憑據(jù)，就可以對轄境地形地貌了如指掌?！段骱D》與政區(qū)地圖分列，同樣具有方志輿圖的特點。

《杭州府志·西湖圖》采用形象畫法展現(xiàn)西湖全貌，遵循上北下南，左西右東的圖向，好似畫者在空中鳥瞰全景。畫面清晰簡略，湖面是絕對主體，三面以群山為界，東側(cè)以舊城城墻為界。這樣的畫面布局，山景、湖景、城景之間的相對位置清晰，做到了山川形勢一目了然。其中，湖景以白堤和蘇堤為界，蘇堤處于湖景中心。山景環(huán)繞湖景，南北分山并不明顯。但在文字記載中，山景分為城內(nèi)南山和城內(nèi)北山兩部分來敘述。圖上大量的景觀標注，集中在山景和湖山之間的空白處。此圖采用簡單符號式的畫法繪制群山、湖面、橋梁及城墻，河流道路也繪制簡略。所有景觀只標注地名，不刻繪細節(jié)，也不畫舟船人物。以湖為主，以山為輔，展現(xiàn)湖山形勢，符合方志輿圖的特征。同時，標注景觀又不刻繪細節(jié)，也突出了此圖的示意性。

(二)《西湖志類鈔·湖山一覽圖》

《西湖志類鈔》由萬歷年間進士俞思沖等人纂。這部專志卷首，是十八幅西湖景觀地圖。首列總圖《湖山一覽圖》，(11)〔明〕 俞思沖等纂：《西湖志類鈔》卷首《圖之類》，萬歷年間(1573—1620)刻本，國家圖書館藏。之后是各處分圖?！逗揭挥[圖》采用傳統(tǒng)形象畫法畫出西湖全景。相比分圖，總圖對景觀的刻繪簡單，與方志輿圖展現(xiàn)山川形勢的畫法更為接近。卷首引用南宋李嵩《西湖圖卷》張靖題記，來說明繪制景觀地圖的目的：“丹青藻繪浮于世景，今為空垣虛榭，煙樹凄迷，平波遠山帆檣相映。披閱中，使人心目遲回，有感慨吊惜之懷，無追攀壯浪之想?！?12)〔明〕 俞思沖等纂：《西湖志類鈔》卷首《圖之類》。全圖可以保存最美的西湖景色，引起觀圖者的聯(lián)想?？倛D與分圖搭配的方式，總圖起到定位指示作用，反映畫者對西湖全景的整體認識。分圖細致刻繪景觀，以達到由景入情的帶入感。

《西湖志類鈔·湖山一覽圖》遵循上西下東，左南右北的圖向，好似畫者在空中俯視全景。這樣的圖向是西湖全景圖最常見的一種?！逗揭挥[圖》受到這種圖向影響，延續(xù)了地勢由低到高的畫面布局。繼承傳統(tǒng)的同時，為達到一目了然的視覺效果，此圖采用以湖景為中心，三面山景呈向心式分布的方式表現(xiàn)地形地勢。湖景由白堤、蘇堤分界，外西湖是湖景中心，島嶼、湖心亭和舟楫點綴其中。山景環(huán)繞湖景，山景的向心畫法取代了南北分界。同時，各處景觀也都采用向心式的文字標注。地圖四周另有境域分界的標繪。其中。東側(cè)有城門城墻，南側(cè)有南關(guān)駐節(jié)、沙地標注和錢塘江，西側(cè)有桐廬、釣臺、富陽和西興關(guān)。這些分界性質(zhì)的地理要素，增強了地圖的劃界特征。畫面之上，部分具有代表性的亭、塔、橋、樹等景觀形象繪制，但大部分景觀都是文字標注。景觀之間既沒有河流，也沒有道路串聯(lián)在一起。如果以此圖為向?qū)В斡[西湖，顯然無法確定任何一條游覽路線。也就是說《湖山一覽圖》是一幅展現(xiàn)湖山形勢的示意圖，不展現(xiàn)景觀的具體細節(jié)，也不具有導覽指示功能?！段骱绢愨n》對景觀的文字敘述，與繪圖相似，首列總敘，然后將景觀分類，山、峰、嶺、石、洞、亭、堤、臺等，依次敘述。以這樣的敘述順序，在總圖尋找景觀定位，檢索方便，清晰明確?？傮w來說，《湖山一覽圖》雖然是西湖專志總圖，但在一定程度上受到政區(qū)地圖的影響，重視境域分界。此外，此圖的示意性和省略景觀的畫法，與方志中的西湖全圖比較相似。

萬歷《杭州府志·西湖圖》與《西湖志類鈔·湖山一覽圖》雖分屬方志和專志，但對西湖全景的刻繪具有諸多的共性。首先是重視地圖的示意性和文字標注。兩幅地圖都具有山川形便，一目了然的特征。同時，為清楚找到志書敘述的景觀，兩幅地圖都把景觀標注置于重要位置。其次是省略的景觀細節(jié)刻繪。省略景觀細節(jié)，可以突出湖山地形，以免細節(jié)沖淡主體。最后是兩幅地圖都不具有導覽指南功能，而重視層次分界。無論是《杭州府志·西湖圖》湖、山、城分立的繪圖，還是《湖山一覽圖》境域分界的標繪，都深受傳統(tǒng)方志中政區(qū)地圖的影響，根深蒂固。需要注意的是，兩幅地圖也表現(xiàn)出了各自的風格，比如不同的圖向，不同的布局，不同的湖山刻繪風格等?？傮w來說，雙葉分幅的西湖全景圖，地圖的示意特征增強，表達景觀細節(jié)和山水意境減弱。這樣的西湖全景圖，成為展現(xiàn)山川形勢、指示景觀相對位置的示意圖。

五、明代西湖全景圖的特征

明代西湖全景圖，作為方志、專志和類書中的插圖，流傳至今。這些地圖或多或少都受到南宋全景圖的影響，并根據(jù)文字記載的側(cè)重點不同，進行改繪。地圖與文字互記互證，成為記錄明代西湖景觀的絕佳資料。

(一)圖向與視角

南宋著名山水畫《西湖圖卷》和方志輿圖《咸淳臨安志·西湖圖》都遵循上西下東，左南右北的圖向。這種圖向被明代西湖全景圖所繼承。傳統(tǒng)形象畫法的山水名勝圖，以畫面下方為近處。西湖全景，以東堤舊城城墻為近處，保持畫面由近及遠，地勢由低到高的層次。這樣的視角可以全面展現(xiàn)各處景觀，避免遮擋。所以說，以上為西的圖向是西湖全圖的最佳圖向，也是明清時期大多數(shù)西湖全圖的圖向。視角與圖向既有聯(lián)系，又有區(qū)別。視角是畫者的創(chuàng)作角度，也是觀圖者的讀圖角度。南宋西湖全景圖采用側(cè)視遠眺的視角。到了明代，全景圖視角分為側(cè)視和俯視兩種。其中，多葉分幅的全景圖采用的是側(cè)視眺望的視角，雙葉分幅的全景圖采用的是空中俯瞰的視角。側(cè)視視角更方便展現(xiàn)景觀細節(jié)，俯視視角更直觀展現(xiàn)地勢變化。視角選擇與地圖表現(xiàn)的重點直接相關(guān)。

(二)布局與比例

西湖全景圖的布局首先要考慮湖景、山景和城景之間的比例關(guān)系。在畫面之上，以哪個景觀為主體，體現(xiàn)了畫者的思想。南宋《咸淳臨安志·西湖圖》采用以山景和湖山之間的平地為主，湖景與城景為輔的畫面比例。這樣布局強調(diào)的是水網(wǎng)河道。同時，在圖上畫出臨安城的大部分，突出城景的獨特地位。《咸淳臨安志·西湖圖》的景觀布局，并未被明代西湖全景圖完全繼承，而是進行了調(diào)整改造。明代西湖全景圖無一例外去掉了舊城城內(nèi)的刻繪，僅以舊城東墻的城門城墻表示城景。畫面布局主要考慮山景和湖景之間的比例關(guān)系。如果地圖重視山景，那么山景所占幅面就會增大；反之，則湖景所占幅面增大。大部分明代西湖全景圖，湖景居中，山景環(huán)繞，湖山之間景觀占比合理。在湖山比例基本確定的前提下，湖景和山景又有各自的布局方法。湖景是全圖的中心，但各幅圖的湖景布局卻不一樣。有些圖以堤為中心，強調(diào)湖面三分的格局。有些圖以湖面為中心，強調(diào)湖面舟船暢游的景觀。同樣，山景布局也有不同。一種繼承了《咸淳臨安志·西湖圖》南北分山的布局，以郎當嶺作為南北群山之間的分界。南山以南高峰為主峰，北山亦是如此。南北分山的畫法受到傳統(tǒng)山水畫“三遠法”的影響，群山高低錯落，遠近分明，秩序清晰。另一種是不刻意強調(diào)南北分山，而是將三面群山逐一畫出。山體簡略，方向固定。這種畫法以向心式景觀的《湖山一覽圖》為代表。山景自成一體，與湖景分立。

(三)示意與意境

南宋《咸淳臨安志·西湖圖》兼具實用指示功能和山水畫的意境，其中，標繪景觀相對位置的指示性更強。這與方志輿圖的定位有直接關(guān)系。明代西湖全景圖試圖在示意性和藝術(shù)性之間尋找平衡點，然而結(jié)果并不理想。于是，表示布局的示意圖和表示意境的勝景圖開始分離。雙葉分幅全景圖側(cè)重湖山景觀相對位置的標注，增強地圖輔助文字導引的功能和景觀指示的功能。觀圖者可以在千里之外，就對景觀形勢了如指掌。多葉分幅全景圖側(cè)重湖山景觀的細節(jié)刻繪，增強畫面意境的營造，使人感受到西湖勝景。同時，營造意境的勝景圖，畫出道路和河流，給人身臨其境的同時，還可以輔助游人導覽。

(四)圖文互說與地圖呈現(xiàn)

地圖作為文字記載的補充說明，在一定程度上，受到文字內(nèi)容的影響。南宋《咸淳臨安志·西湖圖》作為方志輿圖，保留了政區(qū)圖重視境域分界的特征。這是文字記載對地圖繪制的直接影響。明代西湖全景圖與文字互為說明的特征更加明顯。比如地圖中湖景分三面、山景分南北的布局，與文字敘述的次序完全一致。同樣，方志按照轄境分述也影響了地圖的刻繪。地圖標注周邊轄境分界，與文字記載對應。這種方志輿圖重視分界的特點，還影響到了西湖專志示意地圖的畫法。也就是說，無論是方志還是專志，西湖全景圖或多或少都受到了政治因素的影響。

由宋到明，原本屬于方志的西湖全景圖被更多的方志和專志繼承。西湖全景圖也在繼承中不斷變化。南宋西湖屬于行都，至高無上的地位和政治性，對全景圖的創(chuàng)作影響深刻。明代西湖屬于杭州府，從《萬歷杭州府志序》對此地的定位“今天下浙為諸省首，而杭又浙首郡，東南一大都會也”(13)〔明〕劉伯縉掌修，陳善纂：《萬歷杭州府志·萬歷杭州府志序》，第1頁。來看，西湖仍是諸省景觀之首，其政治性雖已減弱，但早已名揚天下。在這樣的背景之下，明代官修或者具有官宦背景的浙省文人，纂寫有關(guān)西湖的方志和專志，這些志書在流傳中互相借鑒，才形成西湖全景圖的諸多相似特征。同樣以家鄉(xiāng)景觀引以為傲的纂寫者，又因記述內(nèi)容不同、側(cè)重點不同，開始調(diào)整改變西湖全景圖，從而形成示意圖與勝景圖的分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