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振宇
(西北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甘肅 蘭州 730070)
在中國古代社會,姓氏尤其是國姓常常與國家政治相結合,被賦予強烈的社會政治功能。(1)黃修明:《中國古代賜姓賜名制度考論》,《四川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0年第6期。此亦成為中原王朝處理夷夏關系的重要方式之一。中原王朝可以通過給予內附者賜姓的政治待遇而建立起擬制血緣關系,以此維系中央與邊疆關系的穩(wěn)定。中原王朝對內附者的賜姓分為兩種情況:一是王朝勢強時,賜姓被視作褒獎內附者的政治手段,作用在于“賜姓命氏,因彰德功”;(2)陳耀文:《天中記》卷二十四,《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66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94頁上欄。一是王朝勢弱時,賜姓成為緩和緊張關系的一種安撫政策,“跋扈之臣與蠻酋賊渠,例皆賜以國姓,謂之固結其心”。(3)章如愚:《群書考索后集》卷三十五,《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37冊,第495頁上欄。對接受賜姓的少數(shù)民族首領來說,改姓在很大程度上意味著他們的身份發(fā)生變化。唐五代宋初,黨項拓跋氏先后經(jīng)歷李唐賜姓、趙宋賜姓和元昊改姓,無論賜姓或改姓,拓跋氏都能因時順勢地進行身份構建,吸收借鑒中原文化以適應不同階段的發(fā)展需要,強化和鞏固其地位。目前,學界多從宏觀層面關注唐宋王朝的賜姓問題,(4)主要有王鳳翔:《唐五代賜姓研究》,《渭南師范學院學報》2003年第6期;張冠凱:《隋唐五代賜姓名史料輯錄、整理與研究》,碩士學位論文,江西師范大學,2015年;亓艷敏:《唐五代改姓研究》,碩士學位論文,陜西師范大學,2010年;閆廷亮:《唐人姓名研究》,博士學位論文,南開大學,2012年;和田英:《唐代賜姓賜名相關問題研究》,碩士學位論文,陜西師范大學,2017年;趙寅達:《宋代賜姓與賜名現(xiàn)象探究》,《河北北方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6期;劉永剛:《宋代西北漢姓蕃官研究》,碩士學位論文,寧夏大學,2009年;曹聽:《宋代西北地區(qū)及西夏境內番族漢姓初探》,碩士學位論文,西北大學,2015年;佟少卿:《北宋西北蕃官賜姓賜名現(xiàn)象探究》,《西夏研究》2018年第4期,等等。具體層面上對黨項拓跋氏的賜姓與改姓問題還有討論空間?;诖耍疚囊渣h項拓跋氏的姓氏改易為切入點,從長時段來探討黨項拓跋氏姓氏改易背后因時順勢的身份變遷及與之相適應的形象塑造問題,進而明確拓跋氏在民族交融中潛移默化形成的文化認同與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
唐初,高祖李淵提出“懷柔遠人,義在羈縻”的邊疆民族關系處理策略以期和睦四方、靜亂息民。(5)宋敏求編:《唐大詔令集》卷一二八,北京:商務印書館,1959年標點本,第689頁。太宗李世民平定東突厥后,“西北諸蕃及蠻夷稍稍內屬”。(6)《新唐書》卷四十三《地理志》,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標點本,第4冊,第1119頁。此際,黨項羌前后內屬者達三十萬口,唐朝政府就黨項部落集中所處的關內道和隴右道分別設置數(shù)量眾多的羈縻府州以安置,并拔擢其部酋為都督、刺史,且允許他們世襲?!杜f唐書·黨項傳》載:“酋長細封步賴舉部內附,太宗降璽書慰撫之。步賴因來朝,宴賜甚厚,列其地為軌州,拜步賴為刺史……諸姓酋長相次率部落皆來內屬,請同編戶,太宗厚加撫慰,列其地為崌、奉、巖、遠四州,各拜其首領為刺史?!?7)《舊唐書》卷一九八《黨項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標點本,第16冊,第5291頁。此后,黨項諸部開始接受唐朝的封號,成為唐朝西北羈縻體系中的重要組成部分。
黨項拓跋氏亦在太宗時期內附唐朝并首次接受唐朝賜姓,《舊唐書·黨項傳》:“羌酋拓跋赤辭者,初臣屬吐谷渾,甚為渾主伏允所昵,與之結婚。及貞觀初,諸羌歸附,而赤辭不至。李靖之擊吐谷渾,赤辭屯狼道坡以抗官軍。廓州刺史久且洛生遣使諭以禍福,赤辭曰:‘我被渾主親戚之恩,腹心相寄,生死不貳,焉知其他?!?8)《舊唐書》卷一九八《黨項傳》,第16冊,第5291頁。據(jù)此可知,拓跋赤辭與吐谷渾王室通婚且奉吐谷渾為主,有“腹心相寄,生死不貳”的忠君思想。所以,拓跋赤辭在“諸羌歸附”唐朝的情況下尚無內屬之意,并在李靖攻取吐谷渾時“屢抗官軍”。(9)王溥:《唐會要》卷九八《黨項羌》,北京:中華書局,1955年標點本,第1756頁。只是后因“從子思頭密送誠款,其黨拓拔細豆又以所部來降。赤辭見其宗黨離,始有歸化之意”。(10)《舊唐書》卷一九八《黨項傳》,第16冊,第5292頁。由此可見,拓跋赤辭內附唐朝在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形勢所迫,但此內附行為對保全拓跋氏有積極作用。唐貞觀九年(635),太宗派兵征伐吐谷渾,最終吐谷渾主伏允“與千余騎遁于磧中,眾稍亡散,能屬之者才百余騎,乃自縊而死。國人乃立順為可汗,稱臣內附”。(11)《舊唐書》卷一九八《吐谷渾傳》,第16冊,第5298-5299頁。在此形勢下,若拓跋赤辭與吐谷渾共抗官軍而拒不內附,結果就是與宗黨離析而被唐軍所滅。在拓跋赤辭率眾內附后,因拓跋氏在黨項八部中“最為強族”,(12)《舊唐書》卷一九八《黨項傳》,第16冊,第5290頁。太宗區(qū)別于其他黨項部落對待,“拜赤辭為西戎州都督,賜姓李氏”,(13)《舊唐書》卷一九八《黨項傳》,第16冊,第5292頁。以維系人心。
雖然拓跋氏享有賜姓的政治殊榮,但拓跋氏并未以李氏自稱。據(jù)出土墓志資料,直到唐僖宗李儇再次賜姓之前,拓跋氏一直沿用原姓而未改姓,這種情況一直持續(xù)至拓跋氏第十一代成員。有學者指出,拓跋氏沒有改姓是因為沒有形成家族命名的傳統(tǒng)。(14)楊浣:《五代夏州拓跋部世系與婚姻考論》,《寧夏社會科學》2005年第1期。這也在一定程度上說明,短時間內政治感情難以取代族群感情。(15)王明珂:《華夏邊緣:歷史記憶與族群認同(增訂本)》,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9頁。但是,有唐一代,拓跋氏與唐朝關系十分密切,始終“職貢不絕”。(16)《舊唐書》卷一九八《黨項傳》,第16冊,第5292頁。據(jù)史書記載,貞觀以后,“吐蕃浸盛,拓跋畏逼,請內徙,始詔慶州置靜邊等州處之?!?17)《新唐書》卷二二一《黨項傳》,第20冊,第6215頁?!锻匕鲜丶拍怪俱憽吩敿氂涊d了拓跋部因吐蕃侵擾而內徙的情況。唐高宗儀鳳年間,“高祖立伽府君,委質為臣,率眾內屬。國家納其即敘,待以殊榮,卻魏絳之協(xié)和,美由余之入侍。拜大將軍,兼十八州部落使,徙居圁陰之地,則今靜邊府”。(18)杜建錄:《黨項西夏碑石整理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81頁。拓跋氏自此為部落使,統(tǒng)率十八個黨項拓跋氏部落,在拓跋后那時期任靜邊州都督一職。拓跋守寂之父拓跋思泰在唐玄宗開元九年(721)率眾討襲六胡州叛亂,因功封爵為西平郡公。在唐中后期,黨項諸部與唐朝時有摩擦,杜牧在《賀平黨項表》中有“今古夷狄處在中土,未有不為亂者”。(19)杜牧:《賀平黨項表》,見董誥等編:《全唐文》卷七五〇,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影印本,第8冊,第7772頁下欄。但是,拓跋氏與唐朝的關系則相對緩和。唐宣宗李忱在《平黨項德音》中有言:“平夏黨項,素聞為善,自旬月以來,發(fā)使撫安,尤見忠順,一如指揮,便不猖狂,各守生業(yè),自茲必令永戴恩信,長被華風?!?20)宋敏求編:《唐大詔令集》卷一三〇,第710頁。平夏黨項即黨項拓跋部,(21)湯開建:《隋唐五代宋初黨項拓跋部世次嬗第考》,《西夏學》第9輯,2014年。此部基本上與唐為善且較為忠順,以致宣宗有“令永戴恩信,長被華風”的直觀感受。
唐僖宗中和二年(882),因拓跋思恭平黃巢有功,拓跋氏被再賜國姓?!缎绿茣h項傳》記載了拓跋思恭的事跡:“黃巢入長安,與鄜州李孝昌壇而坎牲,誓討賊,僖宗賢之,以為左武衛(wèi)將軍,權知夏綏銀節(jié)度事。次王橋,為巢所敗,更與鄭畋四節(jié)度盟,屯渭橋?!\平,兼太子太傅,封夏國公,賜姓李?!?22)《新唐書》卷二二一《黨項傳》,第20冊,第6218頁。僖宗賜姓與太宗賜姓有所不同,這是在唐朝勢弱且國勢艱危時的籠絡舉措,即“賜以國姓,謂之固結其心”。(23)章如愚:《群書考索后集》卷三十五,《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37冊,第495頁上欄。在賜姓的同時,拓跋思恭已被授予定難軍節(jié)度使一職,成為中央王朝認可的地方藩鎮(zhèn)勢力。此后,拓跋氏以李氏自稱,憑借優(yōu)越的政治身份和軍事力量,在唐末五代各地爭雄的混亂局面中乘機發(fā)展勢力。至后唐明宗長興四年(933),拓跋李氏與中原王朝仍基本維持著臣屬關系。之后,拓跋李氏借軍事勢力和政治威權雄踞西北邊隅,基本脫離中原王朝的控制,成為不容忽視的區(qū)域力量,與中原諸王朝保持著一種互不侵犯、互相往來的關系。(24)史衛(wèi)民:《黨項族拓跋部的遷移及其與唐、五代諸王朝的關系》,《內蒙古大學學報(歷史學專集)》1981年第S1期。
有唐一代,黨項拓跋氏由內附者成為地方蕃將,完成了角色的轉變,并把握住正確的發(fā)展方向,成功躋身強勢政治勢力成員。在政治地位提高的同時,拓跋氏在文化層面也漸次受到漢文化的影響,漸習漢風。這主要體現(xiàn)在拓跋氏上層積極與漢族通婚并學習漢文化,依賴這種共同文化,其生活習慣也發(fā)生變化,拓跋氏上層逐漸融入漢人群體。其中,較為典型的是,自拓跋氏第六代成員始,男性的姓名中開始出現(xiàn)明確的字輩與排行現(xiàn)象。如第六代拓跋守寂、拓跋守禮、拓跋守義等人,都以“守”字為字輩。第七代拓跋澄瀾、拓跋澄泌、拓跋澄峴等人,則以“澄”字為字輩。自第十二代拓跋思恭始,拓跋氏改姓李氏并形成家族命名的傳統(tǒng),字輩與排行更加清晰明確。這種字輩現(xiàn)象,遵循著自漢以來形成的按字輩排列人物世系的基本原則。在漢人社會,字輩是專門用以標志宗族成員輩份關系的,主要目的在于明確宗族內世系,確保宗支不混淆,昭穆不失序,維護宗族制度。這是中國宗法制社會中人人都必須遵從的一種禮制。(25)歐陽宗書:《字輩——中國古代宗法制社會的一種禮制》,《江西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89年第4期。由此可見,漢文化對拓跋李氏有積極的影響,在一定程度上增強了其文化上的歸屬意識。這種歸屬意識對于拓跋氏的長遠發(fā)展,對于決定文化屬性的作用很大。如果說拓跋李氏接受唐朝賜姓主要還是表現(xiàn)為形式上的隸屬關系,那么與漢人通婚則促進了文化上的認同與交融。
綜上,李唐時期,黨項拓跋氏曾兩次被賜予國姓,兩次賜姓有不同的歷史背景和政治意涵。第一次賜姓是唐太宗對拓跋赤辭率眾內附的表彰,拓跋氏身份由吐谷渾的臣屬變?yōu)樘瞥牧b縻都督,拓跋氏與李唐保持著一種相對密切和睦的關系,并在李唐中后期幫助唐政府戡亂平叛。第二次是唐僖宗對拓跋思恭力平黃巢的褒獎,藉由平叛的戰(zhàn)功,拓跋氏被再次賜姓,有了定難軍節(jié)度使的殊榮,成為據(jù)有夏綏銀宥諸州的地方藩鎮(zhèn)力量。后面這次賜姓后,拓跋氏改姓李氏并以李氏自稱于世。拓跋氏在躋身唐朝社會上層的同時,又構建起與政治身份相契合的文化身份,并以此調整自身的認同體系。
北宋初,定難軍節(jié)度使李彝興遣使奉表入賀。建隆三年(962)復遣使貢馬,宋太祖“命玉工治帶,親臨視之,召其使問彝興腹圍幾何,使言彝興大腰腹,上曰:‘汝帥真福人?!烨彩挂詭зn之,彝興感服。”(26)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太祖建隆三年四月戊申,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標點本,第1冊,第67頁。因宋太祖對西北邊地采取籠絡政策,“靈、夏、河西,皆因其酋豪,許之世襲”。(27)《宋史》卷三一八《張方平傳》,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標點本,第30冊,第10357頁。在這種情況下,拓跋李氏則繼續(xù)與北宋保持著一種互不侵犯、友好往來的關系,并出兵協(xié)助北宋攻取北漢。所以,清人吳廣成如此評價雙方關系:“李氏自歸宋以來,頻與漢戰(zhàn),累立大功,其效順之心可謂誠矣。”(28)吳廣成:《西夏書事》卷三,蘭州:甘肅文化出版社,1995年標點本,第35頁。
宋太宗時期,拓跋李氏與北宋之間的關系開始出現(xiàn)新變化。李彝興之孫李繼捧繼任定難軍節(jié)度使一職時沒有得到宗族內部的一致支持,以致出現(xiàn)了“失禮諸父,宗族多不協(xié)”的現(xiàn)象,(29)吳廣成:《西夏書事》卷五,第56頁。而李繼捧也沒有能力解決宗族內部的權力紛爭,所以其叔父綏州刺史李克文請詔使諭李繼捧入覲。與此同時,宋太宗也放棄太祖時許豪酋世襲的羈縻政策,對李繼捧的內附給予積極地回應。太平興國七年(982),李繼捧來朝,“愿留京師,遂獻其所管四州八縣”,太宗隨即“遣使詣夏州,護繼捧緦麻以上親赴闕,縣次續(xù)食”。(30)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三,太宗太平興國七年五月己酉,第1冊,第520頁。李繼捧入朝獻地之舉得到太宗認可,宋廷進一步要求繼捧五服之內親屬皆入京師。李繼捧族弟李繼遷不愿內徙,“與其黨數(shù)十人奔入蕃族地斤澤”,“出其祖彝興像以示戎人,戎人皆拜泣,繼遷自言:‘我李氏子孫,當復興宗緒?!鍘ど陨詺w附”。(31)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五,太宗雍熙元年九月,第2冊,第585-586頁。自此,拓跋李氏的勢力分裂為兩部分,一部以李繼捧為首,內附于宋朝;一部以李繼遷為首,背宋自立。之后,以李繼遷為首的拓跋氏逐漸引領了黨項群體的發(fā)展走向。
因李繼遷不肯降宋,太宗最初采取以夷制夷的策略,“親書五色金花箋賜繼捧國姓,改名保忠,授定難節(jié)度使,所管五州錢帛芻粟田園等并賜保忠”。(32)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九,太宗端拱元年五月辛酉,第2冊,第653頁。此舉意在以李繼捧制衡李繼遷。在太宗的一系列舉措下,淳化二年(991),李繼遷“奉表歸順”,北宋“授繼遷銀州觀察使,賜以國姓,名曰保吉”。(33)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二,太宗淳化二年七月乙亥,第2冊,第718頁。清人吳廣成認為這是“西夏受宋姓之始”。(34)吳廣成:《西夏書事》卷五,第55頁。北宋賜姓賜名本是“寵以天潢之屬”的舉動,目的在于“易其倔強之心”。(35)吳廣成:《西夏書事》卷五,第55頁。從歷史發(fā)展來看,李繼遷對所賜的趙氏身份并未給予積極地回應與認同,而是拿這種政治身份為我所用。他在攻取宋夏沿邊的熟倉族時,曾經(jīng)派人對其進行誘導,其中很重要的理由就是表示自己“身已歸朝,賜國姓,今后請勿相拒,共稟朝命”。因為熟倉族地處宋夏沿邊要道,李繼遷“不得熟倉,不能入環(huán)慶”,他為達到“入環(huán)慶”的軍事目的,采取的策略是以趙氏自稱,消解熟倉族的戒備以便攻取。李繼遷雖接受趙宋賜姓賜名,但其實并沒有放棄李氏身份。因為“西人以李氏世著恩德,往往多歸之”,李繼遷需借用李氏身份以更好地籠絡黨項豪右,他曾言:“李氏世有西土,今一旦絕之,爾等不忘李氏,能從我興復乎?眾曰諾。”(36)《宋史》卷四八五《夏國傳》,第40冊,第13086頁。相比于趙氏身份,“世著恩德”的黨項部眾對李氏身份認同意識更強,李繼遷也要借助李氏身份凝聚黨項部眾,以圖霸業(yè)。所以,宋太宗淳化四年(993),李繼遷在攻取綏州和銀州后,遣使入宋請復宥、夏等州,他直言:“五州故地,先業(yè)留遺,拓土展疆,是誠在我。”(37)吳廣成:《西夏書事》卷五,第57頁。可見,李繼遷以李氏自居,致力于恢復“先業(yè)留遺”的夏綏銀宥等故地。李繼遷在與北宋的反復斗爭中,借助趙氏身份以交好北宋,堅守李氏身份來團結部眾,在雙重身份的交替使用中,經(jīng)過數(shù)年奮斗,在取得銀夏諸州后建都西平府。因西平府“北控河、朔,南引慶、涼,據(jù)諸路上游,扼西陲要害”的優(yōu)越地理位置和“其人習華風,尚禮好學”的社會風尚,李繼遷欲“借此為進取之資,成霸王之業(yè)”,(38)吳廣成:《西夏書事》卷七,第85頁。在自立道路上邁出了堅實的一步。
黨項因與北宋間連年征戰(zhàn)而實力受損,所以,李繼遷臨死時告誡其子李德明應韜光養(yǎng)晦,與北宋結好,“當傾心歸順朝廷。如一兩表未蒙開納,但連上封章以祈見德”。(39)張方平:《上仁宗乞因郊禋肆赦招懷西賊》,見趙汝愚編:《宋朝諸臣奏議》卷一三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標點本,第1476頁。李德明遵循其父的政治遺策,“言父有遺命,永無貳心”,(40)吳廣成:《西夏書事》卷八,第100頁。對北宋實行積極友好的睦鄰政策。所以,在李德明稱臣于宋的三十年中,“貢獻之使,歲時不絕”,而宋仁宗也“以其恭順,遣使持冊封夏王,車服旌旗降天子一等,又加食邑千戶”。(41)吳廣成:《西夏書事》卷十一,第130頁。在宋夏關系相對緩和友好的三十年間,西夏的生產(chǎn)獲得發(fā)展,商業(yè)隨之活躍,對外經(jīng)濟、文化交流也有重大成就。借著社會經(jīng)濟上升的時機,李德明勵精圖治,集中力量實施對河西地區(qū)的控制,為西夏的建立與發(fā)展奠定了必要的基礎。吳廣成對李德明有很高的評價,認為這一時期“牛羊、繒帛,彼此各受其利,使塞垣之下有耕無戰(zhàn)逾三十年,殆所謂識時務者耶。迨俸賜既贍,兵力亦完,然后東戰(zhàn)契丹,南扼蒼耳,北城懷遠,西拔甘、涼,粟支數(shù)年,地拓千里,夏國之業(yè),實基于此”。(42)吳廣成:《西夏書事》卷十一,第131頁。
綜上,拓跋李氏自李繼捧納土內附而分為兩部,以李繼遷為首的一部逐漸繼承拓跋李氏在唐末五代積累的政治與軍事遺產(chǎn),并在與北宋對峙的過程中發(fā)展成為拓跋李氏的中堅力量。為了維持西北邊疆地區(qū)的穩(wěn)定,北宋對“有因歸順,或立戰(zhàn)功”的少數(shù)民族首領“特賜姓名,以示旌寵”,(43)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四七六,哲宗元祐七年八月庚寅,第20冊,第11343頁。意圖通過賜姓賜名以達到籠絡少數(shù)民族政權和撫慰歸順者的目的。但北宋為籠絡李繼遷而給予賜姓賜名的政治優(yōu)待,已不能充分發(fā)揮有效的政治功用。因為拓跋李氏自唐末改姓且發(fā)展成雄踞西北的地方勢力后,更傾向于維系與中原王朝互不侵犯、互相往來的關系。李繼遷父子對于趙氏身份并沒有積極認同,只是將趙氏身份作為獲得發(fā)展機遇和獲取更多利益的籌碼,為西夏王朝的建立奠定基礎。
李德明死后,其子元昊繼為定難軍節(jié)度使。元昊對宋朝始終持排斥態(tài)度,他曾“數(shù)勸德明勿臣于宋”,即使宋仁宗遣使冊封時,亦有“先王大錯,有如此國,而猶臣拜于人”的憤慨之言。(44)吳廣成:《西夏書事》卷十一,第131頁。對性雄毅且多大略的元昊來說,他始終心懷“英雄之生,當霸王耳”的雄心壯志,廢除了其父德明長期實行的從屬北宋的政治策略,并積極謀求成為獨立的對等國,(45)杉山正明:《疾馳的草原征服者:遼西夏金元》,烏蘭、烏日娜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240頁。開始以強硬的姿態(tài)對待北宋。所以,元昊對宋朝賜姓的態(tài)度與其祖、父二人截然不同,他甚至認為“李、趙賜姓不足重”而斷然“改姓嵬名氏”。(46)吳廣成:《西夏書事》卷十一,第131頁。元昊改姓是拓跋氏身份變革和重新構建的重要一環(huán),標志著元昊與李氏、趙氏身份的割裂。而且,元昊通過改姓以明貴賤,將拓跋群體進一步分化整合,強調自己族屬的高貴出身和政治地位,將姓氏區(qū)分血緣、社會關系和權利的功能與社會結構的重構進一步整合在一起。
宋仁宗寶元元年(1038),元昊在李繼遷和李德明所奠定的基礎上稱帝建國,嵬名氏升格為帝姓和宗室姓,宋代史籍對西夏宗室有“嵬名族人”(47)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四六七,哲宗元祐六年十月庚申,第20冊,第11146頁。和“嵬名親族”(48)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四六九,哲宗元祐七年正月壬子,第20冊,第11212頁。的指稱。然而,元昊稱帝建國的行為使宋夏關系迅速惡化,寶元二年(1039)六月,仁宗下詔“削趙元昊官爵,除屬籍”。(49)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一二三,仁宗寶元二年六月壬午,第5冊,第2913頁。但是,北宋的這種懲罰性措施并未對元昊自立的政治訴求和行動產(chǎn)生任何阻礙。因為元昊改姓后,就積極地在政治和文化等方面對原屬身份進行革新,對新身份進行系統(tǒng)構建,力圖形成一種文化認同與政治認同的共同體。他特別將發(fā)展民族文化作為在政治上對抗中原的重要手段,即用文化強調政治的獨立,用政治實現(xiàn)文化的擴充。(50)樸志焄:《西夏的自國認識及宋朝觀——以元昊統(tǒng)治為中心》,《宋史研究論叢》第15輯,2014年。雖然元昊與北宋政治上交惡,軍事上兵戎相見,但在文化上卻始終與中原文化難以割舍。因為在唐五代宋初的數(shù)百年中,黨項群體已深受中原漢文化影響,即使元昊試圖發(fā)展民族文化,但潛意識中這種民族文化還是帶有中原文化的深刻烙印。
元昊在建立官制、制定禮樂、議定朝儀和推動文化教育等方面雖突出民族性,實質上借鑒吸收的還是中原文化的內質。官制方面,元昊仿宋制置尚書令,考百官庶府之事而會決之。又改宋二十四司為十六司,分理六曹。禮制方面,將吉兇、嘉賓、宗祀、燕亨等接納過來,裁禮之九拜為三拜,革樂之五音為一音,但元昊更定的禮樂本就原屬唐宋,史稱:“僖宗時,賜思恭鼓吹全部,部有三駕……歷五代入宋,年隔百余,而其音節(jié)悠揚,聲容清厲,猶有唐代遺風。迨德明內附,其禮文儀節(jié),律度聲音,無不遵依宋制?!?51)吳廣成:《西夏書事》卷十二,第146頁。朝儀方面,元昊“久悉中朝典故……于正朔朝賀雜用唐宋典式,而見官屬以六日為常參,九日為起居,均令蕃宰相押班,百官以次序列朝謁,舞蹈,行三拜禮”。(52)吳廣成:《西夏書事》卷十三,第152頁。文化教育方面,西夏尚學且尤重儒家經(jīng)典。元昊創(chuàng)制蕃書以翻譯《孝經(jīng)》《爾雅》,諒祚上表宋朝求取九經(jīng),乾順養(yǎng)賢重學以隆文治,仁孝尊孔子為帝、設科取士、“遣使請市儒、釋諸書”。(53)《金史》卷六〇《交聘表》,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標點本,第5冊,第1408頁。凡此種種,有力推動了西夏儒學發(fā)展與文教興盛。西夏編纂刊刻的書籍,都帶有儒家文化因子。西夏人在借鑒吸收《孝經(jīng)》及其他儒家著作的基礎上,編纂了《圣立義海》中家庭倫理道德部分的內容。而《圣立義海》更是“以儒家的倫理道德觀為主導思想,結合本國風土人情編修的一部百科教科書,供本國學子、庶民學習之用”。(54)克恰諾夫、李范文、羅矛昆:《圣立義海研究》,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31頁。西夏還仿照北宋名臣司馬光的《家苑》一書編成《新集慈孝傳》,意圖通過中原歷史故事為人們樹立封建人倫的榜樣。西夏編譯的《類林》中也以中原漢人事跡宣揚儒家倫理秩序。(55)史金波、黃振華、聶鴻音:《類林研究》,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33-34頁?!督鹗贰の飨膫鳌穼ξ飨淖鹂壮缛遒澰唬骸澳艹缟腥逍g,尊孔子以帝號,其文章辭命有可觀者?!?56)《金史》卷一三四《西夏傳》,第8冊,第2877頁。
鑒于元昊在制度設計中內含的諸多中原文化元素,《宋史·夏國傳》稱西夏“設官之制,多與宋同。朝賀之儀,雜用唐、宋,而樂之器與曲,則唐也”。(57)《宋史》卷四八六《夏國傳》,第40冊,第14028頁。而宋人富弼更進一步認為:“西夏得中國土地,役中國人力,稱中國位號,仿中國官屬,任中國賢才,讀中國書籍,用中國車服,行中國法令……中國所有,彼盡知之。”(58)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一五〇,仁宗慶歷四年六月戊午,第6冊,第3641頁。所以,元昊雖然改姓建國,在政治和文化等方面建立新體制以突顯民族特色,但在無形中卻吸收中原文化因子,促進西夏與中原文化的交往、交流、交融,既不同程度地保持了自己的特色,也形成了互相緊密關聯(lián)、不可分割的連續(xù)統(tǒng)。(59)納日碧力戈:《建設中華文化共同體:從互聯(lián)到共有》,《西部蒙古論壇》2019年第1期。
元昊在李繼遷和李德明奮斗的基礎上謀求獨立的政權,不僅反對趙宋王朝給予的賜姓恩榮,更對傳承百年的李氏身份進行否定,直接改姓嵬名作為帝姓和宗室姓。因為姓名作為社會產(chǎn)物具有豐富的文化內涵以及一定的制度意義和情感意義,(60)納日碧力戈:《姓名論》,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7年,第83頁。元昊通過改姓就是在明確強硬、自立的政治態(tài)度。故《宋史·夏國傳》有評價曰:“概其(西夏)歷世二百五十八年,雖嘗受封冊于宋,宋亦稱有歲幣之賜、誓詔之答。要皆出于一時之言,其心未嘗有臣順之實也。元昊結發(fā)用兵,凡二十年,無能折其強者?!?61)《宋史》卷四八六《夏國傳》,第40冊,第14030頁。另外,元昊為凸顯獨立政權的民族性,試圖通過創(chuàng)制蕃書、改革服飾、確立官制等系列措施使黨項群體可以在心理上自覺認同和主動歸屬新建立的西夏政權。西夏意欲凸顯民族性,但在唐五代宋初數(shù)百年的影響下,黨項統(tǒng)治群體已有深刻的中原文化烙印,不能全然抹去,所以西夏始終無法同中原文化徹底割裂,在近兩百年的時段內對中原文化的認同仍逐漸深化,以致西夏遺民對儒家治國深有認同之意,如高智耀所言:“昔之有天下者,用儒則治,舍儒則亂,則其效也。蓋以為儒者以仁義為本,未有仁而遺其親也,未有義而后其君也。為臣而忠,為子而孝,儒之教也?!?62)《元史》卷一二五《高志耀傳》,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標點本,第10冊,第3072頁。
自黨項拓跋氏見諸史籍后的六個多世紀里,其姓氏先后經(jīng)歷了拓跋氏、李氏、趙氏、嵬名氏的改易,與姓氏改易相伴隨的是拓跋氏的身份變遷與形象塑造。李唐時期,拓跋氏因功被賜姓李氏,由高原河谷地區(qū)的游牧者先變?yōu)樘瞥膬雀秸?,再變?yōu)榈胤椒?zhèn)。經(jīng)唐末五代宋初百余年的經(jīng)營,拓跋李氏在政治上與中央保持良好關系,在軍事上發(fā)展壯大自身實力,在文化上學習吸收中原文化,逐漸成為一個與中原王朝相類的地方政權。趙宋時期,因李繼捧和李繼遷的分立而分為兩部分,最終由李繼遷引領了拓跋李氏的發(fā)展走向,在和北宋控制與反控制的反復斗爭中,拓跋李氏由地方藩鎮(zhèn)漸趨走向自立。元昊則直接放棄李氏和趙氏而改姓嵬名,并把握歷史契機,試圖以共同的語言文字和價值觀念等為紐帶組成共同體,構建一種文化認同與政治認同。雖然拓跋氏由游牧者的身份逐漸在唐宋更替的時代背景中發(fā)展壯大,直至立足西北建立政權。但西夏所據(jù)之地原為漢唐舊疆,宋人張方平認為:“蓋今羌戎(西夏),乃漢、唐郡縣,非以逐水草射獵為生,皆待耕獲而食?!瓫r朔方、靈武、河西五郡,聲教所暨,莫非王民?!?63)張方平:《上仁宗乞因郊禋肆赦招懷西賊》,見趙汝愚編:《宋朝諸臣奏議》卷一三三,第1475頁。王朝統(tǒng)治者亦認為“河西士民素被王化”。(64)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一三四,仁宗慶歷元年十一月丙寅,第6冊,第3198頁。拓跋氏在與唐宋王朝長期的互動交流中不斷接受中原漢文化,密切的文化關聯(lián)使西夏始終處在中華文化圈之內,這種文化同一性不僅為以后王朝的大統(tǒng)一準備了條件,更有益于穩(wěn)定的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形成。因為文化認同作為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核心,是最深層次的認同。(65)張?。骸段幕?、文化心理與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光明日報》2020年5月8日,第11版。各民族在交往交流交融過程中對中華文化的深層次認同,能夠不斷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